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睿周報·第9輯(第49-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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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80字
- 2021-10-19 11:23:58

從街道之眼到城市之眼
智慧城市如何改變匿名性?
1961年,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盛贊“街道之眼”,論述了不同時間使用街道的人(特別是店主和商販)是如何成為“街道之眼”的——他們或無意或有意地觀察街道上發生的事情,形成了“一種錯綜復雜,幾乎是無意識的自發控制和標準”。街道之眼由人自發產生,守衛公共安全、維護城市秩序,是城市安全與繁榮的關鍵。
60年后的今天,在萬物皆聯網的智慧城市,街道上的“眼睛”不再只限于人類。城市空間中的一切,如建筑、道路、街燈、垃圾箱等,都具有了“看”的能力。它們能認出你,儲存看見的一切,而且全天候無休止運行,街道之眼日益被城市之眼取代。城市之眼時代來臨,從無處不在的傳感器到人臉識別技術,會對城市生活產生什么影響?城市之眼會變成一種監控工具,還是一種看待我們自身的新方式?我們是在走向烏托邦,還是反烏托邦?
這些問題引發了城市研究者和實踐者的思考與探討。2019年12月,在深圳福田高鐵站舉辦的深港城市\建筑雙城雙年展中,由麻省理工學院可感知實驗室主任卡洛·拉蒂(Carlo Rati)領銜,來自世界各地的六十多支由建筑師、設計師、計算機科學家、工程師、藝術家、社會學家和其他研究者組成的隊伍策劃了“城市之眼”(Eyes of the City)展覽,探索技術如何改變城市生活以及我們可以為之做什么。策展團隊選擇在火車站舉辦這個展覽頗具深意——火車站本是體驗最高程度城市匿名性的場所之一,現在卻成為實時識別個體并迅即做出響應的范例。
匿名性是城市區別于農村的根本特性之一,但這一特性正在被智慧城市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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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onymity(匿名性)一詞在16世紀時從希臘語引入英語,其在希臘語中的原意為“無名”,指一種沒有名字、身份未知的狀態。無名是理解匿名性的第一個出發點,因為名字是連接個體與信息的關鍵。不過,匿名性不僅指無名,還指沒有蹤跡、無法識別、無法聯系、無法追蹤。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匿名性是一個新鮮事物。在采集、狩獵的部落和農村,因聚居人數有限,每個人認識每個人,沒有什么隱私可言。直到人類發明城市,城市生活才創造了匿名性。城市規模之大使得每個人認識所有人成為一項不可能的任務,城市生活的吸引力之一就在于可以擺脫“每個人都認識你”的社會控制,可以說匿名性和隱私是城市文明的產物。因此,雅各布斯把城市定義為“充滿陌生人之所在”。
作為現代性和城市性的一個重要特征,匿名性在大都市表現得最為突出。20世紀初,德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在論述大都市生活的特征及其對人的精神生活的影響時指出,匿名性是貨幣和商品經濟的根本特征之一,買家不必認識商品生產者,資本所有者不必認識資本投資者。在社區紐帶和個體身份之間,現代城市孕育出一種獨特的生存狀態,一種在人海之中匿名的狀態。城市是對匿名性的慶典。
匿名性是人口規模較大、人口密度和人口異質性較高的城市化發展帶來的,是城市社會生產的結果。走在同一條街道上的行人之間的匿名性,生活在同一城市社區居民之間的匿名性……這種匿名性是現代化、城市化過程中無意產生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身份信息與個人脫鉤或者干脆消失。
匿名性與法國大革命的核心價值觀——自由、平等、博愛密切相連。匿名性具有保護和促進自由的潛力,這種自由屬于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所論的“消極自由”
,即沒有障礙、免遭限制的自由。這是一種不被政府監控機器完全可見、不受社會和文化約束、不被問責的自由。匿名性可以促進平等,在互動者彼此匿名的情況下,互不知曉可能導致等級產生的諸如年齡、階級、性別、種族等社會類別信息,此時人們更有可能根據能力、作品和思想本身的價值進行評判。匿名性鼓勵人們嘗試新事物、促進創新,其跨越文化差異的能力可以促進新形式的共享、交流和合作——維基百科就是一個絕佳例子。
不過,匿名性也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以帶來個人解放,個體不受傳統束縛、追逐個體野心和夢想;也可能導致社會團結喪失,個體隔絕、孤獨、異化,帶來欺詐、暴力、犯罪等惡性行為。當匿名性導致無法問責個人時,便會展現出黑暗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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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1月,IBM公司提出了“智慧地球”愿景,“智慧城市”是其中的關鍵概念,指“利用信息和通信技術來感知、分析和整合城市運行中的核心子系統的關鍵信息”。智慧城市運用以物聯網為核心的技術促進城市子系統之間的協同運作,包括交通通信、安全、公共衛生、能源、供水、垃圾處理、電子政務、商業服務、社區參與等領域,涉及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智慧城市采用傳感器、測量裝置、攝像頭和其他監控技術,結合云計算、大數據分析和人工智能,管理城市、提供服務,承諾通過使用數據和技術做出更好的決策,改善城市生活質量。
因此,智慧城市這個概念一經提出,便被視為對21世紀全球人口不斷向城市集中帶來的挑戰的技術解決辦法和新的經濟增長點,世界各國旋即掀起了建設智慧城市的熱潮。其中,中國智慧城市建設的速度和規模引人矚目:自2013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公布首批90個智慧城市試點以來,已公布了三批試點城市,數量達290個;2016年,“十三五”規劃綱要提出要建設100個新型示范性智慧城市,至2018年末,已有700多個城市(含縣級市)提出或在建智慧城市;據伊甸策略中心(Eden Strategy Institute)公布的2020—2021年度全球“智慧城市政府50強”(Top 50 Smart City Governments)排名,有7個中國大陸城市上榜。
2018年,麥肯錫全球研究院(MGI)在一份題為《智慧城市:數字解決方案創造更宜居的未來》(Smart cities: Digital solutions for a more livable future)的研究報告中提出,智慧城市建設包括三個層次:第一層是技術基礎,包括高速互聯網、智能手機、開放數據門戶和傳感器等;第二層指各種具體應用和工具;第三層為用戶使用和體驗。其中,每個層次都蘊含巨大商機。據中國智慧城市工作委員會數據,預計到2022年,中國智慧城市的市場規模將達25萬億元人民幣。另據彭博新聞社援引“香蕉皮報告”(Report Banana)數據,預計到2030年,智慧城市的全球市場規模將達4.3萬億美元。建立在數據,特別是個人數據的基礎之上的智慧城市,儼然已掀起新一輪“淘金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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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性隨技術發展而變化。在智慧城市里,光是隱姓埋名不足以實現匿名。過去找到一個人最有效的方式是通過名字,現在信息技術可以提供多個切入點找到一個人,而且可識別個體的信息維度眾多——身份證號、家庭住址、手機號碼、電郵地址、IP地址、銀行賬戶、車牌號碼;年齡、教育水平、工作單位;人臉、指紋、虹膜、DNA、步態;地理定位和出行軌跡……在遍布攝像頭、傳感器和人臉識別技術的智慧城市,匿名性受到了極大挑戰。如果掌握了你的人臉特征、IP地址或DNA信息,誰還需要你的名字?更為重要的是,即使缺乏上述可識別個體的信息,技術也可以將網絡分散的信息片段連接起來推斷出個人信息。
智慧城市日益部署技術,不斷擴大政府、企業和其他組織對個人數據的收集,包括個人身份、活動以及生物特征信息等。這些數據可被分為個人可識別信息和非個人可識別信息。其中,個人可識別信息包含姓名、地址或身份證號等足以識別個人的信息,被視為敏感數據。而非個人可識別信息則不被視為敏感數據,如手機在某個時點、某個位置的媒體訪問控制地址(MAC)。MAC可被用來確認網絡設備所處位置,但通常不被視為敏感數據,因為一個數據點不太可能泄露某人身份或其他敏感信息。然而,若干單個數據匯總之后就會變得非常敏感,數以百萬計的數據點被收集,并輔以大數據分析手段,就有可能揭示人們的行為模式,推斷個人身份和隱私細節,甚至預測個體偏好和未來行為。
例如,一項研究分析了100萬個人的手機位置追蹤信息和信用卡交易信息這兩個數據庫,雖然數據庫中不包含任何個人可識別信息,但研究者通過“去過哪里、何時去那里”四個數據點就可識別其中超過90%的人。另一項研究利用匿名的紐約市出租車行程數據,識別出了幾名經常光顧脫衣舞俱樂部的客戶姓名。
喬治城大學法律系教授保羅·奧姆(Paul Ohm)將這種通過非個人可識別信息推斷和挖掘個體信息的行為稱為“推斷匿名”(inferential anonymity)
。推斷匿名挑戰了匿名性的三要素:不可知性、不可見性和不可追蹤性。在智慧城市,匿名性和隱私的定義日益被大量看似不敏感的數據提供的推論和這些推論賦予的力量決定。
當所有數據都被收集、儲存、傳播和分析,城市的匿名性就會日漸消亡。對你的鄰居而言,你可能依舊匿名,但對收集或獲取數據的企業、機構乃至個人而言,你將不再匿名——曾經定義了城市生活標志性特征的匿名性將不復存焉。
今天,我們生活在實體與網絡、線上與線下的雙重世界中,智能手機成為開啟智慧城市生活的鑰匙。然而,這一轉變的發生相當晚近。2008年,中國個人智能手機數量僅有1700萬;而2020年12月,中國手機網民數量已達9.86億,手機滲透率為70.4%,用戶月均單日使用手機6.4小時,人均打開25.7個應用。
無怪《連線》雜志主編凱文·凱利(Kevin Kelly)感嘆:“你能想象智能手機問世只有不到5000天嗎?與人類歷史相比,5000天實在太過于短暫。然而就在這短短的5000天,我們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如此驚人的變化。”
因為變化發生得太過迅速,我們尚未充分理解其廣泛深遠的影響,毋論為其做好立法、行政和倫理準備。
智慧城市生活將留下無數物理和電子足跡,產生無數數據點,匿名性日益成為一種幻覺。想象城市上班族的一天:早晨離家騎共享單車到地鐵站,掃乘車碼進站;到公司打卡;午餐通過手機叫外賣解決;下班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似乎感受到城市特有的消失于人群中的匿名性和安全感,但回到小區門口,要刷臉才能進門;到家打開信箱,收到交通管理部門發來的罰單——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因過馬路闖紅燈違反交通規則,通過人臉識別確定了你的身份、住址,據此準確寄出罰單;吃過晚飯下樓倒垃圾,必須刷臉才能打開垃圾箱。
在數字平臺經濟之下,我們的工作與生活被轉換為具有交換價值的數據,任何活動都可以作為數據被追蹤、收集、儲存、傳播和分析,然后轉化為企業的利潤。這是一種新的資本“圈地運動”,許多企業都在爭先恐后地研究哪些行為(包括線上和線下)可以轉化為數據,然后將數據貨幣化。沒有什么能逃脫數據化,用智能手機上網搜索這一簡單行為已足夠產生一長串新數據記錄:初始搜索詞、手機地理定位、搜索時間和日期、此前此后的搜索記錄、手機操作系統、IP地址、安裝的應用……科技公司在隱私政策里承認收集的個人信息包括姓名、性別、生日、手機號碼、電郵地址、地理位置、職業、婚戀狀態、收入、教育、民族、宗教信仰、住址、人臉識別數據、政治觀點、銀行卡、身份證號、IP地址、電子郵件、通訊錄、通話記錄、聊天記錄、活動日程、搜索歷史、觀看視頻歷史、網站瀏覽歷史、上傳視頻和照片、狀態更新、朋友圈、點贊、文檔、購物歷史、游戲和互動數據、書籍、音樂、健身/健康數據、點擊廣告、使用的電子設備、電子設備附近的藍牙、無線信號、語音信息等。這還不包括科技公司不承認在收集的個人信息。2019年,國家互聯網應急中心在評估了1000多款常用重點手機應用程序(App)后發現,存在大量強制授權、過度索權、超范圍收集個人信息的問題。并且,企業收集的數據可能會被出售給第三方。
我們對智能設備的依賴也在侵蝕匿名性。網絡上流傳的部分個人信息是人們自愿上傳分享的,研究者發現存在一個隱私悖論:盡管人們珍視隱私,但卻很少采取行動去保護隱私。例如,你是會在閱讀網站或App上那些冗長的個人隱私保護政策后再點“我同意”,還是會直接點擊“我同意”?一方面,多數人不知道如何保護個人數據;另一方面,數據是我們享受城市便利和接受公共和商業服務的代價。然而,人們對于哪些個人數據會被收集和儲存、個人數據將被如何使用、誰擁有這些數據幾乎一無所知,更沒有任何控制權。以人臉識別技術為例,有的人臉數據收集需要經過你的同意,但更多的收集行為是在你無意識的情況下發生的——因為人臉識別可以遠距離、悄無聲息地進行。清華大學法學院的勞東燕教授就曾指出:“現行的人臉識別技術,無論是在收集、保管,還是使用的環節,都存在諸多問題。”
在智慧城市里,試圖匿名的努力幾乎是徒勞的。只要你在使用互聯網、智能設備,傳感器將監控任何擁有藍牙或無線連接設備的人的行為,幾乎不可能做到完全匿名。即使放棄使用網絡和智能設備,人們也不能擺脫被監控的命運:城市中日益密布的攝像頭及其他生物特征識別技術,時刻在監控著每一個人。我們熟悉的人臉識別技術只是無孔不入的監控技術的冰山一角。行為生物識別技術通過人的活動或行為模式識別個體。例如,首個商業步態識別公司銀河水滴通過人的身體體型和行走姿態來識別個體身份,特點在于“遠距離、非感知、全視角、抗偽裝”,其擁有全球最大的步態數據庫,識別率高達94%。再如,英國曼徹斯特大學開發的腳步識別系統能通過安裝在地板上的傳感器分析人的腳步,其提煉出了24種腳步特征,識別率高達99%。
心跳也可以被用來識別個體,五角大樓通過紅外激光開發的激光振動測量器可在200米范圍內探測心跳引起的表面振動,識別率高達98%。
其他生物識別技術還包括追蹤人體留下的微生物細胞、氣味、臀印等。這些生物特征識別技術的特點在于侵入性不強,人們難以察覺自己被“監控”。如果你想避免被追蹤,就必須遠離智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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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類歷史上,政府、企業和社會從來不曾像今天這樣,掌握如此多樣、全面、海量的個人數據。21世紀初,人們每天可以產生2.5×1018字節的數據,與整個人類從有數據記錄開始直到2007年所產生的數據量幾乎一樣多。信息時代威脅社會的方式有兩種:廣泛的數據收集和分析數據所產生的知識。智慧城市的數據收集和監控范圍日益擴大,甚至可以抓住每一個闖紅燈的人、每一個亂丟垃圾的人。雪亮的城市之眼能有效約束犯罪及不文明行為,但也曝光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和隱私細節。當監控技術全面滲透城市空間和生活,智慧城市面臨著淪為監控城市、全景敞式城市(Metropticon)的危險。
無處不在的監控打破了政府、企業和居民之間的權力平衡,數據收集和分析可以增加對被收集人的了解,并據此對其進行規訓與懲罰,從而加強控制其生活的權力。例如,杭州某公司發給員工的智能坐墊可以獲取坐姿、心跳、呼吸等數據,當員工長時間不動或坐姿不正確時,就會收到提醒。員工原以為可以借此改變久坐的不良習慣,實際上,智能坐墊卻被用來監控員工上班“摸魚”的情況,老板和人力資源管理者對員工何時起身、何時離開座位的數據了如指掌——“某某每天早上10點到10點半不在座位,帶薪拉屎去了嗎”。
雅各布斯將城市視為具有“有序復雜性”的生態系統、一個相互聯系的有機整體,每個決策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城市今天部署的技術將定義未來的社會契約。目前,智慧城市技術已成為增加監控、提高企業利潤的隱蔽工具,而在最壞的情況下,智慧城市技術會成為社會控制的工具。在政府、企業和社會對個人數據的渴求日益增長的背景下,智慧城市必須解決隱私保護與數據收集、儲存、傳播和使用之間的矛盾。中國的智慧城市建設熱潮將個人數據安全置于風口浪尖,而現有立法落后于智慧城市建設,個人數據風險日益凸顯。政府、企業和居民三股力量圍繞個人數據和隱私保護問題展開爭辯、談判、訴訟、立法、監督等行動,將是一個崎嶇坎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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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眼徹底重塑了城市匿名性和隱私的定義,改變了我們與城市之間的關系。這種變化可以帶來諸多好處,如改善治安和公共衛生、減少交通擁堵、提供便捷服務、節約能源等。但這種變化也有黑暗的一面,面臨過度監控、匿名性消亡、個人隱私泄露和數據濫用的危險。如何既能享受技術帶來的便利,又能保障個人隱私不被侵犯?如何區分有用和過度的監控?急于成為智慧城市可能會帶來創新、提高效率,但代價是創造出一個政府和企業擁有巨大權力來剝削和操縱公眾的城市。不受約束的智慧城市是監控城市,我們需要的是足夠智慧的城市。
為此,我們需要采取堅定的保護個人數據和隱私權的措施和行動。我們必須就如何收集、儲存、傳播和使用數據,由誰使用以及在什么情況下使用數據制定法律法規,個人應該對有關自己的信息的流動具有控制權。為了預防數據獨裁,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提出了三項原則。第一,收集個人數據(特別是個人生物特征數據)時,必須保證這些數據只能用來幫助個人,而不能用來操縱、控制或傷害個人。第二,監控必須是雙向的。監控不能只是自上而下,同時必須增加對政府和企業的監督。如果監控不可避免,那么也許我們應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擁抱雙向的、透明的“共同監控”(coveillance)
,去監督監控我們的人。第三,永遠不允許數據過于集中在一個地方,哪怕要以低效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