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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到現在為止,我已詳細記載了我微不足道的生涯中發生的一些事情。對我一生中的這最初十年,我已拿出幾乎同等數量的章節來作了敘述。但是,這畢竟不是一部一般的自傳,我只要回憶一下能引起人們一定興趣的那些往事也就足夠了。因此,現在我要幾近不加敘述地一下子跳過八年的時光。為了保持前后連貫,我只需簡要寫上幾行就行了。

斑疹傷寒在洛伍德完成了它造成一場浩劫的使命后,就漸漸從那兒銷聲匿跡了,不過這是在它的瘋狂施虐和受害人數之多引起公眾對這所學校的關注之后。對這場天災的起因作了調查,種種事實逐漸暴露,從而激起了極大的公憤。學校有害健康的環境,孩子們伙食的質和量,做飯菜用的是帶咸味的臭水,學生粗劣的衣著和生活設施,全都一一被發現了。這些發現產生的結果是,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大失臉面,卻使學校獲益匪淺。

郡里幾位富有而愛好行善的人物捐出了大筆款項,在一個較好的地方建造了一所更為合適的房子。訂了新的規章制度,改善了伙食和衣著。學校的基金交由一個委員會管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憑著他那不容忽視的財富和家族地位,仍舊保住了司庫的職位。不過在他行使這一職權時,將由幾位心胸寬廣、富有同情心的先生從旁協助。他的總監職務,也和另外幾個人共同擔任,那些人懂得如何把通情達理和嚴格要求、講究舒適和勤儉節約、富于同情和公正威嚴結合起來。經過這樣的改進,這所學校終于成了一個真正有益而高尚的機構。經過這次革新以后,我在這所學校里整整生活了八年,六年當學生,兩年當教師。在這兩種地位上,我都可以為這所學校的價值和重要性做證。

在這八年中,我的生活沒有多大變化,但卻不能說不快活,因為它并不是死氣沉沉的。我有了受到良好教育的機會;對我所學某些課程的喜愛,一心想在各個方面都出人頭地的愿望,還有在博得老師們,尤其是我敬愛的老師的歡心時感到的極大喜悅,這一切都在促使我努力奮進。我充分利用了給予我的有利條件,終于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接著,我被授予了教師的職務,這工作我熱心地做了兩年。可是兩年一滿,我卻發生了變化。

歷經種種變遷,譚波兒小姐始終擔任著這所學校的學監職務。我所獲得的絕大部分學識,都得歸功于她的教導。她的友誼,她跟我的交往,一直是我的安慰。她擔當的是我的母親、我的家庭教師,后來,又成了我的伴侶。就在這個時候,她結了婚,隨她的丈夫(一位牧師,一個很好的人,幾乎可以說配得上有這樣一位妻子)一起搬到一個很遠的郡去了,因而從此我失掉了她。

從她離開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先的我了。一切穩定的感覺,一切使我覺得洛伍德有點像我的家的聯想,全都隨著她一起消失了。我從她那兒學到的她的一些品性和許多習慣——較為和諧的思想,較有節制的感情,已經在我的心中扎了根。我忠于職守,恪守本分;我安然文靜,相信自己已經心滿意足。在別人眼里,通常甚至在我自己看來,我似乎都是一個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人。

可是命運化身為內史密斯牧師,插身到我和譚波兒小姐中間。在他們舉行婚禮后不久,我眼睜睜看著她穿著旅行服跨進驛站馬車。我目送著車子爬上小山,消失在山岡的那一邊。然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在孤寂中度過了因慶祝婚禮放的半天假中的大部分時間。

我多半時間都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我原以為自己只是在惋惜失去的一切,考慮怎么去彌補它。可是,當我思考完了,抬頭一看,發現下午已經過去,夜色已經降臨時,我的頭腦中突然有了一個新的發現,那就是,在這段時間里,我已經經歷了一個變化過程,我心里已經拋棄了從譚波兒小姐那兒學來的一切——或者不如說,她已經把我在她身邊一直呼吸到的那種寧靜氣氛隨身帶走了——如今,我又恢復了我的本性,開始感到往日的情緒又在活躍起來。這似乎不像是失去了支柱,而像是失去了動機。并不是我已喪失保持平靜的能力,而是保持平靜的理由已經不復存在。幾年來,我的世界一直局限于洛伍德,我的經驗只限于它的規章制度。這時候我才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廣闊的,一個充滿希望和憂慮、激動和興奮的變化紛呈的天地,正等待著敢于闖入、甘冒各種風險尋求人生真諦的人們。

我走到窗前,打開窗子,向外眺望。那兒有這幢房子的兩側建筑,有花園,有洛伍德的邊緣地帶,還有山巒起伏的地平線。我的目光越過所有這一切,停留在最遠處那些藍色的山峰上。我渴望著我能越過那些山峰。在它們的巖石和灌木包圍住的這個范圍內,整個兒就像是犯人的囚禁場和流放地。我的目光追隨著那條沿著山腳盤繞,最后消失在兩座山之間的峽谷中的白色大路。我多么想順著它看到更遠的地方啊!我回想起當初我乘著馬車行進在那條路上的情景。我還記得駛下那座小山時是薄暮時分。從我第一次來到洛伍德那天起,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時代,而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假期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的,里德太太從來沒有派人來接我去過蓋茨海德府。無論是她本人還是她家的任何人,都從來沒有來看過我。我和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書信往來,也從來不通信息。學校的規章,學校的職責,學校的習慣和觀念,以及它的各種聲音、面孔、用語、服飾、偏愛、惡感,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生活。而現在,我感到這是遠遠不夠的。在一個下午,我就對八年來的生活常規突然感到了厭倦。我向往自由,我渴望自由;我還為自由作了祈禱,但它似乎隨著微風飄散了。我放棄這種奢求,提出一個較低的要求,要求變化和刺激。“那么,”我幾乎絕望地喊道,“至少賜給我一份新的工作吧!”

這時,晚飯的鐘聲響了,把我叫下樓去。

在就寢以前,我一直沒有空閑重續我那被打斷的思路。甚至到了就寢時間,和我同房間的那個教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跟我閑聊,使我無法回到我渴望繼續思考的問題上來。我多么希望睡眠能使她閉上嘴啊!仿佛只要我的思路能回到我站在窗前時想到的那個念頭上,我就能想出某種別出心裁的主意來使自己得到解脫似的。

格萊斯小姐終于打起鼾來了。她是個粗壯的威爾士女人,以前,我總是把她那慣常的鼾聲當作一樁討厭的事,可今晚,我剛一聽到它最初的幾個深沉的音符,就滿意地深表歡迎。我擺脫了干擾,我那漸趨泯滅的念頭馬上又活躍了起來。

“一份新的工作!這值得想一想。”我自言自語道(當然,我只是在心里說,沒有說出聲來),“我看這值得想一想,因為它聽起來并不是太悅耳。它不像‘自由’啦、‘興奮’啦、‘享樂’啦那些字眼,聽起來確實很愉快,可對我來說,它們只不過是聲音而已,而且是那么空洞,那么短暫,去聽它們只是浪費時間。但是工作!那可是實實在在的事。任何人都可以工作,我已經在這兒待了八年,現在我所要求的,只是到別的地方去服務。難道我連自己的這點愿望都不能實現嗎?這件事不是可以做到的嗎?對,對,要達到這個目的并不那么難,只要我肯動腦子,是能夠想出達到目的的辦法來的。”

為了開動腦子,我在床上坐了起來。那天晚上天氣很冷,我用披巾裹住肩膀,然后開始全神貫注地重又思考起來。

“我想要什么呢?要在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環境中,謀一個新的職位。我想要的就是這個,因為想要更好的東西只會白費勁。別人是怎么謀到新職位的呢?想必是請親友幫忙吧。我沒有親友。還有許多人也沒有親友,他們得靠自己去找,自己幫助自己。那他們用的是什么辦法呢?”

我回答不上,沒有現成答案。于是我強令我的腦子找出一個答案來,而且要快。我苦思冥想,腦子越轉越快。我感到頭上和太陽穴上的筋脈怦怦直跳。可是,想了將近一個小時,腦子里依然亂糟糟的,還是沒有想出個結果來。我被這徒勞的苦苦思索弄得渾身燥熱,就起身下床,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拉開窗簾,看到一兩顆星星,我冷得直打戰,就又重新爬上床去。

準是有位好心的仙女,乘我不在床上,把我急需的好主意放在了我的枕頭上。因為我剛一躺下,這主意就悄沒聲息地、自然而然地來到了我的腦海里:“那些求職的人總是登廣告的,你得在《××郡先驅報》上登個廣告。”

“怎么登呢?我對登廣告的事一竅不通。”

這一次,答案很快就順順利利出來了。

“你得把廣告和廣告費裝進一個信封里,寫上《先驅報》編輯部收。你一有機會,就要把信送到洛頓郵局去。要讓回信寄到那兒的郵局留交J.E.[1]收。信發出后一個星期左右,你可以去郵局問問是不是有回信來,然后再看情況考慮該怎么辦。”

這個計劃我反復想了兩三遍,又在心里作了仔細琢磨,直到它有了一個明確清晰、切實可行的樣子,我才感到滿意,然后進入了夢鄉。

一大清早我就起了床。沒等起床鐘把全校喚醒,我就已經寫好廣告,裝進信封,寫上地址。廣告是這樣寫的:

茲有一年輕女士,教學經驗豐富(我不是已經當了兩年教師了嗎?),欲謀一家庭教師職位。兒童年齡要求不超過十四歲(我想到這一點是因為我自己剛滿十八歲,去教導一個跟我年齡相近的學生是不適宜的)。該女士能勝任英國良好教育所需各門常規課程以及法語、繪畫、音樂之教學(讀者,這樣幾門知識今天看來似嫌狹窄,可在當時卻是相當廣博的了)。回信請寄××郡,洛頓郵局,J.E.收。

這份東西在我抽屜里整整鎖了一天。吃過茶點,我向新來的學監請假,說要去洛頓給自己和一兩個同事辦點小事,她一口同意,我就去了。得走兩英里路,傍晚時分還下起了雨,不過白天還很長。我去了一兩家店鋪,悄悄把信送進郵局,然后冒著大雨回校,渾身的衣服全濕透了,但是心里很輕松。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顯得特別長,然而,像世上的一切事物一樣,終于還是過去了。在一個令人愉快的秋日傍晚,我又一次走在去洛頓的路上。順便說一下,那是一條景色如畫的小道,它沿著山溪,蜿蜒穿過極其秀麗的曲曲彎彎的溪谷。不過那一天我想得更多的是信,而不是美麗的草地和山溪,說不定回信已經(或者還沒有)在我要去的小鎮上等著我了。

這一次,我表面上的任務是去量尺寸定做一雙鞋,所以我先去辦這件事,辦完以后,我就離開鞋店,穿過那條清潔、安靜的小街,來到對面的郵局。管郵局的是位老太太,鼻梁上架著角質框架的眼鏡,手上戴著黑色連指手套。

“有給J.E.的信嗎?”我問她。

她從眼鏡上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拉開一只抽屜,在里面翻了老半天,我都快不抱希望了。最后,她拿起一封信,湊在眼鏡前看了足足五分鐘之后,終于隔著柜臺把它交給了我,同時又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這信是寫給J.E.的。

“只有一封嗎?”我問。

“另外沒有了。”她回答說。我把信放進口袋,轉身往回走。當時我沒法拆開信來看。按規定我得在八點鐘趕回學校,這時候已經七點半了。

我一回到學校,就有好幾項工作等著我。學生自學時間,我得坐在那兒陪著她們。接著輪到我念祈禱文,看著學生上床,然后跟其他教師一起吃晚飯。即使到了最后就寢的時候,那位避不開的格萊斯小姐仍和我在一起。我們的燭臺上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蠟燭頭了,我真怕她會說個沒完,直說到蠟燭點完。不過,幸好她吃下的那頓量大的晚餐起了催眠作用。還沒等我脫完衣服,她就已經鼾聲大作了。蠟燭還剩一英寸左右,這時我才掏出信來,封戳是一個姓氏的首字母F.。我拆開信,內容很簡短:

如果上星期四在《××郡先驅報》上刊登廣告的J.E.確實具有所述學識,并能提供有關品格及能力之滿意證明,即可獲得一個職位,學生僅為一不滿十歲之小女孩,年薪為三十鎊。請J.E.將所需證明、姓名、地址及全部詳細情況寄交:××郡,米爾科特附近,桑菲爾德,費爾法克斯太太收。

這封信我反復看了很久,它的字體是老式的,還有點兒不穩,就像是一位老太太所寫。這一情況倒還讓人滿意,因為我心里老在暗自擔心,生怕我這樣自作主張,自行其是,會有落入陷阱的危險。尤其重要的是,我希望我奮斗得來的結果是體面的、正當的,“合乎規矩的”[2]。現在我覺得,在我眼下正在辦的這件事情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倒不是壞事。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可以想見她身穿黑色長衣,頭戴寡婦帽,也許有點冷漠,但是并不失禮,是一位典型的受人尊敬的英國老人。桑菲爾德!毫無疑問,這是她住宅的名稱。雖然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房屋的準確式樣,但是我肯定這是個整潔的地方。××郡米爾科特。我在記憶中重溫了一下英國地圖。對,我找到了,郡和城市全找到了。××郡比我住的這個偏僻的郡離倫敦要近七十英里,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可取之處。我渴望到有生活有活動的地方去。米爾科特是埃×河邊一座大工業城市,無疑是個相當熱鬧的地方。這就更好,至少對我是個徹底的改變。不過這倒不是說,那些高大的煙囪和騰騰的煙霧對我有多大的吸引力——“可是,”我為自己辯解說,“也許桑菲爾德離城很遠呢。”

這時,蠟燭的油窩坍了,燭油流了出來,燭芯熄滅了。

第二天得采取新的步驟,不能再把我的計劃藏在心里了。為了能成功地實現計劃,我得把它公開出來。在中午休息時間,我找機會跟學監談了一次,我告訴她說,我有希望獲得一個新的職位,薪俸要比我現在的高一倍(我在洛伍德的年薪只有十五鎊),我請她將這件事透露給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或者是委員會里的什么人,問問他們是否允許我把他們提做證明人。她很熱心,同意為我從中促成這件事。第二天,她就把這件事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提了出來。后者回答說,這事我得給里德太太寫封信,因為她是我的合法監護人。于是我就給那位夫人寫了封短信。她回信答復說,我可以“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在我的事情上早已“放棄一切干預”了。這封信在委員會里作了傳閱。經過了一番長得讓我不耐煩的拖延之后,委員會終于正式批準我可以自行設法改善自己的境況。此外還保證說,鑒于我在洛伍德學習和任教期間一貫表現良好,將立即為我出具一份有關我的品格和能力的證明,由學校的幾位總監共同簽字。

大約一個月后,我拿到了這份證明。我寄了一份給費爾法克斯太太,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她表示滿意,約我在兩星期后去她家就任家庭教師。

我開始忙著做各項準備工作,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我的衣服雖說已經夠穿,但為數不多,我只需最后一天收拾一下衣箱就夠了——我的箱子就是八年前從蓋茨海德府帶來的那只。

箱子用繩子捆好了,姓名卡片也已經釘上。再過半個小時,搬運夫就要來把它運到洛頓去,我自己明天一早也要到那兒去等馬車。我已刷干凈我的黑呢旅行裝,帽子、手套和皮手筒也準備停當。我還檢查了我的所有抽屜,看看有沒有丟下什么東西。現在,我再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便坐下來,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做不到。雖說一整天來我的腳都不曾閑過,這會兒還是一刻也沒法休息。我太興奮了,我生活中的一章今晚就要結束,新的一章明天就要開始了。在這種時刻,要突然入睡是不可能的,我要熱切地注視著這一變化的完成。

“小姐,”我正神不守舍地在接待室里徘徊,一個仆人走進來對我說,“下面有個人要見你。”

“準是搬運夫。”我心里想,沒有細問就跑下樓去。我剛經過半開著門的后客廳,也就是教師休息室,要去廚房,有個人突然奔了出來。

“是她,肯定是她!——到哪兒我都能認出她來!”這人攔住我,抓住我的手嚷道。

我一看,只見這是個像衣著講究的仆人似的女人,看樣子已結過婚,但還年輕,長得很好看,黑頭發黑眼睛,臉色紅潤。

“看看,是誰?”她問道,那音容笑貌我還依稀記得,“我想,你還沒有完全把我忘了吧,簡小姐?”

只一秒鐘,我就狂喜地擁抱她,吻她了,“貝茜!貝茜!貝茜!”除了這,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見我這樣,也不由得又哭又笑起來。我們倆一起走進客廳。爐火邊站著一個三歲的小家伙,穿著格子花呢衣褲。

“這是我的小男孩。”貝茜立即說。

“這么說你結婚了,貝茜?”

“是的,快五年了,嫁給馬車夫羅伯特·利文。除了這個鮑比,還有個小女孩,我給她取名叫簡。”

“那你現在不住在蓋茨海德府了?”

“我住在門房里。原先那個看門人走了。”

“哦,他們都過得怎么樣?把他們的情況都給我講講,貝茜。不過你得先坐下來。過來,鮑比,坐在我膝蓋上,好嗎?”可是鮑比卻寧可偷偷溜到他母親身邊。

“你長得不太高,簡小姐,也不太結實。”利文太太接著說,“準是學校里待你不太好吧。里德大小姐比你高出一個多頭哩。喬治安娜有你兩個這么胖。”

“我想,喬治安娜一定長得很漂亮吧,貝茜?”

“很漂亮。去年冬天她跟她媽媽上倫敦去,那兒人人都夸贊她,有個年輕貴族還愛上了她,可是他的親戚都反對這門親事,后來——你猜怎么著?——他和喬治安娜決計私奔,可是被人發現,給阻攔住了。是里德大小姐發現的。我相信她是妒忌。現在她們兩姐妹成天吵架,像貓和狗在一塊兒過活似的。”

“噢,那約翰·里德怎么樣?”

“唉,他可沒有他媽媽希望的那么好。他進了大學,可是考試不及格,給——刷掉了,我想他們是這么說的。他的幾個舅舅還想他當律師,學法律,可他是這么個浪蕩小伙子,我想他們是永遠沒法使他搞出什么大名堂來的。”

“他長得怎么樣?”

“他個兒很高,有人說他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不過他那嘴唇可是夠厚的。”

“里德太太呢?”

“太太外表看上去挺好,胖乎乎的,可我想她心情并不怎么舒坦。約翰先生的行為使她很不高興——他太會花錢了。”

“是她派你來的嗎,貝茜?”

“不是,真的。不過我早就想來看你了。聽說你來了封信,說你要上別處去了。我想我得馬上來看看你,要不就看不到你了。”

“我想你對我有點失望吧,貝茜?”我笑著說。我發現貝茜的眼神中雖然流露出關切,但絲毫沒有贊賞的神情。

“不,簡小姐,倒不完全是這樣。你是夠文雅的,看上去像個大家閨秀,和我原先預料的差不多。你小時候就不是個美人啊。”

聽了貝茜坦率的回答,我笑了。我想這話說得對,不過我得承認,對這話的含義,我倒也不是毫不介意的。在十八歲的青春年華,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能討人喜歡。一旦確認自己的外貌不能有助于實現這樣的愿望,那是絕不會叫人高興的。

“不過,我敢說你一定很聰明,”貝茜說,想以此來安慰安慰我,“你會什么?會彈鋼琴嗎?”

“會一點。”

屋里有一架鋼琴,貝茜過去打開琴蓋,然后要我坐下來給她彈一首曲子。我彈了一兩首華爾茲舞曲,她聽得入了迷。

“那兩位里德小姐可彈不了這么好!”她十分高興地說,“我一直說,你在學問方面定會超過她們的。你會畫畫嗎?”

“壁爐架上的那一幅就是我畫的。”那是一幅水彩風景畫,是我作為禮物送給學監的,感謝她替我向委員會作了疏通。她給畫配上了玻璃框。

“啊,畫得真美,簡小姐!它比得上里德小姐的圖畫老師畫的任何一幅,更不用說那兩位小姐自個兒畫的了,她們差遠啦。你學了法語了嗎?”

“學了,貝茜,我能看也能說。”

“那你會做各種刺繡活嗎?”

“會做。”

“啊,你真成了一位大家閨秀啦,簡小姐!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的。不管你的親戚是不是照應你,你都會有出息的。我還有件事想問問你,你有沒有聽到過有關你父親的親戚愛家的什么消息?”

“從來沒有聽到過。”

“嗯,你知道,太太老是說他們窮,說他們低賤。他們也許是窮,可我認為,他們也跟里德家一樣是上等人。因為有一天,大約在七年前,有位姓愛的先生來蓋茨海德府,想看看你。太太告訴他你到五十英里外的地方上學了。他看上去非常失望,因為他不能多耽擱了,他要乘船到外國去,船一兩天后就要從倫敦開出。他看上去完全是位紳士,我相信他準是你父親的兄弟。”

“他是去哪個外國,貝茜?”

“是到幾千英里遠的一個島上去,那兒產酒——管家告訴過我……”

“馬德拉群島[3]?”我提示說。

“對,就是那兒——說的正是這個名字。”

“那么他走了?”

“是的,他在屋里沒待多久。太太對他很傲慢,事后管他叫‘鬼頭鬼腦的商販’。我那口子羅伯特認定他是個酒商。”

“很可能,”我回答說,“要不就是酒商的職員或代理人。”

貝茜又跟我談了一個小時的往事,隨后她就不得不向我告辭了。第二天早上,我在洛頓等馬車時又見到了她,我們一起待了幾分鐘。最后我們在那兒的勃洛克赫斯特旅店的門口分了手,各走各的路。她去洛伍德岡頂上等車返回蓋茨海德。我上了馬車,這輛車將把我送到米爾科特那個陌生的環境里,去擔任新的職務,投入新的生活。

注釋

[1]簡·愛英文原名Jane Eyre的縮寫。

[2]原文為法語。

[3]位于北大西洋中東部,主島為馬德拉島,以盛產葡萄酒(馬德拉白葡萄酒)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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