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女同行(1)
- 古龍文集:邊城浪子(下)
- 古龍
- 3631字
- 2014-07-31 11:09:24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沖虎煞南,晴。
黃昏。
官道旁有個茶亭。
并不是每個茶亭都只供應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費的,酒卻要用錢買。
這茶亭里有四種酒,都是廉價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當然還有廉價的食物,豆干、鹵蛋、饅頭、花生。
茶亭四面的樹蔭下擺著些長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蹺著腳,喝著酒,剝著花生。
傅紅雪卻在看別人剝著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饅頭。花生和豆干,本來就好像說相聲的一樣,一定要一搭一檔才有趣,分開來就淡而無味了。但他卻只要豆干,拒絕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濃忍不住悄悄道:“你還在想那個人?”
傅紅雪閉著嘴。
翠濃道:“就因為他喜歡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紅雪還是閉著嘴。
翠濃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傅紅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濃道:“你的病發作時,不愿被人看見,但他卻偏偏看見了,所以你恨他。”
傅紅雪又閉起了嘴,閉得很緊,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樣緊。除了他之外,這里很少有人帶刀。也許就因為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開了他,坐得很遠。
翠濃又嘆了一口氣,道:“九月十五,白云莊,他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這天到白云莊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紅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濃道:“但是我卻不能不想。”
傅紅雪道:“想什么?”
翠濃道:“他要我們去,一定沒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紅雪道:“沒有人要你去。”
翠濃垂下頭,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已不能再說,也不敢再說。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著幾輛大車,幾匹騾馬。到這里來的,大多是出賣勞力的人,除了喝幾杯酒外,生命中并沒有太多樂趣。幾杯酒下肚后,這世界立刻就變得美麗多了。
一個黝黑而健壯的小伙子,剛剛下了他的大車走進來,帶著笑跟幾個伙伴打過招呼,就招呼這里的老板,叫道:“王聾子,給我打五斤酒,切十個鹵蛋,今天我要請客。”
王聾子其實并不聾,只不過有人要欠賬時,他就聾了。
他斜著白眼,瞧著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瘋了?”
小伙子瞪眼道:“誰說我瘋了?”
王聾子道:“沒有瘋好好的請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發了點小財,遇見了個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這個人來,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搶著問:“這人是誰?”
小伙子又笑了笑,搖著頭道:“我說出來,你們也未必聽說過。”
“這是什么話?”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們為什么沒聽說過?”
“因為你們還不配。”
“我們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個堂兄在鏢局里做事,我也不會聽說的。”
“你少賣關子好不好,那人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蹺起了泥腳,悠然道:“他姓路,叫作路小佳。”
傅紅雪本已站起來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別的人都沒有注意他,都在問:“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個刺客。”
他故意壓低了語聲,但聲音又剛好能讓每個人都聽得見。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說,你只要給他銀子,他就替你殺人,據說他殺一個人至少也要上萬兩的銀子。”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堂兄那家鏢局的總鏢頭,就是被他殺了的。”
“你說的是上半年剛做過喪事的那位鄧大爺?”
“不錯,他出喪的那天,你們都去了,每個人都得了五兩銀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氣派真不小。”
“所以你們總該看得出,他活著時當然也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見這位路大爺,連刀都沒拔出來,就被人家一劍刺穿了喉嚨。”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邊親眼看見的,就因為他一回去就把這位路大爺的樣子告訴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認出了他——倒也不是認出了他的人,是認出了他的劍。”
“他的劍有什么特別?”
“他的劍沒有鞘,看來就像是把破銅爛鐵,但我堂兄卻告訴我,他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么可怕的劍了。”
大家驚嘆著,卻還是有點懷疑。
“人家殺個人就能賺上萬兩的銀子,怎么會坐上你的破車?”
“他的馬蹄鐵磨穿了,我剛巧路過,從前面的清河鎮到白云莊這么點路,他就給了我二十兩。”
“看來你這小子的造化真不錯。”
大家驚訝著,嘆息著,又都有點羨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們若不吃他個三五兩銀子,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著?”
突然一人道:“要請客也得請我。”
這人就躺在后面的樹蔭下,躺在地上,用一頂連邊都破了的馬連坡大草帽蓋著臉。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臟又破,看來連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皺起眉頭在嘀咕:“請你,憑什么請你?”
那小伙子卻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就請請你也沒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請起來吧。”
這人冷冷道:“我雖然喝你的酒,卻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記著。”
他把帽子往頭上一推,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赫然竟是條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漢,肩膀幾乎有平常人兩個寬,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垂下來,幾乎已蓋過了膝蓋,臉上顴骨高聳,生著兩道掃帚般的濃眉,一張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雖然又臟又破,但這一站起,可是威風凜凜,叫人看著害怕。
本來已經有人要教訓他了,問他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卻不承認人家是朋友。
現在哪里還有人敢開口的。
王聾子剛把五斤酒、十個鹵蛋搬出來,這人就走過去,道:“這一份歸我。”
他說的話好像就是命令,既簡單,又干脆。只見他抓起兩個蛋,往嘴里一塞,三口兩口就吞了下去。吃兩個蛋,喝一口酒,眨眼間五斤酒十個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邊看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總算停下來歇口氣,懶洋洋地摸著肚子,道:
“照這樣再來一份。”
王聾子又嚇了一跳,失聲道:“再來一份?”
大漢沉下了臉,厲聲道:“我說的話你聽不見?”
這一聲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個霹靂,連聾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蹺著腳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竟被他嚇得跌了下去。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似的把他從地上抓了起來,忽然對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請客?”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起來,一張嘴幾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來就像是廟里的金剛惡鬼。
小伙子臉都嚇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漢道:“你不請,我請。”
他隨手一掏,就掏出錠銀子來,竟是五十兩一錠的大元寶。小伙子的眼睛又發了直。
大漢道:“這錠銀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這里等著,載我去白云莊,你若敢誤了我的事,你的腦袋就會變得像這錠銀子一樣。”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銀子竟被捏得像團爛泥。
小伙子剛站起來,又嚇得一跤跌倒。大漢仰面大笑,將銀子往這小伙子面前一拋,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他走得雖不快,但一步邁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間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聽一陣悲壯蒼涼的歌聲自秋風中傳來:
九月十五月當頭,月當頭兮血可流,流不盡的英雄淚,殺不盡的仇人頭……歌聲也愈來愈遠,終于聽不見了。
傅紅雪癡癡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長嘆,道:“好一個殺不盡的仇人頭!”
凌晨。東方剛現出魚肚白色,大地猶在沉睡。茶亭里已沒有人了,王聾子晚上并不睡在這里,現在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車還停在樹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車上睡著。
他生怕自己來遲了,那兇神般的大漢會將他腦袋捏成爛泥。
風很冷,大地蒼茫,遠處剛傳來一兩聲雞啼。
一個人慢慢地從熹微的曉色中走過來,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上去。
一個苗條美麗的女人,手里提著個包袱,垂著頭跟在他身后。
風吹著木葉,晨霧剛升起。
霧也是冷的。
冷霧,曉風,殘月。
傅紅雪在茶亭上停下來,回頭看著翠濃。
翠濃的臉也是蒼白的,雖然拉緊了衣襟,還是冷得不停發抖。
在霧中看來,她顯得更美,但神色間卻已顯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紅雪靜靜地看著她,冷漠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溫柔,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你累了。”
翠濃柔聲道:“累的應該是你,你本該多睡一會兒的。”
傅紅雪道:“我睡不著,可是你……”
翠濃垂下頭嫣然一笑,道:“你睡不著,我怎么能睡得著?”
傅紅雪忍不住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紅雪黯然道:“還沒有找到馬空群之前,我絕不能回去,也沒有臉回去。”
翠濃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著我吃苦。”
翠濃抬起頭,凝視著他,柔聲道:“你應該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過。”
她拉起傅紅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道:“只要你能對我好一點,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紅雪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我實在對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翠濃道:“可是我怎么會走?就算你用鞭子來趕我,我也不會走的。”
傅紅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翠濃看著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癡了,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什么?”
傅紅雪搖搖頭。
翠濃道:“我最喜歡看到你的笑,但你卻偏偏總是不肯笑。”
傅紅雪柔聲道:“我會常常笑給你看的,只不過,現在……”
翠濃道:“現在還不到笑的時候?”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道:“那個人為什么還不來?”
他仿佛總不愿將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寧愿被人看成個冷酷的人。
翠濃失望地嘆了口氣,勉強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絕不會不來的。”
傅紅雪沉吟著,道:“你看他是個怎么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