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洋民族的觀點
- 陸權論
- (英)麥金德
- 18597字
- 2021-10-28 23:49:10
“上帝曰:讓世間之水,匯聚一處”[42]
在人類有史以來的五、六千年間,地理方面的現實情況基本上都保持著一致。雖說森林被砍伐、沼澤被排干、沙漠的范圍也可能擴大了,但除了局部之處,海洋與陸地的輪廓、山川河流的位置并沒有改變。然而,地理環境對人類活動的影響,并非僅僅依賴于我們如今所知的、目前和過去的現實,甚至還在更大程度上依賴于人們如何去設想這些現實。在整個歷史上,海洋始終都是一個整體,可人類卻出于實用目的而把它分成了兩個部分,即東大洋和西大洋,直到區區400年前人類繞航好望角之后才不再如此。這樣,海軍上將馬漢[43]才會在上個世紀的最后幾年中,仍根據《創世紀》[44]第一章中的文句,提出自己關于海權的新論點。雖說海洋一直以來就是一個整體,但直到幾年之前,人們才全面理解這個偉大現實的實際意義——或許只是到了如今,人們才理解了這個現實的全部意義呢。
每一個世紀,都有著各自的地理學遠景。如今仍然在世但過了服兵役年齡的人,上學時學到的世界地圖上,非洲大陸內部差不多還是空白一片;可到了去年,史沫茲將軍[45]卻能在皇家地理學會進行講演,論述德國人想要利用如今已經勘探清楚的中非地區、并且利用那兒的有利地位來控制世界的野心了。然而,20世紀的地理遠景與以前各個世紀地理遠景的差異,卻并非僅僅只是范圍上有所不同。總體來說,我們的地理知識如今幾近完整了。近來,人們成功地到達了北極,發現該地為一處深海所環繞著;人們也成功地抵達了南極,并且發現該地位于一處高原之上。有了這些結論性的發現之后,先驅們的使命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不會有再有諸多肥沃的新大陸,不會再有重要的山脈和主要的河流,還需經過探險才能發現了。此外,世界地圖剛一粗略地制成,所有陸地便都標定了界限,從政治上被瓜分掉了。無論我們考慮的是地球表面事物之間在自然上、經濟上、軍事上還是政治上的相互關聯,如今首次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都是一個封閉的體系了。人類已知的事實不會再衰退為一知半解,進而變成未知的事實;而對于界外土地[46],人們也不可能再靈活地進行政治擴張了。每一次地震、每一場災難或者每一次生產過剩,即便是發生在地球的另一邊,地球這一面的人們如今也可以感知得到,而且事實上它們也有可能從地球的那一邊反轉回來,就像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47]爆發后,噴出的氣浪呈環狀在地球上推進,直到在地球另一面的某個地方匯集起來,然后再次擴散,并再次在其發源地喀拉喀托火山之上匯集起來那樣。自此以后,人類的所有行為,都會通過相同的方式在全世界產生反響并且一再回蕩。歸根結底,倘若這次戰爭持續得足夠長久——事實也的確如此——那么每個大國必定都會卷入其中,原因就在這里。
然而時至今日,我們對地理現實的觀點,仍然因為帶有來自過去的那種先入之見,所以為了實利目的而被歪曲了。換言之就是,人類社會和地理現實的關系,并非基于如今的地理事實,而是在對待此種關系時,我們很大程度上依然沿用了歷史上的做法。只有通過努力,我們才能用一種正確、全面、因而也是客觀的、20世紀的視角來認識這些地理現實。此次戰爭讓我們很快得到了教訓,可我們的公民當中卻仍然有許多人,雖說清清楚楚地面對著西方國家的前景,但對東方國家的背景卻只有一種極其模糊的印象。因此,為了理解目前的處境,簡單研究一下我們業已經歷過的各個階段,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們不妨先從研究海洋民族的觀點所經歷的不同階段開始。
設想一下,有一處褐色大漠,海拔數百英尺。再設想一下,有一處峽谷,兩岸崖壁峭立,切入了這片大漠高原;谷底則是黑土成帶,有一條銀白如練、可以通航的長河蜿蜒其中,綿延500英里,滔滔向北。這條大河就是尼羅河,它從阿斯旺一路奔涌而下,直到尼羅河三角洲頂部,然后分流入海;阿斯旺的花崗巖形成了第一道大瀑布,阻斷了航路。沙漠兩邊,橫跨峽谷的直線距離大約是10到20英里。站在峭壁一側,身后便是沙漠;峭壁從腳邊一路下落,直達下面的那片平原——放眼望去,或是夏季肆虐的洪水,或是入冬時的一片碧綠,或是春季時金黃的莊稼,而眼前又有直抵對面沙漠的一堵峭壁。崖壁之上有許多的凹處,很久以前人們就將其鑿成了一座座石窟寺廟和墓穴,而那些凸出來的地方則刻成了歷代帝王和諸多神祇的雕像,座座都威風凜凜。處在這片狹長下凹地帶上的埃及,遠古時期就已開化,原因就是此處匯聚了一切基本的物質便利條件,可供人們利用。一方面,這里土地肥沃、水量豐富、日照強烈,因此富饒得很,足以讓民眾生活豐足。另一方面,該國的每一處土地,距那條通暢無阻的水道都不過5、6英里遠,甚至更近。該國也有從事航運的動力,因為尼羅河河水會帶著船只向北航行,而地中海季風——即海運中所稱的貿易風——又會將船只吹向南行。富饒,再加上一條交通運輸線——它們都提供了人力以及該國組織上的便利條件;這樣,就具有了形成一個王國所必不可少的那些要素了。
我們需要這樣來描述埃及的早期環境才行:一連串的部落相繼占據著尼羅河河谷,相互用大型戰船組成艦隊進行征戰,就像如今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仍有許多后起部族在剛果河上相互征戰那樣。當這些部落中的某一個打敗了其鄰近部落,占有了尼羅河河谷中較長的區域,并因而使其人力有了更廣泛的物質基礎之后,這個部落便會在此種基礎之上開始發動進一步的征戰。最終,整個河谷地區便被歸入了一個君主的統治之下,而埃及歷代國王也都把皇宮建在了底比斯。在尼羅河上乘坐船只南來北往的,都是歷朝歷代的行政人員——即各朝的使節和官吏。其東面和西面,都是沙漠所構成的強大屏障,而在北方邊界,尼羅河三角洲沿岸的一條沼澤帶又可以抵御海盜的襲擾。[作者注:請參閱J·L·梅爾斯教授所著的《歷史之黎明》一書。]
現在,我們不妨把心思放到地中海這個“偉大之海”上來。這里具有本質上與埃及相似的物質要素,不過此處這些要素具有更大的規模,因此以這些要素為基礎而建立起來的,并非僅僅是一個王國,而是整個羅馬帝國。從腓尼基[48]沿海往西2000英里,綿亙著一條遼闊浩淼的水路,直達直布羅陀海口,并且兩岸沃土千里,冬季雨水豐沛,收獲時節日照充足。不過,尼羅河沿岸居民和地中海兩岸居民之間,還是有所不同的。在埃及各地,適于人類活動的條件相對都比較統一;組成王國的每一個部落當中,都會有各自的農民和船夫。但是,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各個民族卻是術業有專攻;有些人滿足于在家種地,或者從事國內河運業,而其他人卻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掌握航海技術和進行國際貿易方面。打個比方,這就像是居家務農、種植谷物的埃及人與喜歡冒險的腓尼基人比鄰而居了。因此,要把地中海沿岸的各個王國緊密聯合起來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治單位,就需要付出更長久、更持之以恒的努力去組織才行。
現代研究業已表明,那個從事航海的最主要的古代民族,一直都是來自歐亞大陸之間的那片方形水域——這片水域或稱愛琴海和愛琴列島,是希臘人的“主海”。來自這片海域的水手,似乎在這些“異教徒群島”上還沒有說希臘語的時候,就把他們的買賣交給了腓尼基人。根據神話所示和近代發掘的結果,在希臘誕生之前,愛琴海地區的文明中心位于克里特島上;注意到這一點,與我們眼下的目標有著深切的利害關系。那里是不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海權基地呢?從這處故土而來的那些海員,是不是遇到過一些向北航行的人,那些人因為看到太陽在自己右邊升起、在自己左邊落下,便把他們右邊的陸地叫做亞細亞,而把左邊的大陸叫做歐羅巴呢?一些航海者在愛琴海這個“海室”四周的其他海岸定居下來,形成了一個沿海的希臘人外圈,處在內陸方向數英里之外的其他民族前面,并且直到如今;這些航海者們是不是來自克里特島呢?愛琴列島中的島嶼數不勝數,使得“列島”這個名稱也與埃及的“三角洲”一樣,已然變成地理學上的一個常用術語了。不過,克里特島是其中最大的一個,也是其中成就最為斐然的一個島嶼。那么,我們在此是不是有了一個一流的例子,能夠說明較大的基地對于海權而言極其重要呢?海上的人力,必定要由陸上某個地方的富饒資源來加以供養,因此,倘若其他方面——比如本土的安全和民眾的精神狀況——不相上下,那么具有更多資源做后盾的那種人力,便能掌控海洋。
愛琴海地區的下一個發展階段,顯然也給了我們相同的教訓。那些說希臘語的游牧部落從北部南下,進入了如今形成希臘本土的希臘半島并定居下來,從而把這個半島上的早期居民都希臘化了。這些希臘人挺進到了半島最南端的伯羅奔尼撒,那里有一條細長的科林斯地峽與大陸相連。自此以后,屬于希臘部落之一的多里安人通過以其相對較大的半島為基地而建立起來的海上力量征服了克里特島;克里特島雖說面積相對較小,卻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海島基地。
幾個世紀過去了,期間希臘人航海繞過伯羅奔尼撒南部諸岬角進入了愛奧尼亞海,還沿著愛奧尼亞海海岸進行了拓殖。所以,伯羅奔尼撒這個半島就成了地處希臘海洋世界中的一個大本營。在愛琴海和愛奧尼亞海這兩處姊妹海域的外側沿岸,希臘殖民者只占領了邊緣地帶,很容易受到來自背后的攻擊。只有在半島中心地帶,他們才相對比較安全;可后來的事實表明,即便是在半島中心地帶,他們也并不是絕對安全的。
在東邊,波斯人在愛琴海外側海岸從內陸南下,進攻沿海的希臘城市,而雅典的艦隊便從這個半島大本營出發,越洋過海,前去支援那些受到威脅的親族,從而使得海權和陸權之間爆發了紛爭。他們在馬拉松挫敗了波斯人發動的一次海上襲擊,于是波斯人便退了一步,采取受到了挫折的陸上力量所要采取的那種明顯戰略;在薛西斯[49]國王的率領下,他們迂回進軍,在達達尼爾海峽上用船只架起浮橋,從北方攻入了伯羅奔尼撒半島,想要搗毀這個馬蜂窩——因為從這個蜂窩里冒出來的馬蜂,蜇了他們就跑,根本逮不住。波斯人的這次進擊失敗了,直到后來半希臘化、半屬野蠻民族、且其祖先原本就生活在希臘半島上的馬其頓人崛起,才結束了海上力量的首個周期;馬其頓人攻克了位于他們南邊的那個希臘海上基地,然后又進軍亞細亞,經由敘利亞進入了埃及,還在途中摧毀了腓尼基人的提爾港[50]。這樣一來,他們便通過奪取希臘人和腓尼基人的基地,把東地中海變成了自己的一個“內海”。完成這些事情之后,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便可以一身輕松地進軍上亞細亞了。雖然我們可以說船只具有機動性、艦隊也便于遠征,但從根本上來說,海上力量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有沒有一個物產豐富、安全穩固而又合適的基地。希臘海權所經歷的階段,與埃及的河權所經歷的階段并沒有什么兩樣。二者的結局也是相同的;在沒有海軍保護的情況下,貿易之所以還能夠安全地經由水路來進行,原因即在于水道沿岸全都是由同一個陸上強國占據著。
現在,我們再來看一看西地中海。那里的羅馬,起初只是一個筑有防御工事的山上城邦,山腳有著一座橋和一個沿河碼頭。這個“一山一橋一港”的城邦,是一個由農民所組成的小國的大本營和市場;而那些農民耕作的,則是地處亞平寧山脈和大海之間的拉丁姆這一“開闊地帶”或者平原。就航運目的而言,臺伯河這條“父親河”不過是條小溪,只能航行當時的那種小型海船罷了——它們從沿海溯河而上,航行數英里便到了拉丁姆平原的中心地帶;不過,就算那樣,也足以讓羅馬具有了敵國所不具備的優勢,勝過了附近地區阿爾班山和埃特魯斯坎山上的其他城邦。羅馬跟倫敦一樣,既有橋,又擁有最深的港口。
以拉丁姆平原的豐富物產為基礎,羅馬人從臺伯河出發,開始繞著西地中海沿岸進行貿易。不久之后,他們便開始與迦太基人展開爭戰,而后者所依賴的,是位于地中海對面非洲之角上的那個富庶的邁杰爾德河谷。接下來便爆發了第一次布匿戰爭,或稱腓尼基戰爭,結果是羅馬人獲勝并控制了海洋。然后,他們便進而吞并了意大利在半島上遠至盧比孔河的那一部分領土,從而擴大了自己的基地。
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迦太基主將漢尼拔試圖像過去薛西斯和亞歷山大大帝對付那些敵對的海上強國一樣,通過繞道進軍來迂回包抄羅馬這個海上強國。他率軍越過西面的直布羅陀海峽,從非洲進入西班牙,然后穿過高盧南部地區,攻進了意大利。他被打敗了,于是羅馬又吞并了高盧和西班牙的地中海沿岸地區。在第三次布匿戰爭中,羅馬通過攻取迦太基本土,使得西地中海變成了它的一個“內海”,因為西地中海的所有沿岸,都被同一個陸上強國占領了。
羅馬尚待完成的任務,就是把由西西里海峽和墨西拿海峽相連的地中海東、西兩大海域統一控制起來。羅馬軍團越洋過海,攻入了馬其頓,并從那里攻進了亞細亞,但說拉丁語的西部和說希臘語的東部之間那種差別卻依然存在,因為東、西羅馬的兩位總督,即愷撒和安東尼之間開始爆發內戰時,這種差別是非常明顯的。亞克興[51]海戰是世界歷史上具有關鍵意義的戰役之一;在此戰中,愷撒率領的西羅馬艦隊摧毀了安東尼所率的東羅馬艦隊。自此以后,在長達5個世紀的時間里,整個地中海都成了羅馬帝國的一個“內海”;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認為羅馬帝國主要是一個陸上強國。除了少量的警用船只,羅馬帝國根本不需要艦隊,就能像埃及歷代國王曾經控制尼羅河水道那樣,徹底地掌控住地中海這條海上動脈。通過奪取海上強國的基地,陸上強國便又一次結束了這一輪的水上爭霸。亞克興之戰這樣的終極海戰的確發生過,而愷撒所率的艦隊也的確像所有獲得最后勝利的艦隊一樣,攫取了整個海洋的控制權。但是,這種控制權接下來并不是在海上得以保持的,而是通過占領沿海地區,在陸地上維持下來的。
羅馬完成其環地中海力量的組織工作之后,接下來就經歷了一段長久的過渡時期,期間西方文明正逐步做好了向海洋擴張的準備工作。這種過渡,是從羅馬的道路系統開始的,而羅馬建立此種道路系統,本來是為了讓羅馬軍團的進軍具有更大的機動性。
3次布匿戰爭結束之后,便有4個說拉丁語的行省環繞著西地中海了——即意大利,南高盧,東、南西班牙以及迦太基屬非洲。非洲行省的南界,有撒哈拉沙漠加以守護,而意大利后方也有亞得里亞海這道護城河;但在高盧,與西班牙、羅馬人相鄰的,卻是一些令人不舒服的、獨立不羈的凱爾特部族[52]。所以,便出現了帝國熟悉的那種進退維谷的局面;是挺身而出、消除此種威脅呢,還是廣修戰壕、把凱爾特部落拒之于外,并任由它存在下去呢?由于這個仍屬年富力強的民族選擇了前者,所以帝國的國境和道路便在圣文森特角和萊茵河河口之間綿延1000英里,直達大海了。這樣一來,羅馬帝國說拉丁語的那一部分領土,便開始依賴于自然地理學上的兩個特征了:一個是拉丁海——即西地中海;另一個則是介于地中海和大西洋之間的拉丁半島。[作者注:我并不清楚前人是否用過“拉丁海”和“拉丁半島”這兩個名稱。但在我看來,這兩個名稱將那些重要的一般性情況具體化了,因此我準備自此處起便繼續沿用這兩個名稱。]
裘力斯·愷撒率軍深入到了比斯開灣,組建了一支艦隊,并且憑借這支艦隊,擊敗了布列塔尼[53]的威尼蒂人[54]的艦隊。接下來,由于不列顛的凱爾特人向他們的高盧同族伸出了援手,所以愷撒便橫渡英吉利海峽,在凱爾特人所據的不列顛這個海島基地上將其擊潰了。100年后,羅馬人征服了不列顛島南部和所有較為富庶的地區,從而消除了在高盧沿海之外興起一個海上強國的危險。這樣一來,英吉利海峽也變成了一個被陸上強國控制了的“內海”。
4個世紀之后,羅馬這個陸上強國衰落下去,于是拉丁半島兩側的海洋很快就不再“封閉”了。古挪威人從斯堪的納維亞的諸峽灣出發,來到北海上四處劫掠,并且越過了英吉利海峽和直布羅陀海峽,甚至還攻入地中海地區各個港灣,從而將整個廣袤的半島全都置于其海上力量的包圍之中了。他們還在不列顛群島和西西里群島上奪取了諸多的前沿基地,甚至還在諾曼底和意大利南部地區開始蠶食歐洲大陸的邊緣。
與此同時,騎著駱駝的撒拉遜游牧部落也由阿拉伯半島南下,從帝國手中攫取了迦太基、埃及和敘利亞——也就是羅馬帝國位于地中海南面的那幾個行省。然后,他們又率領艦隊,攻取了西西里島的一部分和西班牙的部分地區,將其作為他們的海外基地。這樣一來,地中海便不再是一個帝國的動脈干線,而變成劃分基督教國家和伊斯蘭教國家的邊界鴻溝了。不過,雖說西班牙位于地中海以北,但撒拉遜人還是有著更強大的海上力量,所以能夠占據西班牙;以前盡管迦太基位于地中海之南,但羅馬帝國也擁有較為強大的海上力量,因此能夠將其占領,這兩種情況是一樣的。
拉丁地區的基督教國家,就這樣被禁錮在拉丁半島及其附屬的不列顛島上,長達1000年之久。從古人所稱的“神圣海角”[55]向東北方向而去,綿亙著直線距離長達1500英里的大西洋海岸,直達哥本哈根海峽;而從“神圣海角”往東,則是直線距離也達1500英里且蜿蜒起伏的地中海海岸,直抵君士坦丁堡的諸道海峽。在每一處海峽,都有一個較小的半島伸向半島大陸,且一側是斯堪的那維亞,另一側是小亞細亞;而由此形成的兩處大陸屏障背后,則是兩個被陸地環繞的海域,即波羅的海與黑海。倘若可以用不列顛島來與意大利保持平衡,那么這個大半島的末端便是對稱的;我們可以將其比作一個拉丁式的[56]十字架[57],頂部是德國,兩側是不列顛島和意大利,底端是西班牙,而中心點則是法國——它象征著由5個國家所組成的那個基督教帝國,盡管位置有點兒偏北,這個帝國卻在中世紀繼承了羅馬帝國歷代愷撒的衣缽。然而,從波羅的海與黑海開始讓歐洲具有半島特征的那些地方往東,輪廓卻不那么勻稱了,原因在于巴爾干半島向南伸展,直到末端才逐漸縮成了一個小小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希臘半島。
倘若羅馬征服了萊茵河以東的地區,會出現一種什么樣的情況,進行此種推測難道不是一件令人很感興趣的事情嗎?誰又能說,一個強大的、遠至黑海和波羅的海地區全都拉丁化了的海上強國,不會從其半島基地出發,從而掌控住整個世界呢?不過,傳統的羅馬帝國主要還是一個地中海強國而非一個半島強國,所以我們必須將萊茵河——多瑙河這條邊界,看成是劃定該國從地中海沿岸向北滲透活動的一處界限,而不能將它看成是一種半島政策并未完全實現所導致的結果。
又是兩側海洋的“打開”,使得歐洲首次具有了半島的特征。信奉基督教的那些國家必須進行反攻才行,否則,南、北雙方的夾擊便會將這些國家消滅。于是,查理曼大帝[58]就橫跨萊茵河,建立了一個帝國;雖然所用的語言一半是拉丁語、一半是日耳曼語,但帝國信奉的宗教,卻完全是古羅馬天主教。后來的十字軍東征[59],便是以這個帝國為基地。從時間相距如此久遠的全面視角來看,從海洋民族的觀點來看,倘若十字軍東征獲得成功,那么其主要作用便會是再一次“封鎖”地中海。長達兩個世紀之久的歷次十字軍東征,有兩條進軍路線。一條是從威尼斯和熱那亞派遣艦隊,前往敘利亞沿海的雅法和阿卡;另一條是陸軍經由匈牙利進軍,沿著摩拉瓦河谷和馬里乍河谷那條著名的“走廊”,通過君士坦丁堡和小亞細亞,進入敘利亞。十字軍從一個日耳曼基地出發、繞道抵達地中海背后的這幾次陸上進軍,跟亞歷山大大帝從他的馬其頓基地出發所進行的那次類似的戰役,形成了很明顯的對照。實際上,在半希臘化的馬其頓人和半拉丁化的日耳曼人之間,確實具有很多可以的類似之處。沒有哪一個血統純正的希臘人,會僅僅把馬其頓人看成是雜種!不過,由于在希臘半島上占據了廣泛而根基深厚的位置,所以馬其頓人能夠征服希臘的海上基地;這種情況,正像日耳曼人在大拉丁半島上占據了廣泛而根基深厚的地位,因而總能對萊茵河和阿爾卑斯山地區之外拉丁海的海上基地構成威脅那樣。
這樣一來,屬于拉丁文化的各個民族便經歷了長達數個世紀的嚴冬、史稱“黑暗時代”的考驗;在此期間,他們全都被伊斯蘭教徒圍困在各自的本土內部,而數次十字軍東征也沒能突圍。直到15世紀,進行大規模海洋探險的時機成熟之后,世界才變成了歐洲人的世界。在此,我們有必要暫時打住,來深入研究一下那種獨特的環境——在此環境中,我們人類中的西方各民族培養出了積極進取和堅忍不拔的性格,使得西方人取得了現代世界的領導權。歐洲不過是還包括了亞、非兩洲的這座大島嶼上一個小小的角落罷了,而歐洲人的發祥地卻又只占了歐洲的一半——即拉丁半島,以及聚在其周圍的一些附屬半島和島嶼。它的南邊,是一望無邊的沙漠,只能騎著駱駝經過約3個月才能越過,從而將黑人與白人隔離開來。它的西面,是茫無邊際的海洋,而北邊又是冰封千里的北冰洋。在東北方向,有著無窮無盡的松林,其間的河流,要么是注入北冰洋內浮冰壅塞的河口,要么便是注入諸如與海隔絕的里海這種內陸水體。只有在東南面,才有可以通行的綠洲路線跟外界相通,可從7世紀到19世紀,這些路線卻幾乎被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完全封鎖了。
然而不管怎么說,歐洲的水道體系,終是因蘇伊士地峽而與印度洋隔斷開來了。因此,從海洋民族的角度來看,歐洲就成了一個很具體的概念;即便陸地民族有可能認為歐、亞兩洲聯成了一體,海洋民族也會這樣認為的。歐洲是一個獨立的世界,但在這個世界內部,卻有著豐富的資源,而它的水路交通中,也存在著一種能讓各國結成一個親密大家庭的自然條件。這種自然條件就是,各條水道支流密布且相互交匯,而那些不敢去冒海上狂風巨浪之險的船夫,則可以安然往來于沿海地區與內陸之間,就跟操舟往返于河流兩岸之間沒什么兩樣。此外,在羅馬帝國的公路體系衰落之后道路相對較少的那個時代,船夫們也經常光顧許多河流的源頭;如今是因為這些源頭都已經不再具有航運價值,所以我們才將它們廢棄掉了。
關于中世紀歐洲被圍,其實還有兩點是很幸運的。一方面是,異教徒并沒有掌控那種取之不竭的人力資源,因為異教徒都是以干旱和半干旱的沙漠、草原以及相對較小的綠洲為基地。另一方面是,拉丁半島沿海并沒有受到嚴重的威脅,因為古挪威人雖然兇猛、殘暴,卻仍然屬于異教徒,而他們所倚仗的基地,是范圍比綠洲更加狹小、物產也沒那么豐富的一些峽灣山谷,并且無論定居何處——無論是在英格蘭、諾曼底、西西里,還是在俄羅斯——他們的人口數量都很少,所以很快就同化進了歷史更為悠久的那些民族當中。這樣一來,歐洲的防御力量便可以全部用于抵抗來自東南方向的威脅了。但是,隨著歐洲文明獲得了動力,歐洲便有了余力去開發海洋了;因此,只需有威尼斯和奧地利兩個地方,歐洲就足以對付土耳其了。
古挪威人曾經多次試圖強行穿越冰雪覆蓋的格陵蘭北部,卻都是無果而終,后來葡萄牙人便開始尋找一條繞過非洲海岸通往印度群島的海路。他們在半英國血統半葡萄牙血統、人稱“航海者”的亨利王子這位領頭人的激勵之下,開始了探險。像哥倫布那樣的航海家,雖說他們終生都在沿著海岸航行,且經常往返于威尼斯與不列顛島之間,但駛出直布羅陀海峽之后,卻都遲遲沒有南下探險,這一點乍看起來似乎很奇怪。而看上去更為奇怪的是,等到他們終于下定決心去探索非洲的輪廓之后,雖說年年都進行了航海,卻耗費了兩個世代的時間,直到達·伽馬[60]才率先進入了印度洋。他們遇到的諸多困難,都屬于物質上的原因。從加納利群島到佛得角,兩地之間相距1000英里;由于干燥的信風無休無止地從內陸吹向海洋,所以兩地之間的非洲海岸都是熱帶沙漠。雖說借著這種平穩的信風向南航行可能是件相對較易的事情,可那時的船只無法像現代快速帆船一樣近風航行,它們既不敢冒著海風揚帆出海,又不敢沿著沒有食物和淡水補給的海岸長久地搶風[61]航行,因為那個時候壞血癥還是一種不治之癥;這樣的船只,又要怎樣才能返航呢?
葡萄牙人找出了通往印度海域的海道之后,很快便粉碎了阿拉伯單桅帆船的抵抗。歐洲已經擊敗了后方的敵人;歐洲人繞航到達了大陸背后,正如薛西斯、亞歷山大、漢尼拔和十字軍曾經繞道進軍到地中海背后那樣。
從那時起,直到1869年蘇伊士運河通航,繞航好望角、在東大洋上向北航行并且遠至中國和日本的歐洲水手絡繹不絕,人數也越來越多。迄今為止還只有一條船,即瑞典諾登舍爾德[62]男爵的那艘“維加”號,沿著亞洲北部航行過——這次航行歷盡艱險,耗時兩年;可這條船恰好并沒有繞航亞、非、歐“三大洲”,因為它是經由蘇伊士運河返航的。直到上個世紀,除了冒險活動,也沒有人經由陸路到達過印度群島。與印度群島各國的貿易,都是通過沿海繞航南方那個巨大的海角來進行的——這無疑是一種點對點的冒險貿易方式——這個海角兩側,一邊是歐洲和非洲的海岸,另一邊則是非洲和亞洲的海岸。從通往印度群島的交通貿易來看,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海角,夾在不列顛和日本之間向南伸展著。這個“世界海角”為海上力量所包圍,就像過去的希臘海角和拉丁海角一樣:所有的沿海地區,既可以進行海上貿易,也可能遭到來自海上的攻擊。自然,海洋民族會選取大陸沿海的各個小島,比如蒙巴薩、孟買、新加坡、香港,或者像好望角和亞丁這樣的小型半島,把它們當成自己進行貿易或者發動戰爭的本土基地;因為那些地方既是他們的船只的避難所,又可以確保其補給場所的安全。海洋民族膽量漸壯、實力日強之后,他們便把那些靠近大河大江入海口的商業城市,比如加爾各答和上海,變成了物產豐富、人口稠密的市場所在。由于具有了更大的機動性,歐洲的海洋民族便在大約4個世紀的時間內擁有了勝過非洲和亞洲陸地民族的優勢。
基督教國家所面臨的巨大危險,由于伊斯蘭國家的實力相對衰弱下去而消除了,而這無疑也是中世紀的歐洲在中世紀末出現分裂的原因之一;還在1493年,教皇就已經被迫在大海上從南到北劃出了那條有名的界線,來防止西班牙和葡萄牙兩國的海洋民族發生糾紛。此種分裂的結果,無疑并不是出現了十字軍所理想的一個大國,而是興起了5個相互爭雄的海上強國——即葡萄牙、西班牙、法國、荷蘭和英國。
從古代海上強國的環境演變到現代海上強國的環境,這1000年間的變遷情況就是如此,使得我們必須將各有一個相應島嶼與之抗衡的希臘半島和拉丁半島來加以對比。希臘半島和克里特島之間的抗衡關系,形成時間要早于拉丁半島和不列顛島之間的抗衡關系。在多里安人的統治下,這個半島大陸上的大部分資源都被用于去征服克里特島,但后來斯巴達和雅典之間的爭戰,使得這個半島并未被充分用作海上基地。拉丁半島這個面積較大的半島和不列顛這個較大島嶼的情況也是這樣,不列顛島被來自半島大陸的羅馬帝國攻克并占領了;不過,到了中世紀末期,數個相互爭雄的海上基地占領了拉丁半島,這些基地都像雅典和斯巴達曾經容易遭到馬其頓入侵那樣,都有可能遭到來自它們背后大陸上的攻擊。在這些拉丁基地中,只有威尼斯這個基地正對著伊斯蘭國家,而其他基地則為了爭奪制海權而同室操戈、征戰不休,于是,不列顛這個面積較小的海島基地,由于無需去對抗一個團結的半島基地而最終變成了一個強國的本土,包圍并且遏制住了面積較大的拉丁半島。
雖說大不列顛內部的確是直到18世紀才有效地團結起來的,但自然地理方面的實際情況,卻決定了大不列顛內部總有一個地處不列顛島南部且掌握著支配地位的英格蘭民族,而不論它是蘇格蘭和威爾士這兩個民族的仇敵還是伙伴。從諾曼時代[63]起,直到以煤田為基礎的現代產業發展起來,英格蘭這個民族的結構幾乎一直都極其簡單的。也正是這一點,使得英格蘭的歷史成為了英雄史詩般的歷史,直到后來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歷史潮流與之融合起來才不再如此。西部、北部的山脈和東面、南面的海峽之間,有著一片肥沃的平原、一個農耕民族,統一在一個國王的統治之下,有著一個國會,一條定時漲落的河,以及一座作為中心市場和港口的大城市——英格蘭民族正是以這些要素為基礎確立起來的,而在伊麗莎白女王統治之下,當西班牙無敵艦隊入侵英吉利海峽的那個晚上,從普利茅斯到特威德河上的貝里克郡,無數座山頂都燃起了烽火。拉丁姆平原、臺伯河、羅馬城、元老院和羅馬民族,也曾在較小的規模上呈現出了一種類似的統一,并且具有相似的執行力。從歷史的角度來說,不列顛海上力量的真正基地,就是我們的英格蘭平原——它沃土千里,且與世隔離;而在平原的邊界地區,后來又開采出了煤礦和鐵礦。皇家海軍的白色軍旗上是圣喬治[64]徽標,這既有著某種歷史上的原因,也是為了跟它的那些次要伙伴們有所“區別”。
海上強國的每一個特點,都可以從過去3個世紀的英國歷史中去加以探究,但有一個物產豐富、安然無恙的本土基地才是最根本的一個特點,而其他一切都是后加到這個特點之上的。有人說,我們應當每天都感謝上帝將英吉利海峽賜予了我們,但在1918這關鍵性的一年,當我遠眺英格蘭平原上一片壯麗的豐收景象之時,在我看來,作為一個以航海為業的民族,我們對于這片富饒土地的感恩,似乎應當不亞于對英吉利海峽的感恩。畢竟,連克里特這個海島基地也不得不屈服于從較大半島來的多里安人。
在過去的4個世紀中,敵人曾經有4次企圖從海峽對岸的半島沿海地帶來推翻不列顛這個海上強國——一次是從西班牙,一次是從荷蘭,兩次是從法國。最終,特拉法爾加海戰之后,英國的海上力量絕對地包圍了拉丁半島,在直布羅陀、馬耳他和赫爾戈蘭都有了自己的附屬基地。雖然還有敵對的私掠船出沒,但整個歐洲大陸的海岸線變成了英國實際上的邊界,于是英國便能夠從容地在海洋上備戰了。所以,英國便在西班牙發動了“半島”戰役[65],并讓陸軍在尼德蘭登陸,去支援自己的軍事盟國。英國甚至還把軍隊從瓦爾赫倫島和科倫那調走,從而加速了加利波利[66]之戰的爆發。
拿破侖戰爭[67]結束之后,英國的海上力量便幾乎無人能敵,包圍了位于英國與日本之間、直到好望角的這個巨大的“世界海角”。在海上航行的英國商船,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在海外各國所投入的英國資本,也是英國資源中的一部分,由倫敦城[68]加以掌控,可用于維持英國在海洋之上和海外的霸權。這種形勢既令人驕傲,也帶來了巨大的利益,因此生活在維多利亞王朝中期[69]的人便都認為不列顛這個島國理應統治四海了。或許,我們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并不是廣受歡迎的一個民族;因為我們有英吉利海峽庇護,這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并不公平的優勢。但是,軍艦并不能巡航于崇山峻嶺之間,而且自金雀花王朝[70]對法國的那幾場戰爭以來,我們也并沒有想要去永遠征服歐洲;因此總的來說,我們或許可以期望,外國史學家會像那個有名的男生描述他們校長那樣,說我們19世紀的英國是“一頭野獸,不過也是一頭公正的野獸。”
或許,英國海上力量最引人注目的成果,便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一個世代里,該國在印度洋所取得的地位。英國對印度的那種“統治”,倚賴于來自海上的支援,但好望角、印度和澳大利亞之間的所有海域,平常卻并沒有英國戰艦出沒,甚至連一級巡洋艦也沒有。實際上,印度洋就是一個“內海”。英國占有或者說“保護”著海岸線上的大多數地區,而其余的前沿地帶,要么是在諸如荷屬東印度群島這樣的海島上,要么就是在諸如葡屬莫桑比克和德屬東非那樣的地方;這些地方雖然都屬于大陸,但在現有條件下,從歐洲經由陸路都是無法到達的。除了在波斯灣內,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別的既有安全保障、又有必要資源且足以爭奪海上霸權的基地了,但在波斯灣兩側的波斯海岸和土耳其海岸上都不許建立海上基地,卻是英國政策中一條公開確立下來的原則。從表面來看,羅馬人封鎖地中海并將羅馬軍團沿萊茵河邊界分布,同英國封鎖印度洋并將軍隊分布于印度西北邊陲,這兩種情形間有著顯著的相似之處。它們之間的區別,即在于下述這樣一種事實:封鎖地中海倚賴的是羅馬軍團,而封鎖印度諸海,卻是依靠來自英國本土基地、且可以遙控印度諸海的海上力量本身來加以維持的。
在前面對海上強國的盛衰變遷進行快速審視的過程中,我們并沒有停下來考慮一國獨霸四海那個陳舊不堪的主題。如今大家都已經認識到,由于海洋是個相連的整體,艦船又具有機動性,所以一場決定性的海戰既有當時的效果,也會具有長遠的影響。愷撒在亞克興打敗了安東尼,所以地中海沿岸各處就必須執行愷撒的命令了。英國在特拉法爾加海戰中贏得了最終的勝利,所以就能夠不許敵人的艦隊在海洋上航行,就能夠把英國軍隊運送到任何海岸或者從任何海岸調離,就能夠把源自外國的給養運回本國,就能夠在談判中對任何擁有海岸線、膽敢冒犯的國家施加壓力了。更確切一點來說,此處我們所關注的,是海上強國的基地及其與陸上強國基地的關系這個方面。從長遠來看,這才是根本性的問題。尼羅河上曾經有著戰舟組成的許多艦隊,但由于埃及全境的肥沃基地都由一個陸上強國所掌控,因此各國之間的紛爭也就此止歇了。克里特這個海島基地,被希臘這個較大的半島基地征服了。馬其頓這個陸上強國,不分彼此地把希臘人和腓尼基人的基地統統都奪取了,從而使得后者的戰船再也無法進入東地中海了。漢尼拔經由陸路進攻海上強國羅馬的那個半島基地,可這個基地卻由于羅馬在陸戰中獲勝而得以保存了下來。通過在海戰中取得勝利,愷撒獨霸了地中海;羅馬繼而憑借在陸上前沿進行防御而保持了對地中海的控制。在中世紀,拉丁地區的基督教國家是倚賴其半島基地在海上進行防御的,但在現代,由于那個半島內部各國崛起、彼此爭雄,出現了數個海上強國的基地,并且它們都容易遭到陸上攻擊,所以制海權便落入了一個強國手中;該國所據的基地并不廣闊,而是位于海島之上——幸運的是,那是個既富饒、又產煤的島嶼。以此種海上力量為基礎,英國的冒險家們便建立起了一個由殖民地、種植園、補給站和保護國所組成的海外帝國,并且通過將部隊海運至印度和埃及,在當地建立起了陸上力量。英國的海上力量取得了如此令人驚嘆的成就,所以人們或許會形成一種忽視歷史教訓并且普遍認為由于海洋是個整體,故海陸爭鋒時海上強國必定具有最終發言權的傾向。
海上力量在最近這次世界大戰以及導致這次戰爭的那些事件中,起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這些事件始于大約20年前,當時英國艦隊不費一槍,便取得了3次大捷。第一次是在馬尼拉附近的太平洋上,當時有支德國艦隊威脅說要進行干涉,要保護一支快被美國艦隊擊潰了的西班牙分艦隊,但英國分艦隊卻支持了美國人。倘若不去過分地強調這個孤立的事件,那我們就可以把它看作是美西戰爭時表現各個強國之間關系的一個典型;這次戰爭,既讓美國在大西洋和太平洋都有了離岸領土,還促使該國開始開鑿巴拿馬運河,從而取得島國的優勢,使該國的戰艦具有機動性。這樣做,正是使英美關系趨于和解的第一步。此外,在南美問題上,英國也支持門羅主義[71]。
英國艦隊的第二次勝利,便是在南非戰爭[72]期間,當時英國艦隊掌握了制海權,對英國維持它在印度的統治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第三次勝利,則是英國艦隊控制住日俄戰爭的局勢,并且偶然打開了中國的門戶。在這3種情況下,倘若沒有英國艦隊的干預,歷史走向可能就會大不相同了。盡管如此——或許也正是這種情況的結果——德國艦隊還是在一系列的海軍法案之下發展起來,從而迫使英國將戰艦撤離了遠東和地中海地區,并且使得英國在這兩處海域開始與日、法兩國的海上力量進行合作。
這次世界大戰,本身是以一種古老的方式爆發的,因而直到1917年,現實的各個新的方面才變得明顯起來。戰爭爆發之初,英國艦隊便已取得了海洋的控制權,并在法國艦隊的協助之下,包圍了陸上戰爭在半島上的整個戰場。駐扎在各個殖民地的德國軍隊被孤立起來,德國商船無法再在海上航行,英國遠征軍沒有損耗一兵一卒便渡過了英吉利海峽,而英、法兩國的海上補給也確保安全了。一句話,因為這場戰爭,英、法兩國的領土已經合二為一,而兩國的共同邊境,也已推進到了能夠用大炮進擊德國海岸線的地方了——這一點,差不多抵消了法國失陷了數省的損失,此種失陷雖說只是暫時的,卻令人深感痛惜。馬恩河[73]戰役之后,在歐洲真正的作戰地圖上可以看到,法、英前線沿著挪威、丹麥、德國、荷蘭和比利時各國海岸——如果是中立國家的海岸,那么這條戰線就是離岸3英里——然后彎彎曲曲地穿過比利時和法國,直到瑞士的侏羅邊境。這條界線以西,無論是經由陸上還是經由海上,法、英這兩個大國都可以做好準備,防御敵人的進攻。9個月后意大利之所以敢于加入協約國一方,主要原因就是在協約國海上力量的保護之下,該國的各個港口仍能通航。
在東線,戰爭也是以那種古老的方式進行的。在那里,陸上力量分成了兩支相互敵對的部隊,其中外圍的那一支盡管屬于與西方矛盾重重的沙皇俄國,但它還是跟民主的西方國家的海上力量結成了聯盟。簡而言之,這種作戰力量的部署,總體上是上一個世紀那種力量部署方式的重復;當時英國的海上力量一面支持位于“半島”上的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一面又與一些東方陸上強國的專制政府結成了同盟。所以拿破侖是在兩條戰線上作戰;用如今的話來說,我們應當稱之為西線和東線。
然而,1917年戰局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因是美利堅合眾國參戰、沙皇俄國崩潰以及隨后俄國作戰力量瓦解了。而此次戰爭的世界戰略,也徹底改變了。自此以后,我們便是為了讓世界成為民主國家的安全之所而戰,并且,我們現在完全可以不得罪任何一個盟國地這樣說了。關于理想主義,本書就說到這里吧。不過同樣重要的是,我們應當牢牢記住現實的新面貌。直到最近戰爭即將結束之前,我們一直都在打一場徹底的、陸上力量對海上力量的決戰,并且是海上力量圍攻陸上力量。我們勝利了;不過,倘若德國得勝,該國就會在一個史無前例地廣闊的基地上——并且,事實上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為廣闊的一處基地上——確立起其海上力量。歐、亞、非三洲共同組成的這個大陸,如今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島嶼,而不僅僅是一個理論上的島嶼了。為了時時不讓我們忘記這一點,在下文中我們不妨將其稱作“世界島”。
海洋民族之所以沒有在很早以前就領會到“世界島”這個表達中所隱含的那種概括性的思想,原因之一就是他們不能做環球航行。北冰洋上漂浮著一座寬達2000英里的冰原,它的一側與亞洲北部的淺灘相連。因此從普通的航海角度來看,這個大陸并不是一個島嶼。而過去4個世紀中的海洋民族,也都把它看成是一個巨大的、從捉摸不透的北方向南延伸的海角,就像一座從遮擋山腳的云海中突然冒出來的山峰一樣。即便是在上個世紀,自蘇伊士運河通航之后,人們向東航行的時候一直也要繞過一個海角才行;不過,繞航的這個海角是在新加坡,而不是在開普敦。
這個現實以及“世界島”的廣袤使得人們認為,這個大陸與其他島嶼的不同之處,并非僅僅是面積上的差異。我們把這個大陸的各個部分稱為歐洲、亞洲和非洲,這跟我們把海洋的各個部分稱為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做法是完全一樣的。從理論上來看,即便是古代的希臘人也把它看成一個島嶼,只不過他們稱之為“世界”罷了。教給如今小學生的說法是,它是“舊世界”,以有別于由另外兩個半島合二為一所組成的那個“新世界”。海洋民族卻只是將其稱為“大陸”,即一片連綿不斷的陸地罷了。
我們不妨來研究一下最近才被人們意識到的這個“大島”的大小及其內部關系吧。[作者注:如果根據地圖來表述下文,就會引起誤解。下述說法只能在地球儀上去領會。因此,我們是用圖表來對其加以說明的;參見圖12和圖13。]從北極來看,這個“大島”就像是坐在地球的肩膀之上。沿著亞洲的中央經線從北極量到南極,首先就是寬達1000英里的冰雪海域,直達西伯利亞北部海岸,然后就是綿亙5000英里的陸地,直到印度南端,接下來又是寬達7000英里的海洋,直到冰雪覆蓋的南極大陸。不過,倘若沿著孟加拉灣或者阿拉伯海的經線來測量的話,亞洲南北卻只有大約3500英里。巴黎與符拉迪沃斯托克相距6000英里,而從巴黎到好望角之間的距離也差不多;不過這些數據,都是在一個周長達26000英里的球體上測量得到的結果。假如不是因為冰雪阻隔,使得人們無法環球航行的話,那些務實的海洋民族早就會用類似這樣的名稱來稱呼這個“大島”了,因為它的大小不過是海洋民族之海洋的1/5多一點兒罷了。
“世界島”東北方向和東南方向末端,都是尖角。在天氣晴朗的日子,你可以站在東北方向的岬角上,遠眺白令海峽對岸,看到兩個狹長的半島的發端;每個半島的長度都約占地球周長的1/26,我們稱之為南美洲和北美洲。從表面上來看,“舊世界”與“新世界”無疑具有某種對稱性上的相似點;它們都由兩個半島所組成,前者是非洲和歐亞大陸,后者則是南、北美洲。不過,它們之間其實并無真正的相似之處。非洲的北部海岸和東北海岸雖說綿亙約4000英里,卻跟對面的歐、亞兩洲海岸緊密相關,以至于撒哈拉沙漠割裂社會聯系的效果,要遠遠超過了地中海。在即將到來的航空時代,海上強國只有在陸上強國的允許下,才能利用地中海和紅海之間的那條水道;因為空軍主要是陸上強國的一個兵種,而與海上強國爭鋒時,這個兵種便會變成一支新型的、能夠協同作戰的機動部隊。
然而從實質上來看,在巴拿馬這個狹長地峽相連的南、北美洲,卻并非是半島與半島的關系,而是島嶼與島嶼的關系。南美洲并非僅僅是位于北美洲以南,還基本上位于北美洲以東;用軍人的話來說,這兩個大陸“列成了梯隊”,所以除了其外圍的一小部分地方,南美洲四周都環繞著廣闊的海洋。從北美洲與亞洲的關系來看,情況也與此相似。由于北美洲從白令海峽向海洋延伸,因此從地球儀上可以看出,從北京到紐約的最短路線,便是越過白令海峽;這種情況,對于將來乘坐火車或者乘坐飛機的旅客來說,可能會具有重要的意義。第三處新大陸即是澳洲,它距亞洲的東南角達1000英里,而面積則只占地球表面積的1/65。
因此就面積來說,這3個所謂的新大陸,不過是舊大陸的3顆衛星罷了。一個大洋,覆蓋了地球表面的9/12;而一個大陸——即“世界島”,又占據了地球表面的2/12;還有許多較小的島嶼——南美洲和北美洲實際上就是其中的兩個——它們合起來占據了地球表面剩下的那1/12。既然我們如今并非只能看到各種歷史表象,而是能夠看到種種現實情況了,那么“新世界”這個術語就隱含了一種錯誤的觀點。
用一種遠大的眼光來看,事實就是,在這個向南延伸至好望角的巨大的“世界海角”內,在北美洲這個海上基地內,我們除了希臘半島和克里特島、拉丁半島和不列顛島之間這兩種對比關系,還需大規模地確定半島與島嶼之間的第三種對照關系。不過,它與前兩種關系之間有著下述這種至關重要的差異:這個“世界海角”被現代陸上交通聯結成一體之后,實際上就成了“世界島”,可能就會既具有島嶼的有利條件,又具有無比廣大的資源優勢。
美國的領導人認識到自己的國家不再是一個孤立的世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而威爾遜總統也已使全體美國人民改變了原有的觀點,讓他們認識到了這一事實,因而同意參戰了。但是,北美洲甚至也不再是一個大陸了;在如今這個20世紀,北美洲正在收縮并變成一個島嶼。美國人以前經常認為,他們那300萬平方英里的國土與整個歐洲的面積相當;他們還說,將來終有一天會出現一個與美利堅合眾國同類型的歐洲合眾國。如今,雖說可能并非人人都認清了這一點,但他們已經決計不會再把歐洲和亞、非兩洲分開來看了。“舊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島嶼,或者換句話說,已經變成了一個單位,變成了我們這個地球上無與倫比的最大地理單位了。
在美國短暫的歷史與英國更悠久的歷史之間,具有一種顯著的相似性;這兩個國家迄今為止都經歷了一系列相同的歷史階段,從殖民時期、大陸時期到島嶼時期。不列顛島東部和南部沿海的盎格魯和撒克遜人定居地,常常被人們認為是北美洲東部海岸13個英國殖民地的先聲;而人們又總不記得,英國歷史上也曾有過一段大陸時期,可與林肯治下的美國那段時期相媲美。阿爾弗雷德大帝和“征服者”威廉所發動的歷次戰爭,在很大程度上還是英格蘭各地區之間的內部斗爭,只是有古挪威人橫加干涉罷了,而英格蘭也直到伊麗莎白女王統治時期才真正成為一個島國,因為直到那時英格蘭才擺脫蘇格蘭的敵視,也直到那時英格蘭本身才統一起來并因而形成一個單位,并與相鄰的歐洲大陸建立起關系來。如今的美國也是一個單位,因為美國人民已經通過戰爭解決了他們的內部紛爭;如今的美國也變成了一個島國,因為形勢正在迫使美國人認識到,他們所稱的這個“新大陸”,與原來的“舊大陸”一樣,都處于同一個地球上。
我們不妨在世界地圖上想象一下這次世界大戰在1918年的戰況。它是島國與大陸國家之間進行的一場戰爭,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戰爭在歐洲大陸上進行,并且主要是橫貫法國這個半島國家的內陸前線;戰爭所針對的那一方,是英國、加拿大、美利堅合眾國、巴西、澳大利亞、新西蘭和日本——它們都是島國。法國和意大利屬于半島國家,可就算具有此種優勢,倘若沒有島國支援,兩國也堅持不到大戰結束。印度和中國——直到此時,中國一直都是在滿洲前線作戰——可以看作是英、美、日三國海上力量的前衛。荷屬爪哇是唯一一個人口眾多且不屬于西方協約國之列的島嶼;可即便是爪哇,也沒有站在大陸國家這一邊。各個島國如此同心協力,這種做法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俄國的瓦解已經澄清了我們對于種種現實的看法,因為俄國革命凈化了我們一直在為之戰斗的那些理想。
假如我們考慮一下地球的總人口,事實情況看上去也是一樣的。整個人類中的14/16都生活在那個“大大陸”上,只有大約1/16多一點的人生活不列顛和日本這兩個差不多彼此平衡的島嶼上。即便是如今,在經歷了4個世紀的移民之后,其他那幾個較小的大陸上也仍然只生活著大約1/16的人類。而且時間再久,也不太可能使這些比例發生什么實質性的變化。比如說,倘若北美洲的中西部地區不久后可以多養活1億人口,那么與此同時,亞洲內陸很可能就會比如今多養活2億人口;而要是南美洲的熱帶地區能夠多養活1億人口的話,那么非洲的熱帶地區和印度群島多養活2億人口,也并非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單是剛果森林,倘若開墾出來進行耕作,倘若人口密度像爪哇那樣,就可以養活大約4億人口,而爪哇的人口,也還在不斷地增加。何況,根據亞洲的氣候和歷史來看,我們又有什么權力說亞洲內陸不會養育出像歐洲、北美或者日本那樣強壯的人口呢?
假如這個“大大陸”,即整個“世界島”或者它的大部分地區,將來變成了海上強國一處單獨而統一的基地,情況會怎么樣呢?其他的那些島嶼基地,會不會建造不了那么多的船只、提供不了那么多的海員呢?它們的艦隊,無疑會秉承其歷史上的所有英雄主義來英勇作戰的,不過它們的結局卻早已命中注定了。即便是在目前的這次大戰中,美利堅這個島國也不得不去支援不列顛這個島國,原因并非是英國艦隊在目前無法控制住海洋,而是為了避免在和約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停戰協議上,把這樣一個既能造船、又有人力的基地交給德國;假如那樣的話,數年之后英國在造船能力和人力數量上,就必定會被德國超過。
德國艦隊在福思河口投降是一件輝煌無比的大事,但倘若我們帶著長遠的目光冷靜下來,那么我們是不是仍然必須考慮到“大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將來會不會統一于一種勢力之下,考慮到以它為基地會建立起一個天下無敵的海上強國這種可能性呢?我們在這次世界大戰中是不是并未消除掉這種危險,是不是仍然在停戰協議中留下了空子,使得將來又有人會想要重新稱霸世界呢?我們是不是應當認識到,從戰略上來說那是對世界自由一種極大的終極威脅,從而在新的政治制度中制定出預防這種威脅的措施呢?
我們不妨再根據陸地民族的觀點,來看一看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