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睿周報·第9輯(第49-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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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510字
- 2021-10-19 11:23:58

城市:生命的棲息地
環境史與思想史的一席對話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城市史如同歷史學的其他學科一般,僅被作為一種人類事務進行敘述。城市環境史誕生后,這種情況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喬·塔爾(Joel Tarr)和馬丁·麥樂西(Martin Melosi)為代表的歷史學者開始關注城市內部的環境演化,嘗試通過垃圾處理、下水、衛生等基礎設施與環境的關系來理解城市的運行機制;1991年,威廉·克羅農(William Cronon)的著作《自然的大都市:芝加哥與大西部》面世,徹底改變了城市環境史研究的范式,也給環境史學界帶來了一次頭腦風暴。在書中,克羅農打破了芝加哥的行政邊界,將之放入大西部的遼遠生態腹地中進行討論,開創了環境史研究的新天地。
此后,越來越多的歷史學者意識到,城市從來就不僅是生活在其中的人群的偉大創造。在遠離城市的地方棲息的無數農民、牧人、礦工也共同參與構建了城市,他們的勞動、遷徙、苦難或成功理當引起研究城市歷史的史家的關注。同樣,城市的歷史也從來不能化約為人類物種或由他們所啟動的資本力量的故事。一種廣闊的、非人類所掌控的力量和由它所誕育的各種形態的生命與非生物存在,在城市歷史的演化過程中從未缺席,并與城市的起伏興衰、文化思想息息相關,彼此作用。
當歷史學者真正意識到城市是無數種生命(包括人類)共同生息、繁衍、協同演化的棲息地時,城市歷史的研究便無法滯留于由人類創造的文明之內。新的城市環境史研究要求在城市的歷史與廣闊的生態系統演化的歷史之間建立聯系:首先,要在時間維度上發現城市歷史與更為古老持久的自然歷史之間的聯系;其次,要在空間或能量交換的維度上,將城市生態系統與受其消耗、改變的腹地生態系統相結合,探討其中的經濟與生態互動;第三,要在思想維度上探尋城市時代的不同人群對文化與自然之關系的思考,其中既有對消費社會中資源匱缺的焦慮與警惕,也有當鄉村與自然變為城市人群的心靈異鄉后對如何重建城市的美學想象、對城市的文明取向的反思和對自然在城市時代存在的可能與形式的考量。
這種新歷史將賦予城市史研究更多物質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城市環境史研究不再關注城市思想變化的律動。事實上,對環境史家與思想史家來說,如何真正將城市環境史與思想史相結合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正是這樣的結合,才能使城市環境史不再僅是對物質環境的鋪陳,而成為不同個體和群體用不同方式所表達的思想及其肉體生存之生態系統間對話的舞臺。位于太平洋之側的舊金山正是一個考察城市思想如何改變,又如何適應其自然環境的舞臺,它的思想律動映現在其海、其山、其輕寒薄霧及其蓬勃萬物的變化之中。對一個城市的閱讀者、解釋者而言,對如此律動的感悟不應只在故紙的陳跡中追尋,而應回到那座城市和塑造它的自然力量當中。
城市景觀與自然景觀擁有一種共同的魅力,那就是它們往往能激發音樂家的靈感。許多美國城市都曾在某一剎那觸動過藝術家敏感的心靈,一首新的歌曲因此誕生,或吟唱著對這個城市的眷念,或歌詠著對它的頌揚。
對城市環境史學者而言,除了迷人的曲調,這些歌曲還傳遞了有關文化與環境意涵的特別線索。例如,1979年,馬丁·斯科塞斯執導歌舞片《紐約,紐約》(New York, New York)中的同名歌曲在弗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魔性嗓音的演繹下風靡一時,幾乎成為紐約的代言歌曲,讓無數流浪者暫停漂泊的腳步,渴望新的開始。然而,這首屬于紐約的歌沒有哈德遜河的水流、中央公園的鳥聲、自由女神腳下澎湃的海浪,更沒有在城市的擴張中消失的沼澤,甚至沒有這座城市里的摩天大廈如何在狹長的街道兩側延展,如同幽深的甬道,令曼哈頓成為地球表面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之一。歌中描述的紐約是無數人冀望成就一番偉業、俯瞰眾生的所在——“我想在不夜城中醒來/發現我是萬人之巔上的國王”。這個城市是美國的夢想之城,也是成千上萬銳意進取、渴望逃離小鎮和鄉村生活以及彼處的陳規舊俗的人最終選擇的城市。歌中唱道:“啊,小鎮的憂郁風吹云散/老紐約中/我創造全新的開始”。如同無數美國夢的提供者,它許諾來到這里的人們:在這座城市,只要你目標明確、工作努力,就能得到回報。
當然,歌兒的許諾如同政客的演講,動人的往往只是聲音。無數人告別故鄉,寄居紐約,隨著人流涌動在不夜城的黝黯甬道,清晨醒來發現自己仍然不名一文,在這個巨大的城市中被拋棄、被遺忘……在所有靈感源自紐約的歌曲中,最著名的并非《紐約,紐約》,而是一首吟唱著遙遠的西海岸城市的歌曲——《我把心兒留在了舊金山》(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創作這首歌曲的是兩個已過而立之年、寄居紐約的舊金山人——喬治·科里(George Cory,作曲)和道格拉斯·克羅斯(Douglas Cross,作詞)。他們在二戰結束后來到了紐約,歷時8年,共同創作了上百首歌曲,但沒有一首為他們帶來過名望和金錢。或許在某個孤寂的冬夜或落寞的夏日,對故鄉的回憶淹沒了他們的生活,這首日后將成為舊金山市歌的歌曲由此誕生。然而,這兩位落魄的“紐約客”又等了9年,《我把心兒留在了舊金山》才因被意大利裔歌手托尼·貝內特(Tony Bennett)在舊金山地標性建筑費爾蒙酒店(Fairmont Hotel)演唱而走紅。直至1984年,此曲和另一支歌舞片單曲《舊金山》(San Francisco)一同正式成為舊金山市歌。全然不同于《紐約,紐約》,《我把心兒留在了舊金山》中彌漫的憂郁猶如那座城市清寒的薄霧,揮之不去:
……
在曼哈頓,我全然被忘,一身孤單
我,就要回家去,去那個城市,它依傍著海灣
我把我心留在了舊金山
它向我召喚,在那山巔
到那兒去
在那小小的纜車攀向星星的半山中間
縱然晨霧會使空氣凄寒
我的愛卻在那里等待,就在舊金山
在那藍色和風兒吹拂的海面
……
《我把心兒留在了舊金山》勾勒著舊金山自然的輪廓:低矮的丘陵,小小的山巒,環繞停泊著來自世界各個角落船只的咸水灣。這座城市的坐落之處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天然港口之一,面向廣闊的太平洋與遙遠的亞洲。周遭的山巒與丘陵為海灣擋住太平洋的風暴,只留下一處2.4公里寬的出口,即名噪宇內的金門(the Golden Gate)。海洋性氣候令這座城市終年涼爽、溫和,使其清晨常常籠罩在霧氣之中。在20世紀,舊金山已深刻地嵌入了美國人的浪漫主義想象。佇留在歌者記憶中的是那座城市時而陡峭、時而延綿的地貌,閃爍在半山間的寒星和“藍色和風兒吹過的海面”。在創作者對故鄉的思念中,舊金山不同于冷漠的曼哈頓,是浪漫與愛情的所在;它是一座新鮮、現代的城市,擁有一種奇異的、可激發人們對自然的浪漫想象的魅力。
毫無疑問,每個大城市都是復調的:既無固定的主旋律,也沒有不變的伴聲,在所有旋律共同演奏時,并不必然構成完美的和諧,總是帶著某種開放的、未完成的氣質。舊金山也是如此。1848年——“淘金熱”暴發的前一年,這里的人口僅為850人;但在短短172年間,它就成了一座人口近90萬(白人僅占40%,亞裔高達34%,還有15%的拉丁裔和5%的非洲裔)的城市。在它的演化史中有紛雜的旋律,或彼此纏繞,或相互矛盾,或各自獨立,即使對那些試圖傾聽其中由自然與文化相碰撞所產生的聲律的環境史學者而言,他們聽到的曲調也大相徑庭:格雷·布里金(Gray Brechin)在其《帝國舊金山》(Imperial San Francisco)一書中聽到了貪得無厭的資本家在這座城市的廣廈中嘈雜地謀劃、爭執和分贓,以及晝夜不歇的機器如何從山巒、河流中無休止地榨取礦產與水源;理查德·沃克(Richard Walker)在他的《城市中的鄉村》(The Country in the City)中聽到的是來自不同種族、階級的男男女女在一個世紀中,為了營建一座綠色宜居、健康的城市而發出的吁請;喬安娜·黛爾在其著作《地震城市》(Seismic City)中聽到了這座位于自然的斷層帶上的城市因地球的自身運動而發生的巨大災難,她聽到了人們對技術帶來的安全的自信與幻滅,也聽到了不同種族和階層因各自的利益和訴求而發出的抱怨和抗爭。
這些聲音不是歷史學者的幻聽,而是曾經震顫在這座城市上空、映現其某種真實面向的存在。它們合奏的復調曲譜充滿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也充滿了偶然與斷裂——包括對大洲另一端的東部審美傳統的應和,對太平洋彼岸古老東亞文明的暢想,以及對此處自然財富的渴望和對這里自然之美的發現。所有舊金山歷史的傾聽者捕捉到的都只是其中的一段樂章,或復調橫切面上的不同音符。這篇小文希望傾聽的,是舊金山獨特的自然環境與詩性思考交織而生的對城市存在方式的解讀,在舊金山自1849年開始的城市歷史中,這樣的解讀不斷發生著變化。在太平洋海風帶來的新思與加利福尼亞變幻萬端的自然世界中,人們對美、城市和自然的思考終于走出了美國東海岸城市的圈囿,啟發了新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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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著數百萬人口從世界各地來到舊金山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其礦業、金融、貿易、漁業和林業中非同尋常的經濟機遇。“淘金熱”的退卻并沒有冷卻金山之夢的熱度,金門原有的意涵變得愈發鮮明,這里成為美國西海岸最大的港口,是通向太平洋與亞洲的門戶。在這座崛起的大都市里,人們可以找到世界各地的飲食,聽到各種語言的鄉音雜談,穿梭在各種膚色的人群之中,時刻感受著這座城市中翻涌的商機。但是,舊金山吸引人們的原因并不只是對財富的追求,還有自然,在如此之多的層面上,這座城市的獨特魅力是自然力量的杰作。它的坐落之處是世界上最為壯美的環境之一,全年氣候溫和怡人,早上的濃霧為它蒙上神秘的面紗,當午后明媚的陽光穿透霧氣時,整座城市和它所依傍的海灣熠熠生輝。在它的沙丘上生長著種類如此豐富的植物,或許并不高大青翠,但是色彩斑斕、生機勃勃;內灣中則呼吸著各種水生生命,它們或是永久的棲居者,或是一年一度的拜訪者。在金門海峽守護中的海灣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單調藍色,它的每一次翻騰,在每一縷陽光映照下的光影和每一片浮云投射下的變化,都是新的色彩、新的形塊。海峽兩岸的巖石崔巍嶙峋,向南延綿著大瑟爾(the Big Sur),向北是醒目的紅樹林,向西則是無數美國人的精神家園——約翰·繆爾(John Muir)口中的加利福尼亞的山。
1873年冬,繆爾從寒冷的塞拉內華達山脈走出,來到舊金山定居。雖然繆爾始終將荒野稱作他的“真正家園”,但在他的傳記作者唐納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看來,這樣的宣告未免有幾分自欺欺人的意味。繆爾不再拒絕城市,因為“城市不僅許諾為他的寫作找到釋放的途徑,而且還許諾著一個家的所在,一個朋友圈,以及約塞米蒂山谷淡季時所缺乏的豐富文化”。當時,沒有人能預知這個整日游蕩于荒野、酷好爭論、胡須滿面的中年男子會為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帶來怎樣的改變。
對城市,對自然,繆爾有著全然不同于大部分同代人的理解。定居舊金山后,繆爾開始了寫作生涯,用他的筆描繪了一個不同于人們日日生活的人工世界的所在。對繆爾而言,那樣的所在每一處都有其獨到的美,但這并非是珍視、保留它的唯一原因。在繆爾看來,它的力量——蓬勃的、野性的、不羈的生命本身的力量,方是它最值得敬畏的原因。他希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走出去,發現、觀察這個世界,重新與這個非文化所創造的世界建立精神上的聯系。他的吶喊被越來越多的人聽到,越來越多的城市人來到西部的高山,感受繆爾所體驗的那個世界。雖然在他的時代,幾乎沒有人能真正感悟到繆爾內心深處以自由主義的民主精神重新定義人類在自然中所處位置的渴望,但是人們仍然能在加利福尼亞的山脈中觸摸到不同于柔和明媚的英倫田園風光的美,一種冷峻且更祛除傳統審美束縛的美。
舊金山的自然壯美吸引著源源不斷的藝術家、詩人、作家前來,也成為更多向往物質豐裕之外的精神世界的普通人在這里建造家園的原因。在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上半葉的數十年中,人們在舊金山可以找到馬克·吐溫、杰克·倫敦、瑪麗·奧斯汀(Mary Austin)、達希爾·哈米特(Dashiell Hammet)、伊娜·庫布利斯(Ina Coolbrith)、威廉·基思(William Keith)、埃德沃德·邁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他們用不同于傳統的眼光審視著這里的自然與文明,觀察它們的每一種悸動,用不同質地和形式的記錄傳遞他們對其的全新詮釋。
在攝影成為20世紀的新藝術后,舊金山再一次吸引了美國最優秀的攝影師的鏡頭。1902年出生在舊金山的安塞爾·亞當斯(Ansel Adams)是20世紀最偉大的景觀攝影師之一,他用對比鮮明的黑白光影捕捉加利福尼亞的自然,特別是他摯愛的約塞米蒂的每一種風景。亞當斯不只是約塞米蒂自然的記錄者,也在思考著他出生、成長的城市。與所有對美異常敏感的舊金山藝術家一樣,亞當斯的雙眼并未遺漏金門海峽的變化。他在金門大橋建成前后拍攝了兩幀照片,一樣是風云變化下波動的海灣,不同之處在于:一座成為未來舊金山標志的大橋出現在了第二幀照片中,在云山與海灣之間,它默然而立,并不突兀。在那里,亞當斯看到了文明與自然共同構建的美。對自然的熱愛使亞當斯成了一名真正的環保主義者,他一度是環保組織“塞拉俱樂部”的領導人之一,和其他人一起,成功地令他們的思想為更多人所見、所聽、所理解、所接受,也令舊金山成為美國最環保的城市。
這些20世紀的藝術家幾乎都帶有一種拒絕與主流文化相妥協的姿態,一種與理所當然的正常社會價值相悖的波希米亞氣質,他們將之解讀為“自由”——跳出美國老派傳統的自由,脫離工業文明規訓的自由,在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哲學中誕生的道德與價值觀的自由,而允許他們進行如此自由恣意表達的正是美國西部豐美而野性的自然。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仍和走出冬季白雪覆蓋的約塞米蒂的繆爾一樣,渴望著文明的火光和智性靈魂的碰撞。但對他們來說,這樣的文明應當是一種新的文明——一種更謙卑自省的文明。
東海岸的美國文化太過書院氣,即使是在格林尼治村中流浪的詩人與藝術家也完全為人類自我的小世界所捕獲,滿腹牢騷又心甘情愿地將自身放逐在高度技術性的城市文明當中。所以當這些“波希米亞人”在北美大陸上尋找建立新文明的地方時,他們發現了舊金山。
與同時代的東海岸主流藝術家相比,來到舊金山的藝術家對自然都有著某種特殊的感悟力。在他們看來,東部的詩壇和藝術界已經喪失了新鮮、原發的創造力,在對辭章的排列中志得意滿,所以,他們來到舊金山,于20世紀40年代開始了美國詩壇的“舊金山文藝復興”(San Francisco Renaissance)。同這場運動的其他主要人物一樣,其發起者肯尼斯·雷克斯羅斯(Kenneth Rexroth)再次來到自然當中尋找新的靈感。與此前不同的是,他們在這個多元文化自始便在形塑其根本氣質的城市中,重新發現了東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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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的美國思想者并非沒有閱讀過古老的中國文化或日本文化,但是,對他們來說,東亞文化只是完整的西方思想訓練中代表博學的異域點綴,從未在真正意義上定義過他們的思想。活躍于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繆爾、奧斯汀、基思雖然深知老派思想的僵化,但仍停留在西方思想的脈絡中,然而他們找到了自然的力量去沖擊、震撼甚至粉碎這一脈絡,開啟了對自然與文明的新認識。正是這樣的新認識促生了一種對他者文化的新理解:既然人們可以在非人類的自然中找到其自身的價值,在超越西方既有的審美訓誡中發現美的多樣性,既然平等的倫理應當延伸至所有的物種,人類應對非人類所創造的力量懷有一種敬畏,那么對于不同于自身的文化難道不應持有同樣的態度嗎?
當這些渴望走出傳統禁錮的詩人、藝術家因西部的自然之美和反傳統的自由來到舊金山時,他們發現,在個人于荒野中體悟的精神自由之外,還應允許各種文化共生的自由,這樣的自由正茁壯地生長在這個城市里的國際社會當中。在那里,有意大利裔移民建立并定居的北灘(North Beach),更有歷史悠久的社區——唐人街。正是后者啟迪了他們的新思。在舊金山這樣的城市,人們又怎能無視以中國、日本為代表的東亞文化的存在?當以金門開啟其歷史時,舊金山便注定是一座面向太平洋的城市。事實上,在二戰后的新社會文化中,很多藝術家與文學家來到舊金山,正是因為這里是通向亞洲(特別是中國、日本、印度的哲學與藝術)的門戶。對西方文明(尤其是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幻滅,迫使他們在這座城市中尋找一種新的生存可能,而在這股思想與社會浪潮中,“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誕生了。
“垮掉的一代”一詞最初出現在1948年的紐約,由小說《在路上》(On the Road)的作者、出生于馬薩諸塞的約翰·凱魯亞克首創。“垮掉的一代”中的著名人物還包括另一位老牌“文青”偶像——詩人艾倫·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以及出生在圣路易斯的小說家威廉·伯勒斯(William Burroughs)。最初,他們選擇寄住在紐約的格林尼治村——曾經的“波希米亞圣地”,但最終紛紛離去。雖然他們后來的定居地點不同,但都在舊金山停留了較長的時間,形成了自己的文學團體,從根本上重新定義了這座城市的文化。他們的智性家園便是位于唐人街與北灘交界處的城市之光書店(the City Lights Bookstore),詩人勞倫斯·費林蓋蒂(Lawrence Ferlingheti)是其創始人與管理者。一群歌詠著自然與野性之光的詩人聚集在這家書店,表達著對城市新的期許與反思。
20世紀60年代,這些“比尼克”(beatniks,“垮掉的一代”成員的代稱)孕育了其文化后代——反主流文化中的“嬉皮士”,特別是那些來到舊金山“愛之夏”(Summer of Love)的“鮮花青年”(flower children)。“比尼克”所稱的“嬉皮士”并非只是長發寬袍、懷抱吉他唱歌的流浪者,他們應當具有一種對人生與自然的深邃感悟力,以擺脫傳統美國生活物質主義的盲目性,轉身投向大地與宇宙。不過這種深層意識的獲取需要某種助力,而太多人在酒與大麻中找尋肉體的放縱,以期思想的自由。但若因此僅僅將他們定義為一群在衣食無憂的中產階級生活中成長起來的無所事事、耽于放縱的年輕人,也并不公平。他們對文明社會中人與人、人與自我意識和人與自然其余部分的關系,都有著反叛性的思考,希望找到將美國從新的物質禁錮中解脫出來的變革方式。或許他們中大部分人的思考并不深刻,方式太過極端,但他們至少在嘗試反抗社會與文明加諸己身的各種規訓與教條,反思人類對增長的追求、對物質進步的信仰及劫掠自然的合理性,這些特質都是此前的社會運動中不具備的。在這場運動之前,如此思想只閃耀在零星的個人當中,但此時,它真正變成一種普遍的質疑性力量。雖然那些留著長發的年輕人最終成長了,但他們掀起的質疑性力量并沒有消失,迫使處于高度城市文明之中的整個美國社會重新思考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正是他們中的一位思考者,他是凱魯亞克筆下的“達摩流浪者”(the Dharma Bums)的原型。20世紀50年代中期,他結束了流浪,在距舊金山約24公里的米爾谷(Mill Valley)定居下來。與大部分“垮掉的一代”的出生背景不同,斯奈德成長于貧困的鄉村,是他們口中的“自然之子”。在舊金山求學期間,他接觸到中國的詩歌和日本的俳句,深深被其萬物自得的空靈禪意觸動。不過當斯奈德真正去往日本、中國之后,卻發現他“對中國感興趣是出于誤解”。在他名為《大塊》的散文集(書名出自《莊子》中的“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中,他解釋道:之所以說對中國的興趣出于誤解,是因為“我之前以為自己踏入了一片高度文明之地,那里的人對腳下的土地及居于其上的生靈,存著敬畏之心,懷著謙慎之意。事實證明我錯了。這讓人糾結,又充滿了質疑”。斯奈德意識到,東亞詩歌中吟詠的自然情懷僅是東亞文明中的一小部分,這部分思想雖然真實存在,但并不能代表整個東亞文明和自然的關系,其中同樣充滿殺戮、破壞與征服。但是,無論這種新的認知讓他產生了怎樣的糾結,那一小部分思想卻對他產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響。斯奈德開始將美國西部荒野文化的傳統與其對東亞禪宗冥思的穎悟相結合,以觀察萬物最為細碎的變化與思想之間不絕如縷的聯系。他寫道:“所有變化/在思想中/也在萬物中。”
1975年,45歲的斯奈德再次回到舊金山,在一場名為“作為棲息地的北灘”(North Beach as Habitat)的活動上發表演講。北灘以各色飯店、波切球(bocce ball)場和天主教堂著稱,是他在這座城市中最愛的漫游之地。但他深愛此處,并不僅因為人情味十足的社區文化或意大利美食,還因為一片“小小的流域”——數條曾流經此處、最終匯入海灣和大洋的小溪流。那些小溪中流淌的是從“黝黯而翻滾的大海”中吹來的冬日暴雨,而大海是這座城市獨特氣息的源頭之一。在那片流域經過的棲息地中還有食物、纜車、書店、陡坡和進出金門的船只的燈光。但是,當斯奈德回來時,那些小溪已被道路與房舍覆蓋。在斯奈德看來,舊金山是一個棲息地,一個自然與文化交融,為藝術家、革命者和尋求自由的人提供庇護的所在,也是很多人及斯奈德所尊重的無數其他生命的棲息之地。這座城市的藝術家給予世界一種關于城市生活的新思。“如同阿留申群島的風暴,自50年代一波又一波地從北灘涌出,觸摸著世界各處的生命。”斯奈德寫道。在這座城市中,“有著承載非凡美麗的富饒土壤,有著在美國孵化別樣之物的優秀作品;讓我們祈禱它盡早破殼而出。致謝此處的一切生靈;祝愿所有的生命共同綻放”。
如同所有其他城市,舊金山是一座由人類創造的城市,是人類在尋求一個新的棲息地時運用自己的想象、知識、技術和傳統構建的所在。每一座城市也是在自身的自然環境中的創造,被自身所處的生態滋養、形塑、制約。在舊金山,其海,其水,其從水中浮現的陸地,其在陸地和水中生活的植物、動物、細菌,以及來到此處的礦工與詩人、形形色色的移民與商人的“大塊”,并非僅是由人類建構的思想。此處的自然,如同在任何其他地方的自然,是真實存在的力量,強有力地改變老派的傳統,促發新生的思想。那些來到舊金山尋找這種力量的人不僅能看到、聽到、感受到它,也在用新的思想改變著他們所棲居的城市。在允許所有文化共存交融的同時,也希望它不僅被人類所期待的美定義,也能成為所有生命共同綻放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