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世紀以前,哥倫布、達伽馬和麥哲侖這三位偉大的先驅在一個世代的時間內,便通過他們的航行,改變了人類的整個眼界。海洋是個整體的這一觀點,以前的人只是通過大西洋和印度洋海域相似的潮汐推斷出來的,而到了此時,卻突然變成實事求是者的一種必備知識了。在如今這一代,由于有了現代化的陸、空交通方式,因此在人們迅速認識到大陸也是一個整體的過程中,也正在發生著一場類似的革命。各個島國對正在發生的這種情況,領悟得都很緩慢。英國是為了保衛比利時和法國這兩個鄰國才參與了此次大戰,或許也是因為該國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鄰邦的危險也威脅到了該國自身,不過該國上下幾乎一致決定參戰的做法只是出于道義,只是因為英國與比利時締結了條約?!奥肺魉醽喬枴睉K案[74]讓美國深感震驚,而其最終參戰,則是因為德國潛艇全面侵犯了中立國的權利。這兩個同屬盎格魯——薩克遜血統的國家,一開始都沒有看清這場戰爭的戰略意義。兩國都只看到了歐洲大陸的表面現象,此種見識跟那個把幾內亞、馬拉巴爾、科羅曼德爾和穆曼都稱作“海岸”的海員的見識并無兩樣。倫敦和紐約的人,都不像在歐洲大陸的人在咖啡館里那樣常常討論國際政治問題。所以,為了充分理解歐洲大陸人的觀點,我們必須將自己的立場從外部轉移到“海岸”這個大圓圈之中來。
我們不妨首先把數據進行“編組”,因為只有這樣做,我們才能方便地對這個大陸從戰略思想方面所呈現出來的種種現實進行分析。在考慮大事的時候,我們必須根據廣泛的原則來進行思考;指揮著一個營的校官,會以連隊為單位來考慮問題,而指揮一個師的將官,則會以旅為單位來考慮問題。然而,為了將我們的數據進行編組,我們還是必須在開始時逐一討論討論地理上的具體情況。
亞洲的北部邊沿,就是“無法通航的海岸”,除了有一條窄窄的水道,整個海岸都被冰雪包圍著;在短暫的夏季里,由于形成于冬季、在擱淺的浮冰與陸地之間凍起來的局部冰雪融化,這條水道便會沿著海岸此一處、彼一處地開封。碰巧,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中有3條——即勒拿河、葉尼塞河和鄂畢河——都蜿蜒向北,流經西伯利亞并在這處海岸入海,因而同整個世界總的海、河航運體系實際上隔離開來了。[作者注:到目前為止情況還是這樣,但在現代破冰船的協助下,人們(尤其是泰恩賽德[75]的企業)正在努力開辟一條直通鄂畢河與葉尼塞河兩河河口的航線,并且可能會因此而確立一條夏季通往西西伯利亞的海運航線。]西伯利亞以南,是面積起碼也跟西伯利亞差不多的一些其他地區,其中的河流都注入了沒有入海口的咸水湖;比如屬于伏爾加河流域和烏拉爾河流域的河流都注入里海,而屬于阿姆河與錫爾河流域的河流則注入了咸海。地理學家通常把這些內陸流域稱為“大陸流域”。北極地區和大陸水系加起來,幾乎占到了亞洲的一半和歐洲的1/4,從而在這處大陸的北部和中部形成了延綿不斷的一大片。從冰封、平坦的西伯利亞海岸一直延伸到了酷熱而陡峭的俾路支斯坦[76]和波斯海岸的這一整片地區,一直都是無法通過海上航行到達的。通過鐵路打通這片地區——因為以前這兒事實上根本就沒有路——并且在不久的將來還通過開辟航空線路來把打通這個地區,將是改變人類與世界上這些更大的地理現實之關系的一次革命。我們不妨把這一廣袤的區域叫做“大陸的中心地帶”。
“中心地帶”的北部、中部和西部都是一片平原,海拔最多不過幾百英尺。地球上這個最大的低地,包括西西伯利亞、土耳其斯坦以及伏爾加河流域的歐洲部分,因為烏拉爾山脈雖然很長,海拔卻并不高,并且止于里海以北約300英里,留下了一條從西伯利亞進入歐洲的廣闊通道。我們不妨把這處巨大的平原叫做“大低地”。
這個“大低地”向南延伸到一處高原腳下便終止了,而高原的平均海拔約為半英里,上面的峰巒高達1.5英里。在這個廣闊的高原上,有波斯、阿富汗和俾路支斯坦3個國家;為方便起見,我們可以把整個這片高原稱為伊朗高原。從北極地區和大陸水系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心地帶”覆蓋了“大低地”和伊朗高原的絕大部分地區;因此,“中心地帶”一直延伸到了又長、又高、又蜿蜒的波斯山脈邊緣,而這個邊緣以外,便是幼發拉底河河谷和波斯灣所在的洼地了。
現在,讓我們在想象中來神游一下非洲西部。西非加那利群島和佛得角群島之間,是一片沙漠海岸:我們還會記得,正是這個沙漠海岸的特點,才使得中世紀的水手們長久無法向南航行并繞過非洲。撒哈拉沙漠從此處開始綿亙1000英里,從大西洋直到尼羅河河谷,橫貫整個非洲北部。撒哈拉沙漠也并非到處都是黃沙漫漫;其間還有許多綠洲——它們要么是下陷的山谷,谷底有泉,通著地下水,要么就是片片丘陵,時有云雨聚積——不過,它們的面積都很小,并且點綴分布,都是這片大小跟歐洲差不多、既荒蕪又沒有河流的沙漠上的例外情況。撒哈拉沙漠是世界上最完整的一處天然疆界;縱觀整個歷史,它一直都是橫亙在白人與黑人之間的一道屏障。
撒哈拉沙漠和“中心地帶”之間存在著一處寬闊的通道,由阿拉伯人占據著。尼羅河谷的兩側,西面是利比亞,東面則是阿拉伯;而從此處到幼發拉底河下游,直抵波斯山脈腳下,就是那個被稱作阿拉伯斯坦,或稱阿拉伯人故鄉的地區。因此,我們可以認為阿拉伯地區是從尼羅河起延伸800英里、直達幼發拉底河以東,而這種觀點同當地的習慣看法是完全一致的。從阿勒頗以北的托羅斯山脈腳下到亞丁灣,相距1800多英里。阿拉伯地區一半是沙漠,另一半主要是干旱的草原;盡管它與撒哈拉沙漠所處緯度相同,但此處物產卻較為豐富,因此養活了數量眾多的人口,主要是貝都因人這個游牧民族。此外,阿拉伯地區有許多面積更大的綠洲,因此也擁有規模較大的一些城市。然而,使得阿拉伯地區最有別于“中心地帶”和撒哈拉沙漠的,還是下面這個事實:阿拉伯地區橫亙著三條與海洋相通的大水道,即尼羅河、紅海以及幼發拉底河與波斯灣。然而,這三條水道都沒有天然地完全橫貫整個干旱地帶。從地中海出發,尼羅河只能通航到第一瀑布,這才跨過了撒哈拉沙漠的一半,但如今已經在阿斯旺建起了水閘,使得此河可以通航到第二瀑布了;而在幼發拉底河上,船只也只能逆行到距地中海尚有100英里的地方。如今,蘇伊士運河的確已經連通了地中海和紅海,但以前妨礙這條水路航運暢通的,也并非只有蘇伊士地峽;因季風氣流而形成的經常性北風,向南一直刮到了紅海北端,那里礁石林立,帆船都不肯向北航行前往蘇伊士運河,所以倘若沒有汽輪航運,那么這條運河幾乎就沒有什么用處。以前經由紅海到地中海的路線,是從紅海西岸的庫塞爾出發,橫跨沙漠,到達基納的尼羅河邊,然后再順尼羅河而下;100多年前拿破侖入侵埃及和巴勒斯坦時,從印度派往埃及的英軍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從前面這些描述即可看出,“中心地帶”、阿拉伯半島和撒哈拉沙漠這三處合起來形成了遼闊而呈弧形的一個地帶;除了經由阿拉伯地區的那三條水道,航海民族是沒法到達這一地帶的。這一地帶,完全貫穿了整個廣袤的大陸,從北極地區直達大西洋沿岸。在阿拉伯半島,它觸伸到了印度洋,并因此又把整個大陸的其余部分分成了三個單獨的區域,其間的河流都注入了不會封凍的海域。這三個區域,便是亞洲的環太平洋斜坡和印度斜坡,歐洲和地中海地區的半島和島嶼,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大海角。最后那個區域跟前面兩個區域相比,在一個方面有著極其重大的差異。此區域中那些較大的河流,即尼日爾河、贊比西河與剛果河,以及一些較小的河流,諸如奧蘭治河與林波波河,都是流經內陸高原并在高原邊緣陡然下落,然后在狹窄的沿海低地上流經較短距離便入海了。這些河流漫長的高原河道都可通航,里程達數千英里,但實際上這些高原河道跟西伯利亞地區的河流一樣,完全與海洋不相聯通。自然,尼羅河各大瀑布以上河段的航運情況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可以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內陸看成第二個“中心地帶”。我們不妨稱之為“南中心地帶”,以對應并區別于歐、亞兩洲所形成的“北中心地帶”。
盡管這兩個“中心地帶”所處的緯度位置截然不同,但它們卻呈現出了其他一些顯著的相似之處。從德國北部和波羅的海沿岸直到滿洲里,延伸著一條巨大的森林帶,主要是常綠的松、杉針葉林,仿佛是用一條森林緞帶,將歐洲的森林和太平洋沿岸的森林連了起來。在這個森林區以南,“中心地帶”變得開闊空曠起來,只是河岸和山脈上才有樹木了。這片廣袤而開闊的大地,就是森林區南沿一個水草甘美的大草原,春季繁花似錦,爛漫無垠;不過再往南去,隨著干旱性漸增,草木也就變得越來越粗糙、越來越稀疏了。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將這一整片或肥沃、或貧瘠的草地統稱為“大草原”;但這個名稱,原本只適合于稱呼圍繞著土耳其斯坦和蒙古那些零散沙漠的、也沒有那么肥沃的南方地區。“大草原”十有八九是馬類的原棲息地,而其南部地區則很可能是雙峰駝的原棲息地(參見圖18)。
“南中心地帶”上,也有廣袤而開闊的草原;這片草原在蘇丹境內逐漸變得肥沃,從撒哈拉沙漠一直延伸到了位于幾內亞海岸的熱帶森林和剛果森林。其間的森林并沒有完全橫貫大陸并直達印度洋,而是留下了一條高原草地帶,把蘇丹的草原和南非的草原連接起來了;因此從蘇丹綿延至韋爾德角草原的這片廣袤而空曠的土地,便成了羚羊、斑馬以及其他大型有蹄動物的家園,與“北中心地帶”這個野馬、野驢的家園相呼應。雖說人們并未成功地馴服斑馬,使得南非的土著沒有常見的馱畜,不過阿拉伯半島的馬匹和單峰駝很早就已經引入了蘇丹。因此,盡管在“北中心地帶”使用馱畜的程度比在“南中心地帶”更廣泛,但這兩個“中心地帶”都有牲口來幫助人們進行遷徙,從而取代了大西洋和太平洋沿岸地區沿河或者沿海乘船遷徙的狀況。
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那樣,“北中心地帶”與阿拉伯半島毗連數百英里,伊朗高原則在此毗連之處下落到了幼發拉底河河谷;而“南中心地帶”在位于阿比西尼亞[77]和索馬里蘭的東北角上,雖說隔著一片海域,卻扼守住了阿拉伯半島南部稱為也門的那一角沃土。所以,沙漠四周的阿拉伯半島大草原,就可以作為“南中心地帶”和“北中心地帶”之間的通道了;而且還有經由尼羅河兩岸、穿過努比亞這另一條通道。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認識到,“北中心地帶”、阿拉伯半島和“南中心地帶”為騎馬、騎駱駝的民族提供了一條從西伯利亞經由波斯、阿拉伯半島和埃及進入蘇丹的寬廣而多草的通道,并且要不是有采采蠅[78]和其他疫病的話,人們很可能早就騎著馬和駱駝向南深入,差不多直抵好望角了。
除了阿拉伯半島、撒哈拉沙漠和兩個“中心地帶”,“世界島”上便只剩下兩個相對較小的區域了,不過它們卻是地球上最重要的兩個區域。在環地中海地區以及歐洲的各個半島和島嶼上,居住著4億人口;而在亞洲南部和東部沿海地區,或者沿用歷史上的叫法,即在印度群島上,又居住著8億人口。所以,這兩個區域內居住著世界上3/4的人口。從我們目前的觀點來看,能夠最中肯地說明這一偉大事實的說法,就是“大大陸”——即“世界島”——4/5的人口,全都生活在面積總共只占“大大陸”1/5的這兩個區域內。
這兩個區域在其他一些極其重要的方面都有著相似之處。首先,這兩個區域里的河流,大多數都可從海洋通航到內陸。在印度群島,有許多這樣的大河都是一路奔流、注入外海的;比如印度河、恒河、布拉馬普特拉河[79]、伊洛瓦底江、薩爾溫江[80]、湄南河、湄公河、紅河、西江、長江、黃河、白河、遼河和阿穆爾河[81]。其中的大多數河流都可從河口逆流而上,通航數百英里;一艘英國戰艦曾經沿著長江上航到了漢口,該地距海洋已達500英里了。在歐洲半島,雖說沒有容納此種大河的空間,但多瑙河、萊茵河和易北河的航運卻繁忙得很,并且直接與大海相通。萊茵河上游300英里處的曼海姆戰前就已經是歐洲的主要港口之一了,其碼頭可以停靠長達100碼、載重量達1000噸的駁船。至于其他方面,雖說歐洲的半島性質具有約束性,使得其中的河流無法四通八達,但這一點本身就會讓歐洲的水上交通具有更大的便利性。
這兩個“沿海地區”的相似之處,并不僅僅在于兩地河流的通航能力這個方面。假如我們在“世界島”的雨量圖上,把表示因為山脈群集而只有局部降雨的那些地區從較干旱地區中清除出去,那么我們馬上就會認識到,由于沿海山區和平原降雨范圍廣泛,所以沿海地帶也格外肥沃。盛夏的西南季風攜帶著海洋的水汽吹往印度,東南季風則吹往中國;而從大西洋吹來的西風,一年四季都會為歐洲帶來降水,冬季還會給地中海地區帶來降雨。所以,這兩個沿海地區都耕地密布,并因此而養育了大量的人口。這樣一來,歐洲和印度群島便成了農民和船員的天地;而“北中心地帶”、阿拉伯半島和“南中心地帶”的絕大部分土地卻都并未開墾,航運船只也無法到達。但另一方面,這三個地方卻天生適合于騎馬、騎駱駝的民族帶著他們的牛群羊群游牧遷徙。即便是在熱帶非洲那些既無馬匹、也無駱駝的大草原上,當地人的財產主要也是牛和羊。當然,這些都屬于寬泛而概括的情況,還有許多局部的例外情形;但盡管如此,這些情況還是真實而充分地描述了浩瀚的地理現實。[作者注:換言之,就是那些曾經制約過歷史、并且因而導致目前人口和文化分布狀況的現實情況。由于在一些較為富饒的草原上食品生產的組織化程度更高了,所以這些同樣的地理現實如今已經開始呈現出新的面貌了。]
現在我們不妨轉向歷史,從歷史中去尋求幫助;因為沒有哪一種實用的觀點、沒有哪一種促人行動的思想,是可以在靜態中領悟的。我們必須帶著一種動態思維,要么從我們自身的經驗當中,要么便是從整個民族的歷史當中,去理解這種思想才是。東方的綠洲之所以在詩歌中被稱頌為“世界花園”,原因只在于人們是從沙漠上到達這些綠洲的!
人類有記載的歷史,始于圍繞著阿拉伯半島北部的那些大綠洲。我們確切了解的首次國際政治活動,與崛起于幼發拉底河、尼羅河兩河下游沖積平原上的兩個國家間的交往有關;為了防洪而維修堤壩、為了分流灌溉而維修溝渠,都必然會讓人類擁有了確立社會秩序和規章制度的動力。那兩個文明國家之間存在著某種差異,而這種差異很可能便是兩國進行交流的基礎。在埃及,相對較窄的尼羅河河谷兩岸的巖壁提供了建筑所用的石材,莎草又為人們提供了書寫材料;而在廣闊的巴比倫平原上,人們則用磚建筑,并將楔形文字刻寫在泥板上。兩國之間的那條道路,是從幼發拉底河往西,橫穿阿拉伯沙漠上的敘利亞一角,經過帕爾邁拉[82]諸泉,再到建立在綠洲之上的大馬士革;這個綠洲,是從外黎巴嫩山脈和赫爾蒙山流下的阿巴納河和法帕河這兩條小河形成的。從大馬士革出發,又有兩條道路通往埃及;地勢較低的那條路是沿著海岸前進,而地勢較高的那條路,則是沿著約旦河谷東面那個沙漠高原的邊緣前進。在這兩條路線之間,在朱迪亞[83]那多石的嶺脊之上,便是耶路撒冷這個孤零零的山城要塞。
在一張十字軍東征時期的僧侶所用的地圖上——這張地圖,至今仍然掛在赫里福德大教堂[84]里——耶路撒冷被標注為世界的幾何中心,即“世界之臍”,而時至今日,在耶路撒冷的圣墓大教堂[85],修士們還會在地板上為我們指出哪個地方正好是世界的中心。由于我們如今已經完全了解了各種地理現實,所以倘若對這些地理現實所進行的研究正在引領我們走向正確結論的話,那么中世紀的傳教士們就錯得并不是很離譜了。如果“世界島”必然會成為人類在地球上生息繁衍的主要之地,如果作為從歐洲前往印度群島、從“北中心地帶”前往“南中心地帶”通道的阿拉伯半島處在“世界島”中心位置,那么耶路撒冷這個山城要塞對于世界的現實情況就具有了戰略上的重要性;這種戰略地位,在本質上跟從中世紀的角度來看它所應處的理想位置,或者跟它在古巴比倫和古埃及之間所處的戰略地位,并沒有什么不同。正如這場大戰已經表明的那樣,蘇伊士運河會把印度群島和歐洲之間的繁忙貿易,推進到一支以巴勒斯坦為基地的軍隊的打擊范圍之內,而一條穿越雅法沿海平原的鐵路干線也正在修建當中,這條鐵路又將把“南中心地帶”和“北中心地帶”連接起來。此外,占領了大馬士革的人,也將可以迂回到達另一條通道上,在兩大海洋之間順幼發拉底河河谷而下。同一個地區既是歷史的起點,又是現代諸條交通干線最重要的交叉點,這是不可能純屬巧合的。
我們知道,在有史之初,是閃[86]的子孫——即閃米特人——征服了阿拉伯沙漠上的那些邊緣開墾帶;他們環繞著沙海而居,這與希臘人環繞著愛琴海而居是極為相似的。以色列的后裔貝尼——以色列人[87]從約旦之外對“應許之地”[88]的入侵,很可能只是貝都因人多次類似進襲中的一次罷了。迦勒底人就是閃族人,亞伯拉罕[89]正是從他們那座位于沙漠邊緣的烏爾城[90]出發,沿著一條老路遷進巴勒斯坦的,他們趕走了不屬于閃米特族的阿卡德人,在這片土地上建立了巴比倫王國;而埃及??怂魉雇醭痆91]的歷任君主,顯然也是閃米特人的后裔。因此,阿拉伯半島上的所有民族——即阿拉伯人、巴比倫人、亞述人、敘利亞人、腓尼基人和希伯來人——所說的,便都是同屬于閃米特語系的方言。如今,阿拉伯語已是從托羅斯山脈到亞丁灣、從波斯山脈到尼羅河以西撒哈拉沙漠中各處綠洲這一廣大區域里的一種通用語言了。
除了一個方向,阿拉伯高原的四周都陡峭地下落到了沿海地區;在東北方向上,阿拉伯高原是和緩而逐漸地下降到了幼發拉底河與波斯灣所在的那片低地上。這片低地長達1800英里,從幼發拉底河在亞美尼亞高原上發源的那個峽谷起,直抵波斯灣入口處的霍爾木茲海峽;波斯山脈則一路聳立,俯瞰著這片低地,而波斯山脈正是“中心地帶”伊朗一側那座高聳的山脈。這里曾經發生過古羅馬歷史上的一次重大事件,那就是高地上的波斯人在國王居魯士[92]的率領下,襲擊了幼發拉底河平原,并在征服了巴比倫之后,又沿著敘利亞那條道路,經由大馬士革征服了埃及。
幼發拉底河在亞美尼亞高原上發源的那個峽谷,與幼發拉底河河口之間的直線距離長達800多英里,但距阿勒頗附近的地中海東北角卻只有100多英里。在緊挨著這個峽谷以西的地方,平均海拔約為1.5英里的亞美尼亞高原,下落到了平均海拔低得多的小亞細亞半島高原上。古羅馬歷史上的第二樁重大事件,就是馬其頓人在國王亞歷山大大帝的統率下,越過達達尼爾海峽,橫穿小亞細亞開闊的中央地帶,經由托羅斯山脈的各個隘口而下并進入西里西亞,然后穿過敘利亞攻入埃及,接下來又從埃及回師,再通過敘利亞到達幼發拉底河,最后沿著幼發拉底河而下,攻入了巴比倫。亞歷山大大帝的確是如此率領著手下的馬其頓人橫越大陸并攻入了阿拉伯半島的,不過馬其頓人的進擊倚賴的實際上是海上力量;這一點是很明顯的,因為隨后就迅速崛起了說希臘語的亞歷山大和安塔基亞兩大海港——這兩大海港,也可以說是海洋民族賴以進入內陸的沿海首府。
假如從地理的角度來研究這些事實,我們就可以看到,有一片肥沃地帶從幼發拉底河向西北延伸而上,然后轉而向南,沿著敘利亞那些雨水匯集的山脈,再向西而去,直到埃及境內為止。這是一個人口稠密的地帶,因為這一帶居住的都是農民。除了中間隔著兩處不毛之地外,這條古老的大道經過的都是良田沃土,從巴比倫直抵孟斐斯[93]。這條農業帶上的各個民族,經常被機動性更強的鄰近種族所征服;從這一事實中,我們便可以看出古代歷史中一些較重大事件的關鍵來。由于騎駱駝的民族有著廣袤的阿拉伯半島為后盾,所以他們能夠從南面向東北進犯美索不達米亞、向西北進犯敘利亞、向西進犯埃及;由于騎馬民族有整個廣袤無垠的“中心地帶”為后盾,所以他們能夠從東北方向沖下伊朗高原,入侵美索不達米亞平原;而從西北方向,由于乘船民族有整個歐洲的水路為后盾,所以無論是越過小亞細亞半島還是直接到達黎凡特[94]沿海,他們都能進犯敘利亞和埃及。[作者注:參見圖20。]
在亞洲,羅馬人并沒有接管馬其頓人征服地區的西部。正如羅馬軍團防守的萊茵河與多瑙河標志著羅馬人從地中海北進的最遠之處那樣,幼發拉底河上游自北向南流去、還未折向東南、且由其他軍團所防守的那一段,也標志著他們從地中海東進的最遠距離。事實上,從廣義上來看,羅馬帝國只是一個局部帝國;因為整個帝國都處于大西洋沿海地區。在羅馬時代,過去由馬其頓統治的那些偏遠省份都落入了帕提亞人[95]手中;后者繼波斯人之后,也從伊朗高原下來,占領了美索不達米亞。
騎駱駝的民族再一次抓住了機會。在穆罕默德教義的激勵之下,內志中部綠洲上以及這處綠洲位于麥加和麥地那的漢志境內的西延部分上的阿拉伯人派遣撒拉遜軍隊,把帕提亞人趕出了美索不達米亞,把羅馬人趕出了敘利亞和埃及,并在這條富庶的古道之上,建立起了一連串的內陸首府,即開羅、大馬士革和巴格達。從這個富饒的基地出發,撒拉遜人將勢力滲透了周圍所有的地區,企圖建立起一個真正的世界帝國來。信奉穆罕默德的伊斯蘭教徒們從巴格達向東北進擊,沿著引領帕提亞人和波斯人從高原南下的那條原路攻進了伊朗,甚至滲透到了印度北部。他們還從阿拉伯半島上的也門海岬渡海向南,抵達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海岸,并且騎著馬和駱駝深入到了蘇丹全境。這樣一來,他們的陸權帝國就像一只巨大的雄鷹,從阿拉伯半島中央地帶展開了兩翼,一翼蓋住了“北中心地帶”并深入到亞洲腹地,另一翼則覆蓋了“南中心地帶”,并且同樣深入到了非洲腹地。[96]
不過,撒拉遜人并不滿足于這些只是倚賴適合于其草原和沙漠的機動手段而攫取的領土;跟他們的先人腓尼基人和舍班人[97]一樣,他們也開始向海洋進軍了。他們沿著非洲北部海岸西行,海陸并進,直達巴巴里[98]和西班牙兩國;這兩個國家都有著廣闊的高原地帶,它們既不像撒哈拉沙漠那樣荒蕪貧瘠,也不像歐洲半島上大多數地方那樣森林密布,而是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撒拉遜人的又一個故鄉。另一方面,他們又從位于紅海海口的也門和位于波斯灣入口的阿曼向東,利用夏季風航行到了印度沿海的馬拉巴爾,甚至還到達了遙遠的馬來群島,然后再利用冬季風返航回國。這樣一來,阿拉伯人的單桅帆船便勾勒出了一個海洋帝國,這個帝國的輪廓從直布羅陀海峽延伸到了馬六甲海峽,也從大西洋的門戶延伸到了太平洋的門戶。
撒拉遜人由騎駱駝的民族統治向北和向南的領土、由乘船民族統治向西和向東的領土并且讓二者相互交叉的這一宏偉計劃,因為具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而宣告破產了;這個缺陷,就是他們的阿拉伯半島基地上缺乏必要的人力來實現這一宏圖大業。不過,凡是研究這些現實情況——它們必定會讓任何政府的戰略思想,都轉變成致力于建立起一個世界性的強國來——的人,都不能無視歷史因此而給予我們的警告。
后來撒拉遜帝國被推翻了;可推翻它的并不是歐洲或印度群島的國家,而是來自北方“中心地帶”的國家——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事實。除了朝著“中心地帶”的那一面,阿拉伯半島的其他方向上要么環海,要么就是被沙漠包圍著。雖說阿拉伯人在西方的海上力量無疑受到了威尼斯和熱那亞的抵抗,而阿拉伯人在東方的海上力量也在葡萄牙人繞航好望角之后,被葡萄牙人壓制住了,但撒拉遜人在阿拉伯半島本土上衰亡下去,卻是由于土耳其的陸軍力量所致。我們必須進一步研究廣袤的“北中心地帶”的諸多特點,并且首先應當研究那片漫長草原區的諸多特點才行;這片草原區位于森林區以南,橫貫整個“北中心地帶”,其西段和東段都與各自接壤的沿海地區都有部分重疊的地區。
大草原始于歐洲中部;匈牙利平原在此被一圈森林密布的山脈,即東阿爾卑斯山脈和喀爾巴阡山脈完全包圍著。[作者注:請參見圖18。]如今,原先草地的大部分都已開墾成了麥田和玉米地,可100年之前,在鐵路還沒有讓市場近便可及的時候,多瑙河以東那片大海一般的匈牙利平原卻還是一片草原,而匈牙利人的財產也幾乎全部都是牛羊馬匹。大草原的主體帶始于喀爾巴阡山脈那道森林屏障,然后向東延伸,南邊是黑海沿岸地區,北面則是俄羅斯森林的邊界。這道森林邊界蜿蜒曲折,橫亙整個俄羅斯平原,不過方向總體上是從位于北緯50°的喀爾巴阡山脈北端開始斜斜向北,直到位于北緯56°的烏拉爾山脈腳下。莫斯科位于森林之內,離森林邊界不遠;那里是一片片開闊的空地,直到最近南邊的大草原得到開墾之前,所有的俄羅斯人都居住在那里。從莫斯科到遙遠的伏爾加河和頓河,以前的草原如今大都已經為麥田所取代,不過直到100年之前,哥薩克人的前哨還是建立在第聶伯河和頓河兩岸;只有河流兩岸的樹木,讓這片牧草起伏或者雪花飛舞的平原不再單調。
覆蓋著烏拉爾山脈末端的那片森林形成了一個犄角,向南楔入了這片開闊的大草原,但在烏拉爾山脈和里海北端之間、從歐洲一直延伸到亞洲的那條通道上,草地卻仍然連綿不絕。過了這個通道,大草原再次延伸,寬度甚至比它在歐洲的范圍更廣闊了。其北面依然是森林,可南面如今卻是土耳其斯坦的沙漠和半干旱草原了。西伯利亞鐵路從車里雅賓斯克出發橫貫草原區,直達伊爾庫茨克;車里雅賓斯克是位于烏拉爾山脈東麓的一個車站,從彼得格勒和莫斯科來的鐵路在此交匯,而伊爾庫茨克則位于安加拉河上,離安加拉河在貝加爾湖的發源地不遠。鐵路沿線的草地,如今大多正在為麥田所取代,不過一路上定居人口帶還是很狹窄,而韃靼人[99]和吉爾吉斯人也仍然騎著馬兒在廣闊的地域內游牧生活著。
森林的邊緣沿著西西伯利亞和東西伯利亞之間的分界線折而向南了,因為東西伯利亞到處都是森林茂密的山脈和丘陵,這些山脈和丘陵的高度從外貝加爾高原開始逐漸下降,直到面朝白令海峽的那個亞洲的東北大海角。草原區也隨著森林折而向南,并且繼續向東延伸,越過了海拔較低的蒙古高原。從“大低地”向上進入蒙古的那個斜坡,便是穿過準噶爾盆地這處“旱峽”;它夾在兩座山脈之間,南邊是天山山脈,北邊則是阿爾泰山脈。出了準噶爾盆地,如今已來到高原之上的大草原便繼續繞過阿爾泰和外貝加爾這兩條森林茂密的山脈的南界延伸,隨著南面的戈壁大漠,直達阿穆爾河上游的各條支流。興安嶺的外側東坡有一條森林帶,蒙古高原即由此下降到滿洲里的低地之上;但在滿洲里,還有最后一片與世隔絕的草地,可與位于草原帶西端、距此遠達5000英里的那處同樣孤立的匈牙利草原相媲美。然而,滿洲里的草原并沒有延伸到太平洋沿岸,因為那里有一條森林茂密的沿海山脈圍住了開闊的原野,并讓本向東流的阿穆爾河轉而向北入海了。
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在這條漫長的草原帶上把現代的鐵路線和玉米地都清除掉,并再次讓騎馬的韃靼人——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土耳其人——繁衍其間;據說,位于勒拿河口的北極部落,時至今日也還聽得懂君士坦丁堡時期的土耳其語呢。由于某種反復出現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干旱年份作祟——在整個歷史上,這些韃靼人的游牧民族會時不時地集中起全部力量,并像摧毀一切的雷霆那樣,進擊中國或歐洲那些定居的農耕民族。在西方,我們最初聽說他們的時候,是把他們叫做匈奴人;公元五世紀中葉,他們在一位偉大而又令人生畏的首領阿提拉[100]率領下,騎馬侵入了匈牙利。從匈牙利出發,他們又兵分3路,繼續向西北、西面和西南3個方向四處劫掠。在西北方向,他們令日耳曼人陷入了恐慌之中,以至于離海最近的那兩個日爾曼民族,即盎格魯人和薩克遜人,有一部分不得不漂洋過海,到不列顛島上去另尋新的家園。向西,他們雖說深入到了高盧地區內部,卻在查隆大戰中戰敗了;那里的法蘭克人、哥特人以及羅馬帝國的外省人,都肩并肩地抵抗來自東方的共同敵人,并因此開始融合,從而誕生出了現代的法蘭西民族。在西南方向,阿提拉遠征到了米蘭,一路上摧毀了[101]羅馬的阿奎萊亞[102]和帕多瓦[103]這兩座重鎮,其中的居民紛紛逃到了海邊的一些環礁湖上,從而在那里建立了威尼斯。在米蘭,羅馬大主教利奧接見了阿提拉,不知什么原因,阿提拉自此不再征戰,結果這事讓羅馬主教獲得了巨大的聲望。這樣,我們便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英格蘭和法蘭西這兩個民族,還有威尼斯那個海上強國,以及成為中世紀最高政治制度的教皇統治,都是在沿海民族對從“中心地帶”而來的這種猛擊進行抵抗的過程中產生的。誰又能說,在被迫對我們現代那些匈奴人的猛擊進行抵抗的過程中,不會產生出一些偉大的事物,不會產生出一些我們所希望的有利事物來呢?
數年之后,匈奴人的進襲便停止了,原因很可能在于他們沒有大量的人力做后盾;而一種打擊的力量,可能既取決于打擊的速度,也取決于打擊的氣勢。但是,一些匈奴的殘余力量很可能仍然游蕩在草地茂密、空曠廣袤的匈牙利平原上,后來則被一些新的、向西進軍的游牧部落同化了;那些新的游牧部落,就是查理曼大帝曾經對其發動過征戰的阿瓦爾人,也就是如今的馬扎爾人[104]。公元1000年,在前一個世紀中曾經大肆劫掠過德意志的這些馬扎爾族土耳其人,皈依了從羅馬傳來的基督教,并從此成為了拉丁基督教國家某種意義上的防衛力量,所以再也沒有韃靼人進入匈牙利了。不過,直到幾十年前,馬扎爾人的經濟活動基本上依然是大草原上的那種經濟活動。
假如我們細細思考,在黑暗時代那數個世紀當中,古挪威的異教徒乘著戰船,在北方海域干著海盜行徑,撒拉遜人和摩爾人[105]這些異教徒也乘著戰船,在地中海上四處劫掠,而來自亞洲的騎馬的土耳其人,又如此一路奔襲到當時為敵對的海上力量所包圍的這個基督教半島的中心地帶,那么我們便能大致領會到,現代歐洲是錘煉出來的,就像是放在一個研缽子里,用杵搗擊成一樣。而這根杵,就是來自“中心地帶”的陸上力量。
如果我們在地圖上來理解這些歷史事件,那我們就會發現下述這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略事實:從“中心地帶”的大陸和北極地區的流域起,“大低地”上綿延不斷的平原一直交迭延伸到了歐洲半島的東部。這里沒有屏障,無法阻擋騎馬民族長驅直入,阻擋他們西進到像第聶伯河與多瑙河這樣完全屬于歐洲的河流流域。與這條從“中心地帶”暢通無阻地進入歐洲的通道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沿著“中心地帶”的東面和東南邊界,有著一連串雄偉的屏障,將“中心地帶”與印度群島隔了開來。人口稠密的中國本土和印度,分處于地球上最雄偉的那座高原的東坡和南坡之上;喜馬拉雅山脈的南面沿著印度北部蜿蜒長達1500英里,并從頂多只有1000英尺的海拔上升到了高達28000英尺到29000英尺的頂峰。不過,喜馬拉雅山脈只是西藏高原的邊緣,而西藏高原的面積,相當于法、德和奧匈帝國這三國面積的總和,平均拔海則達15000英尺,與阿爾卑斯山脈上勃朗峰的高度相當。與這些情況相比,低海拔高原和低地之間的區別、我們姑且所稱的伊朗高原與“大低地”之間的差異,完全就是次要的了。西藏,以及與之相隨的喜馬拉雅山脈、帕米爾高原、喀喇昆侖山脈、興都庫什山脈和天山山脈——不妨將它們總稱為西藏高原——其總高度和總面積都舉世無雙,或者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就是“碩大”。等到將來,就算是每天都有人憑借著現代的交通工具在撒哈拉沙漠上來去,可西藏這個“世界屋脊”也很可能仍然會讓人們不得不繞道而行,并且仍然會把進入中國和印度的陸路全面隔離開來,從而會給這兩個國家的西北邊界賦予一種特殊的重要性。
西藏的大部分地區都屬于大陸流域,故也包括在“中心地帶”內;而西藏的北面,又綿亙著大部分區域亦屬于“中心地帶”的蒙古高原。這個蒙古高原的海拔比西藏高原要低得多,實際上,它的海拔跟伊朗高原差不多。其間有兩條天然的途徑,越過蒙古的干旱地區,南下通往中國富庶的低海拔地區:一條是經由甘肅省,繞過西藏的東北角,到達有著100萬居民的重鎮西安;另一條是直接從貝加爾湖出發,往東南而去,到達也有大約100萬人口的北京城。西安和北京正好處在中國低地區域內,都是來自“中心地帶”的征服者建立起來的都城。
橫跨伊朗高原進入印度,也有兩條天然的道路:一條是翻過興都庫什山脈那條高聳而狹窄的山脊,沿著迦步勒峽谷而下,越過峽谷盡頭的開伯爾山口,前往阿托克的印度河渡口;另一條是經由赫拉特和坎大哈[106],繞過阿富汗諸嶺的末端,并沿著波倫峽谷[107]而下,前往印度河。印度沙漠就在印度河的東面,它從海邊延伸到了距喜馬拉雅山脈不遠的地方,所以經由波倫和開伯爾的那兩條路線便會合一處,穿過旁遮普地區這個“前廳”,進入了印度的內部入口,即沙漠和山脈之間留下的那條通道。朱木拿河與恒河航道的起點,便是德里;而德里與中國的西安和北京一樣,也是由來自“中心地帶”的征服者建造起來的一座都城。來自“中心地帶”的民族曾經取道這些狹窄難行的路線,一再入侵過中國和印度,但由此而建立起來的各個帝國,往往很快便擺脫了草原民族的統治。比如說,印度的莫臥兒王朝便是這樣;而莫臥兒人,則是內陸蒙古族人的后裔。
我們從上面這種討論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中心地帶”,尤其是其中較為空曠開闊的伊朗、土耳其斯坦和西伯利亞等西部地區,它們與歐洲和阿拉伯半島的關系,比它們跟中國和印度的關系更加密切,甚至比它們跟非洲這個“南中心地帶”的關系也更為密切。在“北中心地帶”與阿拉伯半島和歐洲接壤的地方,并沒有撒哈拉沙漠和西藏高原那樣強大的天然邊界。用一條地理規則,便可以很好地說明這3個地區的緊密關系,而我們如今也正好利用這一規則,來將美索不達米亞和敘利亞歷史中的某些重要方面加以具體化;美索不達米亞和敘利亞的農耕民族,一直都很容易受到來自“中心地帶”的騎馬民族、來自阿拉伯半島的騎駝民族以及來自歐洲的乘船民族的進襲。盡管如此——事實上,也正是由于它具有此種過渡性的特征——一邊是“中心地帶”、一邊是阿拉伯半島和歐洲的這條界線,還是值得我們來慎重地加以關注的。
綿延不斷的波斯山脈繞過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北端并在此折而向西,變成了托羅斯山脈,成了小亞細亞半島高原南部高聳的邊緣。小亞細亞是一片草原,而其中心地區差不多屬于沙漠,從托羅斯山脈流下來的一些小河則注入了沙漠中的座座鹽湖;但是,其間較大的河流都是向北而流,注入了黑海。在愛琴海所形成的斷裂帶以外,有一個了不起的多瑙河流域,其中的河流也都注入了黑海;多瑙河各條支流的上游,雖說幾乎都發源于看得見亞得里亞海的地方,但都是從伊利里亞那些聳立的高地奔騰而下的;那些高地的外緣都非常陡峭,形成了一道山巒重疊的屏障,俯瞰著美麗的達爾馬提亞海岸。我們稱這道屏障為迪納拉阿爾卑斯山脈。
這樣一來,托羅斯山脈和迪納拉阿爾卑斯山脈雖說陡峭地屹立于地中海和亞得里亞海面前,卻使得條條長河奔騰而下,注入了黑海。倘若沒有愛琴海將那些向黑海延伸的高地切斷,倘若沒有達達尼爾海峽中的洋流挾著所有注入黑海的河水奔騰南下,那么托羅斯山脈和迪納拉阿爾卑斯山脈這些高聳而向外突出的前沿,就會變成一道單一的弧形山脈,就會變成一道連綿不斷的陸上屏障的邊緣,將里面的黑海與外面的地中海和亞得里亞海隔離開來。倘若沒有達達尼爾海峽,這道邊緣就會成為“中心地帶”的邊界,而黑海以及黑海流域的所有河流,就會加入到整個“大陸”水系中去。倘若像此次大戰中業已做到的那樣,陸上強國將達達尼爾海峽封鎖起來,不讓地中海地區的海上強國通行,那么從人類的遷徙角度來看,實際上就是實現了上面所說的那種情況。
羅馬帝國的歷任皇帝,雖然都把他們的東方首都建在位于多瑙河和幼發拉底河邊緣區域之間的君士坦丁堡,但對他們而言,君士坦丁堡并非只是他們從歐洲進入亞洲的橋頭堡。羅馬這個地中海強國并未吞并黑海北岸,因此黑海本身就成了羅馬帝國邊疆的一個部分。大草原留給了時稱斯基泰人[108]的土耳其人,而克里米亞沿海也頂多只是點綴著由海洋民族所建立的為數不多的貿易站點。這樣,君士坦丁堡就成了地中海地區的海上力量賴以據守中部海疆的據點,就像羅馬軍團的陸上力量沿著諸條河流據守羅馬的西部和東部邊疆那樣。倘若從廣義和戰略的角度來理解,“中心地帶”這個術語包括了小亞細亞和巴爾干半島在內的話,那么可以說,在羅馬帝國的統治之下,海上力量正是如此這般地滲入了“中心地帶”的內部。
在這些根本性的地理事實面前,后來的歷史雖然還是一目了然,但歷史發展的方向卻正好相反。中亞細亞的一些土耳其人,避開南下進入阿拉伯半島的那條道路,騎馬越過中央高原和亞美尼亞高原,進入了小亞細亞的開闊草原,并在那里定居下來,就像只有一兩個世紀以前馬扎爾族土耳其人騎馬繞過黑海北端進入匈牙利大草原那樣。在奧斯曼帝國那些偉大的騎兵領袖們的統率下,這些土耳其人越過達達尼爾海峽,順著馬里乍與摩拉瓦兩河河谷這條“走廊”,穿過巴爾干山脈,征服了馬扎爾匈牙利本土。自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落入土耳其人手中的那一刻起,威尼斯和熱那亞的海洋民族就無法再在黑海上通行了。在羅馬帝國的統治之下,海洋民族的活動范圍已經深入到了黑海北岸;而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統治下,作為騎馬民族活動范圍的“中心地帶”,則推進到了迪納拉阿爾卑斯山脈和托羅斯山脈。這個重要的事實,因土耳其帝國的疆域擴張到了“中心地帶”以外的阿拉伯半島而被掩蓋起來了;但是,如今英國替阿拉伯人重新征服了阿拉伯半島,這個事實便再次變得清晰起來了。不久之前,我們的德意志敵人已經做出戰略部署,打算把位于“中心地帶”內部的黑海當成東進的通道。
我們最初是按照河流流域來劃定“中心地帶”的;但經過上述這樣的說明之后,歷史難道沒有表明,為了實現某些戰略思想,“中心地帶”的范圍應該稍加擴大呢?從人類遷徙以及遷徙方式不同的角度來看,既然陸上力量如今能夠將黑海封鎖起來,那么我們必須將整個黑海盆地看作是“中心地帶”的一部分,這一點就是顯而易見的了。只有巴伐利亞境內的多瑙河流域因為航運價值不大,故可看作是位于“中心地帶”之外。
還要加上另外一種情況,才能讓“中心地帶”這個整體概念從地理和歷史的諸多事實中逐漸浮現出來,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波羅的海如今已經是一個可以被陸上力量“封鎖”的大海了。雖說駐扎在基爾港的德國艦隊曾經布下水雷、派出潛艇,阻止協約國艦隊進入波羅的海,但這個事實無論從哪方面來看,與“封鎖是由陸上力量執行的”這個說法當然并不相悖;駐扎在法國的協約國軍隊倚賴于海上力量,而德國在波羅的海擁有海上防御力量,卻是因為該國擁有強大的陸上力量。我們應該認識到,在如今的形勢下,各個島國的艦隊既無法再深入到波羅的海,也無法再深入到黑海,而下議院中一些負有責任的大臣也已經承認了這種情況;要想制定出能夠確保我們未來不再受戰爭之害的和平條約,我們認識到這一事實就是極其重要的。
從實現戰略思想的目的來看,“中心地帶”包括了波羅的海、可通航的多瑙河中游和下游地區、黑海、小亞細亞、亞美尼亞、波斯、西藏和蒙古。因此,勃蘭登堡——普魯士、奧匈帝國以及俄羅斯都位于“中心地帶”內部——它們形成了一個廣袤的、三者合一的人力基地,而歷史上的騎馬民族卻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基地。盡管“中心地帶”西部位于北極地區和大陸流域之外,但在現代條件下,“中心地帶”卻仍是海上力量無法進入的一個區域。有一個顯著的自然條件,把“中心地帶”的各個區域清晰地連成了一體;這個自然條件就是,整個“中心地帶”,甚至是遠至俯瞰著氣候炎熱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波斯山脈邊緣,冬季都覆蓋著皚皚白雪。表示一月份平均氣溫為冰點的那條線,從挪威的北角[109]向南,沿著挪威海岸,正好位于沿海島嶼的“護衛”之內,經過丹麥,橫跨德國中部到達阿爾卑斯山脈,再從阿爾卑斯山脈沿著巴爾干山脈向東。敖德薩灣[110]和亞速海[111]每年都會封凍,波羅的海的大部分海域也是這樣。隆冬時節,要是從月球上俯瞰地球,我們就會看到一片廣袤的白色大地,從而清晰地揭示出“中心地帶”最重要的意義。
俄羅斯的哥薩克人在中世紀末第一次統治了大草原之后,引發出了一場偉大的革命,原因在于韃靼人和阿拉伯人一樣,沒有建立一個永久性帝國所必需的人力資源,而哥薩克人身后卻有俄羅斯農民的支持——這些農民如今已經發展成了一個人口上億的民族,繁衍生息在黑海和波羅的海之間一些富饒的平原上。整個19世紀,沙皇俄國在廣袤的“中心地帶”內部都勢力日盛,并且似乎已經威脅到了歐、亞兩洲所有的邊緣地區。然而,到了19世紀末,普魯士和奧地利的日耳曼人決心征服斯拉夫人,并且利用斯拉夫人來占領“中心地帶”,然后再通過“中心地帶”,由陸路滲入中國、印度、阿拉伯半島和非洲的“中心地帶”。德國在膠州和東非地區的各個軍事殖民地,都是當作這一計劃中的陸路終點而建立起來的。
如今,陸軍部隊不但可以隨意使用橫貫大陸的鐵路,還可以隨意使用汽車了。他們也擁有飛機,而飛機可以像回旋鏢那樣飛來飛去,是陸上力量對付海上力量的一種武器。而且,現代火炮對付起艦船來,也是威力無比??偠灾?,倘若一個軍事大國占據了“中心地帶”和阿拉伯半島,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占領這個位于蘇伊士的世界通衢交叉點。如果在戰爭伊始的時候,敵方便將一隊潛艇部署在黑海之上,那么海上力量就會發現,要想牢牢據守蘇伊士運河,是很困難的。雖說這一次我們已經消除了危險,但那些地理現實卻依然存在,并且與給陸上力量提供了越來越多對抗海上力量的戰略機遇。
顯然,處于“世界島”內部的“中心地帶”,與為海洋環抱的“世界島”本身一樣,都是切切實實存在的自然現實,只是“中心地帶”的邊界劃定并不像“世界島”那樣清晰罷了。然而,直到大約100年前,才有了一個足以從“世界島”這座大本營內部開始威脅到世界自由的人力基地。在如今的形勢之下,純粹的幾張紙——就算這幾張紙是一個國際聯盟的成文憲法,也并不足以確保“中心地帶”將來不會再次成為一場世界大戰的中心?,F在這個國際聯盟還沒有定型,所以正是考慮我們以地理現實和經濟現實為基礎,能夠做出什么樣的保證來確保人類未來的安全這個問題的時候了。帶著這一觀點,我們再來看一看這場世界大戰的風暴如何在“中心地帶”聚積起來,就是很有意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