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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白

秋妮出了村子。秋妮朝村東的河灣走。那時候,太陽已經要西落了,一些光亮戀戀不舍地留在村莊,照得那些房屋,那些樹梢黃黃亮亮的,就像是夢里一般。秋妮在夢一樣的村莊的黃昏里走著,秋妮一只胳膊挽著竹籠,另一只胳膊抬起來,把頭上的紅頭巾緊了緊。已經過了寒露,一陣陣風吹過來,臉上涼嗖嗖地冷。

一翻過大堰,河灣那一大片地就出現在秋妮的眼前了。秋天的時候這里是一大片玉米,現在,玉米稈連同玉米都被收回了村子,堆在一家家的院子里、糧柜里,將變成一縷縷炊煙,一口口熱飯,溫暖著接下來的連綿不絕的日子。收過了玉米的河灣地此時顯得光禿禿的,麥子剛種下去只露了一點兒頭,羞羞怯怯的;個別田塊里的玉米稈還沒來得及砍,風吹日嗮雨淋之后東倒西歪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秋妮在河灣的小道上走著,布鞋底子在路上摩擦出嚓嚓的響聲,清清楚楚,急急匆匆的,就像是她此時的心跳,好像是,有點兒緊張,有點兒期盼,又有點兒擔憂的樣子。緊張啥?擔憂啥?又不是做賊,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嘛?秋妮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她甚至還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胸膛,故意把頭抬得高高的往四周看了看。四周當然沒有什么人,地里的活停當后,還有誰愿意整天待在地里呢?其實就算是碰見誰也沒有什么,秋妮早就把話想好了。起初的時候,秋妮想的是,要是碰見誰,她就說是拔草呀,挑菜呀。后來一想不對,天都快黑了去拔草,去挑菜,時候似乎不太對;再說了,又不是夏秋天,都快入冬了哪來的野草去拔,野菜去挑?說不過去,說不過去。后來秋妮想到了河,一想到河秋妮的主意就來了,要是碰見人就說是去河里洗衣服呀,河那么大,好多人一年四季都在那里洗衣服,誰又規定了傍晚不能去河邊洗衣服呢?想到了這一層,秋妮每次出門的時候就順便往竹籠里扔一件舊衣服。事實證明這件舊衣服確實管用,昨天這個時候剛一進河灣,秋妮就和拾柴的三婆碰了個照面,三婆往秋妮的竹籠里瞄了瞄,三婆說:“這女子真勤快,天都快黑了還去洗衣服呀。”秋妮朝三婆笑了笑嘴上沒說話,三婆嘖嘖咂著嘴把秋泥夸了老半天。秋妮心里想:“誰說說話非要用嘴,有時候一個物件、一個動作就是一句話,就像這件舊衣服,只要往竹筐里一放,替自己把想說的話就都說了。”

秋妮心里想著這件事,就朝竹筐里瞥了一眼,加緊了腳步朝河邊走。河里的水瘦瘦的,細細的,不像夏秋的時候滿盈盈的翻著浪。秋妮退掉了鞋子,挽起了褲腳,一只手挎著竹籠,另一只手拎著鞋子就往水里蹚。河水一天比一天涼了,剛一入水一股子寒意通過腳板爬上雙腿直往心里鉆。秋妮咝咝地吸了幾口冷氣,牙齒嘚嘚地碰了幾下,身子不由就晃了晃。但秋妮很快就適應了,一想到對岸那塊子還沒有摘凈的棉花地,一想到冬天父親身上的棉衣和弟弟的棉褲,秋妮的心中立馬像燃起了一團火,烤得全身熱乎乎的,暖洋洋的。秋妮這么晚出來,其實是想到對岸那塊兒沒有摘凈的棉田里去摘棉花。秋收一結束,秋妮就開始考慮著父親和弟弟過冬的衣服了。她翻箱倒柜地把父親和弟弟的過冬衣服搜出來,原想著洗一洗曬一曬,收拾收拾等冬天穿。可是,一拿出棉衣秋妮忍不住就紅了眼,淚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父親和弟弟的棉衣還是母親在世的時候做的,上面摞滿了補丁,里面的棉絮薄薄的,好多地方簡直就只剩下了兩張皮,哪能擋一點兒風,隔一點兒寒。難怪父親一到冬天總是給腰間束一條腰帶,袖著兩手,臉上總是紅紫紅紫的;難怪弟弟一回到家就往熱炕上鉆,喊叫腿冷,膝蓋疼。弟弟才上四年級,教室里四面透風,穿著那么薄的棉褲靜坐著,要說不冷才怪呢。要是媽媽在就好了,媽媽在時總能想盡辦法讓一家子吃飽穿暖。可是媽媽三年前就不在了,媽媽臨終時一雙眼睛戀戀不舍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后一把抓住秋妮的手,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兩行眼淚唰唰地往枕頭上流。媽媽雖然沒有說話,但秋妮覺得她聽見了媽媽沒有說出的話,秋妮攥著媽媽的手,秋妮哭著對媽媽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爸爸和弟弟照顧好。”

秋妮在媽媽的面前這樣說,秋妮也在心里發過誓,一定要把父親和弟弟照顧好,不讓村里的人看笑話。秋妮從學校回來后先摸索著自己學做飯。一開始的時候不是面和得軟了沒法搟,就是面和得硬了搟不開;最難掌握的還是蒸饅頭,堿使大了饅頭蒸出來顏色黃還有苦味,堿使少了饅頭發酸,還咬不動。父親倒不計較,端起碗拿起饃好像并不覺得不可口,還故意呼嚕呼嚕地吃出響。弟弟就不一樣了,面對眼前的飯菜就像是面對著一道難做的數學題,苦著臉,大睜著眼,一會兒看看姐姐,一會看看飯碗,有時還小聲地嘟囔一句啥。那一天吃早飯時弟弟就嘟囔了,弟弟手里拿著個饃在眼前看呀看,冷不丁冒出一句:“饃僵得像死人的腳后跟,這叫人咋吃么?”這句話被父親聽到了,父親端著碗瞪了弟弟一眼,說:“就你講究大,這么好的饃你還彈嫌啥?”弟弟像是不服氣,眼角掃了一下父親,嘟囔說:“好啥好?我媽蒸的饃又白又綿軟,那才叫好呢。”弟弟這句話一出口,秋妮心頭泛上一股酸,眼淚就要往出涌。父親先是愣了愣,之后重重的把飯碗往地上一蹾,大耳刮子就要往弟弟的頭上扇。秋妮趕忙跑過去拽住父親的胳膊,一邊勸父親別生氣,一邊叫弟弟不要再犟嘴趕快吃了飯去上學。弟弟沒見過父親發這么大的火,大眼睛盯著父親看了好一會兒,端起碗嘴還沒張開,眼淚先唰唰地流了兩長行。

秋妮強忍著沒流淚,她狠著心一定要學著把飯做好。秋妮專門去找三婆。三婆的鍋灶上活是有名的,同樣的米面同樣的水,經三婆手做出來那顏色那味道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三婆見了秋妮先掉眼淚,說:“娃可憐的,小小的年紀,多難悵。”三婆不但詳細給秋妮講什么飯應該怎么做,三婆還專門在做飯時間趕到秋妮家指導著秋妮做。不幾天,秋妮做的飯菜就像模像樣了,弟弟樂得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說:“姐做的飯咋越來越好吃了,咋這么怪?咋這么怪?”父親嘆著氣不說話,三婆在一邊就開了腔,三婆說:“怪啥?有啥怪的?還不是你姐心靈手巧會做么。”

學會了做飯,秋妮還和隔壁的嫂子學著做針線。起先只是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后來秋妮買了一本裁縫的書,自己邊看邊琢磨,竟然能自己裁剪衣服了。父親的那件罩衣就是秋妮自己裁剪著做的,弟弟夏天的汗褂也是秋妮照著書上的樣子做的,父親和弟弟穿著秋妮做的衣服在村里一走,不少的姑娘媳婦就眼瞅著看,夸說樣子好,針線活好,說秋妮的手真是巧。三婆也夸,只不過三婆夸得有些傷感,三婆說:“多懂事個娃,多靈性個娃,可惜早早就沒有了媽。”

沒了媽這個家也不能垮,沒了媽也一定要讓父親和弟弟照樣生活好。可是,把父親和弟弟的棉衣拿出來曬的時候,秋妮就有些犯難了。父親的棉衣穿得時間太長了,里面的棉絮需要絮一絮;弟弟的棉褲實在太薄了得趕緊重新做一件,布料還好辦,舊衣服舊布片湊合湊合就應付了,可是棉花怎么辦?那天晚上吃完飯,秋妮向父親提出來買幾斤棉花,父親把煙鍋抽得吧嗒吧嗒的,末了只說了一句話。父親說:“棉花多貴的,要棉花干啥?”秋妮說:“你的棉衣和弟弟的棉褲都不行了,得重做。”父親把煙鍋在地上磕了磕,父親說:“有啥不行的,去年能穿今年也能穿,花那冤枉錢做啥?”弟弟開始是瞪著眼睛在一邊聽,后來父親話一落點弟弟就開腔了,弟弟說:“我棉褲去年穿著就不頂用了,今年還要讓人受凍啊?”父親轉過頭看著弟弟好像想發火,但父親終于還是沒發火,父親只是擺了擺手,父親說:“去去去,啥地方都有你插的嘴。”

晚上秋妮躺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睡不著,她知道父親是心疼錢,但她卻不能因為父親心疼錢就讓父親和弟弟冬天去挨凍。該怎么辦呢?想來想去,秋妮想到了河東的那一大片棉花地。河東家家都種棉花,棉花地多了摘的時候就摘不凈,爛在地里也是白爛了,所以村里常有些婦女蹚了水過去摘。秋妮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就過去撿拾過。母親總是在傍晚的時候早早地做好了飯,然后挎一個竹籠悄悄地出村子,等到夜里聽到敲門聲,一準是母親回來了。母親把頭巾從頭上取下來,母親的臉上汗津津的,頭上裊裊地飄散著一團氣。母親顧不得和誰說一句話,母親轉回身關上門,然后把竹籠上面覆蓋著的一些青草拿掉,掏出一把一把的棉花放在炕頭炕。那些棉花白生生,綿茸茸的,讓人一看見就歡喜。秋妮記得有一次自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母親把一團一團的棉花往炕頭擺,她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她說:“呀,棉花!”母親好像被她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母親扭頭朝門口,朝窗外瞥了瞥,母親說:“小聲點兒,那么大的聲音做啥呀。”秋妮吐了吐舌頭就住了口,心里說這有啥,反正是又不是偷的,害怕啥。母親一把一把地把竹筐里的棉花往外掏,母親做這一切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享受的,心里也一定是愉悅的,母親深情地看著攤在炕上的棉花,那時候,母親的目光是綿軟的、溫熱的;母親一遍遍地撫摸著那些棉花,就像是那些棉花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兒子。

第二天晚上,當秋妮第一次提著竹籠從河東撿拾回一籠子棉花放到炕頭的時候,秋妮才真正理解了媽媽當時的心情。

今天,秋妮已經是第四次來到河東這塊棉花地了。秋妮算過,這次再撿拾一籠子,那父親的棉衣和弟弟的棉褲就夠做了。秋妮上了岸,秋妮把雙腳上的水珠子甩了甩,又在一堆枯草上蹭了蹭。穿鞋子的時候秋妮朝四周看了看,遠處近處,那些村莊,那些樹木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霧靄之中,木呆呆,靜悄悄的,襯托得偶爾響起的一聲狗吠,一聲牛哞是那樣的清亮、那樣的悠長。天上的一彎月亮也升起來了,好像比昨天要大些,要亮些,笑吟吟地看著大地,看著大地上的河流,土地,村莊。秋妮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月亮,就挎起竹籠朝一塊已經摘過的棉田走去。月亮真是好月亮,月亮照亮了秋妮腳下的小路,月亮也照亮了那些棉花枝上沒有摘凈的白生生的棉花。

這家棉花地的主人應該是個粗心人,幾乎每株棉花枝上都會遺留下一兩朵棉花。秋妮就著月光,一雙手只往白花花的地方去,只消輕輕地一捏再一抽,那些軟綿綿毛茸茸的棉花就攥在了秋妮的手心,暖烘烘的,帶著秋妮的體溫就躺到了竹籠里。秋妮每摘一團棉花在手里,心里就會有一股暖意,一股子喜悅,仿佛是,秋妮那一晚上撿拾的不是棉花而是喜悅;仿佛是,秋妮竹籠里越裝越滿的不是棉花,而是一竹籠子喜悅,一竹籠子暖意。

誰能想到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一聲喝問想起來,有一道光亮照過來。

“誰,干啥呢?”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粗氣的,聽起來年齡并不大。

這聲音讓秋妮定住了,這聲音讓秋妮手捏著一團棉花不知道往竹籠里放。秋妮木呆呆地回過了頭,一道子手電光耀得秋妮睜不開眼。秋妮一只手在眼前遮擋著,秋妮說:“別照了,亂照啥?”那人當然沒有聽秋妮的話,手電光依然在秋妮的臉上胡亂晃。“嗨,我說誰在地里干啥呢?原來是在偷棉花。”男子說:“我看看是誰膽子這么大。”男子朝秋妮跟前走了走,秋妮朝后邊退了退了。男子比秋妮高了半個頭,黑戳戳像一根木樁子。男子說:“喲,模樣蠻俊的,怎么能到別人的地里偷棉花?”秋妮護著竹籠,秋妮說:“你胡說,我沒偷。”“沒偷?”男子用手電上上下下地照著,男子說:“沒偷?沒偷你手上拿的啥?你籠子裝的啥?”秋妮朝自己的竹籠看了看,秋妮又朝一大片子棉田看了看,秋妮說:“這一片棉田都收過了;收過了我來撿拾咋就是偷?”男子像是被秋妮的話給問住了,吭吭哧哧的半天回不上來話。秋妮挽著竹籠瞥了男子一眼,秋妮邁動了雙腳就要朝地外邊走。

“站住!”男子薅住了秋妮的竹籠,男子說,“偷了人家的棉花你說走就要走,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秋妮一把打脫了男子抓竹籠的手,秋妮說:“我都給你說清楚了,不是偷。”男子縮回手吸了一口氣,男子說:“還厲害得很!就算你是撿拾的,你給地主人說過了?”這句話還真把秋妮給問住了,秋妮想了想,秋妮說:“我想說可我哪知道主人是哪個?”男子嘿嘿就笑了,男子說:“不知道?不知道了我告訴你,這塊地就是我家的。”“你,你家的?”秋妮變得結結巴巴的,秋妮說:“你騙人,我不信。”男子一把拉住了秋妮的胳膊,男子說:“你不信了不要緊,我帶你到村里邊去問一問,要不是我家的地你說咋辦就咋辦。”秋妮抖脫了男子的手,秋妮說:“動手動腳的干啥呀,你家的地就你家的地,大不了我把這些棉花再還給你。”秋妮說著就要把竹籠里的棉花往出掏,沒想到男子嘿嘿又笑了,男子說:“還?你說得簡單,你說摘了就摘,說還了就還,你說得咋這么簡單。”秋妮說:“不簡單了你說咋?”“我說咋?”男子嘿嘿壞笑著,男子說:“要還也行,這些棉花原本都長在枝條上,你要還,就給我還到枝條上去。”秋妮說:“你,你這是不講理。”“我不講理?”男子說:“嘿嘿,走走,咱到村里叫大家說一說,看看是誰不講理。”男子說著走上來又要拉秋妮的胳膊,秋妮往一邊躲了躲,秋妮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這事要傳到村里誰知道會被描成啥樣子,誰又知道將會發生啥后果?前兩年米花的父親在別人地里偷玉米,被抓住后滿村子游行,還被罰演了一場電影,一家子在村里都抬不起頭;紅霞她娘在蘿卜地里偷拔了幾個蘿卜,被抓住后批斗會開了三四場,羞得紅霞她娘差點兒沒跳了井。自己要是被當做賊,那父親在村里還咋活人,弟弟將來還咋活人?秋妮越想越害怕,秋妮的眼淚就下來了。

看見秋妮不說話,男子的笑聲似乎更得意了。男子圍著秋妮轉了好幾個圈,男子說:“其實問題也好解決,只要動動腦子啥問題也能解決好。”秋妮說:“咋解決?”“咋解決我得想一想。”男子說:“其實我已經想出辦法了,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秋妮說:“啥辦法?”男子說:“嘿嘿。”秋妮說:“你想出了啥辦法你快說。”男子似乎有些難為情。男子一只手在自己的頭上搔了搔,然后朝秋妮的臉上指了指。秋妮以為自己的臉上沾上了啥東西,就抬起手在臉上摸,臉上卻什么也沒有。男子說:“我是說,我是說,嘿嘿。”秋妮還是沒聽明白,秋妮說:“啥辦法你就快些說。”男子沒有快些說,男子朝秋妮跟前靠了靠,猝不及防就在秋妮的臉上啄了一口。秋妮感到自己的臉上猛地熱了一下,接著就是一股子濃烈的汗腥味。秋妮像是被電擊了,秋妮像是被點穴了。秋妮呆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秋妮說:“流氓,你個臭流氓!”提了竹籠就朝河邊跑,鞋子也沒顧得脫,撲通一下踏入水中,嘩嘩地蹚著河水朝對岸走。那時候,天上的月亮依然笑瞇瞇的,河里的月亮卻像是受了驚,隨著秋妮雙腳踩起的水花一晃一晃的,散碎著一河的亮光。

一入冬,秋妮父親的新棉衣和弟弟的新棉褲就都上了身。父親穿著新棉衣轉過來轉過去的看,抿著嘴只是偷偷地樂,弟弟則換上新棉褲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走,直喊叫棉褲做得太厚了,影響得他走路都不利索。弟弟在教室上課容易冷,秋妮特意多絮了些棉花。看著父親和弟弟高興的樣子,秋妮感覺自己身上也暖烘烘,喜喜洋洋的。喜過暖過,那天晚上的事情卻總會從某個角落里冒出來,讓秋妮臉紅一陣兒,不安一陣兒,好像是自己做了啥見不得的人丑事情;好像是,讓自己做丑事情的那個人一直在某個地方潛藏著,時不時地會冒出來,不懷好意地嘿嘿的幾聲,怪笑幾聲。“討厭,臭流氓,臭流氓!”每每這個時候,秋妮就會在心里罵幾聲,咒幾句。“臭流氓,討不下老婆的臭流氓,活該一輩子打光棍去。”咒歸咒,罵歸罵,咒罵完之后秋妮又思忖自己是不是過火了,畢竟自己的確是摘了人家的棉花,畢竟人家只是在自己的臉上“碰”了一下,黑天暗夜的,要是真的是壞人,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呢?村東的新媳婦張改麗夜天在半道上被一個蒙面人截住了,身上的東西被搶光了不說,還被人家給糟蹋了;鄰村的那個小姑娘更不幸,被人拖到玉米地糟蹋完,還給掐死扔到了機井里。尸體撈上的時候泡得又腫又脹的,要多害怕有多害怕。那個人倒是有些賴,但好像并沒有那么兇,自己慌里慌張地跳下河的時候,他在后邊用手電照著亮,還一聲一聲地喊叫不要慌,慢慢走。哼,臭流氓,誰知道臭流氓當時怎么想。那天晚上回來后,秋妮躲在房子里打一盆水把那張臉洗了又洗,搓了又搓,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是越搓越洗越麻煩,臉上的那個地方像是長了一個瘡,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一直火辣辣燒乎乎的不自在。

這一天三婆又來到了秋妮家。三婆一進來就笑瞇瞇地往秋妮一家三口子臉上瞧,三婆說:“好事情,好事情。”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看三婆,三婆卻故意噤了口,往秋妮身上上上下下地瞧。秋妮被三婆看紅了臉,說:“三婆你這樣看著人家弄啥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又不是不認識?”三婆嘎嘎笑著攥住了秋妮的一只手,三婆說:“女子真是長大了,瞧瞧這模樣,瞧瞧這身條,嘖嘖嘖,誰個見了不心疼。”三婆說完又把臉轉向了秋妮的父親,三婆說:“上次說的給娃說媒的事有眉目了,河東我娘家侄子主動托人要我說咱秋妮呢。”秋妮父親嘿嘿笑了笑,秋妮父親說:“那就有勞三嬸了。”三婆說:“有勞啥,不就是張張嘴動動腿的事情么,我已經答應人家今天后晌見面呢。”秋妮父親說好好好,秋妮卻在一邊直跺腳,秋妮說:“我還小呢,我不嫁。”秋妮父親噙著煙鍋說:“說啥話?再大了找人就不好找了。”三婆也說:“就是的,有好的早早定下了,女娃家出門還不是遲早的事。”弟弟在一邊就瞎起哄,弟弟說:“誰愛出門出門去,我姐姐就是不出門。”秋妮父親瞪著弟弟揚了揚手,秋妮父親說:“你不說話看誰還會把你當啞巴?一邊去!”弟弟扭著頭說:“一邊去就一邊去。”扭著脖子只管走,不小心踩著了腳下臥著的黑狗的尾巴,黑狗汪的一聲一叫,嚇得窗臺上一溜子麻雀哄地飛上了天。

見面的地點就選在三婆家。秋妮換上了一件新罩衣,紅頭巾在脖子上圍著,低著頭快速地朝三婆家走。三婆早在門口等著了,看見秋妮走進來,一個勁兒地拿指頭朝房間里指。秋妮看見三婆家院子里停著一輛自行車,車梁上裹著一些花花綠綠的布,車轱轆的輻條上還用紅綢子纏著一些紅紅的花。三婆又朝屋里指了指,三婆朝屋里說:“根勝,秋妮來了,你們倆就在屋里說說話。”秋妮低著頭走到屋子里,秋妮手捏著衣襟不說話。根勝從凳子上站起來,根勝看了一眼秋妮也不說話。窗外邊一群麻雀鬧哄哄的,一只狗汪汪的不知道在叫個啥。根勝朝窗外看了一眼,根勝終于沒忍住,結結巴巴叫了一聲秋妮。秋妮像是被嚇了一大跳,抬起頭說:“你認識我?”根勝低下頭沒說話,秋妮卻忽然感覺眼前這個叫根勝的男子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秋妮說:“我問你是不是認識我?”根勝慢慢抬起了頭,根勝說:“我早早就認識了你。”秋妮眼睛就瞪大了,秋妮說:“你早早就認識我?”根勝說:“我姑家就在你們村,我來走親戚時常常遇見你。”秋妮說:“哦,怪不得我看你有些眼熟哩。”秋妮一說眼熟,根勝搓著雙手就嘿嘿地笑。根勝嘿嘿一笑,秋妮的心里就一緊,秋妮說:“你這人笑起來有些怪?”根勝說:“怎么怪?”“嘿嘿,你笑起來哎嘿嘿。”秋妮說,“你嘿嘿的聲音有些怪。”根勝說:“這有什么奇怪的,好多人都是嘿嘿地笑。”秋妮說:“不對,好多人是都愛嘿嘿地笑,但你的嘿嘿和別人不一樣。”根勝說:“都是嘿嘿,能有什么不一樣?”秋妮說:“不一樣,反正我感覺就是不一樣。”根勝后來就不再嘿嘿了。根勝不嘿嘿了卻也再說不出一句話,根勝臉憋得紅紅的,大冬天頭上往下直冒汗。秋妮說:“這么冷的天你為啥要冒汗?”根勝說:“我不想冒汗誰知道汗偏要往出冒。”秋妮說:“冒汗一般是身子虛,你看看是不是生病了?”根勝抬起頭臉似乎憋得更紅了,根勝說:“我沒病,我身子從來都不虛。”秋妮說:“那誰知道呢,說不定是身子不虛心里虛。”根勝的連似乎更紅了,兩只手不停地搓啊搓,根勝說:“你看你說的,我又沒做啥虧心事,我怎么會心里虛?”秋妮把頭扭向了窗子外,秋妮說:“你看你,虛不虛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我就是隨便說一說你緊張啥。”根勝頭低得像是重得抬不起來,根勝嘴里哼哼唧唧的,聽不清在說些啥。

從房子里出來,三婆急急地問秋妮怎么樣,秋妮笑瞇瞇地低下頭沒說話。三婆又急匆匆地跑到屋里去問根勝怎么樣,根勝抹著滿臉的汗,根勝說:“誰知道呢,我看八成是要黃了。”

秋妮確實沒相中根勝。

回到家先是父親貼上來問。父親當時正和好了一堆子泥用鐵鏟鏟起來往墻上的一處豁口上抹,看見秋妮回來就奓著兩只泥手盯著秋妮問:“咋個樣?”秋妮說:“不咋樣。”“不咋樣是個什么樣?”父親眼睛睜得大大的,父親說:“你三婆把那個小伙夸的,說是個子大有力氣也長得好。不是的?”秋妮說:“就是的。”父親一只泥手甩了甩,父親說:“不是的,你咋說不咋樣?”秋妮急著往灶房里邊走,秋妮把辮子朝后邊一甩,秋妮說:“不咋樣就是不咋樣,你還要我咋說么?”秋妮不愿意說,父親也就不再問。父親不問弟弟卻偏偏沒眼色,嬉皮笑臉地跟進了灶房,說:“姐,姐,我姐夫到底長得什么樣么?”秋妮心里正煩亂,抓起抹布子往案上啪地一甩,說:“什么樣?什么樣?倆眼睛一嘴吧一鼻子就那樣。”弟弟起先被嚇住了,后來嘻嘻就笑了,說:“哦,明白了,原來沒有耳朵呀。”秋妮瞪著弟弟愣了愣,后來忍不住就被弟弟的話逗笑了。秋妮說:“去去去,就你一天怪話多。”天還沒黑透,三婆就到秋妮家來了。三婆說:“娃呀,婆想跟你說說話。”秋妮說:“婆你有啥話盡管說。”三婆說:“根勝這小伙你也見了,不用婆再多說啥;他給我說了,他可是看上你了,不知道你是啥意見?”秋妮手里擺弄著辮梢子,秋妮說:“婆,我真的還不想嫁。”三婆盯著秋妮看了一會兒,三婆哈哈就笑了,三婆說:“你這娃沒給婆說實話。我問你小伙長得有啥問題?”秋妮說:“沒問題。”三婆說:“河東村條件不比咱村好?”秋妮說:“比咱村好。”三婆又問:“那你聽說了小伙子人品有啥問題?”秋妮說:“沒聽說。”三婆兩只手啪地一拍,三婆說:“就是呀,既然河東村比咱村條件好,小伙子身體棒,人品也沒啥,那你還有啥不愿意的?”秋妮抬起頭看著三婆,秋妮說:“婆,不是我愿意不愿意,是我現在還不想嫁。”三婆嗨地嘆了一聲氣,三婆說:“你看這事情弄的,那邊是鐵了心看上了你,你這里倒……唉,不說了,不說了。”三婆從凳子上站起來就要往外邊走,父親和秋妮站起來送,三婆擺著手說:“不送不送,我自己走,自己走。”

晚上躺在炕上,秋妮望著窗外心里邊亂亂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見的人會是那天晚上的那個人。平心而論,若是沒有那天晚上的事,秋妮沒準還真沒啥意見,可是有了那件事,秋妮心里總疙疙瘩瘩的,一想起就特別不舒服。哼,動不動就敢親人家女娃臉,就算條件再怎么好,又能是什么好人呢?不同意,不同意,誰說啥也不同意。秋妮在心里這樣想,秋妮感覺臉上被親過的那一塊火辣辣的,說不清是疼還是癢。

原想著這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過了不到五天三婆又到家來了。三婆這次來還是滿臉笑,但明顯笑得和往常不一樣,好像是那笑是強裝出來的,好像還透著一股子難為情。三婆能有什么難為情呢?秋妮還正在琢磨,三婆就猶猶豫豫地開口了。三婆說:“娃呀,你甭嫌婆太啰嗦,婆也不知道這話該咋說呀?”秋妮說:“婆你有啥話盡管說。”三婆輕輕嘆了口氣,三婆說:“根勝也不知道是著了什么魔,知道你沒相中他,回去后幾天不吃飯,眼淚兮兮的,對他媽說要是娶不上你他就不活了。”三婆的話倒把秋妮給惹笑了,秋妮說:“那么大個小伙還流眼淚?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的,他憑啥不娶我就不活了?”三婆瞪大了眼睛看著秋妮,三婆說:“這娃些,婆說的全都是真的,他媽昨天專門接我去看了,壯壯實實個小伙一下子瘦得眼窩都陷成了兩個坑。”見三婆這樣說,秋妮就不再笑,只是低著頭看腳尖。三婆嘆了一口氣,三婆說:“娃呀,你就當是幫三婆個忙,能不能再見一次面。”一聽說是還要再見面,秋妮抬起頭,秋妮說:“沒啥好見的,我不見。”三婆被秋妮一句話噎得大睜著眼不知道該說些啥,就轉著眼睛一會看看秋妮一會兒看看秋妮的父親,秋妮父親磕了磕煙袋,秋妮父親說:“這娃些,咋說話!你婆把話都說到這步了,你去見見能少個啥?”秋妮低著頭一只腳在地上蹭呀蹭,就是不說一句話。

嘴上說不見,秋妮第二天還是去見了。地點還是在三婆家,還是那間小屋子。秋妮一進去根勝就日急慌忙地往起站,不小心把凳子都帶倒了。根勝確實像是大病了一場,高高的個子圈著個腰,像是被什么東西重壓著,怎么伸也伸不直;原本紅紅的臉膛蠟黃蠟黃的,大眼睛顯得更大了,灰塌塌的少光氣。秋妮說:“聽說你病了?”根勝說:“沒病,沒病。”秋妮說:“聽說不娶我你就不活了?”根勝低著頭不說話。秋妮說:“才見一次面就說這樣的話,假不假?”根勝低著的頭抬起來,根勝說:“不假,不假;這多年每次到我姑家我都會偷偷看看你,我早就……”秋妮臉紅了一下,秋妮說:“這么說你早就認識了我?那天晚上你也認出了我?”根勝低下頭摳著手指甲,根勝說:“認出了。”“認出了你還……?”秋妮說,“你羞不羞?”根勝可能是沒站穩,撲通一聲竟跪下了。根勝說:“我是太喜歡你了,我忍不住想開個玩笑的。”“玩笑?”秋妮說,“天底下哪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又過了幾天,三婆得到了秋妮的回話。三婆笑得臉上的皺紋全都開成了花。三婆說:“咋說的?真是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呀。”得到秋妮這邊的回話,根勝背了一捆子彈過的白生生綿茸茸的棉花要三婆給秋妮送。三婆滿臉的皺紋仿佛隱藏著一個個深深的疑問,三婆說:“咋回事?沒聽說過相親相中了男方要送女方棉花啊?”根勝嘿嘿笑著,根勝說:“叫你送你就送,她知道。”棉花送到秋妮家,秋妮父親也疑疑惑惑地瞪大了眼。轉過了臉問秋妮:“這是咋回事?”秋妮頭一低,說:“誰知道呢?他能送,他心里應該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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