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直擊
· 共情和善良與社會化程度呈正相關。
· 人類進化史表明,共情更有利于生存。
· 共情能力強的人在專業上往往會有更出色的表現。
· 共情能力通常與幸福感呈正相關。
· 人們更容易與一個人共情,而非與許多人或一個群體共情。
我8歲那年,我的父母打算離婚;而直到我12歲時,他們才正式離了婚。他們的出生之地可以說相隔萬里:母親出生于離智利邊境很近的秘魯南部,而父親則出生于巴基斯坦。在母親25歲時,華盛頓州立大學為來自貧困國家的學生提供了獎學金,她就是其中一位。大約在同一時間,祖父給了父親一張去往美國的單程機票以及僅夠在華盛頓州立大學上一個學期的錢。母親和父親分別從秘魯首都利馬和巴基斯坦拉合爾這兩個大小與洛杉磯相近的城市前往樹木繁茂、寧靜祥和的普爾曼小鎮,也就是華盛頓州立大學主校區的所在地。
初到陌生之地,父親和母親都感到很迷惘。在巴基斯坦,父親可稱得上中產階級,但在美國,他卻是一個窮人。母親則被安排到當地的一個家庭,以便能幫她盡快適應當地生活,但這里離學校有上百公里之遙。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只身一人在學校學習。當華盛頓州立大學為國際學生舉行歡迎招待會時,父親為填飽肚子而來,母親則為交友而來。在歡迎招待會上,他們認識了彼此。
父母在結婚后搬到了馬薩諸塞州的郊區,并在那里生下了我。后來,他們對美國生活越來越適應,對彼此卻越來越不適應。父親開了一家計算機硬件公司,每天工作18小時以上。他夢想擁有一輛米色的奔馳和一幢桃色別墅,但這些都不是母親真正想要的。有好幾年,父親很少回家,母親便萌生了離婚的想法。
后來,父母彼此越來越疏遠,他們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十分緊張。除了法庭之上,他們均有意避免直接接觸彼此。每個周末,父親都會在特定的時間在母親房子外的路邊等我,當我走出門后,母親會鎖上門,不露面。在我13歲時,我的祖母去世了。那個周末,當父親來接我時,母親走了出來,接著,他們擁抱了彼此。這是在近10年中,我記得的他們唯一一次彼此對視。
那段時間,我在父母的住所之間來回穿梭,也可以說在平行宇宙之間來回移動,每個宇宙都有其優先級,同時充滿恐懼和怨恨。母親是典型的秘魯人,最看重的就是家庭。她為離婚會對我產生怎樣的影響而焦躁不安,并努力找出使我陷入痛苦的蛛絲馬跡,并將這些全部記在她的“心理賬戶”上,這個“賬戶”中羅列著父親給我們帶來的種種傷害。而在父親看來,才智過人和雄心壯志比什么都重要。他經常告訴我,在巴基斯坦,在大型考試中得分最高的學生能上大學,第二名則會流落街頭。當我的成績下降時,父親會滿腹狐疑,并懷疑送我上大學是否值得。實際上,他一直在非常辛苦地工作,并給予了我和母親很多,而我和母親卻把他貶為只會賺錢的混蛋。我們怎么會看不到他的艱辛呢?
父母都曾試圖將我拉入他們之間的斗爭中。他們各自向我透露了一些隱瞞彼此的秘密,以獲得我的好感,并希望我違反一方的規則。當我不想參與時,他們會憤憤不平地指責我站在另一方那邊。我們三個都相信,某一天,我會從他們中間選擇一位,離開另一位。
這讓我想起了1983年的經典電影《戰爭游戲》(WarGames)。在這部電影中,馬修·布羅德里克(Matthew Broderick)飾演的天才少年入侵了一個名為“約書亞”的人工智能程序。他并不知道,約書亞連接著北美防空司令部。他玩了一個模擬美蘇之間核戰爭的游戲,結果差點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約書亞掌控著北美防空司令部的導彈系統和火力裝置,準備發射核彈,幸好這名少年成功說服它先嘗試每一種可能的策略。約書亞很快意識到,無論這兩個國家做什么,它們最終都將滅亡。約書亞反饋說:“這個游戲真奇怪,贏得比賽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比賽。”
因此,對于父母之間的游戲,我決定不參與,或者至少不按他們希望的方式參與。當他們通過我“斗爭”時,我努力地克制著。我試著理解他們,而不是站在誰那邊。盡管他們都很痛苦,但一直都對我很好。我從母親那里學會了控制內心與思想的方法;同時,我也適應了父親的生活法則。這個過程很艱苦,像許多離婚家庭中的孩子一樣,我被一種離心力拉向不同的方向,有時會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不過,父母之間的聯系雖然斷了,但我學會了調整自己以適應他們的習慣,并設法與他們保持聯系。
回想那些日子,我充滿了感激之情。父母各自的經歷可能大不相同,但都很真實、很深刻,這也許是我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
共情,激發善良的心靈超能力
想象一下,你戴上一副具有熱傳感器功能的護目鏡,你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緒,而不是體熱。你可以看到,憤怒、尷尬和快樂在人們心中涌現。繼續觀察你會發現,情緒不會只停留在某一個人身上。例如,當朋友在你面前哭泣或給你講一個有趣的故事時,他們的聲音和表情會“穿過”你們之間的空氣,然后進入你的大腦,并隨之影響你。你會接受他們的情緒,理解他們的想法,關心他們的福祉。換句話說,你會對他們產生共情。
通常,大多數人都將共情理解成這樣一種感覺:我感受到了你的痛苦。實際上,共情比這要復雜得多,它指的是人們對他人做出反應的幾種不同方式,包括識別他人的感受(認知共情)、分享他人的情緒(情緒共情)和希望改善他人的體驗(共情關懷)。(1)
我無法知曉你對某種色彩的感受,更不用說你在興奮或恐懼時的確切感受了。其實,人們的個人世界就像在搖擺不定的軌道上彼此環繞,從不接觸。當兩個人成為朋友以后,他們各自的世界就會更加靠近;而當關系密切的人分開以后,他們各自的世界則會彼此疏遠。共情是拉近彼此距離的一種心靈超能力。通過共情,人們可以進入他人的世界,猜測他人的感受。很多時候,人們都能猜對1。(2)例如,聽陌生人講感人的故事,人們可以相當準確地描述他們的感受;瞥見某個人2,人們憑直覺就可以知道這個人喜歡什么、有多值得信任。
共情最重要的作用是激發善良(3):雖然經常要為此付出代價,但人們依然傾向于互相幫助3。人們常常將善良看作一種奢侈品,是艱難世界中的一種終極軟技能。達爾文對此曾感到困惑。根據他的自然選擇理論,生物應該將自我保護置于其他一切之上。幫助他者并不符合這一理論,尤其是不顧自身安危去幫助他者。達爾文在《人類的由來》(The Descent of Man)一書中寫道4:“一個人寧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背叛他的伙伴,他大概不會留下后代以繼承其高尚本性的。”
事實上,善良是動物王國最重要的生存技能之一。例如,新生兒有眾多需求,而且大多會在幾天(如鵝)、幾個月(如袋鼠)或十幾年(如人類)內處于無助、無力的狀態之中,如果父母沒有為新生兒的生存做出犧牲,那就只能承擔沒有后代繼承他們本性的風險。對其他親屬的行為也是如此:動物幫助其親屬,也是在確保自己的基因能夠存活,尤其是當善行有助于彼此之間建立聯盟時,不相關的動物也可以從善行中獲益。當動物共同奮斗時,它們可以找到食物,互相保護,以獨行者無法做到的方式繁榮興盛。
在這些情況下,行善是很明智的,但這仍不能解釋為什么每種動物都會在特定時刻選擇幫助他者。例如,雌性松鼠并不知道自己的基因會傳給下一代,為什么它們還要喂養自己的幼崽呢?長尾猴無法計算出鄰居回報自己的可能性,為什么它們還要幫助鄰居呢?其實,共情就是大自然對這一問題的回答5。當某個生物能夠感受到另一個生物的情緒時,它看到痛苦就會感受到痛苦,幫助他者則會感受到被幫助。
事實上,共情經驗會強化善良行為,而這種聯系遠比人類彼此之間的聯系更古老。例如,當被關在籠子中的老鼠的“籠友”受到電擊時,這只老鼠也會變得身體僵直,這是焦慮的跡象。由于這種反應,老鼠們會互相幫助,甚至會為了減輕“籠友”的痛苦而放棄一些巧克力等食物。此外,大象、猴子和烏鴉也會產生共情,且都能行善6。
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共情經歷了突飛猛進的演變。這對人類來說是件好事,因為從生理上看,人類并不出眾。在人類發展初期,人們以家庭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人類既沒有鋒利的牙齒,也沒有翅膀,更沒有類人猿表親那樣的力量。人類只有競爭對手:幾萬年前,至少還有5個高智能的人種7與智人共同生活在地球上。數千年來,智人持續改變,使得彼此更容易建立聯結8。人類的睪酮水平不斷下降,臉部線條愈發柔和,變得不那么好斗了。人類進化出比其他靈長類動物都多的鞏膜(眼白),因此更容易追蹤他人的目光;人類還發展出復雜的面部肌肉,以便更好地表露情緒;人類的大腦也在不斷進化,因而能更精確地理解彼此的想法和感受。
因此,人類擁有了強大的共情能力。人們不僅可以理解朋友和鄰居的想法,還可以理解敵人、陌生人甚至是電影或小說中的虛構人物的想法。人類成了地球上最善良的物種。舉例來說,在面對困難時,雖然黑猩猩也能共同協作、互相安慰,但它們的善意很有限。它們很少互相提供食物,雖然對所屬群體的成員很好,但對群體外的同類卻滿懷惡意。相比之下,人類是合作領域的世界冠軍,人類互相幫助的程度遠超其他物種。這是人類的秘密武器9。單個人看起來并不起眼,但很多人聚在一起時,就成了強大的、打不垮的超級生物,能夠獵殺猛獸,建造吊橋。
隨著足跡的擴散,人類的善良也蔓延開來。在世界各地的種種文化中,人們都會互相分享食物和金錢。2017年,僅美國人就向慈善機構捐贈了4 100億美元,提供了近80億小時的志愿服務10。這些善行很大程度上直接來自共情。與同齡人相比,共情能力強的人向慈善機構捐款更多,從事志愿服務的頻率也更高,那些一時受到共情激發的人也更有可能幫助陌生人11。像攝影底片一樣,最黑暗的時代反而展現出人類最高貴的能力,因此才會有在大屠殺中因藏匿猶太人而面臨死亡的家庭,才會有在學校槍擊事件中奮勇保護學生的教師。
哲學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他的經典著作《不斷擴展的圈子》(The Expanding Circle)12中宣稱,盡管人們曾經只關心很少的人,如自己的親屬和少數幾個朋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關心的范圍已經擴展到部落、城鎮,甚至其他國家。如今,它已覆蓋全球。人們吃的食物、服用的藥物和使用的技術來自全球各地,人們的生存受到無數永遠都不會遇到的人的影響。人們通過捐贈、投票和文化來幫助那些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認識的人。當然,人們也可以了解居住在另一個半球的人們的生活細節,并以共情之心加以回應。
現代社會正在毀滅共情之心
雖然人們能夠對他人產生共情,但通常卻做不到。這就引出了一個關于共情的重要事實:共情的本能是從這樣一種環境中進化而來的,在這種環境中,人們遇到的大多數人在各種意義上都很熟悉。例如,朋友和鄰居看起來就跟自己一樣。人們在一生中有無數次機會了解自己的性格,同樣,人們也有無數次機會了解他人。人們有一個共同的未來,這意味著,善良和殘暴都會得到回應,而且這種因果報應很強大、很直接,且不可避免。當苦難就發生在眼前,而人們通過努力可以做出改變的時候,人們都會有所作為。這些小而緊密聯系的群體就是共情的“原始湯”(4),里面充滿有助于互相關愛的成分。
也因此,人們做出努力往往只是為了幫助特定的人。促使父母養育孩子的一些激素會讓人對潛在的競爭對手、騙子和敵人等外來者產生懷疑13。隨著相互理解能力的增強,人類發展出了將人分為“自己人”和“他人”的能力。
在現代社會,行善變得愈發困難了。2007年,人類實現了一項不尋常的“壯舉”: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首次比生活在城市外的人多14。預計到2050年,地球上將有2/3的人居住在城市中。然而,人們越來越孤立15。1911年,英國大約有5%的公民獨居;而一個世紀后,這一比例變成了31%。獨居現象在年輕人群體中和城市中心地區增長最快。如今在美國,在18~34歲的年輕人中獨居的人數是1950年的10倍。在巴黎和斯德哥爾摩,50%以上的居民獨居;在曼哈頓和洛杉磯的部分地區,這一比例超過90%。
隨著城市的發展和家庭規模的縮小,人們見到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了,但了解的人卻更少了。需要人們定期與他人接觸的儀式性活動,如團隊運動和外出購物等,都已讓位于網上的“孤獨活動”。在街角的商店中,兩個陌生人可能會聊一聊籃球、各自的學校或電子游戲,逐漸了解彼此;而在網上,人們對陌生人的最初了解常常是自己最不喜歡的部分,如自己反感的意識形態,而這讓他人在有機會成為“自己人”之前,先成了“他人”。
如果你打算設計一個系統來破壞共情,那你幾乎不可能做出比人類創造的現代社會更“好”的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共情已經被破壞了。許多科學家認為,共情正在逐漸消失。不妨來做一個實驗:思考以下描述是否適合你的情況,并從1分(完全不適合)到5分(完全適合)進行打分。
1.我常常對那些沒有我幸運的人懷有溫柔、關懷的感情。
2.在做出決定之前,我會分析每個人的意見的分歧所在。
在過去的40年中,心理學家通過類似的問題從數萬人中收集數據,來測量共情的發展變化。結果,情況并不樂觀。研究人員發現,人們的共情能力正在不斷下降,尤其是在21世紀。平均而言,2009年的人比1979年75%的人更缺少共情16。
即使在共情時,人們對他人的關懷也可能飄忽不定。不妨想一想3歲的艾倫·庫爾迪(Alan Kurdi)的悲劇。2015年9月,3歲的艾倫和家人逃離了家鄉敘利亞,試圖橫穿地中海,希望能從土耳其抵達希臘。但他們的橡皮艇在波濤中傾覆,一家人在黑暗中漂浮了3個多小時。雖然艾倫的父親阿卜杜拉·庫爾迪(Abdullah Kurdi)竭盡所能,但艾倫、他的兄弟和母親還是都被淹死了。第二天,40歲的阿卜杜拉說:“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最珍貴的東西都已經消逝了。”
后來,艾倫的尸體被發現。一位攝影師拍下了一張令人震驚的照片:照片上,艾倫幼小的身軀躺在海岸邊,面部朝下。之后,這張照片迅速傳遍全球,它證實了人道主義危機的存在。《紐約時報》報道說:“這不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而是一場悲劇,它闡明了此刻的狀況。”17隨后,捐款如潮水般涌來。再之后,像大多數情況一樣,人們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危機仍在肆虐,捐款逐漸減少,新聞報道很快趨于平靜,到2015年10月幾乎消失了。
艾倫的死亡引發了人們的強烈共鳴。無數處于危機中的其他孩子的困境也是如此。然而人們發現,與和受苦的許多人共情相比,人們更容易與那些經常出現在身邊的某些人共情。此外,實驗研究發現,與面對8個、10個或上百個受害者相比,人們對單個受害者會產生更多共情。
對人類的祖先來說,一次只與一個人共情是有道理的。如今,這一本能正使得人們遭受挫折。人們“淹沒”在對苦難的描述中:2010年,數十萬人在海地地震中喪生;800萬也門人不知道下一頓飯要從哪里獲得。這些數字在使人們感到震驚的同時,也讓人們不知所措,并最終變得麻木。在重壓之下,人們對他人的共情之心崩塌了18。
共情實踐者
相較于群體或遠距離的人,人們更容易對單個人或經常出現在身邊的人產生共情。所以,更個人化的、近距離的呈現與聯結,是激發人們產生共情的重要方法。
此外,群體意識帶來了更深層的問題。要想了解其現實影響,只需觀察一下美國的政治殘局就好。50多年前,美國的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即使在政策上存在分歧,也能在一起聚餐;而如今,雙方都覺得對方愚蠢、邪惡且危險。曾經中立的“領域”,如浴室和足球場等,也都已經變成道德的戰場。身處這些敵意之中,人們一直在感受被排斥的痛苦。人們不知疲倦地工作,盡可能挑起另一方的苦痛。在這個怪異的生態系統中,人們彼此之間的關懷不僅會逐漸消逝,還會轉化為互相排斥。
共情無疑已經成為公民領袖、詩人等試圖修補社會架構的人關注的焦點。2006年,在美國西北大學的畢業典禮上,當時還是參議員的奧巴馬說:“很多人都在討論聯邦赤字,但我認為,我們更應該談論的是共情赤字。”他接著感嘆道,“我們生活在一種不提倡共情的文化中。這種文化常常提醒我們,生活的主要目標是富有、苗條、年輕、有名、安穩和娛樂。當權者往往也鼓勵這些自私的欲望。”19在奧巴馬看來,恢復共情對拯救美國至關重要。哲學家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則更直截了當地寫道:“人類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能否及時實現全球共情,以避免文明的崩潰,繼而拯救地球?”20
但在奧巴馬和里夫金表達了這些擔憂之后,情況反而變得更糟了。美國的文化混亂且瀕臨崩潰,關鍵時刻還會引發爭執。隨著人類世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樣化,曾經促進與世隔絕的群體中彼此善良以對的本能,如今也為群體間的恐懼和仇恨埋下了種子。新聞機構和社交媒體作為持續發展壯大的行業,正從這種分裂中獲益——憤怒正是他們的產品之一。
當代社會是建立在人與人之間的聯結之上的,而這一聯結如今正分崩離析。在過去的十幾年中,我一直在研究共情是如何運作的,又是如何影響我們的。但如今,研究共情的心理學家與研究極地冰川的氣候學家可能沒什么兩樣:不斷發現價值,而在周圍,它卻一直在逐漸消失。
關于共情的觀點都是正確的嗎
共情只能這樣發展下去嗎?這是本書將要探索的核心問題。
幾個世紀以來,科學家和哲學家都認為,共情是通過人類的基因遺傳下來并與大腦聯系在一起的。我將其稱為“羅登貝瑞假說”,因為吉恩·羅登貝瑞(Gene Roddenberry)將這一假說寫進了電視劇《星際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在該劇中,美國“企業號”星艦的顧問迪安娜·特洛伊(Deanna Troi)以共情能力聞名于銀河系。與特洛伊不同的是,機器人Data盡管在演奏小提琴和模型建造方面極為出色,但對他人的感受卻漠不關心。
羅登貝瑞假說包含兩個假設,每個假設都是悠久的思想傳統的一部分。第一個假設是:共情是一種特質,是人格的內在特征,不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改變。特洛伊的血統是一半地球人,一半貝塔人(5)。她的共情能力完全源于外星基因,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不需要后天培養。人類永遠不可能像她那樣,就像人類不可能在水中呼吸或長出尾巴一樣。而機器人Data缺乏共情則源于他的“正子腦”(6)中編制好的程序。這意味著,人類也被大自然編碼了特定水平的共情能力,這種能力處于Data和特洛伊之間。像成年后的身高一樣,這種能力在人們的一生中都被局限住了,無法改變。
這一想法可以追溯到達爾文的表弟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高爾頓是一位癡迷于測量和人類智力的英國科學家,他的座右銘是:無論何時,能算就算(Whenever you can, count)21。1884年,高爾頓與倫敦國際健康展覽會聯合舉辦了世界上第一個心理測試展覽會。在展覽會上,很多倫敦人穿過一張長而窄的桌子,參與了一系列測試。在其中一項測試中,他們需要盡可能地對閃光做出最迅速的反應;而在另一項測試中,他們需要努力分辨出相似的音調。高爾頓的測試雖未能成功預測受試者的智力水平及職業成功與否,但他并不擔心,并認為自己缺少的只是更好的測量工具。其他人也同意這一觀點。到了20世紀20年代,數不勝數的試圖測量智商、人格和性格的測試出現了。
高爾頓還是一位狂熱的基因決定論者。他根據智力對各種族進行了排序,創造了“優生學”一詞,并夢想建立一個“烏托邦”,在那里,人們可以被培養成有理性和有道德價值的人。不過,優生學很快就衰退了。但那個時代的心理學家都受到了高爾頓思想的影響,許多人開始相信,他們的心理測試捕捉到了固定不變的人格“水平”。在當時,如果一個人被測試出是中等智力和高度神經質的話,那么這既是他出生時的狀況,也是他死亡前的狀況。
20世紀初,心理學家開始研究共情。他們追隨上述測試的發展趨勢,設計出了幾十種評估測試22。一些心理學家要求被試根據他人的面部表情來推斷其情緒,其他心理學家則檢測被試人際間的反應,比如,當身旁的人受到電擊時,他們的心率是多少23;當聽到一個有關孤兒的故事時,他們會有多悲傷。心理學家利用這些測試來描繪典型的“共情者”,這些“共情者”通常是年長者、聰慧者和女性,而且對藝術感興趣。有些研究者希望能更好地利用這些信息,例如,判斷誰更有可能成為出色的心理治療師或法官。但研究結果并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直接、明確24。在某項共情測試中得分高的人并不總能在其他同類測試中得高分。實際上,一些共情測試測量的是善良程度,其他測試的內容則可能并不明確。
盡管如此,這一測量趨勢仍在繼續,并隨著心理學家彼得·薩洛維(Peter Salovey)和約翰·邁耶(John Mayer)在1990年提出“情商”這一概念而達到頂峰25。這一概念很快就進入流行文化中,但一些要點卻在從學術界進入流行文化的過程中丟失了。薩洛維和邁耶認為,情商可以通過實踐練習得到發展,然而,一些專家在面對想要雇用高情商的人或想與高情商的人約會的顧客時,總是宣稱自己可以找到高情商的人。尋找的依據可以是:如果對方不喜歡狗,那就表明對方的情商較低,可以考慮選擇其他人。這暗示著一個人的情商是永恒不變的。
前文提到,《星際迷航:下一代》中的特洛伊有超乎尋常的共情能力,但對她來說,這常常是個累贅。在《星際迷航》的諸多劇集中,當在“企業號”上碰到其他人時,特洛伊會被對方的感受壓倒,立即崩潰。她無法像關掉開關一樣停止使用這種能力。相比之下,Data則表現出超出其理解范圍的諷刺或悲傷等“肆意”行為26。他一次又一次地犯錯,但對此毫不知情。他缺乏社交禮儀是不由自主的,就像特洛伊的深情一樣。
羅登貝瑞假說的第二個假設是:共情是一種不可改變的特質,而且在任一特定時刻,人們對它的體驗都是反射性的、即時的和自動化的。這一理念源于“情緒如何運作”的一個古老假設。柏拉圖在《斐德羅篇》中將人的靈魂比喻為一架戰車。駕馭者象征著邏輯,努力控制著馬匹。其中一匹馬象征著情緒,但其形象不佳:“扭曲笨拙的動物……灰色的眼睛和血紅色的皮膚……很少屈服于鞭策。”柏拉圖將精神生活看成是理性和激情之間的戰爭,在這場戰爭中,人類常常戰敗:情緒往往獲勝。
當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上述觀點。哲學家愛比克泰德(Epictetus)認為,情緒是思考的產物。他寫道:“困擾人們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人們對事件的判斷。”這一觀點讓人振奮,因為這意味著,人們可以通過轉變思維方式來改變自己的情緒。
然而,思想家更傾向于贊同柏拉圖的觀點。他們將情緒描述為“古老而又帶著獸性沖動的不速之客”。這個不速之客會引發爭斗、投資失敗和深夜狂歡。亞當·斯密、特奧多爾·利普斯(Theodor Lipps)和艾迪特·施泰因(Edith Stein)等早期研究共情的哲學家都聲稱,共情是無意識的:人們無法控制自己,只能承受他人的感受。就像特洛伊一樣,人們不得不承受他人的情緒。這一觀點如今發展為:情緒具有“傳染性”,會像病毒一樣在個體之間進行傳播27。
共情實驗室
大約在薩洛維和邁耶首次描述情商的同時,意大利帕爾馬大學的研究人員偶然發現了共情的生物學基礎。當時,他們正在研究大腦是如何控制行動的。研究方法是將食物放在恒河猴面前的桌子上,當它們抓住食物時,研究人員通過植入其顱骨的電極來記錄其大腦神經元發出的信號。有一天,當一位研究人員將食物放在桌子上時,一只猴子看著他的動作。盡管這只猴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但記錄設備卻呈現,這只猴子的大腦中突然出現一陣細胞放電活動。這是一個令人感到困惑的現象,并一次又一次地發生,除了這只猴子以外,其他猴子身上也出現了這一現象。研究人員稱這些活動細胞為“鏡像神經元”28,更通俗地說就是“有樣學樣的細胞”。
數百項后續研究記錄了人類的鏡像反應29,其中一些在實驗室進行:不僅反映動作,也反映情緒。當人們看到他人痛苦、厭惡或快樂時,人們大腦中的相同區域也會被激活。這一現象簡單而富有詩意。人們真的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厭惡或快樂。更重要的是,這種共情的生理表現還能激發善良30。那些感受到他人痛苦的人會自愿接受電擊,以減輕對方的痛苦;那些感受到他人快樂的人,更有可能與他人分享金錢。
不過,研究結果并不總是一致。在某些情況下,鏡像神經元的反應無法預測人們的善良,甚至無法預測人們的共情程度31。目前,人們還不清楚鏡像神經元究竟是如何在大腦中起作用的32。但有些研究人員仍然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人類善良的“圣杯”。在鏡像神經元研究最樂觀的時期,一位神經科學家甚至將鏡像神經元稱為“甘地神經元”33。對神經科學家以外的人來說,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為共情的存在提供了證據,使得共情的基礎變得更為堅實。大腦圖像以其迷人的色彩引出了真相34。雖然其神經科學基礎最為薄弱,但人們仍傾向于相信這些關于大腦的說法。
鏡像神經元成為共情的主要解釋,這完全符合羅登貝瑞假說。通過腦部掃描,人們認為大腦是與生俱來且固定不變(hardwired)35的,是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構建而來的。這一受計算機科學啟發的比喻表明,人類改變不了自身的想法,就像不能重組自己的器官一樣。
共情不是不變的特質,而是可習得的能力
從柏拉圖到高爾頓,到現代心理學和神經科學,再到流行文化奇跡《星際迷航》,人們普遍認為:人類無法控制共情。如果共情是一種特質,那么即使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也不可能變得更容易與他人共情。如果共情是一種條件反射,那么人們無法改變此時對彼此感受的覺察。當共情自然而然地發生在家人、朋友或所在群體內時,一切進展都會很好。但對當今這個時代來說,這是則壞消息。這意味著,當人們無法與他人共情時,其實是觸及了神經回路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只能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變得越來越無情,越來越孤立。
不過,羅登貝瑞假說及以其為代表的幾個世紀以來的思想事實上都是錯誤的。因為通過練習,人們可以提高自己的共情能力,變得更加善良。
這一想法聽起來可能令人驚訝,但事實上,它已經得到了長達幾十年的科學研究的支持。眾多實驗研究表明,共情并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特質,它更像一種技能;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可以增強這種能力,以適應現代社會。
不妨想一想飲食習慣和鍛煉習慣。眾所周知,人類是從活動不斷、食物匱乏的環境中進化而來的。人類養成了對脂肪、蛋白質和休息的偏好。如今,很多人的生活中都充斥著快餐,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來獲取食物。如果本能占據主導地位,那么人們會早早地進入墳墓。顯然很多人都不接受這種做法。人們努力保持健康,不斷調整飲食,并堅持鍛煉,因為人們知道,這才是明智的做法。
同樣,即使人類進化到只關心某些方面,人們也能超越其中的局限。無論何時,人們都可以像調節音量按鈕一樣調節共情,如學會傾聽難以相處的同事,或者為遭受苦難的親人提供支持。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可以調整自己的情緒,與遠方的陌生人、外人甚至其他物種共情。也就是說,人們可以將共情能力從進化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換句話說,共情是一種古老的常規力量,就像身體強壯、反應敏捷或者擅長拼字游戲一樣。雖然有些人的共情能力天生就比別人強,但也取決于自身的選擇。正所謂:久坐不動,肌肉萎縮;保持活躍,肌肉強健。
共情實踐者
要讓人們相信自己的共情能力是可以改變的,知道共情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以此來激發人們對共情的信心和興趣,從而極大地提高人們的共情能力。
對我來說,父母離婚這件事就像一間“共情健身房”。它迫使我不得不接受鍛煉以發展自己的共情之心,以達到與父母溝通的目的,而不是回避或投入他們之間的沖突。人們可以選擇變得更容易與他人共情,就像可以選擇更健康的生活方式一樣。在許多情況下,二者是相通的。正如小說家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所說:“雖然我們帶著困惑,身患自私自利這種頑疾,但這是有方可治的。我們作為‘病人’要善良起來,積極主動起來。為了找到靈方妙藥,我們甚至可以不顧一切,孜孜不倦,追尋一生。”36
本書的主要內容就是那些“靈方妙藥”及其背后的科學。通過正確的“治療”,人們可以培養出更強大的共情能力,并在此過程中發展出善良的品質。這些“治療”方法可以是看似不太可能的友情、藝術,也可以是社區建設。在本書中,讀者將了解到學習與民眾進行更平和互動的警察,在種族屠殺后一步步走向寬恕的胡圖人和圖西人,還有消解自身仇恨的終身偏執者的故事。另外,還將看到有犯罪前科的人與法官一起討論小說,重新發現自己的人性;新生兒重癥監護病房的醫護人員學習如何幫助不幸的家庭度過最艱難的時刻,同時不讓自己被痛苦淹沒。
選擇共情,對這些人來說并不容易,實際上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容易。本書不會提供如何在當今社會變得更友善的行為指南,也不會承諾人性本善,即使看上去確實如此。人性中天生的善良部分可能占39%,或占71%,或介于二者之間。對人類而言,重要的不是從何處開始,而是去往何處。
今后,世界可能會變得更加冷漠,也可能會變得更加溫暖。社交網絡可能會進一步撕裂社會,也可能會開始修復社會。我們并不欠他人共情,尤其是那些殘忍的人或對他人漠不關心的人。但如果屈服于懶惰的情緒本能,人們就會遭受更多的痛苦。人類前進的方向和集體命運取決于每個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