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日本人的原始觀念和精神世界

第一章　日本神話中的“性”內容

一

日本的開國神話是這樣講的：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只有一片汪洋，沒有陸地。眾神住在天上一個叫“高天原”的地方。

日本的神仙們名字都很“日本”，有“天之御中主神”“高御產巢日神”“宇麻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和“天之常立神”等一大堆，中國人讀起來肯定覺得頭昏腦漲。他們在天上成天無所事事，閑得無聊，有一天心血來潮，突然決定派兩個地位不太高的神，一個叫伊奘諾尊[1]，另一個是他的妹妹伊奘冉尊[2]，去創造陸地，看看會有什么結果。

怎么創造陸地呢？方法很簡單，兄妹倆用一把長矛插到大海中，用力攪拌，一提起，矛尖滴下的泥水就凝聚成了最初的一個小海島。

于是，兄妹二人就降落到小海島上。

哥哥問道：“你的身子是如何長成的？”妹妹回答說：“我的身子都已長成，但有一處未合?！备绺缯f：“我的身子都已長成，但有一處多余。今以我所余處填塞你的未合處，產生國土，如何？”妹妹答道：“好吧?！?a href="#zhu3" id="zw3">[3]于是，兄妹倆就上演了日本最早的“愛情動作片”，此事記載在日本最古老的官方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上。

兄妹二人結成夫婦后，就生下山、海、風等諸神和日本列島，是的，日本列島是他們一個一個生出來的。

二

有人說，我們想看的是真實的日本歷史，你為什么給我們講神話？

因為神話很重要。

人類在“信史時代”，也就是有可靠的歷史記載之前，在這個星球上已經生存了數百萬年了。如果從智人時代算起，也有十多萬年了。文明時期以前這漫長的前奏當然并非可有可無，它奠定了人類精神世界的基礎，它留下的神話中包含著大量的重要信息。比如日本民族的神話，就分明地揭示了日本民族的與眾不同。

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呢？首先是對性的態度異常坦率。

兄妹成婚的傳說聽起來倒也沒什么特別駭人聽聞之處。因為世界各國的起源神話中并不乏兄妹結婚的故事，比如中國的伏羲和女媧就是一對兄妹。但是一般的神話并不提供兄妹交合的細節，而日本的傳說不僅記錄了成婚前的對話，還記載了豐富的細節。二人商量好之后，卻不知道如何動作。這時候恰好有一對鹡鸰飛來，在邊上交尾，兄妹二人一邊觀摩一邊學習，終于成功交合?！度毡緯o》說：

遂將合交，而不知其術。時有鹡鸰，飛來搖其首尾。二神見而學之，即得交道。[4]

這些細節顯示出，日本人對性的態度是非常坦率的。在很多民族的文化中，性是羞恥的。在《圣經》之中，亞當和夏娃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子之后，意識到自己是裸體，感到羞恥，后來被逐出了伊甸園。

但“日本的神與大多數日本人一樣，并不因性行為本身感到愧疚。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一旦受了鹡鸰的啟發便不能自制了。性確是大自然的基本，中心部分，不存在過失的問題”。[5]日本的神不但可以光明正大地盡情地享受性的快樂，還以性為生產力，生下了一個又一個島嶼，組成了“八大島”，創造了日本國。[6]這種情節設置和很多其他民族的神話顯然是大不一樣的。在中國神話中，女媧用黃土造出了人類。在西方的神話中，上帝創造了世界。但是在日本神話中，日本列島居然是性愛活動的結晶。

三

日本神話中不只將伊奘諾尊和伊奘冉尊兩人的性細節記載得坦然大方，其他涉及性和性器官的地方也非常多。比如《古事記》“天之巖戶”一節中記述道：

……天照大御神驚恐，關閉天之石屋的門，隱藏在里邊。高天原立即黑暗，葦原之中國亦悉幽暗，變成永久之夜。……

于是八百萬眾神聚集于天安之河原，……天宇受賣命以天香山的日影蔓束袖，以葛藤為發鬘，手持天香山的竹葉的束，復空桶于巖戶之外，腳踏作響，狀如神憑，胸乳皆露，裳紐下垂及于陰部。于是高天原震動，八百萬眾神哄然大笑。

……天照大御神即出巖戶，高天原與葦原之中國都自然明亮起來了。[7]

也就是說，天照大神因為害怕，退到一個黑暗的巖洞里。整個世界隨之漆黑一片。眾神集會，商量怎么把她引誘出來。布魯瑪翻譯這段文字說，舞蹈之神天宇受賣命像巫女那樣，進入一種恍惚狀態，開始跺腳，情欲狂發，露出乳房，并“將她的裙子扯到陰部以下”。此刻，表演達到了令人戰栗的高潮。一雙雙眼全盯著她那神圣的生殖器，眾神爆發出一陣狂笑，整個宇宙都能聽見。天照大神不能眼看著眾神當她不在場時那樣開心。她將頭伸出洞，看究竟什么如此好笑，于是世界又重現光明。[8]

把這么多有關性的內容赤裸裸地寫進創世神話當中，在世界文化中是極為少見的。要知道，《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并不是同《山海經》等神話那樣出現于先秦，而是寫作于相當于中國唐代，也就是日本大化改新之后的奈良時代?！豆攀掠洝肥怯扇毡灸瘟紩r代的文官安萬侶奉命在712年寫成，鄭重其事地獻給元明天皇?！度毡緯o》是720年由皇子舍人親王等人受天皇之命編輯完成。此時的日本已經深入接受中國文化，里面的天照大神又是天皇的“直系祖先”，如果由中國人編寫，肯定會把這些不“雅馴”的內容“技術處理”掉。然而日本的記述者顯然認為沒有必要避諱。甚至書中記載的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的皇后，名字就叫“女陰”。《古事記》中說：

三島的湟咋的女兒名叫勢夜陀多良比賣，其姿容美麗，美和的大物主神見了喜歡，乘少女登廁的時候，化為涂著赤土的箭，從那廁所的下流，上沖少女的陰門。于是少女驚惶，狼狽奔走，隨持來此箭，放在床邊，忽化成壯夫，即娶少女而生子，名為富登多多良伊須須岐比賣。[9]

日文“富登”（ホト）就是女陰的意思。女陰皇后的父親，第一次見到皇后的母親就被她迷住了，趁她上廁所時化身成一支涂著紅色土的箭，插到女方的陰中，后來生下了女陰。

把這些內容毫不閹割地記入“史書”，在中國、朝鮮、越南這樣的儒教文化圈國家都是不可想象的，在世界其他文化當中也極為罕見。

注釋：

[1]又稱伊耶那岐命。

[2]又稱伊耶那美命。

[3]周作人譯《古事記》所云如此。鄭碩人編選《世界文學金庫·神話史詩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43頁。而《日本書紀》載：“因問陰神曰：‘汝身有何成耶？’對曰：‘吾身有一雌元之處?！柹裨唬骸嵘硪嘤行墼?。思欲以吾身元處，合汝身之元處。’于是陰陽始遘，合為夫婦?！?/p>

[4][日]舍人親王：《日本書紀》，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頁。

[5][荷]布魯瑪：《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張曉凌、季南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第4頁。

[6]姚耀、[日]秋葉良和：《日本地下經濟》，新世紀出版社，2013年，第35頁。

[7]鄭碩人編選：《世界文學金庫·神話史詩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368頁。

[8][荷]布魯瑪：《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張曉凌、季南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第3頁。日本神話中，關于女性性器官展示有娛眾功能的還有這樣一則：兩個女子被一群妖魔鬼怪追趕，走投無路。一位女神提醒她們，讓她們解開衣服露出自己的陰部給魔鬼們看。女神還率先垂范，演示以什么樣的方式展露。兩位女子照辦，魔鬼們果然在一陣“無掩飾的狂喜之后”散去。參見葉渭渠《日本文化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4頁。另一個涉及性器官的地方，“速須佐之男命的胡為卻不止歇，而且加甚了。當天照大御神在凈殿內織衣的時候，他毀壞機室的屋頂，把天之斑馬倒剝了皮，從屋上拋了進來。天衣織女見了吃驚，梭沖了陰部，就死去了”?！八鬀_了陰部”，就是織布的梭子刺穿了陰部。據研究者分析，這可能是暗示織女受了性侵害。參見鄭碩人編選《世界文學金庫·神話史詩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368頁。

[9][日]安萬侶：《古事記》，周作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年，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