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信睿周報·第9輯(第49-54期)作者名: 北京信睿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本章字數: 5158字更新時間: 2021-10-19 11:23:59

從話語圈到考古學的公共闡釋
不久前某位詩人的詩歌在互聯網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公眾紛紛作詩調侃,同時也不斷有“專業”的詩人出來辯解——“即使是再有名的詩人,一輩子也會有幾首爛詩”“非專業的詩人沒有資格評價詩歌”“要整體地看詩作,不要拘泥于幾個詞語”……但公眾對此似乎并不買賬,每個人都發現了回車鍵的妙用,把一句話多敲幾次回車鍵,就仿佛創作了詩歌!在這個現象中,我看到了詩歌話語圈與公眾的矛盾。公眾是否有資格評論詩歌?曾幾何時,《詩刊》的發行量超過50萬份,可以想見詩歌并不是只有專業詩人才能評論的。詩意人生是很多人的追求,只不過有人把這種詩意寫了出來。但是不知自何時起,詩歌成了只屬于特定圈子的話語,似乎只有這些人寫的詩歌才能被叫作詩歌。他們有專門的發表渠道,想成為詩人就必須進入這些渠道;然而,進入這些渠道,似乎又有一套特殊的話語與規則。盡管這些規則與其他話語圈的規則未必有很大的不同,但作為參與者必須明了,所有圈內人對此也都心知肚明。于是,詩歌的話語圈就形成了。確立話語的目的本來是為了更好地交流,但現在它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話語圈成了社會的邊界或藩籬。
話語圈幾乎無所不在,甚至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2021年寒假,我去了中國美術館與798藝術區,這是兩個在北京頗有代表性的藝術場所。我并不是專業的藝術工作者,只能說是欣賞者。我去這些地方是為了接受藝術熏陶,尋找感悟與啟迪。但是我不得不說,這兩個地方離我(或者說我離它們)有點遠。中國美術館是官方機構,它的展覽主題宏大、作品技巧精湛,我能看出這套話語很專業,但總覺得它離真正的社會有點遠,形式也不夠新穎。798藝術區是商業性的,我原以為這里會更接地氣一點,結果有些失望。看了幾個展覽,較之中國美術館要前衛得多,但是我發現,這里的藝術表達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話語中。雖然策展人也設置了一些解說詞,是中文的,其中的每個字我都認識,可是連綴起來,卻不知所云。我想不會是因為我的文化程度太低吧?我于2004年獲得博士學位,對藝術也并非完全的門外漢,為什么當代的藝術話語發展成了這個樣子?當然,我相信藝術工作者自己是能夠讀懂的,但如果僅僅是這樣的話,這個話語圈是不是已經封閉了呢?
對于藝術圈而言,我是圈外的公眾,而在考古學領域,我是圈內人。我是怎么看待自己所在的話語圈的呢?反躬自問,突然感到有點汗顏,似乎嚴格的標準都是針對他者的。考古學研究的目的是通過實物遺存揭示遠古的歷史,因為研究對象是實物遺存,所以考古學研究有很強的專業性。考古學的話語圈也是相當封閉的,即便是相鄰學科的學者,在面對考古報告時,往往也是深感無奈,實在讀不下去。考古學者似乎從未想過在博物館、考古公園之外的場所與公眾發生聯系,2009年曹操墓的發現便揭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曹操是中國公眾熟知的歷史人物,曹操陵墓的發現自然受到萬眾矚目。然而,事情的發展有點混亂,從懷疑發現的真實性到批判考古報道的可靠性,質疑者眾多,考古學者最后則掛起“免戰牌”,選擇了回避爭論。后來在對此進行“復盤”時,大家普遍認為在曹操墓的熱烈討論(其實是爭論)中,考古圈應對得不是很好。再比如,最近幾年有關夏代的有無也掀起了一番激烈的論戰,而且涉及的范圍更廣,不僅有考古圈,還有歷史圈、海外漢學圈,更離不了公眾。論戰還在繼續,有人認為這是一個純粹的科學問題,應該讓專業的學者來回答,公眾則免談。實際上,考古圈似乎還沒有認真思考過如何回應來自公眾的質疑,唯一的辦法就是豎起高墻,不說話、不接招。說到這里,考古圈跟藝術圈、詩歌圈又有多大區別呢?
回首歷史,知識與闡釋的公共化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基本趨勢。早期,知識只掌握在極少數人手里,比如巫師,只有他們才有權力解讀龜甲上的裂紋、劃過夜空的流星……此外,還有一些足跡寬廣的首領,他們見多識廣,享有相對高的威望(這些首領經常就是巫師)。在這樣的時代,受制于傳播手段(缺乏文字或識字的人很少)與人們的活動范圍,知識是高度稀缺的資源。到了中古時期,西方識字的主要是教士,相比而言,中國不是宗教主導的,擁有較為龐大的士大夫階層,其中有不少士大夫來自民間,他們受過較好的教育。在這個時代,中國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國家之一。從技術層面來講,中國又是造紙術與印刷術的故鄉,因此知識的傳播范圍較廣,知識與闡釋的范圍達到了中古時期的頂峰。等到近代教育發展起來,小學、中學、大學等公共教育開始普及,巫師、教士乃至于士大夫都失去了對知識的壟斷地位,此時出現了一個新的精英階層,他們被叫作“專家”。專家的本義是指在不同領域接受了專業訓練的優秀人士,其存在的前提包括:知識領域的劃分、專業訓練、專業的評價體系。究其根本,三者都依賴一個利器——話語圈。有了它,就有了地盤;有了它,就有了話語權。
近年來,互聯網的興起大大降低了獲取知識的門檻,公眾參與闡釋的機會也前所未有地增加了,在社交媒體、公共論壇、文章評論區里,公眾都可以發表自己的見解,專業的話語圈頻頻有被攻破的危險。前文提到在詩歌領域不斷有專家出來為“屎尿體”詩歌辯護,我倒不認為這中間有多少人情關系,更多的原因恐怕是他們闡釋詩歌的話語權受到了挑戰。互聯網是公眾創造的樂園,截至2021年3月,由公眾撰寫的英文維基百科的內容幾乎等于2869本《大英百科全書》,且其質量并不遜色。互聯網是一個平臺,在眾多人參與創作、討論的過程中,就有可能涌現出某種公共性——大家共同關注的內容。它可能是某個問題、某個觀點,也可能是某個抓人眼球的詞語。之所以說公共性是涌現的,是因為它是所有參與者在各種互動中產生的整體性的反應,很難被人為設定。公共性屬于所有參與者,互聯網成就了這種可能性。而當公共性與話語圈針鋒相對時,公共性打破了話語圈,挑戰了話語權。
“破圈”是大勢所趨,不是某個人能改變的。其中的區別僅在于,這個話語圈是被公眾攻破的,還是被專業人士自己捅破的。當然,歷史的發展從來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其中可能會存在不合理的“破圈”,即公眾過度地“摻和”。比如在新冠疫情期間,許多西方民眾將是否需要戴口罩的問題政治化,聲稱戴口罩便沒有了人權。就考古學而言,所謂公眾之中頗有一些“民科”(不少“民科”可能是另一領域的專業人士),他們的闡釋沒有科學性可言,更多的是在混淆視聽。在互聯網上,從來不乏“杠精”與“噴子”,他們為反對而反對——除了增加矛盾,很少有正面的幫助。所以,我們需要把作為整體的公眾與個體區分開來。當我們說“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就其整體與歷史大趨勢而言的。整體不是個體的簡單相加,不可否認這其中會有愚昧無知者、無賴,也并不排除在某個時期民眾會被愚弄。但公共闡釋的整體性是合理的、必要的,與作為個體的“民科”“杠精”等有本質的差別。
在“破圈”時代,作為專業人士的考古學家應該如何自處呢?相對于許多學科而言,考古學界不甘落后,提出了“公眾考古”(在某種意義上,稱其為“公共考古”也許更合適)。歷史學界也相應地提出了“公共史學”。顯然,公眾考古不是科普,因為科普早已有之;也不是讓公眾來考古,因為不可能把每一位公眾都訓練成考古學家。按照當代考古學理論的說法,公眾考古的目的是溝通公眾與考古學家,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主張公眾要參與到考古學的闡釋中來。如果考古學家的闡釋與公眾的闡釋是截然分開的,考古學家仍舊堅守自己的話語圈,絕不讓渡一點點話語權,那么也就不存在什么公眾考古。歷史與文化遺產都是大家的,公眾作為其中的一分子,沒有理由沒有發言權。也就是說,公眾考古必然意味著公共闡釋!然而,專業人士對此是持高度懷疑態度的——公共闡釋?這難道不是一個笑話?難道你生病之后會讓不懂醫學的人參與診斷?公共闡釋讓知識精英很不舒服——這難道不是相對主義?人人都發表意見,我們究竟應該聽誰的?
事實上,公共闡釋并不等于相對主義,公共闡釋有明確的結論,最終會接受實踐的檢驗。比如在“五四運動”前后,大家都在討論中國未來的發展道路問題,涌現出了無數的觀點——實業救國、教育救國、語言文字救國(改漢字為字母文字)、文學救國、邏輯救國、革命救國……每一種觀點都有幾分道理。不同的觀點交鋒后,在近現代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經過歷史實踐的檢驗,有些觀點勝利了,有些觀點部分勝利了,還有些觀點被證明是錯誤的(如文字救國)。當時中國的發展道路誰說了算呢?誰說了也不算!回顧這段歷史,我們會發現時代大潮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后,最終匯成了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洋務運動失敗了,戊戌變法失敗了,辛亥革命后是軍閥混戰,國共合作失敗……誰決定了歷史呢?是歷史自身而已!人類社會是復雜的,對于復雜系統而言,不確定性是其基本特征,但是在特定條件下,最終會形成確定性的趨勢。我們無須擔心公共闡釋會走向相對主義,也無須擔心那些參與“疾病討論”的公眾,有句話說得好——“自己就是自己最好的醫生”。
公共闡釋害怕壟斷的話語權,害怕封閉的話語圈。公共闡釋類似于人民戰爭。在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中的軍事民主十分發達,所有士兵都會參與軍事討論:怎么突破、誰主攻、誰助攻、火力點怎么辦、壕溝怎么辦。人民群眾也會參與進來,提供各種各樣的信息,沒有用的信息會自動被排除。如果軍事只是軍官、參謀說了算,士兵就沒有話語權,群眾更不可能參與。從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看出,公共闡釋反而會加強道理與事實的重要性(看誰說得更有理、更符合事實),更加肯定實踐的必要性(說得對不對看實踐)。那么,我們為什么會害怕公共闡釋呢?我想不少人擔憂的是“暴民政治”——無知者或民粹分子受到蠱惑,有知識的人反而遭了殃(蘇格拉底就是這么死的)。
公共闡釋是有條件的,不是在任何條件下都會形成公共闡釋。就物質條件而言,互聯網的興起極大地降低了公共闡釋的成本,并成為公共闡釋必不可少的平臺。可能從來沒有哪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像當下的知識分子這樣落寞,因為知識并不難獲取。以問答社區“知乎”為例,大家的討論與評論會把一些看起來特別“高大上”的問題梳理清楚。其中有許多人可能并不是專家,但是他們有切身的實踐,他們的體會是很寶貴的。
開放、平等的平臺是公共闡釋的基本條件。當然,胡說八道、試圖“帶節奏”的人也是有的,這就要談到公共闡釋的另一個,也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公共性的形成。如何才能促進公共性的形成呢?面對一個人們共同關心、都想解決的問題,大家群策群力,一起想辦法解決,最終形成共識。換句話說,公共闡釋是建設性的,其建設性正來自其公共性。胡說八道、試圖“帶節奏”的人并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為了添亂、搞破壞,他們的闡釋沒有建設性,也就沒有公共性可言。
然而,公共性來自哪里,如何才能獲得公共性呢?我認為,公共性來自整體性,來自共識的涌現。西方學者在講公眾考古時只強調互動,就好像民主只倡導自由表達一樣,忽視了共識的形成,但議而不決就不能形成公共性。需要強調的是,代表公共性的共識來自自組織的過程,而不是被某個人或某個階層所設定的。
當代學科高度分化,每個學者掌握的知識其實都是非常片面的。表面上看,一些專業學者好像掌握了許多知識,實際上可能缺乏基本的常識;而且,這些看起來很可靠的知識賦予人一種虛妄的自信,可能導致剛愎的認識慣性,即相信只有自己的認識才是正確的。這樣的專業學者,最大的問題在于脫離實際,更遠離了公眾。學者追求的目標通常有兩種:一種是得到官方的承認,一種是得到學術界的承認——也就是來自學術話語圈的認同。大家恰恰忘記了學術最終的目的,是要幫助人們更有效地認識世界,解決世界存在的問題。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人的世界,是實踐的世界,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必須立足于人,立足于實踐。遺憾的是,經過長期的專業訓練,我們獲得的是一套套專業的話語,反而失去了把握真實世界的能力。作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我想也許我們真的應該好好反思如何才能讓自己不脫離大地,如何才能把握世界的真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有必要打破話語圈,有必要發展公共闡釋,有必要發展公眾考古。
通過上面的思考,我們大致可以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 公眾考古的本質在于公共性,它強調專業人士與公眾的互動,而真正重要的是公共性的形成。
? 知識與闡釋公共化是歷史的趨勢,考古學的公共闡釋是不可避免的,互聯網促進了這種趨勢,為它提供了物質平臺。
? 公眾考古既不是傳統的科普,也不是讓公眾來考古,它是在公眾與專業群體的互動中涌現出來的整體性的反應,即公共性。
? 失去公共性的結果是兩個極端:一個是繼續筑起高墻,形成自己的話語圈;另一個是“暴民運動”,所有的知識與闡釋徹底瓦解。
? 公共性源于社會實踐,作為整體的社會實踐避免了專業群體的一些缺陷:片面、書本化、缺乏常識、不接地氣。
? 公共性事關社會矛盾的協調,沒有公共性就沒有公眾考古。當前,公眾考古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