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來德，”斯威夫勒先生說，“有一個時期流行歌曲《去吧，無聊的憂愁》，你還記得吧？歡樂的火焰漸漸消沉，用友誼的翅膀把它扇起來；玫瑰色的美酒，把它拿出來！”

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的公館就坐落在朱瑞巷的里弄里。公館地理位置好，而且還位于一家煙草店鋪的樓上，這也是優(yōu)越的條件，因?yàn)樗谌魏螘r候只要往樓梯下走幾步，就會打個噴嚏，痛快地過一下煙癮，連鼻煙壺也不用買，既省錢又省事。正是在這座公館里，斯威夫勒先生發(fā)表了上述高見，作為對他那失意朋友的一種安慰和鼓勵。即使是這些簡單的議論也足以表明斯威夫勒先生會妙喻取譬，富有詩人的氣質(zhì)。指出這一點(diǎn)不能說沒有興趣，也不能說不恰當(dāng)，因?yàn)樗^玫瑰色的美酒只不過是一杯冰涼的摻水金酒。由于斯威夫勒先生是個單身漢，因此公館的桌子上只有一只水壺、一只酒瓶，酒杯也不夠，只好輪流喝，視情況往酒杯里補(bǔ)充，這些情況說出來也不至于使他感到難為情。他住的是一間臥室，可是他說起房間來總是用復(fù)數(shù)，這種小事提一下也同樣令人笑逐顏開。房子閑著的時候，煙草商曾在窗口上掛著招牌，標(biāo)明是適合單身紳士居住的“公寓”。斯威夫勒先生受此啟發(fā)，同人談話時總是說他住幾間房子、有幾個住處，要么說他有幾間臥室，聽話的人還以為他的住處非常寬敞，想象中不知道要經(jīng)過多少套房間、多少個富麗堂皇的大廳才可以入正室。

斯威夫勒先生讓人浮想聯(lián)翩，還因?yàn)橛幸患_人的家具相助。其實(shí)，那是一張床，可是又很像個書櫥，擺在臥室里非常顯眼，好像不怕人家懷疑，不在乎任何盤問。對于這樣一件神秘的家具，斯威夫勒先生白天明擺著堅信它是書櫥，決不想到還有其他用處；到了晚上就閉上眼睛當(dāng)床睡覺，頭腦里決不想什么毛毯或枕頭之類的東西。他從來不提家具的用途，不暗示其夜晚的巨大作用，不涉及其獨(dú)特的性能，即使在最親密的朋友之間談話，他也諱莫如深。他的人生第一個信條就是絕對相信欺騙。你是斯威夫勒先生的朋友，你就要擯棄一切“情況證據(jù)”[7]，什么道理也不要講，眼睛看見的、親身感受的都不在話下，只是不分青紅皂白相信那就是書櫥。這是他寵愛的弱點(diǎn)，他深為珍惜。

“福來德！”斯威夫勒先生發(fā)現(xiàn)他先前下達(dá)的命令沒有生效，就說道，“玫瑰色的美酒，把它拿出來！”

吐倫特那小伙子顯得很不耐煩，把酒杯推到了他的跟前，又恢復(fù)了抑郁姿態(tài)。剛才他就是在那種姿態(tài)下被打擾了，弄得很不高興。

“福來德，”這位朋友攪了攪混合的酒，說，“我給你說句話，那情調(diào)正適合眼下的場合，這句話就是但愿——”

“得了，”另一位打斷了他，“你啰唆不停把人都煩死了。無論什么場合你都能高興起來。”

“怎么啦，吐倫特先生，”狄克回答，“有句諺語講到快樂與聰明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些人快樂而又聰明，有些人聰明（或者自以為聰明）而不快樂。我這個人屬于第一類。如果這句諺語說得有道理，我想，能做到一半也比什么都做不到要強(qiáng)。無論怎么說，我寧可快樂而不聰明，總比你強(qiáng)，你既不能快樂又不聰明。”

“呸！”朋友不耐煩地咕噥一聲。

“誠心接受，”斯威夫勒先生說，“在講究禮貌的人士中，我覺得這樣的語言通常不能當(dāng)著紳士的面說出來，尤其還在紳士自己的公館里。不過這也無所謂，請便吧。”他反駁以后又加了一句，說他的朋友脾氣有點(diǎn)“古怪”。接著，他飲干了玫瑰色美酒，又斟了一滿杯，嘗了嘗覺得很有滋味，就建議為想象中的一位朋友干一杯。

“先生們，請允許我和你們一道，為古老的斯威夫勒家族的成就而干杯，特別要祝理查德先生鴻運(yùn)當(dāng)?shù)馈钡铱耸謴?qiáng)調(diào)地說，“先生們，理查德先生，他為自己的朋友不惜金錢，可是得到的回報卻是一聲‘呸’。注意，注意呀！”

“狄克！”另一位說。他在房間來回踱了幾趟，又坐回到原位上。“我如果給你指出發(fā)財?shù)穆纷樱挥觅M(fèi)什么勁的路子，你能不能正兒八經(jīng)地談兩分鐘的話？”

“你指給我的東西已經(jīng)太多了，”狄克說，“可是指來指去還是兩只空口袋——”

“這一次同以往不一樣，你很快就會明白的，”他的伙伴把椅子拉到桌旁，說，“我妹妹耐兒，你看見過吧？”

“看見了又怎么樣？”狄克反問道。

“她的臉蛋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當(dāng)然漂亮，”狄克說，“我要為她說點(diǎn)公道話，你和她雖是一家，可長得倒不太像。”

“她的臉蛋漂亮吧？”朋友不耐煩，又問了一句。

“是漂亮，”狄克說，“那模樣很好，很標(biāo)致的面孔，你問這干什么？”

“我說給你聽，”朋友回答說，“我和那老頭子這一輩子都是刺刀見紅、勢不兩立，這是明擺著的事，我別指望從他那里得到任何東西。這一點(diǎn)，我想你是明白的吧？”

“這連陽光下的蝙蝠也看得明白。”狄克說。

“還有，那個老頭子，吝嗇鬼——該殺的——當(dāng)初對我說，他那筆錢在他死后由我同妹妹均分，現(xiàn)在要全歸她一個人了，這也是同樣明擺著的事，你說是嗎？”

“應(yīng)該說是那樣，”狄克說，“除非我那天向他提出的辦法能使他感動。說不定已經(jīng)有了效果。福來德，我提的辦法很有說服力啊。‘一面是年老的老外公’——我以為這話很有力量——非常友好，非常自然。你是不是有那樣的感受？”

“這話打動不了他，”另一位回答說，“這事用不著討論了。你注意，耐兒快十四歲了。”

“她這樣的年齡，是個好姑娘，不過還是很小。”理查德·斯威夫勒插了嘴。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請你安靜一會吧，”吐倫特生怕對方又要借題發(fā)揮，接著說，“注意，下面我要談關(guān)鍵問題了。”

“請講。”狄克說。

“那姑娘富有感情，雖然在她那種環(huán)境下長大的，但像她那個年齡，對她施加影響，叫她聽話，是很容易辦到的。我要是把她弄到手，可以肯定用不著什么哄騙或威脅，她就會乖乖聽我的話。我無需兜圈子了（這個計劃的好處一個星期也說不盡），直說吧，你娶她有什么障礙？”

這位伙伴說話話鋒有力，態(tài)度極其誠懇，提出了上面的意見，理查德·斯威夫勒正在對著酒杯的邊緣看來看去，聽了他的話立刻弄得無所適從，吃力地叫了一聲：

“你說什么？”

“我說，有什么障礙，”對方的態(tài)度堅決，重復(fù)說了一遍，根據(jù)長期打交道的經(jīng)驗(yàn)，他可以肯定，他的話已經(jīng)在同伴身上起了作用，“你娶她有什么障礙？”

“何況她快‘十四歲了’！”狄克叫了一聲。

“我不是叫你現(xiàn)在就娶她，”這位老兄氣鼓鼓地說，“比如等兩年、三年、四年。難道說那個老頭子還能萬壽無疆？”

“他似乎不像，”狄克搖搖頭，說道，“可是這些老家伙——福來德，他們是靠不住的。我有個姑母，住在多塞特郡。我八歲那時候她就要死了，可是活到今天她還沒有死。他們就那么令人討厭，那么沒個準(zhǔn)，那么惡毒——除非他們的上一代有人得過中風(fēng)，福來德，否則你沒法子算準(zhǔn)他們，而且他們還常常口是心非。”

“即使我們從問題的最壞一方面著想，”吐倫特目光盯著朋友，態(tài)度依然那么堅定，說，“就算他還活下去又怎么樣？”

“肯定會活下去的，問題就在這兒。”狄克說。

“我說，”他朋友接著說，“假定他還不死，那我來做說服工作。我把話說得通情達(dá)理一些，迫使耐兒同你秘密結(jié)婚，你看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

“一個家庭，成年沒有收入維持生計？”理查德·斯威夫勒沉思片刻以后說道。

“你聽我說，”另一位態(tài)度越來越懇切，不管這懇切是真是假，對他伙伴都能起到同樣的作用，“他為她活著，全部精力都撲在她身上。她就算干了不聽話的事，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剝奪她的繼承權(quán)，這正如我無論怎么聽話、怎么有德性、怎么悔過自新，他也不會重新寵愛我。他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這一點(diǎn)你能看清，只要頭上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看來，他的確不會那么做。”狄克說，一面在沉思。

“因?yàn)椴淮罂赡埽虼丝赡苄运坪跻矝]有了，”他朋友說，“如果你再想個點(diǎn)子誘惑他，使他寬恕你，假如在你我之間出現(xiàn)了頂撞，鬧得大爭大吵——我當(dāng)然是指假裝成那個樣子——他很快就會對你有所諒解。至于對待耐兒，滴水可以穿石，你要相信我會處理好她那一方面。因此，他死也好，活也好，還能怎么樣？那守財奴老頭子一大筆財產(chǎn)，你就是唯一的繼承人了。我們在一起享受，你在交易中還得到一位年輕貌美的老婆。”

“我想，他的錢多得很，這是毫無疑問的。”狄克說。

“什么疑問！那天我們在場，你沒聽到他說話的口氣嗎？疑問！你還有什么值得疑問的，狄克？”

他們的談話言不及義，拐彎抹角，理查德·斯威夫勒也終于逐步被說服，這中間的過程要一五一十全說出來未免太令人厭煩了。他考慮的是虛榮、利益、貧困以及有錢揮霍，這些因素都促使他贊成那個建議；又因?yàn)闆]有其他的引誘手段，他那對萬物都無所謂的秉性就有所抬頭，這個因素也壓在天平同一側(cè)的盤子上，我們知道這些情況也就足夠了。在上述那些因素中，還要加上一條，那就是那位朋友長期以來完全控制了他。這種控制一開始就使狄克吃了苦頭，使他的錢包受到損失，希望也落了空；現(xiàn)在呢，盡管狄克已經(jīng)飽嘗朋友惡劣手段的苦難，可是朋友對他的控制絲毫沒有放松，十回有九回把他當(dāng)作誘惑的對象，而他也真的成了朋友的工具，成了沒有思想的糊涂蟲。

至于其他方面的動機(jī)那就比較深刻，理查德·斯威夫勒也無法想象、無法理解了。不過，這要看故事如何發(fā)展，這里沒有必要贅述。他們的談判在愉快的氣氛中結(jié)束。斯威夫勒先生正想搬弄美麗的辭藻，表白一下：只要是有錢或有動產(chǎn)的女人，只要她肯嫁給他，他未必就斷然反對。忽然有人在敲門，他只好作罷，還要叫一聲：“請進(jìn)！”

門開了，進(jìn)門的只不過是一條滿是肥皂水的胳膊，另有一股濃烈的煙草氣味。煙草氣味來自樓下的店鋪，肥皂胳膊是一位女仆的手伸進(jìn)了門里，她正在清洗樓梯，那只手剛剛從熱水桶里拿出來便接到一封信，此刻信仍然在她手里。像她這一類的人看信只把姓名迅速掃了一眼，就大聲在喊：斯尼凡凌[8]先生的信。

狄克朝門口一看，臉色就變得蒼白，顯得呆頭呆腦的樣子；讀了信以后，臉色和樣子就更加糟糕了，便解釋說：能伺候女人的男人常常會遇到這種麻煩，哪兒能像他們剛才談話那么自在。不過他把她已忘得一干二凈。

“是她的信，誰？”吐倫特問。

“莎菲亞·瓦克爾斯。”狄克說。

“她是什么人？”

“閣下，是我想象中的美人，她就是她，”斯威夫勒先生說著就猛喝了一口“玫瑰”，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她既可愛，又神圣，你認(rèn)識她。”

“我想起來了，”他的伙伴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

“還用問嗎，閣下，”狄克答道，“莎菲亞·瓦克爾斯小姐與現(xiàn)在有幸同你說話的在下之間早就情投意合，這種感情最崇高，最能心心相印。我可以說，就是狩獵女神狄安娜[9]的行動舉止，同莎菲亞·瓦克爾斯比較起來也未必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我要不要相信你的話有幾分真實(shí)呢？”他朋友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們在熱戀之中？”

“熱戀，倒是事實(shí)；婚約，那倒沒有，”狄克說，“值得欣慰的是，我們用不著擔(dān)心會有背信棄義的事。至于字據(jù)上的東西，我從來就不拘泥，福來德。”

“信上究竟說了些什么？”

“那是提醒我注意，福來德，今天晚上有個小型晚會，到會的有二十人——如果每個女士和先生的身體部位正常，那就足足有二百個既輕巧又奇妙的腳指頭。我一定得參加，即使我們的關(guān)系會出現(xiàn)裂痕，我也要去。你用不著擔(dān)心。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親自把此信送到了這兒。如果她本人送來，那她還沒有意識到她的幸福已出現(xiàn)了障礙。這是要傷感情的，福來德。”

斯威夫勒先生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把女仆叫來，結(jié)果證實(shí)了：莎菲亞·瓦克爾斯親自把信送了過來；她由一名比她年輕的瓦克爾斯小姐陪伴，這無疑是為了表示行為端莊穩(wěn)重；她聽說斯威夫勒先生在家，請她上樓，大驚失色，還聲稱寧死也不上去。斯威夫勒先生聽到這些情況頗為贊賞，只是這同他剛才贊同的計劃并非完全一致。在這方面，他的朋友把他的舉動看得無足輕重，這可能是因?yàn)樗J(rèn)為：對于斯威夫勒先生無論這件事或其他任何事，他都有足夠的控制力量，只要對他有好處，只要他認(rèn)為有必要，他隨時都可以加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