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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關東萬馬堂(2)

門里十八張桌子都是空著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還坐在樓梯口的小桌上,玩著骨牌。

現在是白天,白天這地方從不招呼任何客人。

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許并不高尚,但規矩卻不少。

你要到這里來,就得守他的規矩。

他兩鬢已斑白,臉上每一條皺紋中,都不知隱藏著多少歡樂,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雙手卻仍柔細如少女。

他穿著很華麗,華麗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澤柔潤如寶石。

他正在將骨牌一張張慢慢地擺在桌上,擺成了個八卦。

紅衣女一沖進來,腳步就放輕了,輕輕走過去,道:“大叔你好。”

一進了這屋子,這又野又刁蠻的少女,好像立刻就變得溫柔規矩起來。

主人并沒有轉頭看她,只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坐。”

紅衣女在他對面坐下,仿佛還想說什么,但他卻擺了擺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聽話,就靜靜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著桌上用骨牌擺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神情仿佛很沉重,過了很久,才仰面長長嘆息了一聲,意興更蕭索。

紅衣女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能從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紅衣女眨著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淺淺啜了一口,肅然道:“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紅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緩緩說道:“天機難測,知道了,反而會有災禍了。”

紅衣女道:“知道有災禍,豈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搖了搖頭,神情更沉重,長嘆道:“有些災禍是避不開的,絕對避不開的……”

紅衣女看著桌上的骨牌,發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來?”

主人黯然道:“就因為你看不出來,所以你才比我快樂。”

紅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顏笑道:“這些事我不管,我只問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們家去?”

主人皺眉道:“今天晚上?”

紅衣女道:“爹爹說,今天晚上他請了幾位很特別的客人,所以想請大叔你也一起去;再過一會兒,就有車子來接了。”

主人沉吟著,道:“我還是不去的好。”

紅衣女噘起嘴道:“其實爹爹也知道你絕不會去的,但還是要叫我來跑這一趟,害得我還受了一個小鬼的欺負,差點被活活氣死。”

只聽一人笑道:“小鬼并沒有欺負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紅衣女怔住。

葉開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正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看著她笑。

紅衣女變色道:“你憑什么到這里來?”

葉開悠然道:“不應該到這里來的人,卻不是我,是你。”

紅衣女跺了跺腳,轉身道:“大叔,你還不把這人趕出去,你聽他說的是什么話?”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還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著急。”

紅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腳,從葉開旁邊沖出了門。

她走得太急,差點被門檻絆倒。

葉開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沒有人賠命的。”

紅衣女沖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忽又把門拉開一線,道:

“多謝你這乖孫子關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這句話沒說完,門又“砰”地關起,只聽門外一聲呼喝,就有馬蹄聲響起,在門口停了停,一瞬間又消失在街頭。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著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馬,好一個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葉開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們一人一馬都取了個外號,人叫胭脂虎,馬叫胭脂奴。”

葉開笑了。

主人接著道:“她也就是你今夜東道主人的獨生女兒。”

葉開失聲道:“她就是萬馬堂三老板的女兒?”

主人點點頭,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這胭脂虎咬斷了腿。”

葉開又笑了,他忽然發現這人并不像外表看來這么神秘孤獨,所以又問:“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這人道:“馬,馬芳鈴。”

葉開笑道:“馬芳鈴,他怎么會取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親名字是馬空群,女兒是馬芳鈴。”

他一雙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著葉開,微笑著又道:“閣下真正要問的,定然不是父親,而是女兒。在下既聞弦歌,怎會聽不出閣下的雅意。”

葉開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間主人同樣風采,葉開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主人道:“葉開?”

葉開道:“木葉之葉,開門之開……也就是開心的開。”

主人笑道:“這才是人如其名。”

葉開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著,道:“在下蕭別離。”

葉開說道:“木葉蕭蕭之蕭?別緒之別?離愁之離?”

蕭別離道:“閣下是否覺得這名字有些不祥?”

葉開道:“不祥未必,只不過……未免要令人興起幾分惆悵而已。”

蕭別離淡淡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難免別離,將來閣下想必要離此而去,在下又何嘗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細一想,這名字也普通得很。”

葉開大笑,道:“但自古以來,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閣下既然取了個如此引人憂思的名字,就當浮一大白。”

蕭別離也大笑,道:“不錯,當浮一大白。”

他一飲而盡,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實人生之中,最令人銷魂的,也并非別離,而是相聚。”

葉開道:“相聚?”

蕭別離道:“若不相聚,哪有別離?”

葉開咀嚼良久,不禁嘆息,喃喃道:“不錯,若無相聚,哪來的別離?……若無相聚,又怎么會有別離?……”他反反復復低詠著這兩句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道:“所以閣下也錯了,也當浮一大白才是。”葉開走過去,舉杯飲盡,忽又展顏而笑,道:“若沒有剛才的錯,又怎會有現在這杯酒呢?

所以有時錯也是好的。”突然間,車轔馬嘶,停在門外。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剛說別離,看來就已到了別離時刻,萬馬堂的車子已來接客了。”

葉開笑道:“但若無別離,又怎會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頭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蕭別離看著他走出去,喃喃道:“若無別離,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時一旦別離,就再難相聚了。”

一輛八馬并馳的黑漆大車,就停在門外。

黑漆如鏡,一個人肅立待客,卻是一身白衣如雪。

車上斜插著一面白綾三角旗:“關東萬馬堂”。

葉開剛走過去,白衣人已長揖笑道:“閣下是第一位來的,請上車。”

這人年紀比花滿天小些,但也有四十歲左右,圓圓的臉,面白微須,不笑時已令人覺得很可親。

葉開看著他,道:“你認得我?”

白衣人道:“還未識荊。”

葉開道:“既不認得,怎知我是萬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閣下來此僅一夕,但閣下的豪華,卻已傳遍邊城,何況,若非閣下這樣的英雄,襟上又怎會有世間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葉開道:“你認得這朵珠花?”

白衣人道:“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讓葉開說話,忽又嘆息一聲道:“只可惜在下雖然自命多情,卻還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葉開卻笑了,拍著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維過,但被人恭維得如此的開心,這倒還真是平生第一次。”

車廂中舒服而干凈,至少可以坐八個人。

現在來的卻只有葉開一個人。

他見著花滿天時,已覺得萬馬堂中臥虎藏龍,見到這白衣人,更覺得萬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縱然是公侯將相之家的迎賓使者,也未必能有他這樣的如珠妙語,善體人意。

無論誰能令這種人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葉開忽然想快點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個怎么樣的角色,所以忍不住問道:“還有別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據說有一位客人,是由閣下代請的。”

葉開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人一定會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問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著,道:“現在他們本已該來了。”

葉開道:“但現在他們還沒有來。”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們也不必再等,該去的人,總是會去的。”

夜色漸臨。

荒原上顯得更蒼涼,更遼闊。

萬馬堂的旗幟已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葉開對面,微笑著。

他的笑容仿佛永遠不會疲倦。

馬蹄聲如奔雷,沖破了無邊寂靜。

葉開忽然嘆了口氣,道:“今夜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只怕就回不來了。”

白衣人仿佛聽得很刺耳,卻還是勉強笑道:“此話怎講?”

葉開道:“聽說萬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個人去喝,豈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這點閣下只管放心,萬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連在下也能陪閣下喝幾杯的。”

葉開道:“萬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葉開淡淡道:“我說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輪流來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顏道:“三老板此番相請,為的只不過是想一睹閣下風采,縱然令人勸酒,也只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閣下之理。”

葉開道:“但我還是有點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怕的是你們不來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這時,荒原中忽然傳來一陣奇異的歌聲。

歌聲凄惻,如泣如訴,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文咒語!但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

天皇皇,地皇皇。淚如血,人斷腸。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歌聲凄惻悲厲,縹緲回蕩,又像是某種神秘的經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臉色已漸漸變了,突然伸手一推車窗,道:“抱歉。”

兩個字還未說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閃,就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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