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半夏在反思。

到底是什么樣的大染缸，才能讓一個純潔如白紙的小妖怪，染上撒謊這種惡習。

只是仔細檢索了一下韓笙所處的環境，路半夏驚訝地發現，韓笙只是學會個撒謊應該是學習能力還不夠，不然她這會兒早就朝著怪人化的方向前進了。

盡管如此，路半夏還是不太能接受。

所以他看著坐在自己對面乖乖吃冰淇淋的韓笙，開始琢磨著到底怎么樣才能從她嘴里套出來實話。

韓笙顯然不知道路半夏的心思，她正專心致志地伸出舌尖舔著手中的草莓味甜筒，像只喝奶的小貓。

“鼻子，鼻子。”路半夏看到一半，忍不住提醒。

韓笙伸出手指在鼻頭上一點，看了看指尖的奶油，接著輕輕嘬了一口，咧嘴朝路半夏笑了起來。

快要十月的上京依然悶熱，家中的空調發出行將就木的嘎吱聲，好在它還算敬業，房間里還算舒適。

所以路半夏不太好解釋，為什么自己感覺有些心慌發燙。

不對勁，不對勁。

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什么時候開始，我跟韓笙說話竟然要這么思前想后？尊嚴在哪里？氣節在哪里？

路半夏越想越不對勁，于是一挺胸，“啪”地一拍桌板。

韓笙嚇得一機靈，她好奇地朝路半夏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韓笙，我們得談談。”

“好。”

“……那你能先別吃了嗎。”

韓笙露出不舍又委屈的表情，但還是乖乖地把冰淇淋放到一邊的紙杯里。

“算了，你還是先吃了吧，吃完再說。”路半夏不敢想象這一幕要是被別人看見，自己該被怎么樣口誅筆伐。

他現在甚至能換聽到看客們憤怒地喊出“讓她吃”幾個字。

韓笙自然是滿心歡喜，生怕路半夏反悔似的，連忙拿起甜筒認認真真地舔了起來，臉上的滿足肉眼可見。

路半夏只得耐著性子等韓笙完成這“頭等大事”，一直到小妖怪意猶未盡地嗦了嗦手指，他才咳嗽兩聲，沉聲開口：“吃完了？”

“吃完了。”

“好。那我問你個事，你如實交代。”

“嗯……”韓笙像是察覺了什么，把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

“你有什么事，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路半夏開門見山，盯著韓笙的眼睛。

韓笙別過臉去，少見地一言不發。

“又是不想跟我說的事？”

韓笙猶豫了下，轉過臉來，點點頭，表情有些緊張。

路半夏嘆了口氣，示意韓笙放輕松些：“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但是我之前說過，你來到這個世界，從我的冰箱里鉆出來，那很多事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昨天晚上發生了什么，我可不能當沒看見，如果再遇到一次這種突發情況，對你對我都是很麻煩的。”

路半夏說到這兒，忽然突發奇想，既然自己能夠撞見小妖怪，昨天又碰到了個女妖怪，那會不會真的專門有個機構去處理類似的事情？

只是現在說正事要緊，路半夏也只得暫停自己的胡思亂想，繼續循循善誘：“如果是你個人的私事，你當然可以選擇不告訴我哈，我也沒那么八卦。但是如果跟我們兩個人相關，那你最好還是跟我說一下，至少我也能幫你分擔一點。”

路半夏這話屬于是成年人的卑劣話術，他知道韓笙的事不管怎么著都會跟自己相關，所以看似給了小妖怪選擇，實則是逼迫她老實開口。

很卑鄙，路半夏承認。

但他不得不這么做。

按路半夏的性子，一個外人就算是手上捏著核彈發射按鈕，只要瞄準的不是自己，他都能淡定地帶上降噪耳機，繼續當個臭碼字的。

他之所以這么追問，是因為看出來了韓笙瞞著自己的，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對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韓笙咬著嘴唇，猶豫了半天，終于點了點頭。

“沒關系。告訴我吧。”路半夏認真地看著小妖怪的眼睛。

“我……好像恢復了一點記憶。”

韓笙的聲音不大。

但在路半夏聽來，卻不啻驚雷。

“你說什么？”

他下意識地揚起嗓門，看到韓笙怯怯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和顏悅色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好啊，這不是挺好的嗎？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能想起來之前的事，怎么想都該是第一時間跟路半夏分享的消息。

韓笙避開了路半夏的視線，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欲言又止。

路半夏很快意識到了些什么，小聲問道：“那些記憶……不太好？”

韓笙身子一顫，接著點了點頭。

路半夏起身，把椅子搬到韓笙旁邊，和她臉對臉坐下。

“沒關系，跟我說說吧。”

說實話，路半夏對小妖怪的來歷，其實是有一定心里預期的。

古往今來，小說演藝唱大戲，但凡自稱妖怪的，有幾個是善茬？噴火弄刀更不像是好“人”該會的本事。只不過他平日里刻意忽略了這些。

所以路半夏現在也有點緊張，萬一聽到些少兒不宜的東西，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韓笙聽到身旁路半夏的聲音，終于仰起臉來，小聲開口：“其實也沒有記起來很多，只是記得自己身邊很多火，有很多燒著的房子。還有一片很空很空的地方，什么都沒有，只有我自己和太陽，還有……”

“還有？”

韓笙不安地捏著衣角，似乎不想再回憶這些。

路半夏耐心地等待著，一直到韓笙終于咬了咬嘴唇，用蚊子哼哼一樣的聲音開口：“還有很多人在我周圍，罵我，打我，說我是禍害，是妖怪……”

路半夏的腦袋里嗡地一聲。

“為什么？”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記不起來。”韓笙的嘴唇有些發顫，“但是他們很兇……”

“所以你不愿因告訴我，是因為想起來這些，會很難過？”路半夏似乎明白了韓笙的想法。

“不是，不是的。”韓笙卻拼命地搖頭。

“那是怎么回事？”路半夏一愣。

小妖怪張了張嘴，眼角竟然有幾滴淚珠滾落。

“我……我害怕告訴你，你就會討厭我，就會趕我走。我不知道離開你要去哪，我想不起來，我只知道我要找你……”

韓笙一邊說，眼淚一邊串珠子似的沿著臉頰滑落。

這是路半夏第一次看到韓笙流淚，在他的印象里不管什么時候看向韓笙，映入眼中的永遠是她笑吟吟的模樣。

她哭得那么傷心，以至于路半夏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他還能說什么呢？

一個來自七百年前的小妖怪，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她可能做過什么錯事，也可能單純地被誤解。那些打她罵她的人已經化作一抔黃土，她依然在這個世界上活蹦亂跳，享受著奶油和食糖做成的冰淇淋。

她擁有太多人窮其一生也得不到的東西。

可她擔心的卻只是被一個撲街寫手，趕出這間幾十平米的破屋子。

韓笙越哭越傷心，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她現在真的已經被路半夏攆走了一樣。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韓笙聞言，止住了抽泣。

她抬頭，淚眼朦朧中，卻看到路半夏正看著自己，臉上露出頗有幾分玩笑似的笑。

“老實說，我小時候也不是什么好孩子。偷雞摸狗什么的雖然沒干過，但是倒賣我老姐的情報之類的事業干過不少。”路半夏撓了撓臉頰，“過去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妖怪的事我不是很懂。”

路半夏頓了頓，他看著韓笙的眼睛，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有信服力。

“但至少，從我冰箱里鉆出來的韓笙，是個好姑娘。”

他沒有撒謊。

路半夏認識的韓笙，就是個會當街捉小偷，為了自己一句玩笑話拼命，傻傻地賺了1000塊卻只想著帶自己吃飯，單純又善良的小妖怪。

“所以我不會趕你走的，安心。”他故作輕松地擺擺手，“還以為是什么事呢，至于哭得這么狠。這種事，以后只管跟我說就好了。喏，擦擦鼻涕吧。哭起來就不好看了。”

韓笙怔怔地看著路半夏，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路半夏強梗著脖子，認真地回應著她的眼神。

于是他就看著那雙暗紅的眸子里，失望和害怕像是陽光下的雪花一樣消失，只剩下漣漪一般蕩開的欣喜。

接著，路半夏沒想到的是，韓笙緩緩張開了手臂。

就像她剛剛從冰箱里鉆出來的時候那樣，臉上寫滿了期待。

于是路半夏笑了笑，也像剛剛遇到韓笙時候一樣，起身輕輕擁抱了面前的女孩。

她的身體很涼，很軟，像是冰川上的云朵。

路半夏沒有其他想法。

他只是在想，為什么偏偏是自己遇到這種事呢？

一個從冰箱里鉆出來的小妖怪。

這種事，小說里都不敢寫。

小說里都不敢……

等等。

小說？

像是一道驚雷閃過腦海，路半夏突然起身，用力捏住韓笙的肩膀，眼中精光四射。

韓笙一臉茫然，路半夏欣喜若狂。

“謝謝你，韓笙同志。”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向臥室走去。

一直到房門關上，韓笙還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路半夏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