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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德意志軍團中憂郁的輕騎兵

朱炯強 徐人望 譯

這一帶草原,丘陵起伏,地勢高爽,草木蔥蘢;自從那些多事之秋以來,這里景物依舊,沒有變化。草地從來不曾翻耕過,原來是上層的泥塊現在仍在原地不動。這里曾經駐扎過一支輕騎兵,而今不但馬廄的土墻歷歷在目,連堆積馬糞和垃圾的場所也還依稀可辨。每當我夜晚走過這片荒野時,陣風低蕩,草梗呼嘯;身臨其境,要想不聽到軍號的嘀噠聲和韁繩的窸窣聲,要想不看到鬼影幢幢的帳篷和輜重,那是不可能的。帳篷中,不時還會傳出喉音濃重的外國聲腔和斷斷續續的異域小調。當時睡在這一帶帳篷中的主要是英國皇家德意志軍團的部隊。

那已經是將近九十年以前的往事了。當時英軍的制服,連同那巨大的肩章、滑稽的三角帽、長及膝蓋的短褲、綁腿套、沉重的子彈盒、滿是環扣的靴子等等,今天看來,頗稱得上怪誕不經。現在,人們的觀念變了,不斷創新;可當時,士兵是令人羨慕的,國王依舊神圣不可侵犯,而戰事也被視為光輝的業績。

在這些深山幽谷之中,散落著一些古老的莊園和寥落的村莊,它們與世隔絕。在國王看中它們南面幾英里以外的海濱浴場、年年駕臨之前,幾乎見不到陌生人的足跡。隨著國王的駕臨,附近一帶曠野上,軍隊云集。從那個戲劇性的時期流傳下來的許多有聲有色的故事,即使多少有點支離破碎,細心的察訪者不難或有所聞,這難道還容質疑嗎?這些故事,有的我已經講過了,大多數已經遺忘了,可還有一個卻不曾說過,也永遠不會遺忘。

這個故事是菲莉斯親口告訴我的。那時她已經是七十五歲的老太太了,而聽她講故事的我卻還是個十五歲的小伙子。她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在她“就木入土、被人遺忘之前”別聲張她在這個故事中承擔的角色。十二年后,她棄世而去,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她謙卑的不求聞達的要求僅僅部分地達到了目的,不幸的是,由于當時傳播開去,而且至今還在流傳的那些一鱗半爪的細節恰恰是那些有損其人格的部分,以致使她在人們的記憶中蒙受了不白之冤。

故事完全是由上文中的外籍軍團即約克輕騎兵團的到達而引起的。那天以前,她父親的房屋周圍,一連好幾個星期簡直不見人影。如果聽到門前臺階上有客人衣裙的窸窣聲,那可是一片隨風飄落的枯葉;如果聽到大門附近似乎有轆轆的車馬聲,那是她父親在庭園中一塊石頭上磨刀霍霍;如果聽到有如行李從馬車上扔下來的聲音,那可是海邊的槍響;如果黃昏時看到門外仿佛有個高大的身影,那可是一叢精心修剪得細細長長的紫杉。當時鄉村中的這種寥落孤寂的情景,當今已經是不復可尋的了。

然而,喬治國王及其滿朝文武始終都在他心愛的海濱勝地盤桓;兩地相去不過五英里。

女兒的孤獨寂寞可以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唯一的消遣就是修剪黃楊木樹籬,但父親卻更有甚之。如果把女兒的社交情況比作黃昏,那父親的乃是黑夜。不過,父親欣賞這樣的黑夜,而女兒卻深感黃昏的無聊。格羅夫醫生原本從醫,只因沉湎于探究玄奧的哲理,以致荒廢正業,無法賴以謀生,不得不放棄行醫,以極其低廉的租金,在這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租賃了這所破敗不堪、半是農舍半是住宅的莊園,靠一筆在城鎮中無法糊口的收入過日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院子里,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感到自己在虛無的探求中虛度了一生,因而越來越煩躁不安,與朋友的交往也越來越少。結果,菲莉斯也變得非常膽怯,每當她在短短的散步中遇見了什么陌生人,只要對方向她瞧上一眼,就羞得無地自容,連肩膀也臊得緋紅,步履也不自在了。

盡管如此,還是有一個人發現了菲莉斯,對她產生了愛慕,并且出乎意料地向她求婚。

上面提到,國王就在附近鎮上,住在格勞雪斯特行宮里,他的御駕光臨自然使該郡的許多鄉紳名流蜂擁而至。在那些閑漢里面,許多人自稱與朝廷有各色各樣的瓜葛或利益關系;其中有一個叫漢弗萊·古爾德的獨身漢子,乃是一位既不太年輕也不太蒼老、既不太漂亮也不太丑陋的角色。他為人過于自負,但殊非“公鹿”(當時對放蕩的未婚男子的稱呼),大概與程度適中的時髦男子相當。這位三十歲的單身漢無意中闖進了這個草原上的村子,發現了菲莉斯,為結識她而巴結上了她的父親。不知怎的,她竟使他心頭火燎燎的,差不多天天往她家的方向跑,最后終于與她達成了婚約。

他出生于名門,家族成員中有幾個在郡中頗享聲望,菲莉斯使他拜倒在石榴裙下,簡直是在禁錮之中完成了一樁光輝的大業。不過,究竟怎樣完成這樁業績的,她卻一無所知。在那些日子里,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不光被視為有損習俗——這是比較現代化的觀點——而竟被視作悖逆天理。因此,菲莉斯被如此一位紳士般的男子看中,簡直無異于平步青云;雖然那些寡聞陋見的人們也許只看到古爾德分文莫名,便推斷雙方地位沒有多大不同。

經濟的拮據成了漢弗萊·古爾德拖延婚期的借口,其理由倒可能是真的。當冬季將臨、國王暫離時,漢弗萊·古爾德先生出發到巴思城去,答應幾星期內就回到菲莉斯身邊。冬天到了,約期過去了,可他仍然爽約,說是旅居巴思,不忍撇下父親不顧。菲莉斯在不勝寂寞之余,倒也感到滿足:作為丈夫,這個求婚者許多方面算得上是理想的,父親又十分贊許;只是這種冷遇,對她來說,縱使不算痛苦,畢竟令人難堪。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從心底里愛他,而僅僅是對他懷有純粹的好感,佩服他那種有條不紊、堅持到底的辦事方式,欽佩他有關朝廷干了什么、在干什么以及要干什么的知識。再說,他在完全有可能進行更加野心勃勃的選擇時垂青自己,她當然不無驕傲之感。

暮春將至,漢弗萊還是沒有來。這便使原本對漢弗萊并無多大熱情的菲莉斯,心中滋長著一股不可名狀的郁悶。春去夏來,國王又駕臨了,仍然不見漢弗萊·古爾德的人影。

正值其時,當地居民的生活抹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使所有年輕人的思想上掀起一股激動的情趣。這層光輝就是上面的約克輕騎兵的到來。

對于九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約克輕騎兵,今天的年輕一代也許不甚了解。他們乃是皇家德意志軍團的騎兵團之一(盡管后來有些墮落),他們威風凜凜的制服,他們的高頭大馬,還有那最令人注目的異國氣派的大胡子(當時可是少見的儀容),使他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贏得大群大群的男男女女的贊慕。現在,由于國王駕臨附近城鎮,他們就與別的騎兵團一起,駐扎在這一帶的草原和牧場上。

他們的駐所地勢高爽,空氣清新,視野開闊,面對波特蘭(即斯林杰島),東臨奧爾特漢姆岬角,西瀕斯塔特。

菲莉斯算不上地地道道的農村姑娘,但對那種軍事裝束和場面的興趣,并不亞于任何其他女孩。她家離村子有一段距離,坐落在小路上坡盡頭的最高處,差不多與該教區地勢較低的教堂塔尖不相上下。庭園的圍墻外,青草籬籬,無邊無際;一條小徑直達墻根。菲莉斯從小就喜歡爬在圍墻上閑坐,這是一項并不困難的技巧動作,因為附近一帶的墻壁都是石塊壘的,不抹灰泥,有許多縫隙可供小小的腳趾攀附而上。

一天,她正坐在圍墻上,百無聊賴地凝視著周圍的牧場,無意中瞥見一個孤獨的身影沿小徑踽踽而來。他就是聲名顯赫的德意志軍團中的一個輕騎兵。他目光下垂,緩緩獨行,頗有些孤鶩不群、郁郁寡歡的神態;要不是硬邦邦的護領卡住,大概腦袋也會像目光似的耷拉下來。當他走近后,她看清了他凄惻的面容,而他卻沒有瞧見她,幾乎沿小徑一直走到墻根。

菲莉斯見到這樣一個憂心忡忡而身材頎長、漂亮的士兵十分驚奇。對于軍人,尤其是對于約克輕騎兵,她總以為他們心情歡樂,一如他們的裝備的花哨(她從未與士兵交談過,該見解完全來源于道聽途說)。

這時,約克輕騎兵抬起目光,見她坐在墻上,雪白的裸露在低領罩衫外的肩膀和脖子以及潔白的裹著全身的衣服,在夏日明晃晃的陽光的輝映下,顯得格外醒目。突然的邂逅使他臉上微微泛起一層紅暈,他沒有停步,顧自匆匆地走開了。

菲莉斯叫那個外國士兵的面龐糾纏了一整天。他的容貌那么引人注目,那么俊秀;他的眼睛那么湛藍,那么憂傷,那么茫然。自從這次偶然相遇之后,她竟每天在同一時刻向墻外張望,等待他第二次路過。這次他在讀一封書信,看見她時,似乎并不覺得怎么意外,他放慢腳步,向她微微一笑,很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結果,他們在這次相遇中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她問他在讀什么,他立即回答說他母親住在德國,他在讀母親的來信;又說,他不常收到母親的信,只得無數遍地舊信重讀。這就是他們這次交談的全部內容,但類似的交談并非就此而止。

菲莉斯常說他的英語雖然說得不好,但能夠聽懂,因而他們之間的交談沒有受到語言的障礙。每當他們轉到過于微妙、難以言傳或者過于敏感的話題時,無疑,眼睛就會來幫舌頭的忙;到后來,嘴唇又幫了眼睛的忙。簡單地說,他們的交往是毫無防范的,盡管對她來說十分輕率,可已經發展成熟。她像苔絲德夢娜同情奧賽羅似的同情他,也了解他的經歷。

他叫馬修斯·蒂納,薩爾布呂克省人,他母親仍然住在那里。他二十二歲,雖然從軍不久,卻已升到下士的軍銜。菲莉斯總以為,在完全由英國人組成的騎兵團中,找不出如此文質彬彬、有教養的年輕人,竟是有些外族士兵,而不是本國士兵,倒具有英國軍官的風度和氣概。

從這位外族朋友的口中,她漸漸獲悉他本人及其同伴的處境,那可是萬萬沒有料想到的情況。約克輕騎兵團的華麗服飾絕不表示它的生活洋溢著歡樂。相反,竟浸透著一種可怕的憂郁情緒,一種沒完沒了的鄉愁,它使許多士兵消沉到幾乎不能出操的地步。其中最嚴重的是那些年歲較輕、到這里不久的士兵,他們厭惡英國,厭惡英國的生活方式,對英皇喬治及其島國毫無興趣,一心一意只想離開,希望能夠從此一去不返。他們身在異鄉,心卻無時無刻不在遙遠而親愛的祖國。他們都是勇敢的男子漢,在許多方面都能堅韌不拔,可一說起祖國,則往往熱淚盈眶。馬修斯·蒂納是“思鄉病”——按他自己的說法——害得最深的人之一。他母親獨守家園,孤苦伶仃,無人承歡膝下。所以,他沉思冥想的天性由于背井離鄉,顯得更加黯然神傷了。

菲莉斯盡管被這些情況所感動,同情他的遭遇,不拒絕他的交往,然而(至少據她自己所說)在很長的時間內,在她認為自己已經身有所屬的情況下,不允許這個年輕人逾越朋友的界限。不過,在不知不覺之中把心許給馬修斯,那倒是很可能的。這堵命運的石墻,阻礙了他們之間的任何親密關系,他既不擅自進入庭園,也不請求進入庭園。他們的全部交談,都在這堵墻界的兩邊。

關于菲莉斯的那位冷漠和耐性驚人的訂婚者的消息,終于傳到村子里來了,是她父親的一位朋友帶來的。有人在巴思聽到這位先生說,他認為對菲莉斯·格羅夫小姐的求婚僅僅處于非正式的階段,而鑒于父親病重,不堪視事,他因而無法抽身。他以為目前最好雙方都不要有任何承諾,還說他實在不能擔保自己不會有所他愛。

消息固然只是道聽途說,未可全信,但他來信稀少,措辭冷淡,卻與之十分吻合。因而菲莉斯一刻也不曾懷疑過它的真實性,并且以為從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對意中人以心相許了。父親卻不然,他斷言這消息純屬捏造。他從小就知道古爾德先生一家,如果有句什么格言可以表明他家的婚姻生活,那就是“恩愛淡如水,相偕到白頭”。況且,漢弗萊是體面人,決不至于將婚約視同草芥。“耐心等待吧,”他說,“到頭來會一切如愿的。”

菲莉斯聽了這話,開始還以為父親與古爾德先生有著聯系,心也涼了半截。與她當初的愿望相反,她現在為婚約落空感到寬慰了。不久,她發現父親跟自己一樣,對漢弗萊·古爾德的底細毫無所知,但他又不肯直接就這個問題給她的訂婚者寫信,唯恐因此惹起損毀對方名譽之嫌。

“你想找個借口,去慫恿那些外國佬中的哪個家伙來有口無心地奉承你。”他近來對她一直非常暴躁,嚷道,“我見得多哩!今后沒有我的許可,不準你走出圍墻。你要看軍營,等哪個星期天下午我親自帶你去。”

菲莉斯絲毫沒有違抗父命擅自行動的念頭。然而,在感情方面,她認為自己是獨立的。她不再克制對輕騎兵的好感,當然,要真正地把他當作情人看待,從英國人被視為“情人”的意義去衡量,那還差得很遠。對她來說,那個年輕的外族士兵乃是一個理想中的人物,他身上沒有從屬于一般守家奴的性格。她不知道他從哪里降臨,也不知道他會在哪里消失,他是美夢般的人物,如此而已。

現在,他們接連不斷地會面了,大多是在黃昏以后,在太陽下山與最后一次歸營號催他回營之間。她近來的態度可能不那么拘謹了;至少這個輕騎兵是如此的。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含情脈脈。在短促的相會之后分別時,她從墻頭把手伸給他,讓他緊緊地握一會兒。有一天晚上,他握的時間太長了,以致使她叫了起來:“墻是白的,田野上可能有人瞧見你的身影啊!”

那天晚上,他流連了很長時間,結果好不容易跑步穿過中間的田野才算及時趕回營地。接著的一次約會,她沒有按通常的時間在通常的地方露面,他不勝惆悵,喪魂落魄似的癡望著往常相會的地點。歸營的號、鼓都響過了,他猶自紋絲不動。

她完全是意外地被耽擱住了。當她趕到時,她也聽到了關營門的響聲,萬分焦慮地懇求他立刻回去。

“不,”他憂郁地說,“我現在不走,你還剛來,我整天都盼著你哪。”

“可你遲到會受罰嗎?”

“我不在乎。要不是為著兩個人——近在眼前的愛人和遠在薩爾布呂克的母親,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厭惡當兵,只要能跟你多待一分鐘,什么樣的升官發財我都不在乎。”

于是,他繼續留著跟她娓娓長談,向她訴說家鄉趣聞和童年瑣事,直使她不安得如坐針氈。只是在她一再催促下,他終于才怏怏而去。

下一次會面時,他袖子上的軍銜條紋不見了。由于那天晚上遲到,他被降為二等兵了。她覺得自己是他降級的罪魁禍首,十分內疚,而他卻反過來寬慰她。

“別難過,我心上的人兒,”他說,“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有辦法的。首先,即使我恢復軍銜,你父親會讓你嫁給一個沒有委任狀的約克輕騎兵軍官嗎?”

她臉刷地紅了。嫁給他這樣的意中人,這個實際問題她還不曾考慮到,不過只要略加思索,答案是明確的。

“我父親不會——肯定不會。”她毫不懷疑地回答,“不堪設想!親愛的朋友,請把我忘掉吧,我怕我在毀滅你的前程呢。”

“根本不是!”他說,“正是你才使我想在你們的國土上活下去。如果我親愛的祖國也在這里,我年邁的母親能和你在一起,那我就會感到無比幸福,就會盡好士兵的職守了。但事實并非如此。你聽我說,我打算讓你跟我一塊到我的故鄉去,做我的妻子,跟我母親和我在那里一起生活。你知道,我雖然以漢諾威人的身份從軍,卻不是漢諾威人,我的故鄉與薩爾比鄰,和法國和睦相處,一到那里,我就自由了。”

“可怎么去呢?”她問。對他的提議,菲莉斯與其說是驚恐,倒不如說是詫異。她在家里的處境越來越使她感到厭煩和痛苦不堪,父親的慈愛似乎已經枯竭了。她不是村子里土生土長的,與周圍那些快樂的姑娘不一樣;馬修斯·蒂納思念故鄉、家園和母親的感情也或多或少地感染了她。

“可怎么去呢?”她見沒有回答,又問,“出錢要求退伍嗎?”

“啊,不,”他說,“那樣做現在行不通。到這里來原不是我的本意,為什么不能開小差呢?現在是時候了,我們馬上就要開拔,說不定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把計劃告訴你,請你在下星期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到離這里兩英里的大路口等我,具體哪一天以后再定。那沒有什么不妥當的,不會玷辱你。你不是跟我私奔。我忠實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跟我們一起走呢。他是阿爾薩斯人,最近加入兵團的,他答應幫助我們。我們從那邊海岸過來,先看看船只,找一艘合適的。克利斯朵夫已經搞到一張英吉利海峽的海圖。然后,我們到海港去,半夜時割斷纜繩,劃船繞過岬角就在視線之外了。第二天早晨,我們在秋堡附近的法國海岸登陸,剩下的就容易了。我積蓄了些陸路上用的旅費。我寫信給母親,讓她在路上接我們。”

他對她提出的問題補充了一些細節。當然,她毫不懷疑計劃的切實可行,但事關重大,幾乎把她嚇壞了。若不是那天晚上她踏進家門時父親對她作了一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她會不會在這場膽大妄為的冒險中再跨進一步,可就很難說了。

“那些約克輕騎兵怎樣了?”他問。

“還在營房里,大概就要開拔了。”

“你那么掩頭藏尾的毫無用處。那批家伙中有一個人,你一直在跟他相會,有人瞧見你與他一起散步。那批粗野的外國佬,比法國人好不了多少!我決定……別插嘴,請你把話聽完。我決定,只要他們還賴著不走,你就不能再待在這兒。我要你到你姑母家去。”

除了他,她從未跟任何士兵、任何男人一起散步,她的辯解是無濟于事的,也是軟弱無力的;他的話固然沒有全對,卻也不是全錯。

對她來說,她父親的姐姐家無異于一座牢房,她最近還領教過那種陰森森的滋味,所以,當她父親命令她打點行李時,她的心都碎了。在以后的歲月中,她從來沒有為自己在那個憂心如焚的星期里的行為尋找借口。她暗自盤算,最后決定參加她愛人及其朋友的計劃,逃到那個他在她的心目中描繪得那么美好的國家去。她常說,他提議中的光明磊落的用心是克服她猶豫彷徨的因素。他那么純潔無邪,那么心地善良;對她那么尊重,彬彬有禮,這樣的待遇是她過去從來沒有受到過的。對他的信賴激勵著她,使她鼓起勇氣,準備迎接渡海中顯而易見的風險。

第二個星期,一個平靜而黑暗的夜晚,根據事先安排,蒂納在大路和進村小路的岔口處接她。克利斯朵夫先到海港取船,劃著它繞過當時稱為守望臺的小山,在岬口的另一邊接他們;而他們則徒步跨過港橋,匍匐越過守望臺到達那里。

父親一回到他樓上的房間,她就挎起包袱,離開家門,急匆匆地踏上小路,穿過夜深人靜、空無人影的村子,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小路盡頭,躲在大路邊一個隱蔽的圍墻拐角里。這里,她既可以看清大路上的行人,又不會被人發現。

她在拐角里等候她的愛人,正在此時,她聽到了公共馬車從山坡上下來的轆轆聲。她知道,不到大路上空寂無人,蒂納是不會露面的,只得耐著性子等待馬車過去。不料馬車竟在她躲藏的拐角附近放慢速度,并且偏偏停在離她不到幾碼遠的地方。一個旅客從車上下來,聽他的說話聲,原來是漢弗萊·古爾德。

他帶著一個朋友,還攜著行李。他剛把行李放在草地上,馬車就繼續向皇家浴場的方向駛去了。

“不知道那小伙子和馬車在哪里?”她過去的求婚者對他的同伴說:

“但愿我們不致在這兒久等,我叫他九時半準時到的。”

“給她的禮物放好了吧?”

“給菲莉斯的禮物嗎?啊,放好了,在箱子里。但愿能博得她的歡心。”

“毫無疑問。哪個女子不喜歡這樣一件漂亮的表示和解的禮物?”

“噢,她受之無愧。我虧待了她。別人面前不說,這兩天我背地里直想著她。哎,哎,別提了。她不可能像別人所說的那么邪,我相信,像她這么聰明的姑娘,不至于會和那些漢諾威士兵廝混在一起。我相信她不會那樣。這件事就此了結吧。”

他們兩人在等車時,無意中讓更多類似的話語落進她的耳朵。那些話突然照亮了她的心坎,使她看到自己操行的邪惡。最后,馬車到了,他們中斷談話,搬上行李,上車朝她剛才過來的方向駛去。

菲莉斯一時感情沖動,簡直想立即跟隨他們回去。但轉念一想,覺得只有等馬修斯到來,坦白地向他解釋自己已經改變主意,才對得起他——盡管當著面要這樣做是十分困難的。現在,她從漢弗萊·古爾德親口說出的話語中得知他對自己一直忠心不渝,她痛苦地譴責自己竟然偏聽偏信了誣陷他背棄婚約的謠傳。她心里十分明白到底是誰贏得了她的愛情。沒有他,她的生活前途不堪設想;然而,她越考慮他的提議,她越不敢接受——那是多么輕率、多么渺茫、多么冒險的提議啊。她已經答應了漢弗萊·古爾德的求婚,僅僅是那個說他不忠實的傳聞才使她不愿承諾婚約的。現在,他為她捎來禮物的熱情使她感動了。她必須信守諾言,莊敬自重;理智必須取代感情。她情愿守在家里,嫁給他,忍受痛苦的煎熬。

幾分鐘以后,當馬修斯·蒂納的身影在籬笆門后面出現時,菲莉斯硬著心腸迎上前去。躲閃是無濟于事的。他輕輕地跳過籬門,把她緊緊地摟在胸前。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在他的懷抱中情不自禁地想道。

那天夜晚,菲莉斯是怎么經受住這場可怕的心靈上的折磨,她一點也記不清了。當她情怯怯地囁嚅著她已經改變主意,不能、也不敢跟他遠走高飛時,盡管他柔腸寸斷,悲痛欲絕,都不肯對她有任何強求。本來,在她的熱戀之中,只要他厚起臉皮一味強求,就沒有不穩操勝券的;然而,他不愿進行任何不正當的勸誘。

她很擔心他的安全,懇求他留下。對此,他明確表示,這是辦不到的。他說:“我不能對朋友失信。”倘若只是單獨一人,也許可以放棄計劃;可是,克利斯朵夫帶著船只、羅盤和海圖在海岸上等他,潮水馬上要退了,母親在倚門而望,他非走不可。

他倆難舍難分,耽誤了許多寶貴的時光。最后,他們終于分手了,他向山下走去。當他的腳步聲快要完全消失時,她渴望至少能夠再看看他的身影,她悄悄地追上前去,凝視著他那漸漸縮小的影子。有一瞬間,她激動得差點要沖上去,把自己的命運與他系在一起。但是她不能。

一個與他相似的黑影在大路上與他會合,那是他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她望不見他們了;他們在向四英里外的市鎮和海港方向奔去。她精神沮喪地轉過身來,心灰意懶,移步回家。

軍營中的歸營鼓響了。但現在她心上已經沒有軍營了;在她的心中,它已經像古亞述人的營壘被死神光顧后一樣地死寂了。

她默默地走進屋子,誰也沒有碰到,就顧自上床了。巨大的悲痛開始使她無法入眠,后來又把她扔進沉睡之中。第二天早晨,父親在樓梯下碰到她。

“古爾德先生來了!”他得意地說。

漢弗萊住在旅店里,已經來探詢過她了。父親手上拿著的那面十分精致的鑲在凸紋銀框中的鏡子就是他送給她的禮物。他說一小時之內再來約她散步。

那時,農家中漂亮的鏡子比現在罕見。菲莉斯對這面鏡子贊賞不已。她瞧見自己的眼睛沉甸甸的,竭力想使它們快活一點。漢弗萊先生始終默默地暗自遵守婚約,她也應該照此辦理,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失檢之處。她戴上帽子,披上護肩,當他按時到來時,她已經在門口等候了。

兩人散步時菲莉斯感謝漢弗萊贈送她美麗的禮物,接著,談話就完全由他一個人獨攬了。他訴說了近來世風的變化,借以避免其他比較涉及私人的話題,那倒是她所求之不得的。他字斟句酌的談吐使她不安的心情和紛擾的思緒有些平靜下來。她當時極其哀傷,要不然,一定會察覺出他狼狽不堪的窘態。終于,他突然話題一轉:

“我很高興你喜歡我那小小的禮物,”他說,“說實話,我想借以籠絡你,請你幫我擺脫困境。”

菲莉斯聽了莫名其妙,這么一個男子漢,居然會有仰仗于人的難處。

“菲莉斯,我現在向你攤底,我非得把這個關系重大的秘密說開了,才能請你表態。我已經結婚了。是的,秘密地與一位親愛的美人兒結了婚。那個美人兒,你只要認識她——我希望你將來會認識她——就一定會贊揚備至。但她不是我父親中意的那種女子,你也知道家長的意見是怎么回事,我只得一直嚴守秘密。毫無疑問,那會引起一場激烈的爭執。不過我以為,只要你肯樂助,難關是可以渡過的。只要你成全我,做件好事,當我把秘密告訴父親時,你就說無論如何不能嫁給我或者諸如此類的話,我擔保,一切會化險為夷的。我急于要取得他的同意,以免造成糾紛。”

對于這個意外的問題,菲莉斯是怎么回答的,她已經忘了,也記不清對他講了什么忠告。然而,她確實如釋重負,喜形于色。她恨不得把心中的煩惱全都傾吐出來;如果漢弗萊是個女人,那她一定會把自己的遭際和盤托出。但對于他,她卻不敢;再說,在她愛人及其同伴有足夠的時間脫離危險之前,確實也有必要保持沉默。

她回到家里就躲了起來,一邊懊傷自己沒有遠走高飛,一邊緬懷與馬修斯·蒂納自始至終的一次次幽會。他在自己的故鄉,在當地的女人中間,可能很快就把她忘懷了,甚至連名字都會拋到九霄云外。

她沒精打采,一連幾天足不出戶。一天拂曉,霧氣彌漫,晨曦透過迷霧,泛出青色。軍營中,帳篷的輪廓、套著韁繩的馬匹隱約可見。濃煙從食堂煙囪中冉冉升起……

庭園邊上,她往日經常登上墻頭與馬修斯相會的地點,是能夠吸引她的僅有的一寸英國土地。她不顧滿天陰霾,走到那個熟悉的角落。一片片草葉上掛滿了沉甸甸的露珠,一塊塊土地上爬動著蛞蝓和蝸牛。軍營中的噪音跟往常一樣隱隱約約地傳來;因為是市日,在另一個方向還可以聽到農民們匆忙進城的腳步聲。她發現,由于常來常往,墻角邊的青草踩倒了,踏著爬上墻頭的石縫中殘留著庭園中的泥屑。過去她都要到天黑才來,所以根本沒想到這些痕跡在白天竟是那么一目了然。也許正是這些痕跡向父親泄露了她幽會的秘密。

她黯然佇立,似乎覺得軍營中傳來的聲音有些異乎尋常。現在,她對軍營中的一切都了無興趣,但還是踏著石縫爬上墻頭去看個究竟。一望之下,她先是驚恐交加,迷惘若失,繼而癡癡地站著,木然不動,手指緊緊地摳進墻壁,雙目圓睜,眼珠突出,面部表情僵硬得像座石雕。

面前綠草茵茵的開闊地上,軍營中所有的官兵整齊地排成一行。他們前面停放著兩口棺材。那異常的聲音是從一列在行進的隊伍中發出的。行列中,約克輕騎兵團的軍樂隊居首,奏著喪樂,接著是一輛殯車,載著兩個該團的士兵,還有兩個牧師陪同。最后是一群看熱鬧的鄉巴佬。兩個將處決的士兵蒙著眼睛,分別跪在各自的棺材上。行刑前有幾分鐘的間歇讓他們祈禱。

二十四人組成的行刑隊平端著卡賓槍,指揮官拔劍出鞘,在空中劃了劃,就一揮而下。行刑隊的槍聲響了,兩個犧牲品蹶然倒斃,一個仆在棺材上,另一個仰面朝天。

隨著回蕩的槍聲,格羅夫庭園的圍墻上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一個人往里摔下,但當時在附近看熱鬧的人們誰也沒有發覺。這兩個被處決的輕騎兵就是馬修斯·蒂納和他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守衛的士兵馬上把他們的尸體裝進棺材,但騎兵團的上校指揮官——一個英國人——卻策馬上前,厲聲喝令:“把尸體扔出來,讓全體士兵以此為戒!”

棺材豎了起來,兩具德國人的尸體面朝下地扔在草地上。各團官兵緩緩走過。尸體供參觀后,接著就裝進棺材扛走了。

與此同時,格羅夫先生聽到槍響,從屋內奔進園子,只見命蹇的女兒一動不動地靠墻躺著。她被搬進屋里,很長時間沒有知覺,此后好幾個星期,人們都以為她不會再有恢復神智的希望了。

據消息透露,這兩個不幸的逃兵在附近海灣偷了船只,根據計劃與其他兩個不堪忍受他們上校虐待的同伴安全地渡過海峽,但后來迷失了方向,誤把澤西島當作法國海岸駛了進去。在那里,他們被認出是逃兵,給押解到有關當局。馬修斯和克利斯朵夫在軍事法庭上竭力為其他兩個士兵開脫,說后者的逃亡完全出于他們的慫恿,因而,后者被判處笞刑,而他們則因帶頭煽動叛逃,被判了極刑。

去觀賞喬治浴場陳跡的游客,如果有雅致去游覽一下附近那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搜尋一下該村的墓葬記錄,就不難查到下列兩條:

馬修斯·蒂納:皇家約克輕騎兵團下士,因逃亡處死,葬于一八〇一年六月三十日,時年二十二歲,生于德國薩爾布呂克省。

克利斯朵夫·布萊斯:皇家約克輕騎兵團士兵,因逃亡處死,葬于一八〇一年六月三十日,時年二十二歲,生于阿爾薩斯的絡塞爾琴。

他們的墓址在小教堂背后的墻沿下,沒有墓碑,菲莉斯曾給我指點過。她生前經常去整治墳墩,現在卻已雜草叢生,漸漸湮沒了。村子里年歲稍長的居民都從他們父母口中聽說過這件事,至今還記得那兩個士兵的墓地。菲莉斯去世以后,也長眠在他們的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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