生活中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在某種場合遇到了一個人,雙方并沒有說話,只是不經意地瞄了對方一眼,談不上好感,也說不上惡意。突然有一天再次相遇,因一件事或幾件事,看到了對方的心,立刻喜歡上了。對曾鞏,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說起唐宋八大家,很長時間,我只知道韓柳歐蘇,后四位就不甚了了。尤其是曾鞏,連名字也說不上來。近讀《宋史·曾鞏》和他的作品,我立刻就喜歡上了。準確點說,是佩服。
先說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為人。他的為人像誰呢?像一位仁慈的大哥。宋仁宗至和元年,也就是公元1054年,曾鞏有一篇自傳體的散文叫《學舍記》,披露了自己的身世,很是感人。他自幼喪母,后來父親在縣令上被人誣告,貶謫還鄉。曾氏一家失去了生活依靠。這副生活的重擔就壓在曾鞏身上。父親去世后,是他侍奉繼母,撫育四個弟弟、九個妹妹。說“撫育”還有點抽象,具體點說,弟妹們讀書、出仕、婚嫁、人情世故、社會應酬,全是曾鞏一人擔當。這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
孔子弟子有若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通俗點說,做個好人,要從根本上做起,“孝悌”就是做人的根本。按照孔孟的觀點,一個懂得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人,才有可能做一位好官。而曾鞏便是如此。這也是我喜歡曾鞏的又一個原因。曾鞏任地方官十幾年,辦過不少的好事。越州(紹興)救災,黃河抗洪、江西治疫、福州降匪的事就不必一一說了,僅說他任齊州(今山東濟南)知州根治邪惡、急懲盜賊一事,就足見這位為民作主之官的真性情。當時有個叫曲堤的地方,有個姓周的富豪,稱霸鄉里。他的兒子周高橫行驕縱,殺害良民,侮辱婦女,無惡不作,但州縣官吏卻不敢追究。曾鞏一上任,就命人將其捕獲,處以極刑。章丘這個地方,有盜賊三十一人。用現在的話說,是一個黑社會性質的團伙,號稱“霸王社”。曾鞏毫不手軟,一方面派人跟蹤捉拿,另一方面組建鄉民保安隊伍,聯合巡邏。不久,這個地方可以夜不閉戶了。古人云:武能安邦,文能治國。什么叫文能治國?曾鞏給了我立體的鮮活的解讀。
再該說說曾鞏的文才了。
嚴格來說,唐宋八大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和絕活。曾鞏也不例外。那么,曾鞏的絕活是什么呢?
同其他幾大家一樣,曾鞏的“論”如《唐論》,“記”如《越州趙公救災記》、《墨池記》、“傳”如《書魏鄭公傳》,“書”如《寄歐陽舍人書》、《謝杜相公書》、《與孫司封書》等,大都文以載道,因事而發,有很強的現實感。這里,我不想說《越州趙公救災記》的那種娓娓道來,絲絲如扣的綿綿情韻;也不想評點《墨池記》的那種不粘著于事實本身,舒卷自如議論風生的老到手段,我只想說說《唐論》給我的震撼了。
《唐論》,一言以蔽之:就是對唐太宗是非得失的評論。曾鞏以儒家公認的唐堯、虞舜、夏禹所建立清明社會的傳統標準,對唐太宗的得失進行了評價。說實話,對人的評價,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立場不同,標準各異,同是一個人,評價自然不同。曾鞏對唐太宗的評價,究竟對否,我們先不管他。妙的是曾鞏在論及唐太宗等歷史人物以后,提出了一個人所未及的觀點,簡直是石破天驚。且看下面這段文字:
“由唐、虞之治,五百年而有湯之治;由湯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文、武之治;由文、武之治,千有余年而始有太宗為君。”
這是曾鞏的總結,也是曾鞏紆徐行文的特點,先設前提,慢慢鋪墊,步步為營:
“是則人生于文、武之前者,率五百年而一遇治世;生于文、武之后者,千有余年而未遇極治之世也。非獨民之生于是時者之不幸也。……生于文、武之后,雖孔子之圣、孟軻之賢而不遇,雖太宗之為君,而未可以必得志于其時也。中亦士民之生于是時者之不幸也!”
簡單點說,從堯、舜、禹至唐太宗的歷史來看,五百年才有一次清明政治。周文王、周武王之后一千年,又才有唐太宗的清明政治。那么,沒有趕上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唐太宗時代的幾百年,上千年的讀書人和老百姓,是多么的不幸啊!若是在不遇清明世界的年代,即使有孔孟之圣,也難以實現自己的抱負。對照曾鞏的觀點,我們不妨從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以來的歷史予以比較,難道沒有茅塞頓開之感嗎?
然而,更顯曾鞏本色的還是他的書文序。
曾鞏一生寫了四十多篇序。宋代書序三大家中,歐陽修以詩文序見長,王安石以經義序著稱,而曾鞏則以其目錄序而受到世人推崇。這也許是與曾鞏參加編校館閣書籍的生活有關,他對歷史圖書存佚及學術源流多有論述。我們還是看看他的目錄序吧:
《列女傳目錄序》,是被清代桐城派首領方苞盛稱的序文。方苞說:“南豐(曾鞏,字子固,南豐縣人,故稱南豐先生)之序,長于道古,故序古文尤佳,目錄序尤勝。”《列女傳》的編著者為劉向。劉向是西漢末年的經學家,目錄學家。要為這樣一位學問淵博、對目錄學深有研究的學者《列女傳》目錄作序,辨別其真偽,勘校其正誤,確乎難事。可曾鞏卻迎難而上,他查閱《漢書、《隋書》、《崇文總目》、《唐志》等書關于《列女傳》的篇目,細心辯識,對劉向的《列女傳》的長處和短處,作出了精準的評判。接著,曾鞏筆鋒一轉,指出劉向著《列女傳》的目的,意在警戒皇帝,表達了重視自我修養,家庭后妃對政治影響作用的列女觀。哪怕是翔實的考據文字,他是時刻不忘傳道的。
還有《禮閣新儀目錄序》,也是由《禮閣新儀》這本書的校正過程說開去,重點是論證“古今之變不同,而俗之便習亦異”的道理,說明時代變了,禮儀也要與時俱進。由此可見,恪守儒家之道的曾鞏,并不是讀死書的迂夫子。
《戰國策目錄序》的寫作手法,與《禮閣新儀目錄序》相似,它先是以極為簡潔的語言交待校勘《戰國策》的經過,然后對編著者劉向為戰國策士們謀詐之行辯護的“不得不然”說,予以了擺事實講道理的批評。同是載道,前者是立論,后者則是駁論了。
清人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里說:“目錄之序,子固獨優。”獨優在哪里?依愚之見,曾鞏最獨特的地方就是運用爛熟于胸的歷史知識,提出了深刻的學術見解,加之配以平實的語言和紆徐的行文風格,使得他的文章引人入勝。《南齊書目錄序》便是如此。《南齊書》既然是史書,曾鞏就闡述了史書的社會功能,一位優秀的史家應具備的素質以及對司馬遷以降的歷代史家予以了評價。說白了,這是一篇曾鞏如何寫作史書的宣言!使得原本容易枯燥的考據文字,卻興味盎然了。
也許是受曾鞏作品的影響,讀著曾鞏的文字,我就忍不住想考據曾鞏作品魅力的秘密。古語說得好,讀書百遍,其義自現。讀了幾遍曾鞏,還是他的作品解了秘。他在《寄歐陽舍人書》中說:文章要公正而又真實,如果不是極富道德修養和擅長文辭的人,是不能做到的。沒有道德修養,就不可能明辨是非;缺乏錦繡文字,作品就不能得以流傳,“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
這就是我所喜歡的曾鞏。
2007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