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楊旦沒完
- 王宏哲
- 11757字
- 2021-11-05 18:02:01
青苗的秘密
那天上午我在做一個蛐蛐罐。我找來了一個罐頭瓶子,往瓶底鋪了一層濕土,又用釘子往瓶蓋上扎一些眼兒。起先的時候,我并沒有想到這么做,我只是找了一個廢舊的洋瓷缸子,隨便把蛐蛐往進一放,然后蓋上蓋子就算完事了。王進步那天來看見后一連叫了三聲爺,王進步說:“爺啊,爺啊,爺啊,沒見過像你這樣的蛐蛐罐兒。”王進步這樣爺啊爺啊的叫當然不是在叫我,而是他表達驚訝的一種口頭禪。他冬瓜一樣的長腦袋不停地搖著,嘴角撇得幾乎能夠掛上耳朵梢。他說:“你這是蛐蛐罐?你這是蛐蛐棺還差不多!”我盯著王進步的那一張長臉,我說:“到底咋了你直說么。”王進步就嘆了一口氣,說:“蛐蛐哪能離得了土?再說了,你捂上蓋子蛐蛐咋出氣?蛐蛐出不成氣那還不把蛐蛐給捂死了?”
我不得不承認王進步說得有道理,我朝王進步看了一眼,我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王進步翻著眼睛瞪了瞪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過來,你過來。”我就朝王進步跟前靠了靠,王進步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接著兩只手比畫著就告訴了我蛐蛐罐的簡易做法。
我蹲在榆樹底下,我一只手扶著釘子,一只手掄著錘子在瓶蓋上扎著眼。陽光從榆樹繁茂的葉子中間透出來,在地上映出斑斑駁駁的一片子亮,我家的小黃狗在一邊臥著看著我,幾只雞咕咕地叫著在一旁尋覓著啥。我很快就在瓶蓋上扎好了幾個眼。我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我拿過了那個洋瓷缸,把里面的蛐蛐捉出來往我新做的蛐蛐罐里放。蛐蛐肯定是在洋瓷缸子里憋久了,一進到鋪著新土四邊透明的罐頭瓶里立即就興奮得在里面歡實地跑了幾圈。大概是為了表達對“新居”的滿意,它還張開翅膀嘹亮地叫了幾聲:“唧唧唧,唧唧唧。”
我把我新做的蛐蛐罐拿起來放在窗臺上,我又在墻上摘了一只紅辣椒放進去。“吃辣椒的蛐蛐歪(厲害)。”王進步上回對我說,“要不然辣椒地里的蛐蛐為啥都能咬。”我的蛐蛐是我在我家后院的墻根捉到的,我想我要讓它變厲害那我就得給它吃辣椒。我把辣椒放進去,蛐蛐起先像是被嚇住了,躲在一邊偷眼看。后來,我看見它觸須一動一動的,慢慢向辣椒靠近,靠近,最后張開鉗子在一下一下地啄那根辣椒了。
“好好吃,好好長。”我隔著玻璃瓶子對里面的蛐蛐說,“吃飽了,歇夠了,好好和王進步的蛐蛐干一仗。”我正這樣說著,我的肩膀就被誰從后面拍了一下。我嚇了一跳,我扭過頭剛要罵,青苗姐已經笑嘻嘻地開口了。青苗姐說:“傻愣愣的,和誰說話。”我搔著后腦勺,我也嘿嘿地笑了。我說:“我和蛐蛐說話。”青苗姐朝窗臺上的蛐蛐罐看了一眼,說了一聲:“傻,蛐蛐又聽不懂你的話。”然后轉身就往他們家的廈房里走。青苗姐穿了一件蔥綠色的上衣,淺藍色的褲子,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隨著腰身的扭動一晃一晃的。她臂彎里挎了一個竹籃子,竹籃上還捂著一頂草帽子。里面一定藏著什么好東西,要不然,為什么會捂上一頂草帽呢?我這樣想著就跟著她的背影追了過去,我說:“姐,姐,你籃子里裝的啥好東西?”青苗姐那時已經走到了門口,她回過頭笑吟吟的,露著一口白牙,說:“啥好東西?不告訴你!”
我追進了屋子,我看見青苗姐把竹籃放到了地上,我就伸出一只手去揭帽子。青苗姐在我的手上打了一下,青苗姐說:“甭動。”我嘿嘿笑著,我說:“啥好東西嘛,還不讓人看。”青苗姐說:“你答應我幾件事我就讓你看。”我說:“你說你說。”青苗姐歪著腦袋,眼珠子轉了轉,好像是想了一會兒,說:“第一,管住你的狗;第二,沒事了幫我一起拔草;第三,第三……”青苗姐顯然還沒想好第三件事,因此,說到這里的時候就停了一會兒。她說:“第三,第三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嘿嘿就笑了,我說:“成,成,成,你快拿開帽子讓我看看是什么。”青苗姐說:“說話算話?”我說:“說話算話。”青苗姐就笑了,一笑嘴兩邊兩個小酒窩,要多好看有多好看。青苗姐笑著揭開了帽子,我看見竹籠里是兩只青灰色的兔子,毛茸茸的,眼睛紅亮亮的。它們擠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嘴巴一動一動的。
我說:“兔子,呀,兔子,姐你在哪逮的兔子?”青苗姐一邊手摩挲著兔子,一邊說:“在哪逮的?是我在集市上買的,你可要管好你的狗。”“嗯,一定。”我說,“我把黃狗拴起來,我不讓它靠近兔子。”青苗姐說:“好,要是黃狗欺負了兔子,看我會咋收拾你!”我說:“不會的,不會的。兔子好像餓了,得趕快給它吃些啥。”青苗姐就轉著腦袋在屋子里看,他看見半棵吃剩下的白菜,就走過去撕了一片白菜葉遞給我,說:“你先給兔子喂著吃,我得趕快做晌午飯了;吃完飯咱給兔子挖個窩。”青苗姐說完,就在盆子里洗了手,走到案跟前做飯去了。我手拿著白菜葉往兩只兔子的嘴邊送,它們好像是不信任我,鼻子一張一翕的,身子卻直朝后邊縮。我就學著青苗姐的樣子,騰出另一只手在它們的背上摩挲著,另一只手把菜葉往它們的嘴邊送。起先是一只兔子試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后來,另一個也跟著咬了一小口,再后來,它們兩個就像是餓極了的孩子,嘴巴不停地蠕動著,發出輕輕的咔嚓咔嚓的聲音。
我給兔子喂完了兩片白菜葉,我就聽見我母親喊我的聲音。我母親的聲音是從后院我們家的灶房傳來的,我母親喊:“樹哎樹,你在哪?快回來。”我本來想裝著沒聽見,我想和兔子再玩一會兒,青苗姐在案邊回過頭就催我,說:“我五娘喊你呢,快回去,記住了,吃完飯咱一起給兔子挖個窩。”我說:“嗯,那我回去呀。”我站起來出了門就朝我家跑。我母親那時正從鍋灶前站起來往案邊走,她撩起圍腰在手上擦了擦,說:“剛還看你在院子,咋一會兒就不見了?”我說:“我到前院我青苗姐家去了,我青苗姐買了一對兒小兔子。”我母親已經在揉案上的一團面了,她說:“我就說呢,一眨眼就不見了,你都快成你青苗姐的尾巴了。”我說:“尾巴就尾巴。”我母親笑了笑沒說話,我聽見她推著搟杖在搟面,案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青苗姐是我大伯的女兒,我從來都沒見過我大媽,后來我聽說我大媽是得了一種什么病不在的,我大伯就帶著青苗姐一直單獨過。青苗姐前兩年就不上學了,在家里專門為我大伯做三頓飯。她似乎也不愛在外面跑,不是在家里面學做針線,就是一個人挎著竹籠去拔草,安安靜靜的也沒有多少話。但和我在一起就不一樣了,又是說又是笑。我呢,也愿意和青苗姐一起玩兒,或者聽她講一些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故事,或者和她一起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好像根本就不拿她當大人,玩瘋了的時候,我還會沒大沒小地和她打打鬧鬧。青苗姐一點兒也不生氣,最多是故意臉一吊,說:“不聽話,再也不和你一起玩兒了。”
我父親從地里回到家,我大伯也從地里回到家。我們兩家人都端著飯碗圍在老榆樹底下吃。我大伯端了個大老碗,碗里的面條長長的,被辣子染得紅紅的。他歪著腦袋挑一筷子面條吸溜吸溜地往嘴里吸,額頭上明晃晃出了一層汗。我父親看著我大伯的吃相就笑了,說:“大哥吃面總是吃得那么香。”我大伯聽見我父親說他,嘴里噙著一根子面看著我父親笑了笑。我母親說:“還不是咱苗的手巧,你瞧那面揉得多筋道,搟得多滑溜。”我母親這樣說著就拿下巴朝青苗姐指了指,青苗姐把一條面挑得高高的正要吃,聽見我母親說她,就又放回了碗里,說:“巧啥呢,還不是跟五娘學的;五娘要是不教我,我怕是到現在啥也不會呢。”我母親端著碗就笑了,說:“大哥,你看咱苗,不光手巧還會說話,趕明個要是嫁了哪個小子,那他還不是平白得了個寶。”我大伯端著個碗光嘿嘿,青苗姐臉一下子卻紅了,說:“五娘笑話我,我不嫁,我才不嫁呢。”我往青苗姐跟前挪了挪,我也跟著說:“就是的,誰敢娶我青苗姐;誰要是敢娶我青苗姐,看我不讓黃狗咬斷他的腿。”我的話把大家都惹笑了,一旁臥著的黃狗汪地叫了一聲,樹上的麻雀哄地飛散開,嘰嘰喳喳地在院子上空轉。我父親用筷子遠遠地指著我,我父親說:“你呀你,你個傻小子,傻不棱登的,你懂個啥!”
下午,我和青苗姐在東墻角挖了一個坑,我提議在四壁再用鏟子掏幾個洞,我的想法是,兔子白天在坑里玩耍,晚上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鉆進洞里睡覺了。青苗姐說:“不用,兔子自己會打洞。”她把坑底鏟平了,又往上面鋪了一層干草,然后就把那兩只兔子放了進去。兔子們顯然對這個新窩還有些陌生,它們睜著紅亮亮的眼睛,一會兒看看這里,一會看看那里,鼻子一吸一吸的。我說:“兔子好像不喜歡這個窩。”青苗姐說:“待一待就習慣了。”我又說:“它們會不會跳出來?”青苗姐說:“不會,有這個呢。”青苗姐拿過了一塊上面刻著窟窿眼的木板,說:“平時用這個蓋住。”青苗姐把那塊木板蓋上去,透過上面的窟窿眼,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里面兔子的活動。我說:“這下好了。”青苗姐說:“嗯。”我們一起轉過了身準備回屋里,可是我們立即都站住了。我看見黃狗在那里站著,舌頭耷拉著,眼睛正直勾勾的看著兔子窩。它一定在那里站著看了好久了,以至于我們和它面對面的時候它居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我說:“壞了,壞了,這狗東西八成是打起壞主意了。”青苗姐抬起手朝黃狗做了一個要下手打的姿勢,說:“那你還不好好收拾收拾它。”我說:“看我怎么收拾它!”我一把抓住了黃狗脖子上的項圈,抬腿在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然后,我又用一根指頭點著它的額頭,我說:“聽好了,你要是敢打兔子的主意,我就打你的嘴,我這樣打。”我朝狗嘴上扇了兩巴掌。我說:“我不但打你的嘴,我還要拔你的胡子。”我捏住了狗嘴旁邊的一根長毛狠勁一揪,狗疼得叫了一聲,身子使勁朝后墜。我說:“我還要餓你飯,幾天不給你吃一口食。”我抓住狗的長嘴搖了搖,我說:“你聽清了沒?”黃狗低垂著眼睛,小聲地嗚嗚著,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青苗姐在一邊露出一口白牙就笑了,說:“樹你咋這么壞,你弄條繩子把它拴起來不就行了,你欺負一條狗算干啥。”我松開了黃狗,我嘿嘿笑著,我說:“我就是想教訓它一下。”
王進步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來的,王進步懷里揣著個啥,腰貓著,長腦袋在院子里扭來扭去地看。他顯然看見了東墻角的那一堆新土,他說:“爺啊,好好的挖一堆新土干啥呢?”我說:“你甭管,我蛐蛐罐做好了,啥時候咱咬一仗。”王進步好像沒聽見我的話,直接就朝兔子窩跟前走。我連忙跟了過去,我說:“你到底想干啥嘛。”王進步已抓住了蓋子,王進步說:“看你說的,我能干啥?我就是想看一看么。”我說:“看看看,有啥好看的。”王進步已經揭開了蓋子,王進步哈哈就笑了,王進步說:“爺啊,兔子,原來是兔子。”我說:“王進步你能不能不爺啊爺啊的,見了兔子也叫爺。”王進步沒有搭理我,頭探進坑里一門心思地看著,緊接著又叫了一聲爺。王進步說:“爺啊,爺啊,一對青絲藍,和我家的一個樣。”我說:“去去去,就光你們家有兔子。”王進步捂上蓋子,兩只大眼睛瞪著我,說:“真的,我騙你干啥。我哥今天上午才從集市上買回來的,和這兩只一個樣。”我就扭過頭去找青苗姐,我說:“姐,王進步說咱的兔子和他家一個樣。”青苗姐已經走到了屋門口,她扭過頭輕輕笑了一笑,說:“一個樣就一個樣,不一個樣那就不是兔子了。”
王進步還在拿眼睛瞪著我,王進步說:“我沒騙你吧?”我說:“算了算了,懶得和你犟;我新蛐蛐罐做好了,敢不敢咬一仗?”王進步哈哈地笑著,兩只肩膀一抖一抖的,說:“敢不敢?你問我敢不敢?我來就是找你斗蛐蛐的。你說我敢不敢?”王進步說著就從懷里掏出了蛐蛐罐,在手里一晃一晃的,說:“來,來,來,看誰能咬得過誰?”我到窗臺取下我的蛐蛐罐,我把我的蛐蛐放到王進步的罐里讓兩只蛐蛐斗。王進步的蛐蛐和我的蛐蛐一見面,兩只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竟然誰也不搭理誰。王進步拿著一根細草棍兒在他的蛐蛐屁股后邊捅,一邊捅一邊說:“上,上,咬它,咬。”王進步的蛐蛐在草棍兒的驅趕下向我的蛐蛐步步緊逼,我的蛐蛐則膽怯地節節往后退。王進步抬起頭得意地看著我,王進步說:“哈哈,光會往后退。”王進步的蛐蛐把我的蛐蛐逼得沒處退了,我的蛐蛐突然張開翅膀唧唧唧叫了一嗓子,接著就向王進步的蛐蛐撲了過去。兩只蛐蛐纏斗在一起,好像是我和王進步纏斗在一起。我們兩個頭抵著頭,嘴里都在喊著:“咬,咬,咬!”最后,是我先停止了喊的,我看見王進步的蛐蛐咬住了我的蛐蛐朝外一使勁,我的蛐蛐就被甩遠了。王進步的蛐蛐緊追不舍,很快就追了上來。我的蛐蛐像是完全喪失了斗志,被王進步的蛐蛐追趕著,在蛐蛐罐里兜起了圈子。
“不咬了,不咬了。”我垂頭喪氣地把我的蛐蛐從罐兒里捉出來,我說:“今天不咬了,改日再咬。”王進步喜得眼睛都沒了,一個勁地勸我,說:“再咬一會兒,再咬一會兒么。”我說:“不咬了,不咬了,我下午還有事情呢。”王進步很是遺憾地搖了搖他的長腦袋,把蛐蛐罐往懷里一揣,一邊往出走一邊說:“不咬就不咬了,和你咬也沒個啥意思。”
王進步一走,我想起來明天就要上學了,我的作業還沒有寫,我就在榆樹下拉開小方桌寫作業。那時候,我大伯我父親母親他們都下地了,院子里靜悄悄的,陽關亮汪汪的,黃狗在樹下臥著,幾只雞在周圍閑逛,樹上的麻雀不安分,嘰嘰喳喳吵一陣兒,撲棱一聲從這個枝條跳到那個枝條上,興沖沖地不知道又在說著啥。我埋頭寫了一會兒作業,我感覺好像有一陣子沒看見青苗姐了,我就歪著腦袋朝她的門口看。門大開著,可是,門口連半個人影也沒有。難道她什么時候出去了?我這樣想著,我就從小方桌旁站起身往青苗姐的的房子里走。我故意把腳步邁得輕輕的,我盡量不發出一點兒聲。我快要摸到門口的時候,我聽見青苗姐在小聲地哼一首歌,好像是電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歌,“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轉哪,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青苗姐聲音低低的,嗓子細細的,仿佛原本只是在心里唱,可是,一不小心給唱出聲了。我把頭探進去,我看見青苗姐正坐在窗前低著頭納鞋墊,額前的一縷頭發垂下來,把她的臉遮得影影綽綽的。我就有了一種惡作劇的念頭,我猛地喊了一聲“啊!”青苗姐嚇了一跳,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就揚起手中的鞋墊子撲過來要打我,說:“我叫你壞,我叫你壞。”我嬉皮笑臉地不躲也不閃,我知道青苗姐根本不會真打我。我說:“姐你剛唱的啥歌真好聽。”青苗姐說:“去去去,我啥時候唱歌來?”我說:“你就是唱了,我聽到了,你唱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青苗姐臉就紅了,又要揚起鞋墊來打我,說:“叫你胡說,我叫你胡說。”我一把抓住了青苗姐手里的鞋墊,我看見上面繡了一道水,一朵蓮花,還有兩只肩并肩的鴛鴦。我說:“咦,這鞋墊真好看,給誰的?”青苗姐一把就把我手里的鞋墊兒搶去了,他把鞋墊往枕頭底下一壓,說“去去去,反正又不是給你的。”我說:“嗇皮,你就是給我我也不要,我又不是新女婿;新女婿才鋪新鞋墊兒,我只不過是想看看你都不讓呀。”青苗姐拿起一把梳子往頭上梳,笑吟吟地說:“那就等你當新女婿的時候姐也給你繡;姐給你繡上一大堆。”我說:“不要,不要,我才不當啥新女婿。”青苗姐嘻嘻就笑了說:“好,你記住你說的話。”我說:“記住就記住。”青苗姐嘻嘻地又笑開了。
我再回到小方桌跟前寫作業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的一本書讓王進步借去了。他原本說好那天放學就還給我,結果我們兩個都忘了。現在我要寫作業,我必須把那本書要回來。我朝屋子里的青苗姐打了一聲招呼,我就走出院門朝王進步家走去了。
王進步家在村子的最東頭,我要走到他家得穿過兩條巷子再朝北頭走幾十米。我游游蕩蕩地來到他們家門口的時候,我看見院門虛掩著,里面靜悄悄的。我心想王進步要是不在家就糟糕了。我推開門一邊朝里面走一邊喊:“王進步,王進步!”王進步的哥哥王進勇卻從墻角冒了出來,他大約正在忙著什么,一件白色的印著紅五星的背心在褲子里面扎著,襯衣的紐子沒有扣,下擺挽了一個大疙瘩;他長著一顆和王進步一樣的長腦袋,頭發朝兩邊梳開來,臉面白白凈凈的,眼睛細細小小的。看見我走進來,他搓著兩只手上的土,腦袋朝屋里指了指,喊:“進步,進步,玉樹找你呢。”我聽見王進步懶洋洋地在屋里應了一聲,緊接著,就揉著眼睛站在了門口。王進步說:“剛剛才咬過,現在又要來咬,你煩不煩!”我說:“誰找你咬蛐蛐,我是找你要書來的,我要寫作業。”“我就說呢。”王進步說,“咬又咬不過。”他反回身從屋里拿出書遞到我手里,緊接著就拉住我的胳膊往墻角走。我問他干啥?他沒說話,直接挪開墻角地上的一塊木板,說:“說,看,你自己看。”我看見木板下是一個土坑,土坑里是兩只和青苗姐那兩只一模一樣的兔子。我眼睛就瞪大了,我說:“我們家兔子咋跑你家來了?”王進步笑得咯咯的,說:“我給你說你還不信,這下信了吧?”他又用下巴朝他哥哥王進勇指了指:“我哥哥上午去集市上買的。”我一會兒看看王進步,一會兒看看王進勇,我說:“怪事情,怪事情,咋能長得一模一樣呢?”王進步說:“誰知道呢。”
王進勇不說話,一只手在頭上搔了搔了,臉上露出一股子莫名的笑。
回到家我找到了青苗姐,我很認真地對她說:“王進步沒說謊,他家的兔子和咱的一個樣。”青苗姐笑了笑沒說話。我說:“真的,我下午在他家看見了。”青苗姐好像被我說得有些煩,她回過頭看著我,說:“不是給你說過了,都是兔子,區別能有多么大?”我說:“這也實在是太巧了,一天買的,又都長得一個樣。”青苗姐顯然已經不耐煩了,說:“都給你說了你還尋思啥,去去去,趕快寫你的作業去。”
王進步那一天放學后被劉老師留住了,劉老師對王進步說:“作業沒寫完不準回!”劉老師說完這句話又看了看我,劉老師對我說:“你監督!”我對劉老師點了點頭,劉老師轉過身氣哼哼地回家了。王進步把鉛筆頭咬在嘴里,一眼一眼地偷看我。我說:“看啥,你作業沒寫完,害得我也不能回。”王進步嬉皮笑臉地朝我跟前湊了湊,王進步說:“要不你替我寫算了,反正我又不會寫。”我說:“你想得美,你自己的作業自己寫。”王進步朝四周看了看,王進步小聲對我說:“你寫;你寫了我把我那個蛐蛐送給你。”王進步的那只蛐蛐確實夠厲害,它已經把我們班幾個同學的蛐蛐都咬敗了。他這么一說我就有些心動了,我斜了他一眼,我說:“誰知道你說話算不算數?”王進步雙手拉住我的胳膊,說:“算數,算數,一定算數。”我就從王進步手里拿過了鉛筆,我說:“就這一回。”王進步說:“嗯,嗯,就這一回。”
我幫王進步寫完作業,我們剛要往出走,王進步他哥哥王進勇就噔噔噔地走進來了。他臉膛紅彤彤的,一雙細長細長的眼睛圓睜著,胸脯一起一伏的,看起來怒氣沖沖的樣子。他一把就拉住了王進步的胳膊,說:“你動我東西了,誰叫你動我東西了?”王進步被他哥哥拽著,身子使勁朝后墜,說:“我沒動,我沒動,我動你啥來著?”王進勇一手拉著王進步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在王進步的書包里翻,褲兜里搜。王進步說:“沒有,沒有,是不是沒有?”王進勇不說話,他干脆把王進步摁倒了,三兩下就脫掉了王進步的鞋。我看見他把王進步的鞋拿在手里,從里邊掏出了一雙新鞋墊兒。我感覺那雙鞋墊兒好眼熟,我正想仔細地看一看,他已經把那雙鞋墊揣到了褲兜里。他氣昂昂地指著地上的王進步說:“叫你嘴硬,看我回去咋收拾你!”王進步一臉哭相地從地上爬起來,朝他哥哥的背影罵了一句:“小氣鬼,不就一雙鞋墊兒嗎,這么兇。”我說:“就是的,沒見過啥,又沒有我青苗姐繡的鞋墊兒好。”王進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把書包往手里一提,說:“回,回去告訴我爸收拾他。”回去的路上我提醒了一下王進步,我說:“你答應的事情了別忘了。”王進步說:“知道,忘不了。”
我走進院子的時候我感覺院子里的氣氛有些怪。我看見院子中間停放了兩輛嶄新的自行車,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和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在我家堂屋坐著,我大伯和我父親在陪他們說著話。我母親在灶房忙著炒一些菜,香噴噴的,好像還有一股子肉的味道。不年不節的,我母親為啥要炒肉?我想了想,想不明白我就不想了,有肉吃反正總是好事情。我把書包一放,我就跑到前院的廈房里去叫青苗姐。以前也是這樣,只要誰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們兩家總會合到一起吃。我去叫青苗姐,我看見青苗姐在炕上躺著,留給我一個脊背。我過去扳了扳青苗姐的肩頭,我說:“姐,我媽炒肉呢,咱晌午有肉吃。”青苗姐轉過臉,我看見她頭發亂亂的,臉上竟然落滿了淚。我說:“姐,你是不是感冒了,你是不是腦袋疼?”青苗姐沒說話,眼珠轉著轉著,眼眶里淚水又涌滿了。我說:“姐你到底咋了你說話,你說話呀。”青苗姐在臉上抹了一把,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青苗姐說:“姐沒事,你自己去吃飯去。”青苗姐躺在炕上掉眼淚還說她沒事,這讓我心里有些急。我出了青苗姐廈房就往我家堂屋跑,我對我母親說:“我姐得感冒了,我姐躺在炕上掉眼淚呢。”我母親那時候已經把炒好的幾個菜端上來了放好了,我大伯和我父親正勸著那兩個人吃。聽見我說完這句話,幾個人竟然就都不說話了。我拉著我母親的衣角,我說:“就是的,我姐流了一臉的淚,我姐的眼睛都哭紅了。”我母親還是沒說話,只拿眼睛去瞄我大伯和我父親。我大伯勾著個腦袋不說話,我父親只把煙袋抽得吧嗒吧嗒的。倒是那個中年男人先說話了。中年男人哈哈笑了笑,說:“不吃了,不吃了,害得你們做了一大桌。”中年男人一開口,胖女人就從座位上站起了身,說:“不吃了就不吃了,有工夫咱再一起坐。”我大伯和我父親也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大伯嘴里說的啥聽不清,我父親好像在一個勁兒賠著笑臉,說:“對不住,對不住。”我母親把腰間的圍腰解下來拿在手里,我母親說:“你看,你看,都做好了,吃了再走么。”那兩個人支支吾吾地客氣著,推起院子中間的自行車就出去了。
我大伯我父親和我母親回到屋里,三個人誰也不說話。我父親悶了好一陣兒,我父親說:“好好個對象,人家還是干部呢,也不知道咱苗嫌棄啥?”我母親瞪了一眼我父親,我母親說:“娃的事還是按娃的心思來,免得憋屈一輩子。”我大伯嘆了一口氣,我父親對我對我大伯說:“甭擱事,他們不吃了,咱們吃;樹,去叫你姐吃飯來。”
我再去叫青苗姐的時候,她已經從炕上起來了,還洗了臉梳了頭,顯得清清爽爽的。我說:“姐,快吃飯,菜都快涼了。”青苗姐朝我露了一個笑。青苗姐一笑我心里的的烏云也散了,就向她說了王進步他哥哥王進勇攆到學校脫王進步鞋子搶鞋墊兒的事,我說:“王進步他哥也太小氣了,為一雙鞋墊兒把王進步打美了。”青苗姐又露了一個笑,青苗姐說:“快吃飯,吃完飯我得給兔子窩再添些干草,母兔子八成快生了。”
秋收結束后,母兔子生下的四個小兔子已經能在窩里來來回回地跑動了。那時節,院子里的墻上,樹上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玉米,陽光一照黃燦燦的,鼻子里滿是糧食的味道,收獲的味道。青苗姐給兔子喂新鮮的紅芋葉、大豆葉,青苗姐對那只母兔子說:“都是新鮮的,你有功,好好吃。”母兔子當然不客氣,公兔子,甚至那些小兔子也不客氣,圍著那些新鮮的葉子,嘴唇快速地蠕動著,誰也顧不上搭理誰。
那一天下午放學后,我看見青苗姐剛剛喂完兔子正準備起身往房間走,我叫住了青苗姐,我趴在她耳朵根對她說:“姐,今天晚上村里有電影。”青苗姐好像早就知道了,她只是對我笑了笑。我說:“晚上咱們一塊去。”青苗姐還是笑了笑,提起門口的水桶到井邊打水去了。我跑進我們家,我把書包往炕上一撇,我說:“媽,晚上村里有電影,咱飯吃早些。”我母親已經在灶間生火做飯了,她扭過頭看著我,說:“得是?那你趕快把作業寫了,晚上好安安生生看電影。”我說:“嗯,耽誤不了作業的。”我就趴在炕沿上拿出書本開始寫作業了。
我們開始吃晚飯的時候天已經慢慢變黑了,村里的高音喇叭也放開了,村長的破鑼嗓子在一遍一遍地通知著放電影的事情,他聲音刺啦刺啦的,聽起來似乎比誰都興奮。我稀里呼嚕喝完了一碗稀飯,又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個饃。我母親一直叫我慢著點兒,說小心燙著了,小心噎著了。我哪里顧得上聽她的話,我說:“還敢慢,再慢的話就去晚了,就占不上好位子了。”我撂下碗,又拿了一個饃,我一邊吃著一邊就朝門外走。我聽見身后傳來了我父親對我母親說話的聲音,我父親說:“這娃,提起看電影就啥也顧不上了。”我母親說:“可不是,連飯都顧不上吃了呢。”
我嘴里噙著一塊饃沖進了青苗姐家,我看見我大伯一個人正在端著碗吃飯,我青苗姐則正對著鏡子梳頭發。我嘴里噙著饃含混不清地說:“姐,你咋還磨蹭;再磨蹭去了就沒好位子了。”青苗姐黑緞子一樣的頭發披散著,歪著頭一邊用梳子梳著一邊笑著對我說:“急啥,開演還早著呢。”我說:“還早?村長都在喇叭里喊叫幾遍了,還早啥呢?”青苗姐嘿嘿笑了笑,她把頭發梳好了,重又編成兩條粗辮子;她還在辮梢用紅頭繩扎成了一朵花,紅艷艷的,朝背后一甩,晃得我眼睛都有些花了。我說:“姐,你這辮子真好看,你像電影里的李鐵梅。”青苗姐咧嘴笑了一下,她又開始洗臉,用香皂一遍一遍地搓,搓完了還往臉上抹雪花膏。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我頓著腳,我說:“姐你能不能放快些,再磨蹭真的就遲了。”我大伯大約也看不下去了,端著碗也催我青苗姐,我大伯說:“收拾好了快去么,一個勁兒叫娃等。”青苗姐沒接我大伯的話,她往手心剜了一指頭雪花膏,兩只手搓勻了就往臉上抹;一邊抹一邊還把臉伸過來讓我聞香不香。我故意說:“不香,不香,你放快些。”青苗姐抹完了雪花膏,似乎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又開始收拾起案上的碗碗盆盆。我急得兩只腳不停地在地上頓,我說:“姐你是咋了,往常看電影跑得比誰都快,今天咋這么多事的。”青苗姐手里拿著一個盆,說:“對了,姐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沒干完呢,要不你先去給咱占位子,姐到了好找你。”那時候,高音喇叭又響了,村長喊電影馬上就要開演了。我轉過身就往門外走,我說:“那我先去占位子,你忙完了趕快來。”青苗姐說:“嗯,你去,你快去。”
我趕到電影場子的時候銀幕前已經黑壓壓坐滿了人,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個空地方,我還用半塊磚頭在我身邊占了一塊地方。有好幾個人想往那坐都被我攆走了,我說:“這兒已經有人了,你到別處找地兒去。”有的人我一說就走了,有的人卻偏不走,說:“有人我咋沒看見?等人來了我再走也不遲么。”我當然不答應,我一定要替青苗姐把這一塊地方占好了。我已經趕走三四個人了,電影也已經開始了,可是,青苗姐沒出現,青苗姐始終沒出現。我心里又氣又急,我一遍一遍地伸著脖子朝人群外邊看,我還一聲一聲地在換片子的間隙朝人群外邊喊,我那晚上一點兒也沒看進去,我甚至連電影名字都沒記住。
我跟著散場的人群垂頭喪氣地往家里走,我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一進院門就朝青苗姐家走去,我準備問問她為啥說話不算數。我推開了青苗姐的家門,我看見我大伯在煤油燈下坐著正抽煙。我問我大伯:“我姐呢?”我大伯拿煙鍋撥了撥燈花,我大伯說:“看電影去了,咋,你沒看見?”我說:“我等了一晚上,我連她人影影都沒看見。”我大伯把煙鍋在炕沿上磕了磕,我大伯說:“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我在青苗姐家里又等了一會兒,青苗姐還是沒回來。我大伯就有些急了,他下了炕穿上鞋好像是一時想不起來要干啥,就在地上一個勁兒地轉圈圈。我父母見我沒回家,就也到青苗姐家來了。我大伯說:“怪事情,電影完了這一會兒了,咋還不見人回來。”我父親說:“不急,不急,沒準碰見誰了說一兩句話耽誤了。”我母親卻不這樣看,我母親說:“大姑娘家的,黑天半夜的在外邊叫人咋放心;我看咱還是出去找一找。”我大伯看一看我父親,又看一看我母親,說:“成,那咱就分頭去找一找,悄悄的,甭聲張。”我父親我母親點了點頭,我們正要出門去找青苗姐,青苗姐迎面子就進門了。她好像是剛剛跑過,或者是遇見了什么好事情,胸脯起起伏伏的,臉膛紅撲撲汗騰騰的,腮幫子上還掛著一抹子不經意的笑。青苗姐瞪著一雙大眼睛,說:“都不睡,在這等啥呢?”我母親在青苗姐的肩頭拍了一下,我母親說:“你還說,還不是怕把你個寶貝給丟了。”青苗姐嘻嘻就笑了:“丟不了,丟不了,在咱村能丟到哪里去。”
我母親拉著我往我家走,我回過頭對青苗姐說:“說話不算數,明天再和你算賬。”青苗姐說:“睡去,睡去,明算賬就明算賬。”
第二天去學校,王進步一見我又叫爺。王進步說:“爺啊,爺啊,我算是知道為啥咱兩家的兔子一模一樣了;我算是知道我哥為啥為一雙鞋墊兒收拾我了。”王進步說著就故意住了嘴,他顯然是想等著我問他。我偏不問。他就朝四下瞅了瞅,說:“那兔子是我哥買了送給你姐的;那鞋墊兒是你姐繡了送給我哥的。”我一聽王進步這樣說就急了,我說:“王進步你甭胡說,我姐才不會要你哥的兔子;我姐才不會給你哥繡鞋墊兒。”王進步眼睛眨巴了又眨巴,王進步說:“不騙你,昨晚上看完電影我哥回來給我爸都說了,我爸還說今天就去你家提親哩。”我說:“呸呸呸,王進步你甭胡說,我姐要是能看上你哥才怪了,我姐才不會看上你哥哩。”王進步說:“你不信算了,你不信了你自己回家看去。”
中午我一放學就往家跑。我看見王媒婆在我家堂屋坐著和我大伯我父親我母親說著話,王進步的哥哥王進勇穿得整整齊齊的在一邊低著頭,眼睛一下一下地朝院子里瞅。我青苗姐端著一個茶盤子正從前院的廈房里出來要往堂屋里走,我母親不知在里面喊了一聲啥,青苗姐脆亮亮地應了一聲,說:“茶泡好了,我還給里面加了糖。”
王進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出現在我身后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嚇了我一大跳。我回過頭,他就把他的蛐蛐罐往我手里塞。王進步說:“給,說好的給你,我說話算數。”我撥開了王進步的手,我說:“拿走,拿走,誰稀罕!”王進步一邊撓著頭,一邊又開始叫爺了。王進步說:“咱都要成親戚了,你咋脾氣還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