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山上那種飄浮在白云和冷風(fēng)中的木葉清香,可是他也喜歡這種味道。
他喜歡高貴優(yōu)雅的高人名士,可是他也喜歡這些流著汗、用大餅卷大蔥、就著蒜頭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他喜歡人。
因為他已孤獨(dú)了太久,除了青山白云流水古松外,他一直都很少見到人。
直到三個月前,他才回到人的世界里來,三個月他已經(jīng)殺了四個人。
四個聲名顯赫雄霸一方的人,四個本來雖然該死卻不會死的人。
他喜歡人,可是他要?dú)⑷恕?
他并不喜歡殺人,可是他要?dú)⑷恕?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使你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長安,古老的長安,雄偉的城堞,充滿了悠久歷史和無數(shù)傳奇故事的動人風(fēng)情。
小高卻不是為了這些事來的。
小高是為了一個人來的——永遠(yuǎn)不敗的英雄司馬超群。
他帶著他的劍來,他的劍就在他的手邊,永遠(yuǎn)都在他的手邊。
一柄用粗布緊緊包住的劍。
很少有人能看到這柄劍,從這柄劍出爐以來,就很少有人能看到。
這柄劍不是給人看的。
小高知道已經(jīng)有人在注意他了。
到這里來的第二天,他就發(fā)現(xiàn)有個人在注意他,一個身材很瘦小,衣著很華貴,一雙冷冷淡淡好像永遠(yuǎn)不會有什么表情的眼睛,看起來仿佛是灰色的。
他看見過這種眼睛。
十一歲的時候,他幾乎死在一頭豹子的利爪下,這個人的眼睛就跟那頭豹子一樣。
這個人一出現(xiàn),小飯鋪里很多人好像連呼吸都停頓了。
后來他才知道這個人就是總管“北道三十九路大鏢局”的大龍頭司馬超群身邊最得力的幫手——卓東來。
小高慢慢地吃著一碗用白菜煮的清湯面,心里覺得很愉快。
因為他知道卓東來和司馬超群一定會懷疑他、談?wù)撍?,猜測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相信他們一定不會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他這個人就和他的劍一樣,至今還很少有人看見過。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屋子里雖然沒有點燈,外面的燈火卻越來越輝煌明亮。
寒風(fēng)從窗縫里吹進(jìn)來,已經(jīng)隱約可以聽見前面大院里傳來的人聲和笑聲。
司馬超群知道他請來觀禮的嘉賓和他沒有請的人都已經(jīng)來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個人都在等著他露面,等著看他。
但是他卻坐在椅子上,連動都沒有動,甚至連他的妻子進(jìn)來時他都沒有動。
他煩透了。
開香堂,收弟子,大張筵席,接見賓客,對所有的這些事他都覺得煩透了。
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里喝杯酒。
吳婉了解他的想法。
沒有人比吳婉更了解司馬超群,他們結(jié)合已經(jīng)有十一年,已經(jīng)有了一個九歲的孩子。
她是來催他快點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地推門進(jìn)來,又悄悄地掩門出去,并沒有驚動他。
出去的時候,她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司馬又倒了一杯酒。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二十七杯。
他喝的不是卓東來喝的那種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燒刀子,雖然無色無味,喝下去時肚子里卻好像有火焰在燃燒。
他沒有把這杯酒喝下。
門又悄悄地推開了,這次進(jìn)來的不是吳婉,是卓東來。
司馬垂下手,把這杯還沒有喝的酒放到椅下,看著站在門口陰影中的卓東來。
“我是不是已經(jīng)應(yīng)該出去了?”
“是的?!?
大院里燈火輝煌,人聲喧嘩。
小高擠在人叢里,因為他不是司馬超群請來的貴賓,不能進(jìn)入那個燈火更輝煌明亮的大廳。
大廳里的人也有不少,當(dāng)然都是些名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權(quán)勢的名人。
除了這些名人外,還有一些穿一色青緞面羊皮褂的壯漢在接待賓客,每個人的動作都很矯健敏捷,每個人的眼睛都很亮,絕不會錯過任何一件不該發(fā)生的小事。
人聲忽然安靜下來。
總管北道三十九路大鏢局的大龍頭,當(dāng)今武林中的第一強(qiáng)人,永遠(yuǎn)不敗的司馬超群終于出現(xiàn)了。
司馬超群出現(xiàn)的時候,穿一身以黑白兩色為主,經(jīng)過特別設(shè)計和精心剪裁的衣裳,使得他的身材看來更威武高大,也使得他年紀(jì)看來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年輕得多。
他用明朗誠懇的態(tài)度招呼賓客,還特地走到廳前的石階上,向院子里的人群揮手。
在震耳的歡呼聲中,小高注意的并不是司馬超群,而是另外兩個人。
這兩個人的裝束、容貌都很平凡,但是眼睛里卻充滿一種冷酷而可怕的殺機(jī)。
他們并沒有站在一起,也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但是他們每個人的附近,各有八九個人在偷偷地盯著他們,一直都跟他們保持著一段適當(dāng)?shù)木嚯x。
小高微笑。
他看得出這兩個人是為了楊堅來的,都是朱猛派出來的一級殺手。
他也看得出司馬和卓東來一定也把他當(dāng)作他們一路的人,因為他早已發(fā)現(xiàn)他身邊附近也有人在盯著他,甚至比他們盯在身邊的人加起來還多。
卓東來無疑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作最危險的人物。
“可是卓東來這次錯了!”小高在心里微笑,“他派人來盯著我,實在是浪費(fèi)了人力?!?
大廳中央的大案上,兩根巨大的紅燭已燃起。
司馬超群已經(jīng)坐到案前一張鋪著虎皮的紫檀木椅上。
椅前已經(jīng)鋪起紅氈,擺好了紫緞拜墊。
大典已將開始。
那兩個眼中帶著殺機(jī)的人,已經(jīng)在漸漸向前移動,盯著他們的人當(dāng)然也跟著他們移動,每個人的手都已伸入懷里。
懷里藏著的,當(dāng)然是致命的武器。
只要這兩個人一有動作,這些人的手都必將在剎那間把一件武器從懷里伸出來,在剎那間把他們格殺于大廳前。
小高確信這兩個人絕不會得手的。
——一定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才是朱猛派來刺殺楊堅的主力。
小高的想法居然也跟卓東來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這個人并不是他。
——這個人是誰呢?
小高的瞳孔忽然收縮。
他忽然看見一個絕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在人叢中閃身而過。
小高注意到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提著一口箱子。
一口陳舊平凡,絕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箱子。
他想看這個人的臉,可是這個人一直沒有正面對著他。
他想擠過去,可是人群也在往前擠,因為這次大典的中心人物已經(jīng)走入了大廳。
楊堅的臉色顯得有點蒼白虛弱,但是臉上仍然帶著微笑。
他是被六個人圍擁著走進(jìn)來的。
小高不認(rèn)得這六個人,可是只要在江湖中經(jīng)常走動的人,不認(rèn)得他們的就很少了,其中非但有鏢局業(yè)中成名已久的高手,甚至連昔年橫行關(guān)洛道上的大盜云滿天赫然也在其中。
在這么樣六位高手的保護(hù)下,還有誰能傷楊堅的毫發(fā)?
楊堅已經(jīng)走上紅氈,走到那個特地選來為他拜師用的緞墊前。
就在這一剎那間,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了行動!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人倒了下去,流著血,慘呼著倒了下去,倒在人叢中掙扎呼喊。
倒下去的人,并不完全是卓東來的屬下,大多數(shù)都是無辜的人。
這是韓章和木雞商議好了的計劃。
他們當(dāng)然也知道有人在盯著他們,所以他們在出手前,一定要先造成混亂,用無辜者的鮮血來造成混亂。
混亂中,他們的身子已飛撲而起,撲向楊堅。
小高連看都沒有去看他們。
他相信他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會得手的,他注意的是個提著箱子的人。
但是這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司馬超群還是端坐在紫檀木椅上,聲色不動,神情也沒有變。
行刺的殺手已經(jīng)被隔離在大廳前。
楊堅已經(jīng)在六位高手的保護(hù)下,走出了大廳后面的一扇門。
小高早已看準(zhǔn)這扇門的方向。
一直在盯著他的那些人,注意力已然分散,小高忽然閃身躥入大廳,用一種沒有人能形容的奇特身法,沿著墻壁滑過去,滑出了一扇窗戶。
這扇窗戶和那道門當(dāng)然是同一方向的。
窗外的后院里充滿了梅香和松香,混合成一種非常令人愉快的香氣,陰森的長廊中,密布著腰懸長刀的青衣警衛(wèi)。
長廊的盡頭,也有一扇門。
小高掠出窗外的時候,正好看到云滿天他們擁著楊堅閃入了這扇門。
門立刻被關(guān)上。
青衣警衛(wèi)們腰上的長刀已出鞘,刀光閃動間,已有十二個人向小高撲過來。
他們沒有問小高是誰,也沒有問他來干什么。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只要有陌生人進(jìn)入這個院子,立刻格殺勿論!
小高也沒有解釋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到了沒有任何言語能夠解釋的時候。
現(xiàn)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擊倒這些人——用最快的方法擊倒這些人。
他一定要盡快沖入長廊盡頭那間屋子。
刀光已匹練般飛來,小高的劍仍在粗布包袱里。
他沒有拔出他的劍,就用這個粗布包袱,他已擊飛了三把刀,擊倒了四個人。
在他沖入長廊的那一瞬間,又有七八個人被擊倒,這些人倒下時,他已沖到那扇門外面。
卓東來已經(jīng)在門外。
他一向是個隱藏在幕后的人,可是只要一旦有非常的變化發(fā)生,他立刻就會及時出現(xiàn)。
小高看著他,忽然長長嘆息:“本來也許還來得及的,可惜現(xiàn)在一定來不及了?!?
后面的刀光又劈來,小高沒有回頭,卓東來卻揮了揮手,凌空劈下的刀光立刻停頓。
“你來干什么?”卓東來冷冷地問,“你要來干什么?”
“我只不過想來看一個人?!?
“看什么人?”
“殺人的人?!?
卓東來冷笑:“沒有人能在這里殺人?!?
“有,”小高說,“有一個?!?
卓東來的臉色忽然改變,因為他已經(jīng)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血腥氣竟赫然真的是從門后傳來的。
卓東來回身撞開了這扇門,就在他回身撞開門的這一瞬間,他的人仿佛已落入了地獄。
門后本來是一間極為精致華美的屋子,可是現(xiàn)在已變成了地獄。
地獄里永遠(yuǎn)沒有活人的,這屋子里也沒有。
剛才還活生生走進(jìn)來的七個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永遠(yuǎn)不能活著走出去,有的人咽喉已被割斷,有的人心臟已被刺穿,從前胸刺入,后背穿出。
最慘的是楊堅。
楊堅的頭顱已經(jīng)不見了,身邊多了張拜帖,上面有八個字: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屋子里有四扇窗戶,窗戶都是關(guān)著的。
殺人的人呢?
推開窗戶,窗外星月在天,遠(yuǎn)處鑼鼓聲喧,今夜本來就是金吾不禁的上元夜。
卓東來迎著撲面的寒風(fēng),默立了很久,居然沒有派人去追索兇手,卻轉(zhuǎn)過身,盯著小高。
“你知道有人要到這里來殺人?”
“不但我知道,你也應(yīng)該知道?!毙「邍@息,“我早就想見這個人一面了?!?
“但是殺人的絕不止一個人?!?
割斷咽喉用的是一把鋒刃極薄的快刀,刺穿心臟用的是一柄鋒尖極利的槍矛。
楊堅的頭顱卻像是被一把斧頭砍下來的。
卓東來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鎮(zhèn)定而冷靜。
“你應(yīng)該看得出來至少有三個人?!彼f,“沒有人能同時使用這三種形狀、分量、招式都完全不同的武器殺人。”
“有?!毙「叩幕卮鸪錆M自信,“有一個。”
“你認(rèn)為世上真有這么樣一個人,能同時使用這三種武器,在一瞬間刺殺七位高手?”
“是的!”小高說得極有把握,“也許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這么樣的人,可是絕對有一個。”
“這個人是誰?”
“我不知道。”
小高又在嘆息:“如果你剛才沒有擋住我,也許我就能看見他了?!?
卓東來盯著他,已經(jīng)可以感覺到自己掌心沁出的冷汗。
“但是我本來并不知道他已經(jīng)到了長安?!毙「哒f,“我也想不到他會為朱猛殺人?!?
卓東來又盯著他看了很久,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態(tài)度,看他站立的方式,看他手里那柄用粗布包著的劍,忽然說:“我相信你,如果你要走,現(xiàn)在就可以走了?!?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很驚訝,因為這絕對不是卓東來平日的作風(fēng),他從未如此輕易放過一個人。
只有卓東來自己知道為什么這樣做。他已看出小高也是個非常危險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想再惹麻煩。
小高卻笑了笑。
“我也知道我要走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走。”他說,“可惜我還不想走?!?
“為什么?”
“因為我還有件事沒有告訴你。”
“什么事?”
“我不姓李,也不叫李輝成。”小高說,“我也不是為楊堅而來的?!?
“我知道?!弊繓|來說,“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才讓你走?!?
“可惜還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毙「呶⑿?,“就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我還不能走。”
卓東來的手掌握緊。
他忽然發(fā)覺這個少年有一種別人很難察覺到的野性,就像是一只剛從深山中躥出來的野獸,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毫無所懼。
“我姓高,我是為一個人來的。”
“為了誰?”
“為了司馬超群?!毙「哒f,“永遠(yuǎn)不敗的司馬超群。”
卓東來握緊的手掌中,忽然又有了冷汗。
“你就是高漸飛?”他問小高,“就是那位在三個月里,刺殺了昆侖、華山、崆峒三大劍派門下四大高手的少年劍客高漸飛?”
“是的?!毙「哒f,“我就是?!?
夜更暗,風(fēng)更緊。
“我從不在暗中殺人!”小高說,“所以我要你們選一個時候,選一個地方,讓我看看司馬超群是不是真的永遠(yuǎn)不敗。”
卓東來忽然笑了:“我保證他一定會讓你知道的,只不過我希望你還是永遠(yuǎn)不要知道的好。”
長街上金吾不禁,花市花燈燈如畫。
各式各樣的花燈,各式各樣的人,小高都好像全都沒有看見。
卓東來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在一個月內(nèi)就會給他答復(fù),并且保證讓他和司馬超群作一次公平的決斗。
他本來就是為此而來的,可是現(xiàn)在好像也不太關(guān)心這件事了。
現(xiàn)在他心里想到的只有一個人,一口箱子。
——這個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這口箱子究竟是種多么可怕的武器?
這時候正有一個人,提著一口箱子,在暗夜冷風(fēng)中,默默地走出了長安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