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17年10月

四位面試官深陷在高背椅里，三名男性，一名女性。

左起第二位留著小胡子的男人看了看亞紀，像是要讓她放松似的說道：“你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好。以體型而論，你的代謝量很小。”

其他三人笑了。亞紀知道這是在開玩笑，于是放松下來。

但她又突然回想起等待面試時從其他候選者那里聽到的勸告：可以放松，但絕對不能大意。

不痛不癢地提了幾個問題之后，面試官開始進入正題。

“日本人的世界觀很有趣。輪回轉生、泛靈論……你能不能直率地告訴我，你對生命論是怎么看的呢？”

“我認為，那是一種可能。”亞紀慎重地回答道。

目前的探測沒有在水星和圓環上發現任何生命跡象。圓環建造者究竟在什么地方，它們究竟是什么模樣，它們究竟有什么目的？

所謂“生命論”就是說：圓環本身就是生命。

微小的生命之種落在水星之上，建造了物質投射器，將水星上的礦物資源投射到太陽周圍，形成圓環，整個過程就像水獺筑壩一樣。

一旦遷徙的條件成熟，圓環就會四分五裂，生命之種就會乘著一張張太陽帆飛往別的星系。這種生命不具有意識，它們的所有活動都出自本能。

“生命論雖然令人著迷，但這并不能改變圓環對我們的威脅。人類還是要盡快破壞圓環才能獲救。”亞紀說。

“那么，你認為生命論令人著迷的地方在哪里呢？”女面試官發問道，她一頭漂亮的白發扎在腦后。

“如果能確認真的存在適應太空環境的生命，那將顛覆我們的宇宙觀。如果存在能夠改造整顆行星的生命，那么我們已經認識的各種恒星、星云、暗物質，乃至銀河和宇宙本身，是不是都可以看作是某種生命現象呢？我們這些有機生命，會不會是用很久之前降落到地球的宇宙生命作為模板而產生的呢？”

“是啊。但圓環也可能是高度發達的文明的產物，你是認為生命論更加有魅力嗎？”

亞紀知道，面試官的問題越來越難了，回答時必須萬分小心。

文明論與生命論的區別在于建造者是否具有智能。生命論認為，建造者的行為都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進行的。支持這一學說的人通常被認為是虛無主義者，這樣的人大概沒有資格成為保衛太陽系的戰士。

以地球上進化的生命而論，它們之所以能適應環境，并不是因為他們擁有智能，而是進化的機制所致。雖然智慧生命不是被動地讓環境來選擇自己，而是主動地參與到環境的改變中去，但是，人類的智能在混亂的環境面前并沒有發揮多大的作用。那么，高度發達的智慧生命就有能力隨心所欲地征服環境么？

無論如何，生命論里都有一點虛無主義的味道。

亞紀想暫時保持沉默。她正是為了找出生命論與文明論孰對孰錯，才主動前來應征的。

四位面試官看上去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他們接受過西方文明的洗禮，具有極高的教養，而且多半是基督教徒。亞紀在研究過程中接觸過這樣的人，所以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

“生命論的魅力在于——”亞紀說，“可以不用假設建造者抱有侵略意圖就解釋清所有的事。”

“你希望它們是友善的鄰居？”

“如果它們可以構筑高度發達的文明，那就不太可能產生侵略其他星球的念頭。”

“也不是說侵略，只是假定它們并非水星原住民。”

“兩者是一樣的。擁有如此高度的文明還自私地發動侵略，這種讓人惋惜的行為是很不自然的。”

“如果它們的價值觀和我們的不同呢？”

“我相信真正高度發達的文明必定能夠理解人類，尊重人類的意志。”

“這么說，你支持生命論？”留著絡腮胡的男子問道。

亞紀否定道：“我說的是‘那是一種可能’。如果它們是生命的話，每一代的生存周期一定極長，而且缺乏種內競爭的機會，進化速度因此十分緩慢。但是，它們卻在進行著超乎想象的龐大工程。盡管可能缺乏佐證，顯得有些唐突，但我覺得，自己更傾向于認為那是外星文明的自動裝置。”

“原來如此。謝謝，你可以出去了。”

亞紀離開了面試間，留著絡腮胡的男人聳了聳肩。

“真是個無趣的姑娘，既沒有幽默感，也不會撒嬌。雖說長得還算不錯，但我可不想找她當女朋友。”

“是我們需要的人嗎？”

男人點點頭，“雖然我覺得保衛太陽系的工作應該交給男人來做……”

“至少得有一名女性吧，不然不好向世界輿論交代。”

“這個我知道。真是攤上了一件討厭的差事啊。”

歸國兩周后，外務省的官員造訪宇宙科學中心，將聯合國宇宙防衛軍的錄用通知交給亞紀。這種事竟然由外交部門經手，亞紀深感意外。

“下周才會發表正式通報。在那之前，你最好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外交官員交代完這一句后便起身離去。

亞紀短暫地沉浸在震驚與喜悅之中，很快，她回過神來。“把自己的事處理好”是什么意思？是說要向自己認識的人一一告別么……

周末，亞紀回到了山梨縣的父母家中。時隔半年再次踏上故土，雖說這幾日天氣不錯，車站周圍的店鋪仍舊門窗緊閉。從車站出發，步行只需二十分鐘就能到亞紀的家。

只有母親一人在家，她正在院子里的塑料大棚中勞作。亞紀連忙趕去幫忙。

“爸爸呢？”

“說是拍下了兩筐咸魚，急匆匆地趕去清水取貨了，傍晚就回來。”

零售業持續蕭條，大多數食品銷售都通過網絡拍賣進行。

母親一邊干著農活，一邊向亞紀講述親戚和鄰居的近況。繼米、肉、蛋之后，牛奶也被列入了配給食品清單之中。與二戰之后的黑市時代不同，現在就連鄉下的農戶都備受食品緊缺的困擾。

用不了多久，就連魚都會成為配給食品了吧。海岸線逐漸后退，洋流也愈發反常，定置漁具捕撈(1)業因此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劇變的天氣還導致海難事故頻發。雖然目前人類仍在努力進行工業生產，以維持脆弱的貨幣經濟，但勢必不能持久。一旦工業崩潰，電力中斷，網絡也會陷入癱瘓。

父親在日落時分回到家里。同以前在電機制造公司從事管理工作時相比，現在的父親反而更健康了，身體略有發福。

“先分點兒給鄰居吧。”

父親將咸魚分成幾小份，急匆匆地趕到鄰居家去。

晚餐時分，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地詢問著有關圓環的情況。幸好他們沒有催促亞紀結婚或者干脆回家來住。

“美國的宇宙戰艦什么時候起飛？”

“不是美國的，是聯合國的，只不過是由NASA主要負責罷了。”

這樣的對話怎么聽都不像是普通家庭的閑聊，亞紀想。最好趁現在就向父母坦白吧。

“有件事我已經瞞了很久，現在想告訴你們。我……要坐上那艘戰艦了。”

“坐上？”

“我是那艘宇宙戰艦的船員，星期四已經收到了錄用通知。”

亞紀將英文通知遞給父母看，二老終于認識到這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宇宙戰艦什么時候出發？”母親詢問道。

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反對的意思。亞紀從來都是自己先做決定，然后才跟父母說，可能雙親已經習慣了吧。做母親的還沒有意識到這趟旅程亞紀可能有去無回——這反倒很好，免得二老為此操心。

“離戰艦造好還有兩年，在這期間我必須參加訓練。任務開始之后，有十一個月的時間都要待在戰艦里。”

“加起來差不多有三年啊……”

“對不起。雖然我也想經常回日本看你們，但訓練期間不能離開休斯敦。聽說家人可以搬到那邊去住，不知你們有什么打算？”

“我們有什么打算？”父母面面相覷。

(1)將漁具固定設置在漁場內捕獲魚蝦的作業方式。是沿海和內陸水域主要捕撈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