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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編選者序 梅里美的文學創作

柳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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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1803—1870)生于巴黎一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祖父是律師,父親雷阿諾·梅里美是頗有才能的畫家,后從事教學工作,在美術學校擔任常任秘書達數十年之久,并寫有論油畫的專著。梅里美的母親是18世紀童話作家博蒙夫人的孫女,也擅長繪畫。在這種家庭條件下,梅里美從小就培養了美術才能,對藝術的熱愛和精微的鑒賞能力。在政治上,梅里美的父親是一個能適應時代潮流的人。大革命期間,他持溫和的共和主義態度,拿破侖擔任第一執政后,他表示衷心擁護,在第一帝國期間,他更成為拿破侖的熱烈崇拜者。梅里美的母親也是18世紀啟蒙思想的忠實信徒。這些條件對梅里美政治思想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但梅里美的父母是典型的自由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直與政治保持著某種距離,從不卷入激烈的斗爭,而是以冷靜的旁觀者的態度觀看著19世紀最初幾十年間多變的歷史進程和政權的更迭。這種若即若離的處世態度也使梅里美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從他以后的生活和創作中可以隱約看出這一點。

梅里美從小生活在優裕的環境中,作為獨子深得父母寵愛。纖細、敏感成為他性格的主要特點。1812年,他進入父親任教的拿破侖中學。他在學校里是一個頗有才能,學習努力卻相當任性的少年,長于繪畫,對外國語言有濃厚的興趣。在中學期間,他經歷了第一帝國的崩潰和波旁王朝的復辟,眼見他所在的拿破侖中學改名為亨利四世中學。1819年,他中學畢業,按照父親的安排進入巴黎大學學法律,但他真正的興趣并不在此。大學期間,他熱衷于語言學的研究,學習并掌握了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英語以及古希臘語和拉丁語,打下了他作為一個優秀語言學家的深厚基礎。他還廣泛鉆研各國的古典文學、哲學乃至巫術,積累了豐富的知識,這使他在成為一個作家之前成了一個淵博的學者。以梅里美對古代歷史文化的精湛修養而言,他在19世紀法國作家之中,要算是最突出的一個。大學畢業后不久,梅里美進入商業部任職,同時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他出入巴黎那些文化名流聚集的沙龍,結識了各方面的代表人物,如貴族浪漫主義作家夏多布里昂,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思想家貢斯當、梯也爾,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特別還有司湯達。比梅里美年長二十歲的司湯達這時已經是一個思想成熟的反復辟王朝的積極斗士,并具有了完整的現實主義文藝思想,梅里美接受了他的影響,與他結成了深摯的忘年之交。當時正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思潮向封建貴族意識形態進行沖擊的時期,也是新一代作家在浪漫主義文學口號下向偽古典主義文學開始展開斗爭的階段。梅里美從其出身與教育來說,都屬于從啟蒙思潮到自由主義思潮這一傳統。他置身于這一營壘,是當時新派文人經常聚會的場所之一朗蓋教授的沙龍中的常客,這說明他在剛走上文學道路的時候,就接受了方興未艾的浪漫主義運動的熏陶。

1825年,巴黎出版了一部名為《克拉拉·加楚爾戲劇集》的作品,作者署名為“西班牙著名女演員克拉拉·加楚爾”,譯者為愛斯特朗茲,作品的前邊還附有這位女演員的小傳和肖像。這些都是戲劇集的真正作者梅里美和他幾個朋友合作的偽造和假托,戴著頭巾和項鏈的女演員的肖像就是梅里美的好友兌內克留茲根據他的臉龐繪制的,這一頑皮的行動典型地表現了當時新派文藝青年的某種特點。戲劇集本身并沒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它包括《非洲人的愛情》《女人即魔鬼》《西班牙人在丹麥》《天堂與地獄》《伊萊斯·芒多》五個短劇,內容輕松而略帶諷刺,具有異國情調和輕快自然的風格,完全拋棄了傳統的古典主義的戲劇法則,是當時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產物,頗引起文藝青年的愛好,并受到輿論的好評。從時間上來說,這個集子是浪漫主義戲劇的先聲。

1826年,梅里美與后來在自己的畫幅中熱情描繪了七月革命的德拉克洛瓦到英國旅行了大半年,有機會觀看了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出,這對他后來寫作著名的歷史劇《雅克團》頗有影響。從英國回來后,他發表了一個具有浪漫主義氣息的抒情民謠集。這次他又假托一個意大利政治流亡者之名,偽稱這些詩歌都是從中歐地區收集的斯拉夫人、阿爾巴尼亞人的民歌。梅里美的偽造是如此充滿地方色彩,在內容和風格上是如此酷似民間的謠曲,以至于人們都信以為真。歌德曾撰文向德國讀者介紹這本詩集,普希金也把其中一部分譯成俄文。1828年,梅里美第一部重要的作品《雅克團》出版。它是梅里美研究封建社會和接受莎土比亞戲劇影響的產物,它以思想內容方面的民主精神和藝術形式上對三一律的肆意違反而在新的文學潮流中占有重要地位。1829年,他出版了著名的歷史小說《查理九世時代軼事》,繼《雅克團》之后,再一次表現了他強烈的反封建、反宗教的思想感情,而這兩部作品的現實主義風格又使他作為一個與浪漫派有所不同的作家而別具特色。

1829年,梅里美在文學創作上找到了更適合他的道路,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連續寫出了一批成功的中篇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有《馬鐵奧仗義斬子》《達芒戈海上喋血記》等。1830年七月革命前夕,梅里美到西班牙旅行,結識了日后對他的生活道路很有影響的蒙蒂霍伯爵夫人一家,而且,西班牙之行還擴大了他創作的視野,帶給他的小說以新的西班牙題材和對西班牙性格的描寫。

1830年以后,梅里美不止一個朋友在七月王朝政府中獲得了要職,梅里美本人在行政機關中也得到了晉升,他被任命為歷史文物總督察官。擔任這個職務后,他成為一個杰出的考古學者、歷史學家,在發掘、整理和保存法國古代文物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貢獻。由于他的敦促,政府開始注意對文物的保護。他還多次在全國進行考察,編制散佚于各地的古物的目錄,于1835、1836、1838、1840年,整理出四冊《旅行筆記》,不少幾乎泯滅的古跡和典籍,多虧梅里美的辛勤勞動才得以保存下來。在這一時期,梅里美還寫作和發表了歷史學和考古學的著作和多篇論文,如《論羅馬歷史》《論社會戰爭》《關于中世紀藝術的考察》等等,在學術上提出了不少有價值的創見。相形之下,1830年以后梅里美在文學創作方面遠不如在學術方面活躍,每隔好幾年才發表一篇小說,不過,最能體現他的思想特點和藝術風格的兩篇著名,小說《高龍巴》(1840)與《卡爾曼情變斷魂錄》(1845)卻是發表在這個時期。此外,他還學習了俄語,于1849年翻譯了普希金、果戈理與屠格涅夫的小說,使俄國現實主義文學得以在法國流傳。

在第二帝國時期,由于他的老朋友蒙蒂霍夫人的女兒歐仁妮·蒙蒂霍成為拿破侖三世的皇后,梅里美身不由己地與這個骯臟的帝國有了聯系。1853年,拿破侖三世任命他為上議院議員,并使他實際上成為宮廷的客卿。從此,他在喜慶游樂、儀典宴會中浪費了不少可貴的年華,他作為文學家和學者的生命實際上已經終結,在文學創作上他已是“江郎才盡”。只寫出兩篇不足道的小說《羅基斯》與《藍色的房間》。在學術研究上,他也只能偶爾寫出一點隨筆和論文,另外,他卻應拿破侖專制獨裁的需要,編纂了一部《愷撒傳》。晚年,他經常到外國旅行,過著悠閑的日子。1870年普法戰爭中,他一直忠于拿破侖三世的宮廷,堅持待在巴黎,后來才出走到南方的小城戛納,不久在那里去世。他的生命幾乎可以說是隨著第二帝國的崩潰而終結的,對梅里美來說,這是最為可悲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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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在文學創作上稱不上偉大,然而卻是法國19世紀最富有藝術魅力的作家之一。他生活在法國資產階級從與封建階級作最后一次嚴重的較量到建立自己的鞏固統治的時代,他的創作在思想內容上也經歷了由批判過時的封建階級到否定資產階級文明的過程。而作為一個資產階級作家,他反封建的激情與銳氣顯然大大超過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揭露,因為他往往只是從某一個側面對資本主義時代加以貶責。他的文學生涯正好是法國資產階級文學從浪漫主義發展到批判現實主義的時期,他接受了浪漫主義的影響,但在創作上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而當他從資產階級文明與淳樸、自然、粗獷的人性的對立這一角度來進行他的批判時,又流露出了對強有力個性的浪漫主義式的向往。《雅克團》和《查理九世時代軼事》是他反封建的代表作,而他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則主要表現在《卡爾曼情變斷魂錄》等中短篇小說中。

《雅克團》(1828)是梅里美二十五歲時寫出的作品,這時,他正接受了反復辟王朝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潮和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在這部作品里顯示出了青年作者反封建的激情。

劇本以法國十四世紀著名的“雅克團”農民起義為題材。這次起義的爆發有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14世紀法國農村階級矛盾進一步尖銳化,商品經濟的發展刺激了封建領主的貪欲,促使他們更加重了對農民的壓榨剝削。從1337年開始,英法為爭奪法國境內的領地和弗朗德勒又進行了長期的“百年戰爭”,戰禍發生在法國的西部和西北部。戰爭加重了農民的負擔,當地的農民更受到英法雙方軍隊的野蠻掠奪。正是在這種條件下,1358年,法國北部爆發了農民大起義。“雅克團”的原文“Jacquerie”意為“鄉下佬”,是封建貴族對農民的蔑稱,起義由此而得名。起義爆發后,一切反動勢力都聯合起來力圖把它消滅,與法國處于交戰狀態的英國軍隊,覬覦著法國王位的納瓦拉國王,都來幫助法國封建領主進行鎮壓。最后,農民軍由于政治上不成熟,中了敵人假談判的詭計而遭到失敗。

劇本的故事發生在英法百年戰爭的戰場包阿錫地方,紀爾伯·達蒲萊蒙是當地兇殘橫暴的封建領主,在他的統治下,暗無天日,民不聊生。一部分反抗性強的農民相率逃往叢林,化裝為狼, 過著殺富濟貧的生活。廣大的農民群眾遭受法國封建領主和英國浪人軍隊的輪番燒殺搶掠,忍無可忍,終于在一個名叫若望的修士的啟發和率領下舉行起義。若望修士把農民群眾單純復仇主義的要求提高一步,提出了“從地主貴族的壓迫下解放出來”、“建立公社聯盟”的綱領,他們利用英國浪人部隊與法國封建領主的矛盾,和他們采取聯合行動,攻克了達蒲萊蒙的城堡,殺死了封建領主,并進而圍攻城鎮,擊敗政府軍隊,取得節節勝利。但起義軍內部情況復雜,有以法蘭克為首的專為報仇泄恨而不免任意殺戮的狼人,有像皮埃爾這種在思想感情上與農民群眾毫無共同點,最后為取悅貴族小姐而私自通敵的叛徒,更有與農民軍同床異夢的假盟友英國浪人。因此,當封建統治者一面設下假談判的騙局進行麻痹,一面勾結英國浪人內外夾攻時,農民軍很快就全面崩潰,法蘭克又率領他的狼人舊部遁入叢林,缺乏覺悟的農民軍群眾在失敗的災難面前,紛紛抱怨若望修士把他們引到了絕境,最后將他殺死。

梅里美在劇本的序言中說明他的意圖是“要寫出14世紀殘暴的風俗”,他力圖在劇本中表現出“產生雅克團的原因,其實是不難猜測的,封建統治的暴行自然會引出其他的暴行”。人民在暴虐的統治下不得不奮起反抗,這就是劇本中全部形象集中顯示的主題。梅里美通過不止一個人物的經歷表現了這一點。狼人法蘭克原來是一個善良的馬蹄鐵匠,封建領主占有了他的妻子,把他關進監牢,還準備把他吊死,逼得他不得不逃進叢林,從此專與貴族領主為敵。西蒙原是膽小怕事的農民,只因扔石頭打了爵主的狗,就受到了“該受吊刑”的威脅,他的妻子已經懷孕,卻不得不奉爵主的命令到田里去服勞役,在無故遭到總管的毒打后死去,因此,他被迫起來以暴抗暴。為了突出“官逼民反”的主題,梅里美特別集中地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殘暴:他們把農民“當牲口看待”,任意毆打殺傷,使人民“天天都有新的痛苦”,而對膽敢進行反抗者則施以砍手、割舌、燒死的酷刑。他們不僅對農民進行殘酷的剝削和壓迫,而且在“領地上的一切都屬于我們”的借口下,對農民任意進行公開的掠奪,使得“大家都快要餓死了”。人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終于喊出了“農民解放、打倒領主”的口號。在歷史上,雅克團這樣一次農民群眾反抗剝削制度的革命斗爭,一直是被封建貴族渲染為殘忍恐怖的暴行的,梅里美在劇本序言中就曾指出封建階級歷史學家對這次起義的“深惡痛絕”。同樣,以后的資產階級學者對雅克團也充滿了剝削階級的偏見。和這些思想材料比較起來,梅里美在劇本中對這次起義的社會階級根源的描寫有著不可比擬的認識價值,它基本上符合社會歷史的真實,表現了封建暴力下被剝削被壓迫人民進行反抗的必然性和合理性,對人民的革命行動表示了明顯的同情。這說明梅里美寫作這部作品時思想上達到了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可能達到的最高程度。

《雅克團》是19世紀20年代資產階級反封建復辟思潮的產物,它對當時仍掌握著政治統治權的封建階級進行了歷史的批判。作者針對這個階級的特權地位和它所施加的封建壓迫,在劇本的前面引用了英國的古民諺:“亞當耕,夏娃織,當時有誰是貴人?”又在第四場中通過若望修士之口這樣發問:“他們比你們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竟讓你們受苦受罪?你們不是跟他們一樣都是亞當的子孫嗎?”作者從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平等觀出發,徹底否定了封建制度下壓迫與被壓迫的階級關系。他在劇本中對封建統治階級無恥的賣國行徑也有無情的揭露,描繪了法國的封建領主是如何與英國雇傭軍沆瀣一氣、狼狽為奸。當他們的利害發生沖突時就開打,任何一方都不是為正義而戰,都沒有那種因民族矛盾而產生的對敵方的激憤,而且,民族矛盾往往退居第二位,雙方經常謀求妥協,停止戰爭。于是,在法國貴族與英國貴族之間就結成了對付農民的聯盟,英國浪人成了法國封建領主用來搶劫農民、強化封建統治、鎮壓農民起義的雇傭軍。作者為徹底暴露貴族兇殘、腐朽、丑惡的本質,還無情地撕下這個階級用來偽裝自己的種種美麗的外衣,讓讀者看到,貴族文明只不過是空話連篇、虛文客套,這個標榜自己具有典雅文化的階級原來大都粗俗無文,甚至“不認識禱告的經文”,而貴族騎士風度實際上就是獵取婦女的手段,后面藏著猙獰的獸欲。作者還特別以漫畫的筆法描寫了這個階級頑固堅持貴族觀念,以自己的血統和門第自傲的種種丑態:貴族小姐伊麗莎白寧可遭到有貴族頭銜的英國浪人的奸污,但一聽農民出身的武士皮埃爾對自己的癡情就極為惱怒,厲聲斥責,不過,當她父親的城堡被農民軍包圍時,她為了貴族家庭的利益,又不惜利用自己的色相和身份去向皮埃爾求助;青年貴族在戰場上被農民軍一箭射中,臨死前還“希望這射中我的箭是出于一個騎士之手”;貴族騎士雖然“既不會念書也不會寫字”,比不上“精通各種技藝”的平民,但他們卻目空一切,妄自尊大;有的貴族明明是出身不明不白的私生子,卻自認為比出身清白的平民來得高貴。作者通過這些描寫,表現出封建貴族階級實際上的毫無價值與他們主觀上的驕傲自大之間的尖銳矛盾,對這個階級的血統、門第觀念進行了辛辣的諷刺。此外,梅里美對封建教會也進行了批判,它通過若望修士這個反抗性的人物,揭露教會人物都是“偽君子”,戳穿教會為了賺錢如何制造宗教顯靈的騙局,為了增加收入如何“保護”逃亡的農奴,為了掠奪東方的財富如何把十字軍東侵鼓吹為“圣戰”。梅里美在《雅克團》中對封建階級歷史的批判顯然是出于1830年七月革命前資產階級反封建復辟斗爭的需要,特別是他批判這個階級的貪欲和與外國侵略者的勾結更有現實的政治意義,對于企圖復辟封建所有制,向歐洲君主國屈膝投降的波旁王朝有著直接的針對性。這正是劇本《雅克團》在當時的進步歷史意義。

《雅克團》在藝術上明顯表現出莎士比亞的影響。作者在劇本的形象內容方面努力顯示莎士比亞式的豐富性,力圖像莎士比亞那樣描繪出五光十色的社會生活的畫面和眾多的各階層的人物形象。在這里,不僅對農村的階級矛盾有深刻的反映,而且對中世紀城市中資產者與手藝工人的斗爭也有生動的描寫。但正如作者所說的,“關于雅克團戰爭,歷史參考資料幾乎完全沒有”,這給作者對歷史生活的描寫帶來了一定的困難,因而劇本顯得有些圖解式,其中的人物全系作者虛構,都有臉譜化的缺點,并沒有真正達到莎士比亞化的水平。而且劇本場面浩大,人物過多,矛盾沖突又不集中,在戲劇藝術上是不成功的,因此一直沒有得到上演的機會。在思想性方面,作者在不少地方把受壓迫的農民群眾表現成“好好地鞭打一下才敢跳出來抓人的貓”,而在他們起義之后,又渲染他們是一群貪圖私利、反復無常,甚至奴性難以根除的烏合之眾,表現了他對人民群眾的某些資產階級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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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雅克團》,梅里美又創作了另一部反封建的作品《查理九世時代軼事》(1829)。這部長篇小說以16世紀查理九世時期著名的宗教慘案“圣巴托羅繆之夜”為題材,表現了中世紀封建專制的黑暗與殘暴。

16世紀初,在德國發生了以馬丁·路德為代表的宗教改革運動,它的影響很快超越德國的疆界。法國人約翰·加爾文在路德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更為激進的改革,形成了加爾文教派,信奉這個教派的被稱為胡格諾教徒。由于加爾文教“適合當時資產階級中最勇敢的人的要求”[1],在法國得以廣泛流傳,形成了對抗國教(天主教)實際上也就是對抗王權的力量。盡管國王對新教進行了殘酷的迫害,但城市中的市民階層,包括小業主、小手工業者及城市平民,卻熱烈支持宗教改革。因而信奉新教的人數有增無減,很多貴族和農民也紛紛加入這個行列,特別是在南部,新教勢力更大。到了四五十年代,有不少高級貴族也信奉新教,他們利用加爾文教派的組織與王權對抗。查理九世時期(1560—1574),大貴族分成了兩個集團,一個是國王所支持的以吉斯公爵為首的天主教集團,一個是以海軍上將柯里尼為首的新教集團,并爆發了長期的宗教內戰。1570年休戰后,胡格諾教徒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宗教自由。但1572年8月,當新教重要人物都聚集在巴黎時,國王和天主教貴族集團于24日,即圣巴托羅繆節發動武裝襲擊,進行大規模屠殺,死難者達兩千余人,史稱“圣巴托羅繆之夜”。屠殺很快擴大到外省,由此又觸發了長達十幾年的宗教大內戰。

梅里美的《查理九世時代軼事》寫的就是這一段歷史。他把小說的故事集中安排在“圣巴托羅繆之夜”前后不久的一段時間里,通過主人公頗有浪漫色彩的經歷,展示出16世紀殘酷斗爭的情景。

主人公麥爾基是外省的胡格諾貴族青年,他的父親是狂熱的新教信奉者,在內戰中英勇地為信仰而戰,并在麥爾基身上培養了對新教的忠誠不渝。1570年宗教和平后,他打發自己的兒子前往巴黎投奔新教首領海軍上將柯里尼。麥爾基來到巴黎后遇見了分別多年,現任輕騎兵營營長職務的哥哥喬治,喬治在內戰中改變了宗教信仰成為天主教徒,遭到其父的唾棄并斷絕了和他的親屬關系。麥爾基與喬治重逢后恢復了兄弟情誼,在他的帶領和引見下參加了宮廷和上流社會的游樂活動,結識了土爾芝伯爵夫人。由于柯里尼的推薦,麥爾基得到了掌旗官的職位。他很快與伯爵夫人的情人柯曼治發生了尖銳的矛盾,在一場生死決斗中他獲得勝利,并成為伯爵夫人的新寵。這時在巴黎已經醞釀著可怕的陰謀,國王布局對柯里尼進行暗殺,8月22日,海軍上將遭到刺客的槍擊受了重傷,23日晚,在國王直接指揮下,對新教徒的屠殺開始。喬治的輕騎兵營被調來參加這一行動,他拒絕執行血腥的命令,因此被投入監獄。麥爾基幸虧待在伯爵夫人家里才免于慘死,伯爵夫人盡一切力量勸麥爾基改變信仰以換取人身安全,遭到麥爾基的拒絕。不久,他逃出了巴黎,參加了胡格諾市羅舍爾城對國王的反抗。這時,被釋放出獄的喬治又被迫參加了國王圍攻羅舍爾城的軍隊,在戰場上,他遭到了麥爾基親自指揮下的士兵的槍擊。小說的最后,喬治死在自己弟弟的懷里,麥爾基也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中。

在小說故事情節的框架中,作者以震撼人心的筆力描繪出“圣巴托羅繆之夜”的悲慘情景:“血從四面八方匯人河內”,羅亞爾河上每天都漂浮著大量被殺害者的尸體,到處都是焚燒胡格諾教徒所發散的惡臭。在這場浩劫中,甚至無辜的婦女和兒童都不能幸免。喬治在街頭看見一個懷里抱著小孩的婦女被殺害的場景,是梅里美以深刻的人道主義激情描繪出來的拉奧孔式的畫面。這個婦女死于兩個屠殺者的追擊之下,她最后一個動作是雙膝跪在地上,使出最后的力氣把自己的孩子舉起來向喬治托孤。作品中這些描寫十分有力地表現出“圣巴托羅繆之夜”罪惡而血腥的性質,實際上是作者對本民族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宗教迫害的控訴。

作者在小說的序言中談到這次慘案的罪責時,雖然假裝為查理九世開脫,但在作品的形象描繪中,卻十分明確地把國王當作罪魁禍首來加以揭露。梅里美筆下的查理九世是一個偽善惡毒的形象,他虛偽地稱柯里尼為“我的父親”,在新教徒面前裝出一副寬宏大量、大公無私的樣子,內心里卻充滿了仇恨的毒汁。梅里美在《狩獵》一章中,對查理九世那種惡毒的心理狀況作了深刻的描寫。這個國王把一只馴良的鹿砍倒在地,一邊把刀子刺入鹿的脅肋里去,“用刀刃在里面旋轉來擴大傷口”,一邊用天主教對新教徒的蔑稱來稱呼他的犧牲品。這個場面既是象征性的,預示著不久以后對新教徒的大屠殺,又是心理描寫性的,使讀者從中看到,查理九世掩藏在偽善外貌下的狠毒內心終于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來。這種蓄謀已久的仇恨和陰謀不久就成為具體的行動,他先是卑劣地慫恿喬治去槍殺柯里尼,遭到拒絕后又另派刺客進行暗殺,緊接著就發動了大屠殺。當那些被追殺的平民新教徒紛紛逃命時,這個國王“拿了一支長長的抬槍,站在王宮的一個窗口朝那些可憐的逃難者射擊”。梅里美在揭露查理九世這個歷史罪人的同時,也揭露了當權的統治集團和天主教教會的惡行。他通過人物之口諷刺宮廷“充斥著強盜”,通過柯曼治這個貴族階級的驕子橫行霸道、把人命當兒戲的劣跡,表現了統治階級、上流社會中殘暴野蠻的風習。他讓穿黑袍的教士以大屠殺指揮者的身份出現,揭露他們到處把屠殺的狂熱愈煽愈烈,“鼓動信徒要加倍殘酷”,公開號召“殘忍就是人道,人道就是殘忍”。作者還戳穿了天主教會關于屠殺是保衛宗教信仰的謊言,揭露“圣巴托羅繆之夜”實際上是對新教徒的最殘酷的掠奪和搶劫。他還用諷刺的筆墨在宗教信仰的“神圣性”上抹黑,把天主教望彌撒的儀式寫成貴族男女傳情勾搭的場景,神父勸誡禁欲的講道不過是用色情的話題來娛樂那些貴族聽眾。

梅里美的同情是在新教徒方面。在小說里,新教首領柯里尼是“集英雄與圣者于一身”的“偉大人物”,他在宗教內戰中嚴禁自己的軍隊燒殺擄掠,甚至部下焚燒了天主教修道院他也要加以懲處,以明軍紀。他衷心希望內亂結束、宗教自由,以便能用自己的長劍為國王和祖國效力。停戰后,他襟懷坦白,一心要為國抗敵,對天主教會和國王制造的種種卑劣的陰謀都不以為意。另一個新教的代表、貴族青年麥爾基也是梅里美筆下的正面人物,他慷慨大度,豪爽高雅,忠于自己的信仰,寧可失去情人,死于屠殺,也不肯改奉天主教。梅里美這些描寫有助于對照國王和天主教集團的卑劣、兇殘,但把這兩個人物作為新教集團的代表人物加以美化,卻掩蓋了歷史上新教貴族集團的階級實質和人物作為階級成員的復雜性、真實性。

雖然梅里美面對歷史上著名的慘案,把自己的同情寄予了受迫害的一方,但他并沒有站在任何一個教派的立場上。他作為歷史學家,表示了自己的愛憎,而他作為思想家卻顯示了對各種各樣宗教學說的批判精神。他在描寫那些新教徒狂熱的宗教信仰時,經常略帶嘲諷,還在不止一個地方通過表現新教派方面的陰暗面,說明新教與天主教同樣的虛妄。他特別通過喬治這個人物表現了對一切宗教的否定。喬治本來是新教堅強英勇的戰士,但內戰中殘忍的行為把他的宗教信仰連根拔掉了。他愛上一個貴婦人,新教的首領剛德親王為了爭奪這個女人,就誣陷他是“反宗教的惡魔”,并使他在戰場上陷于敵人的重圍。他死里逃生后就改奉了天主教,實際上,他在思想上已經成為一個無神論者,已經沒有宗教信仰,在他看來, 兩派宗教都是“異端邪說”、“荒誕無稽的東西”。他的一生雖然具有濃厚的悲劇色彩,最后犧牲在自己兄弟手下,但他臨終時明確聲稱既不要天主教的彌撒,也不要新教的圣詩,拒絕向牧師、修士進行懺悔,表現出一種理性思想的光輝。梅里美把18世紀的理性精神注入這個16世紀的人物形象,并且讓宗教信仰最為堅定的麥爾基因為喬治的死而永遠得不到安慰,正說明了他自己是站在啟蒙思想的立場來寫這部小說,對宗教進行批判的。在教權主義猖獗的反動黑暗的復辟時期,《查理九世時代軼事》中的形象描寫,無疑具有尖銳的針對性和現實的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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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美在文學史上作為藝術大師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是靠他的中短篇小說奠定的。他這方面作品的數量并不多,一共不到二十篇,但它們從思想內容到藝術風格都具有鮮明的特點,其中不少都是精致的藝術佳作。從這些作品的創作時期來看,以1830年七月革命為界,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從他第一篇短篇發表的1829年到1830年,主要作品有《馬鐵奧仗義斬子》《達芒戈海上喋血記》等。由于復辟時期的梅里美在政治上和文藝上都屬于和波旁王朝對立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陣營,他這一時期的短篇小說不論采用什么題材,都具有較鮮明的政治色彩。

1829年,梅里美第一篇短篇《馬鐵奧》的發表,顯示出他是一個頗具特色的優秀短篇小說家。這篇小說以極短的篇幅描繪出19世紀文學中一種獨特的個性,一個令人難以忘卻的人物形象。馬鐵奧是科西嘉島上一個強悍粗獷的農民,他為人豪爽,重義氣,在當地贏得了好漢的名聲,甚至也得到那些被政府追捕不得不逃遁山林的“匪徒”的信任。某天,他外出未歸時,一個“匪徒”逃到他家,被他的小兒子收容藏匿了起來,官兵追到,以金表引誘孩子,使他交出了這個逃犯。馬鐵奧回到家里得知此事后,為了洗刷不義,親手處死了自己的獨子。馬鐵奧這個人物在當時的文學中具有特殊的意義,他在那人欲橫流的社會現實面前,發散出一種淳樸豪邁的氣息,梅里美懷著明顯的贊賞之情來描寫這個人物,特別肯定了他那種以不法者之間的“義”來對抗法律,對抗國家機器的精神和他為忠于這種“義”不惜犧牲自己兒子的非凡品德,體現了梅里美自己與統治階級、上流社會大不相同的政治標準。接著發表的《查理十一的幻覺》通過神怪故事的情節再現了18世紀瑞典國王古斯達夫三世被刺案件的審判場面。在這里,鬼怪小說的手法把封建時代的宮廷生活、專制王權下的陰謀案件描寫得十分陰森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作者強烈的反封建精神,正是通過那充滿了鬼怪和鮮血的封建時代畫面流露出來的。短篇《勇克棱堡》敘述了拿破侖的軍隊攻克俄國固守的一個堡壘的經過,描寫出帝國時期法國士兵的英勇善戰和樂觀精神,表現出作者在喪權辱國的復辟王朝的統治下對拿破侖帝國的懷念。在《一賭失足千古恨》中,梅里美又以欣賞的態度寫出拿破侖時期一個青年軍官的形象,他是一個頗有豪士之風的人物,任何人有困難求助于他,他莫不傾囊相助,但在一次為了“維持自己國家的體面”和外國人進行的賭博中有過不誠實的行為,他為此而內疚得幾乎自殺,他在與英國艦隊的海戰中寧肯戰死也不投降敵人,最后英勇犧牲。梅里美在波旁王朝統治下所描寫的這些正面人物所屬的時代和社會陣營以及他們身上的特點,正表現了梅里美對自己時代和社會的批判傾向,而且,也是復辟時期流行的拿破侖崇拜這一社會思潮的反映,這種思潮明顯地具有與復辟王朝相敵對的性質。

這一時期梅里美最具批判意義的作品是《達芒戈》,這篇小說揭露了復辟時期販賣黑奴的法國殖民主義者的罪惡。幾內亞的土豪人販子達芒戈向法國船長勒杜賣出了一批黑人同胞后,自己也被勒杜劫持成了奴隸。在勒杜把他們運回法國的途中,達芒戈在船上發動黑奴起義,殺死了勒杜和全體船員,但因不會駕駛海船,妻子和全體黑奴都覆滅在海上,達芒戈一人被救出后不久也抑郁死去。

作者把法國殖民主義者販賣黑人的罪惡活動及其殘酷、狡詐的手段作為小說揭露的主要內容。在達芒戈與勒杜船長成交的場面里,我們可以看到殖民主義者那些慘無人道的手段和最為可恥的詐騙:這些從非洲內陸的各地被劫持來的黑人,像牲口一樣被驅上了奴隸市場,一百六十多個黑人,勒杜只付給一些破破爛爛的物資作為代價,有的老人和婦女每人只值一瓶燒酒,有的甚至只值一杯燒酒。即使如此,勒杜還刁鉆地抱怨黑種人退化了,以此作為借口竭力壓低價格。作者對販奴船“希望號”和船上奴隸非人生活的描寫,更是充滿了最辛辣的諷刺:勒杜船長“絕沒有守舊的精神”,因為他把最新的科學技術用于禁錮黑奴,船上的手銬和鐵鏈都是“按照某種新方法制造出來的”,整個“希望號”的結構都是為了盡可能多裝奴隸。因此,在六個星期以上的航程里,黑奴在船上只能擁擠地坐在一起,連伸腰的空間都沒有,在勒杜看來,這完全正常:“他們有什么站立的必要呢?”“到了殖民地他們只會站得太多的!”勒杜有時也“講點人道”,他聲稱:“黑人也和白人一樣是人呀!”因此,他要維持這些黑奴在途中的健康,辦法是每天讓他們戴著鐐銬出來“跳舞”、“玩耍”,用皮鞭驅使他們在甲板上蹦跳,就像“馬販子驅使那些圈在船上作長途遠航的馬匹踏足一樣”。通過對19世紀這些販奴新技術的描寫,梅里美把他批判的矛頭指向了整個資產階級的文明,尖銳地諷刺這些技術“正大可表示歐洲文明的優越”。他還把揭露擴大到政府當局的身上,在不止一個地方以暗示性的描寫,使讀者看出黑奴販子的罪惡活動實際上是在法國海關當局的默許下進行的。《達芒戈》在不長的篇幅中以巨大的藝術力量提出了19世紀資產階級時代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殖民主義者的罪惡活動與非洲黑人的悲慘處境,而且,在作品貌似冷靜的形象描寫之中,深深地滲透著作家的憤慨之情,這在當時的文學中是不可多得的。然而,梅里美在作品中的思想高度,并沒有超出資產階級人道主義的水平,他當然不可能看出黑人解放的途徑,因而,作品籠罩著一種悲觀甚至絕望的氣氛,過多地渲染了黑人的蒙昧與落后,最終他仍然沒有完全擺脫一個白種“文明人”的偏見。

梅里美在發表以上著名中短篇的同一時期,還發表了一部頗有意思的獨幕喜劇《送最后圣餐的四輪弓車》(1829)。劇本的故事雖然被作者安排在18世紀的西班牙殖民地秘魯,但實際上寫的是復辟時期法國的現實。劇本中那個身體衰弱、暮氣沉沉、整天抱怨神經痛、昏庸不堪、極端頑固的總督,很容易使讀者聯想到波旁王朝的統治者。這個總督和他的同僚營私舞弊、貪圖特權,也是復辟時期統治階級的真實寫照。特別是在劇本中,不僅總督花錢養了一個妖冶放蕩的女戲子,而且主教大人和大學士最后也都以這個女戲子為中心,互相勾結,沆瀣一氣,確是為整個統治階級的腐朽糜爛繪制出一幅絕妙的漫畫式場景。作者的諷刺在這里是如此大膽無情,他所諷刺的對象又是這樣生動并具有代表性,因而,雖然是一個短短的獨幕劇,卻一直到20世紀還不止一次在法蘭西劇院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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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0年七月革命后是梅里美中短篇小說創作的第二階段,這個階段的主要作品是《高龍巴》和《卡爾曼情變斷魂錄》。

七月革命前夕,梅里美出發到西班牙旅行,革命的爆發并沒有中止他在異國的游歷。作為這次游歷的收獲,他寫了三篇關于西班牙風俗人情的報道:《斗牛》《一次死刑的見聞》和《強盜》。在這里他對政治社會問題是漠不關心的,完全像一個獵奇的游客,以鑒賞的態度把當時也存在著資產階級與封建階級激烈斗爭的西班牙,僅僅描寫成一幅輕松有趣的圖畫。在作者筆下,流血事件并不可怕,像兒戲一樣,死刑的執行也不殘酷,似乎還頗有人情味,強盜沒有一個是兇殘的,他們不過像惡作劇的頑童,甚至有些可愛。雖然作者避開一切政治社會問題,但是卻的確從西班牙風土民俗中發掘了某些較少被資本主義文明沾染的東西,如豪爽熱情的性格、粗獷勇敢的風尚、注重信義的觀念、恩怨分明和不計功利的風氣等等,并把它們當作正常的符合人情的東西,以欣賞的態度和調侃的筆調加以描寫,奠定了這三篇報道獨特的基調。這種基調后來又進一步在梅里美第二階段的中短篇小說中發展為一種以輕松幽默的方式來敘述粗獷強烈、震撼人心的事件的風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西班牙之行,的確是梅里美第二階段創作的起點。

梅里美后階段中短篇小說的特點,決定于梅里美在七月革命以后階級地位的變化。七月革命結束了資產階級與封建階級爭奪政權的斗爭,也中止了梅里美在復辟時期那種強烈的反封建的創作靈感。他與政府當局的關系也有了變化,他不再是當局的反對派,而是與七月王朝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不僅有朋友在政府里擔任要職,而且自己也成了政府官員。因此,他也不再從新的銀行家王朝統治下的社會現實中汲取批判現實主義創作的素材,他的創作量較之1829年至1830年有了銳減。而且,在這一時期,他力圖使自己的作品遠離現實的政治,有意把作品的政治色彩和社會意義降到最低的程度,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他1837年寫的《維納斯艷驚伊爾城》。這篇小說講的是一個恐怖故事:一個青年在結婚前夕無意中把自己的訂婚戒指套在一尊新出土的銅鑄美神塑像的手指上,在這青年的新婚之夜,美神塑像闖進了房間把青年活活地勒死。小說的表現手法帶有神秘主義的色彩,主題抽象,只具有某種含糊的唯美主義的寓意,作者似乎要說明美是認真而嚴肅的,它要求人對它絕對忠實。盡管梅里美后階段的小說缺乏對現實的針對性,但是還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他發展了在《馬鐵奧》和西班牙書簡中的主題,在著名的小說《高龍巴》和《卡爾曼情變斷魂錄》中追求某種與資本主義文明相對立的強有力的個性和資產階級道德體系之外的人物形象,在銀行家統治時代的資產階級文學中別開生面。

《高龍巴》(1840)的故事以科西嘉為背景,這一地中海的法屬島嶼就是拿破侖的故鄉。這里民風強悍,仇殺成風。小說中雷皮諾與巴里凱尼兩家有世仇,臺拉·雷皮諾上校是拿破侖手下一個英勇的軍官,拿破侖倒臺后,他被迫回到科西嘉島,與在復辟時期得勢當了村長的巴里凱尼律師不和,并被巴里凱尼暗殺,留下了一子一女:奧索與高龍巴。奧索本來也是拿破侖軍隊里的中尉,在他父親被害后不久,也被迫退伍回到了故鄉。由于巴里凱尼消滅了罪證,一直逍遙法外,就連奧索也不相信他就是兇手。只有高龍巴對巴里凱尼懷著不共戴天的仇恨,長期策劃報仇泄恨,為此,她暗中與綠林好漢互通聲氣,得到他們的支持。她竭力慫恿奧索報父仇,并使用各種辦法激起奧索的仇恨。當州長來調解兩家的糾紛時,她當面對巴里凱尼進行了揭露,使奧索相信了巴里凱尼就是兇手,終于燃起了兩家斗爭的烈火。這時,奧索從法國回科西嘉途中結識的英國上校和他的女兒麗娣亞前來拜訪,當奧索出迎時,遭到了巴里凱尼兩個兒子的伏擊,他出于自衛擊斃了兩個伏擊者,幸虧高龍巴起了關鍵作用,奧索被迫自衛的真相得以大白,他才免于被法庭起訴,并且在高龍巴的撮合下,和麗娣亞結了婚。

高龍巴是整個故事的中心和動力,她是一個沒有完全開化的村姑,性格開朗,作風潑辣,帶有幾分野性。她總是按照自然的本性和強烈的感情行事,不在乎什么“體統”,而“只問事情對不對”。她的是非標準和道德觀念與統治階級的偏見格格不人,甚至完全相反。她不受法律和道德規范的束縛,完全目無統治階級的法紀和權威。她對那些不幸的受法律追捕的犯人富有同情心,而對那個代表著法律和權力的惡人巴里凱尼卻兇猛異常。作者還有意把她和深受資產階級文明熏陶的人物加以對照,讓她不僅遠比文雅纖弱的英國小姐麗娣亞充滿生氣,而且遠比少壯英武的奧索有魄力、有毅力、有個性、有才智,足以在生活中或挑起事端,或解決矛盾,使得事件波瀾起伏,局面翻新。作者正是通過這樣有意的對比,表現了他對資產階級文明的諷刺和對遠離這種文明的強悍個性的贊賞。在他看來,正是這種文明使人變得矯飾而不自然,軟弱而缺乏堅強的個性,顧慮重重而喪失行動的活力,總之,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蛻化。因此,在作品里,代表文明人的正面形象如麗娣亞、奧索等都是以略帶諷刺意味的筆調寫出來的。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資產階級文明的核心,即統治階級的法律和道德作了明顯的否定。小說中的反面人物就是精通法律、代表法律的巴里凱尼,他完全是作者揭露鞭撻的對象。而且,法律在這里只起了助紂為虐的作用,奧索希望“法律會替我報仇”的幻想在現實面前碰得粉碎,還幾乎喪失性命。最后,懲罰了惡人的并不是法律和道德手段,而是奧索身上殘留的科西嘉人的勇敢。在這樣的描寫中,作者突出了對統治階級法律的蔑視與批判。

為了把這一批判的主題表現得更清楚,梅里美有意在作品中描寫了兩個強盜的形象。一個是拿破侖時代的老兵勃朗陶拉凱沃,他因為報了殺父之仇被迫流落綠林;一個是神學院的窮學生加斯德里高尼,他也是犯了命案而當了強盜。梅里美把這兩個為法律所不容的人描寫得十分令人同情、不同凡俗,在他們粗野的外貌之下有著除暴安良的俠義心腸,他們只與惡人為敵而保護窮人和弱者。他們把錢財視為糞土,當奧索送給勃朗陶拉凱沃一些錢時,他當即予以拒絕,聲稱自己“不是乞丐”。作者還通過人物之口,指出他們是“公開的反抗社會”,因此,在小說的最后,他們拒絕了奧索要他們回到社會去的建議,因為他們認為社會是惡濁的,在那里“金錢代表一切”,而他們自己卻“不談金錢”、“只看重絕對自由的生活”,自認為精神上道德上都高于社會。他們以一種自豪的感情這樣宣稱:“我們在槍彈射程以內到處稱王,發號施令,除暴安良……這的確是最合乎道德的……我們絕不放棄……世界上沒有一種生活比得上土匪的生活。”特別有意思的是,梅里美還讓他的強盜具有高度的文化修養,加斯德里高尼能夠隨口引用拉丁詩人的名句,最后,當他摒棄社會生活的時候,卻向奧索討取了一本賀拉斯的詩集。這樣,梅里美就完成了對他理想的強盜的勾畫,在這勾畫中,既表現了他對階級文明的批判,又表現了他對古典文化的喜愛,在這里,兩者是被區別對待的。

在《高龍巴》里,梅里美再一次表達了他對拿破侖時代的緬懷和對復辟王朝的反感。他通過英國上校這個人物之口,對拿破侖軍隊的英勇壯烈作了有聲有色、十分動人的描寫。他筆下的拿破侖舊部,不論是臺拉·雷皮諾上校,還是他的兒子奧索以及勃朗陶拉凱沃,都是性格剛烈、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而在復辟時期得勢的巴里凱尼則卑劣猥瑣、詭詐陰險。梅里美不僅在描寫拿破侖與波旁王朝的反復斗爭在科西嘉島所引起的兩派紛爭時,把同情寄予臺拉·雷皮諾上校一邊,而且通過不止一個人物之口,直接贊美了拿破侖時代。這些描寫使作品具有了一定的政治色彩。然而,在復辟王朝已經垮臺十年之久,法國社會政治生活又出現了新的課題的條件下,作者這種政治態度不過是屬于歷史范疇,并不具有直接的現實意義。僅僅從歷史的斗爭中汲取自己的詩情,正反映出作者并沒有隨著現實的發展向前進,仍停留在他反封建復辟的民主主義思想的階段上。

《卡爾曼情變斷魂錄》(1845)是梅里美最著名的中篇小說,它敘述了文學史上一個極富有特點的愛情悲劇故事,表現了法國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最為鮮明突出的女性形象。

故事以平易而引人入勝的敘述開始:1830年初秋,“我”在西班牙進行考古活動,在旅途中結識了一個剽悍的青年,他是當地著名的大盜唐·何塞。幸虧有了“我”的幫助,唐·何塞在途中得以逃脫了官兵的搜捕。分手九個月以后,“我”再見到唐·何塞時,他已經是一個死囚了:他殺死了自己的情婦卡爾曼,自己也投官自首。在赴死之前,他向“我”講述了自己與卡爾曼的愛情悲劇。

唐·何塞原是一個有貴族血統的青年,在騎兵團當伍長,擔任塞維勒城一個工廠的警戒任務。一天,一個名叫卡爾曼的女工在吵架中砍傷了自己的同伴,由唐·何塞押送她進監獄。卡爾曼是一個容貌妖艷、性格潑辣的年輕吉卜賽女人,屬于一個走私集團,專事刺探消息、充當耳目,公開的職業和身份從不固定,以巫術和美色行騙是她慣用的手段。在去監獄的路上,她引誘唐·何塞放她逃走。唐·何塞因此受到降級處分,并在監牢里關了一個月。出獄后,唐·何塞又遇見了卡爾曼,卡爾曼為了報答他,成為了他的情婦。但卡爾曼犯罪的職業和她放蕩的品性,又使她經常與別的男人勾搭。在一次爭風吃醋時,唐·何塞失手殺死了一個軍官,成為法律所不容的殺人犯,他在卡爾曼的幫助下參加了她的走私幫。不久,卡爾曼原來的丈夫加西亞從監獄里逃了出來,他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惡棍,在他的帶領下,這個走私幫更墮落為殺人越貨的強盜幫。唐·何塞因為憎惡加西亞的殘酷,也因為要獨占卡爾曼,所以在決斗中殺死了這個惡徒,并勸說卡爾曼和他離開西班牙到美洲去過新的生活,但為卡爾曼所拒絕,他只好繼續干著走私的行業。不久,卡爾曼又另外愛上了一個斗牛士,這導致她和唐·何塞感情的破裂。唐·何塞哀求卡爾曼繼續愛他,被卡爾曼斷然拒絕,他盛怒之下把情婦砍死,自己也去自首,準備一死。

這樣一個故事在現實生活中只不過是一個混雜著罪惡的情殺案。主人公卡爾曼不屬于文學史上那種窈窕淑女或高貴命婦的人物體系。她是一個邪惡的人物。她的職業就是犯罪,現實生活中任何一個人,只要是有錢財可以偷可以搶,就成為她狩獵的對象。任何道德原則對她都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原則就是有利可圖。“在西班牙,一支雪茄的授受可以建立起一種友誼”,但在她身上也是行不通的,小說中“我”對她的善意,并沒有妨礙她使這個外國考古學家懷里的金表不翼而飛。她進行搶劫和偷盜慣用的“武器”是她的色相,她為了走私幫某一筆大買賣,可以以賣身為代價。在這方面,她與娼妓沒有多少區別,甚至比娼妓更為可怕,她的賣身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陷阱,不僅要奪去對方的全部錢財,而且還有對方的生命。邪惡的生涯帶來了她身上邪惡的特點:狡詐、欺騙以及某種程度的殘忍和厚顏無恥,即使是對她如醉如癡的唐·何塞也稱她為“妖精”,她也承認自己就是“魔鬼”,會害得唐·何塞“上絞架”。

但是,卡爾曼并不單純是一個邪惡的形象。她的復雜性在于,盡管她具有一些“惡”的特點,梅里美卻力圖把她表現為一朵“惡之花”,賦予了她某些閃閃發光的東西,讓她與周圍的環境鮮明地對照起來。她自覺地站在社會的對立面,聲稱自己“不屬于這些惡棍的專賣爛橘子的商人國家”。她對這個異己的國家和社會的道德規范表示公開的輕蔑,往往以觸犯它們為樂事,還經常對那些不敢越出這些規范的庸人作風加以嘲笑。唐·何塞在還沒有成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化外之民”的時候,就被她揶揄地稱為“金絲鳥”。她對這個青年的循規蹈矩表示輕視,說:“你是一個黑奴,愿意讓別人隨便拿一根棍子來驅使你嗎?”她是一個社會的叛逆者的形象,她以“惡”的方式來蔑視和反抗這個社會。她又是獨立不羈性格的典型,不能忍受社會的任何束縛,她身上最突出的特點是熱愛自由和忠于自己。在她看來,“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她說:“寧可把整個城市燒掉而不愿去坐一天的監牢。”她力圖保持自己個性的絕對自由,不受任何道德原則、習俗偏見的限制。她經常聲稱自己以吉卜賽人的方式來行動,也就是按自己的本性來行動。因此,忠于自己成為她特有的道德原則,當她愛唐·何塞的時候,她情愿在危急的關頭與他共患難,一步也不離開;但當她對唐·何塞的愛情終止后,任何勸說和威逼都改變不了她的決定,即使是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她也始終不讓步。于是,以整個生命為代價來堅持個性自由和忠于自己的原則,就成為卡爾曼這個人物最突出也最吸引人的標志。這是她在精神上優越于很多愛情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所在,也是她成為文學史上最吸引人的一個藝術形象的原因。

《卡爾曼情變斷魂錄》作為一篇愛情小說,在文學史上之所以特別有名,一方面在于它打破了當時資產階級文學中愛情故事的俗套,竟然把一對情人的感情風暴描寫得那么強烈可怕,以致雙方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明顯地贊賞了資產階級作家經常向往的那種粗獷強烈的“激情”,別開生面地為資產階級人性論的愛情描寫提供了另一種類型的典范,因而引起資產階級文藝家的廣泛重視。但在我們看來,小說的價值卻在于作者賦予了這個愛情故事以較深的社會意義,通過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沖突表現了一定的社會矛盾。男主人公唐·何塞本來和卡爾曼是不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他從和卡爾曼相對立的社會階層中出來,他的思想和愿望都打上了這個階層的烙印。雖然他已經破落,但他以自己的貴族血統自豪。他本來要通過教會的道路向上爬,只不過因為游樂成性而斷送了自己的前程。他當上了伍長,一心想逢迎上司以獲得警長的臂章,還幻想當上軍官。他循規蹈矩,從不敢越出自己作為國家機器一個小部件的職守和規范,他之所以改變了自己原來的生活道路,成為社會的逃犯,并不由于他具有反抗性,而只因為他更愛美色,在美色之前身不由己,不僅再沒有意志力去堅持他的功名打算,而且放棄了自己的職責,與卡爾曼串通一氣,卷入了她的非法活動,最后成為了殺人犯。雖然他從原來和卡爾曼處于對立狀態的社會營壘中走了出來,與她為伍,然而身上畢竟還帶著社會和傳統的羈絆,這種羈絆始終和他的處境發生矛盾沖突,使他不甘心于這種非法的生活,念念不忘自己成了“壞蛋”,想要“重新做人”,而不像卡爾曼那樣認為這種生活本身就是正常的、無可非議的。因此,在卡爾曼與唐·何塞之間一直存在著兩種生活理想、兩種生活態度、兩種是非標準的矛盾。唐·何塞在迷戀之中又經常對卡爾曼看不慣。他像那個社會里有攢財習慣的庸人一樣,看卡爾曼把金錢視為身外之物,任意揮霍,就不免有些詫異。他身上還有道德廉恥的影子,對卡爾曼在行劫和行騙中不擇手段,不時感到憤怒。卡爾曼聲稱“自己永遠是自由的”,這條原則他當然不能理解,也絕不承認卡爾曼那種獨立自由的生活態度,而要實行階級社會中形成的那種男子對婦女的專橫。卡爾曼早就看出了自己和唐·何塞之間深刻的矛盾,也了解他們雙方都是各自的原則和觀念的固執的堅持者,因而也早就預感到他們會同歸于盡。事實上,這一對男女最后悲慘的結局,正是兩種觀念、兩種生活態度激烈沖突的必然結果。《卡爾曼情變斷魂錄》既具有了這樣的社會內容,也就不流于簡單庸俗的情殺故事,而具有了一定的社會意義,這是小說的價值所在。《卡爾曼情變斷魂錄》之所以被不同國家的讀者廣泛喜愛,而且,被不止一個音樂家改編為歌劇和樂曲廣泛流傳,主要原因也在這里。

在小說里,梅里美的同情是在卡爾曼這一方面的,他把這個自由、粗獷的吉卜賽人的典型,和虛偽、蒼白的文明社會相對照,把她的非法活動、驚世駭俗的生活態度,與社會法律、傳統觀念相對立,讓她以勇敢的忠于自己的死超越于文明社會之上,讓這個“惡的精靈”在那個社會的凡夫俗子面前閃閃發光,正表現了梅里美對資產階級文明社會的批判和否定。這是他進步的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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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整體來說,梅里美的創作不是以題材的重大和反映現實的深刻見長,他的作品特別是他的中短篇小說之所以吸引讀者,主要在于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在思想上,梅里美毫無疑義深受18世紀啟蒙思想的影響,是一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但他對現實的態度并不執著而熱烈,多少有些游離,他對生活的觀察總是采取一種多少有些超脫的觀賞者的態度。因而,他的作品中既沒有熱烈的贊美也沒有強烈的憎恨,對正面人物的描寫略帶揶揄,對不合理事物的揭露并無不可抑制的義憤,倒是含著譏諷的微笑。他在敘述某一驚心動魄的事件或某個少見的悲劇時,總是用一種平靜的態度,讓自己和這一事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所有這些就決定了梅里美的作品具有一種幽默調侃的基調。批判揭露的微溫是其缺點,但他這種對待現實和表現現實的方式,對讀者卻也有平易近人的效果。

梅里美在他的中短篇中,自己往往以講述者的身份出現,他總把自己如何獲得故事的經過交代得很清楚,或者自己也參與故事情節的發展,在其中摻雜一些對歷史、考古、地理、民俗的感想和議論,這給他的作品以真聞實錄的效果。不過,這種手法并不意味著作者在感情上投入了作品中的事件,恰恰相反,他竭力避免在人物和情節上表現自己的愛憎,而以一種冷靜的態度來進行描述和刻畫。這樣,他作品中的事件和圖景就很少有明顯的主觀色彩,給人以客觀的現實生活本身的印象,這是梅里美的現實主義風格的特點。但同時,梅里美作為現實主義者,卻又喜愛強悍的不平凡的性格,也喜愛選用震撼人心的事件,如馬鐵奧·法爾戈內為了義氣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卡爾曼為了自由寧可丟掉自己的生命,雖然這些是通過對事件過程和生活場景的現實主義的描寫表現出來的,但不可避免地透露著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

梅里美的作品具有高度精練的優點。他的作品篇幅不長,但是其中濃縮著豐富的生活內容和復雜的矛盾,如《達芒戈》就是以短短的篇幅表現了巨大的社會問題和深刻的階級矛盾。梅里美善于抓住事件的關鍵和主要方面,緊湊地展開,簡繁得當,結構嚴謹。他也善于抓住人物最具表征性的言行以突出其性格,他總是讓自己的人物行動,而避免用作者抽象的分析來代替。他是一個高明的故事講述者,他的敘述和描寫既不鋪陳,也不繁雜,因而整個作品呈現出明快流暢的特點。梅里美還是一個善于設置眾多藝術層次的作者,他并不滿足于讓讀者一眼就看透自己的主題和意圖,而是用一些描述來挑起讀者的興趣和思考,隨著情節的進展和深化最后才揭露作品的真諦。他的構思充滿智慧,耐人尋味,很有情趣,《維納斯艷驚伊爾城》就是這樣一篇作品。總之,梅里美是一個具有精巧技藝的小說家,他的中短篇小說在藝術上很有借鑒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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