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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斯溫季斯基家的圣誕晚會

亞歷山大·亞歷山得羅維奇在那年冬天給安娜·伊萬諾夫娜送了一個老款的衣柜。這個衣柜是他偶然買下的,是個體積很大的黑檀木衣柜,這樣大的柜子不拆開根本連門都進不去,得拆開一部分一部分運到房間里去。之后,需要我們去考慮的便是到底應該將它放到哪里?最寬敞的地方就是樓下的客廳,但是將柜子放到那里的話,用起來會很麻煩。可是,樓上地方小,根本沒有擺放它的地方啊!最終,還是將衣柜放在了主人夫婦臥室門里面的樓梯口,而那里原本擺放的東西則被搬到了別的地方。

是打掃院子的仆人馬克爾將衣柜組裝完畢的。瑪林娜是他的女兒,今年六歲了,他將她也帶了過來。有人給了瑪林娜一根大大的麥芽棒棒糖。她的鼻子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舌頭舔著棒棒糖和沾滿口水的細細的小拇指,皺著眉頭在看父親干活。

有那么一段時間,工作還是比較順利的。安娜·伊萬諾夫娜親眼看著柜子一點一點地被組裝起來,只剩下柜頂沒有安裝的時候,她突然想要幫幫馬克爾。她站到柜底上,柜底離地面挺高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身子一晃,碰到一塊僅靠榫頭連著的側板,馬克爾暫時用于攏柜板的繩子的扣松開了。“轟”的一聲,柜板倒在了地上,一起摔倒的還有安娜·伊萬諾夫娜,這可把她摔疼了。

“哎喲,夫人啊!”馬克爾一邊說,一邊朝她跑了過去,“您何必這么做啊!我的好夫人啊,您沒有傷到骨頭吧?快點摸一摸。光傷到皮膚的話還好,可以重新長出來,不是總說:皮肉只是為了讓太太們看起來漂亮罷了。若是傷到骨頭就不一樣了。不要再叫喚了,真沒良心!”他開始罵馬琳娜,馬琳娜在大聲痛哭。“擦干凈鼻子后,就去找你媽媽吧!哎,太太啊,莫非我想要裝上這個柜頂非得您幫忙嗎?您肯定覺得我就是一個打掃院子的工人,事實上,我們都做過木工活,是做木工材料的。可能您無法相信,那些柜子、食品櫥柜之所以可以那么光鮮漂亮,全靠我們的后期加工。除了這些,我們還做過很多活,比如那些紅木、胡桃木的細木料的工作。我還能舉一個例子,希望您不要因為我說的這些話而生氣。早前,也有人給我介紹過幾門不錯的親事,還都是些體面人家的姑娘,不過,那些姑娘我一個都沒有抓住,都是因為我喜歡喝酒,還非得夠勁才行。”

馬克爾搬來一把手扶倚,攙扶著安娜·伊萬諾夫娜坐了下來。她一邊揉著摔疼的地方,一邊嘟囔著什么。被碰散了的柜子在馬克爾的手中再次被組裝起來。他在上好頂之后說:“可以了,再裝上柜門就大功告成了。等到那時候,您就是把柜子送去展覽都沒有問題。”

這個柜子的樣式和大小看起來和靈柜或者皇陵很像,總讓安娜·伊萬諾夫娜產生一種迷信的恐懼。因此,她不怎么喜歡這個衣柜,她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阿斯柯里德墓”。事實上,她真正想說的是歐雷格的坐騎,但那東西只能為自己的主人帶來死亡。這個叫作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女人胡亂讀過很多書,但是她卻將這里兩個有關聯的概念給弄混了。

自從安娜·伊萬諾夫娜摔了那么一下之后,她的身上就開始出現肺病患者的征兆了。

安娜·伊萬諾夫娜得了肺炎。1910年11月那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她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

尤拉、米沙·格爾東,以及冬妮娜在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分別從大學和高等女子學校畢業了。尤拉將成為醫學士,冬妮娜將成為法學士,而米沙則會成為哲學系的語言學士。

尤拉的內心世界被攪得翻天地覆、所有一切都被顛倒了,而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不一樣,例如他的觀點、習慣,以及他的天賦。他非常敏感,對事物有著不同的看法,幾乎沒辦法用語言形容。

無論藝術和歷史對他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在選擇自己生活道路的時候,尤拉從來沒有猶豫過。他認為,藝術在一定意義上很難完成它的使命,這和天賦的樂觀,以及生就的憂郁、煩悶不可以成為一種職業是一樣的道理。他覺得在實際生活中從事的工作,應該是對公眾有益處的工作,因此他對物理學和自然科學很感興趣,最終選擇學醫。

他在大學的地下室里整整做了一個學期的尸體解剖,這件事發生在四年前剛讀一年級的時候。他常常會順著一條曲折的扶梯向下走到地下室。一個或者幾個頭發散亂的大學生待在解剖室的最里面。有的人站在骨骼堆旁邊,翻看著快磨壞的教科書,默默地記錄一些東西;有的人一聲不吭地待在角落里,做尸體解剖工作;也有人在說話、開玩笑,或者在追逐那些在停尸間地板上逃來逃去的老鼠。在這個明暗各半的解剖室里放著很多尸體,有些沒穿衣服的尸體到現在為止依然不知道他們是誰。另外,還有年輕的自殺者,以及幾具保存完好的溺水而死的女性尸體,一直沒有腐爛,他們就像磷火一樣讓人覺得刺眼。尸體注射過明礬后更年輕了,肢體看上去比實際豐滿很多。不管是將尸體剖開、肢解,還是將其分成很多段,都沒有辦法改變人體的美好。所以,當一具美人的尸體被粗暴地扔到刷了鋅的桌子上時,還是可以得到人們的贊美。他們還會將這種贊美轉移到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比如被切下來的手臂或手掌上。地下室到處都是福爾馬林和石碳酸的味道。不管是那些僵直的尸體的無法預知的命運,還是縈繞在這里的生死奧秘,都會讓人們覺得很神秘,好像這里就是神秘聚集的家園和神秘的老巢。

這種神秘的聲音折磨著尤拉,推翻了一切,阻礙他進行尸體解剖這項工作。但在生活中,還有很多工作伙伴也會阻礙他。他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況,不會因此而分心,也不會為此而感到不安。

尤拉擅長思考,更擅長寫作。他上中學的時候就曾想寫一本傳記體的書。他會將自己看到的東西,和經過反復思考后的事情中讓人感慨最多的事情都寫進這本書里。不過,他嫌棄現在的自己還沒有閱歷寫好這本書,于是他選擇用詩來代替。他就像個畫家,在費盡心機地勾勒著人生大制作的草圖。

因為這些剛剛做出來的詩有一種力量和獨創性,所以尤拉選擇用寬容的態度來對待它們。他認為,藝術中現實性、有代表性的特點便是這兩種品格——力量和獨創性——別的都是沒有目的的、空虛的、沒有必要的。他能擁有這樣的性格特征,全都是他舅舅的功勞。這一點,尤拉很清楚。

那時,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住在洛桑。他在當地使用俄語出版的著作和譯著中,進一步發展了對歷史的想法,也就是將歷史看成人們借助時代的所有現象和記憶一起創建的第二個宇宙,除此之外,它還會成為一種對死亡的回答。這個想法很久以前就有了。這些書的中心內容就是一種對基督教的新解釋,其直接結果是會產生一種新的藝術思想。

這些思想大大影響了尤拉的朋友們。米沙·格爾東被這些思想影響后確定了自己的專業——哲學。他在系里聽神學課,有幾次甚至考慮過之后去神學院學習。

舅舅促成了尤拉的進步,解放了尤拉的思想。舅舅還影響了米沙,可舅舅帶給米沙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縛。尤拉清楚,米沙會產生這種迷戀到極致的狀態,跟他的出身環境有著很大的關系。經過謹慎的判斷后,他沒有勸米沙丟掉那些怪異的想法。但是他希望可以常常看見更加接近生活以及十分尊重實踐經驗的米沙。

11月末的一天,尤拉從大學回來,他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十分疲憊。那天他回來得很晚,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家里人告訴他,白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讓人害怕的事情,安娜·伊萬諾夫娜不斷地抽搐,請了好幾名醫生過來,還商討要去請神甫過來,不過這個想法被否決了。她現在已經醒過來了,身體也好轉,還囑咐他們:尤拉回家后要馬上過去看她。

遵照她的囑咐,尤拉連衣服都沒有換就去房間找她。

還可以在房間里看見不久前雜亂的痕跡。助理護士在床頭小柜上面疊東西,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冷敷用的餐巾和濕毛巾被揉成了一團,胡亂放在旁邊。洗杯缸所盛的水里面有血絲和安眠藥針的碎片,以及被水泡脹的藥棉,水的顏色變成了淡淡的紅色。

病人不停地用自己的舌頭舔著干燥的嘴唇,她全身都是汗,和早上尤拉最后見她的時候比較,現在的她可瘦多了。

“是不是診斷錯了?”他想,“這癥狀明顯就是哮喘性肺炎,看上去應該是轉變期。”他和安娜·伊萬諾夫娜打招呼,并說了幾句安慰她的話。之后,他便讓助理護士離開了。他一邊握著安娜·伊萬諾夫娜的一只手給她號脈,一邊將手伸到制服的上衣里面去取放在那里的聽診器。安娜·伊萬諾夫娜對著他搖了搖頭,像是在告訴他,別白費力氣了,沒用的。于是,尤拉知道了,她見他并不是為了這件事。安娜·伊萬諾夫娜用全身力氣說道:“你瞧瞧,他們全部都讓我懺悔……已經到了該死的時候了……每一分鐘都有見到魔鬼……拔牙都怕疼,現在得準備一下才行……這可不單單是一顆牙的問題,這是整個你,是你的整個生命……僅僅‘嘎吱’一聲,一鉗子就可以將牙齒拔下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沒有人能說清楚……我又煩又悶又害怕。”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再說話了,她的臉上滑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尤拉幾乎沒有說什么。安娜·伊萬諾夫娜停了一會兒后,才接著剛剛的話說下去。

“你非常有才能……這個叫作才能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有的……你應該懂些事情了……和我說點什么吧……讓我可以安心。”

尤拉問道:“可是,我應該說點什么呢?”他十分不安,身子在椅子上動來動去的,還站起來走了一會兒,之后又再次坐了下來。“第一,我可以用我的腦袋保證:您明天就會好一點的,您的身體已經有征兆了。第二,死亡,意識,要相信可以再次活過來,等等……我是學自然科學的,你是否想要聽一下我的意見呢?要不要另外找別的時間再討論這些?不可以?就要現在說?可以,您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但是,這些事很難用一兩句話說清楚。”于是,他只能臨時給她上了一課。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居然可以說出這些話。

“重生,這種常常用來安慰弱者的最簡單的說法并不適用于我。我對很多話都有另一種理解,包括基督關于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所說的那些話。應該將這千百年里所積累起來的重新活過來的人,放到哪里去呢?要怎么安置他們?全宇宙都容不下他們。他們還會將上帝、善良,以及理性擠出這個世界,要不然,就會在這種貪婪的動物般的擁擠中被擠壓壞。

“但是,這個宇宙將永遠被這種形式單一的生命充斥著,不管什么時候,它總在大量的相互結合與轉換之中得到再生。您出生的那一刻不就意味著您已經復活了,只是您意識不到罷了,所以您害怕不能再次活過來。

“生理組織能否感覺出自身的分解?您是否會覺得痛苦?用另一種方法形容就是:您的意識將會出現什么情況呢?意識到底是什么?讓我們來分析分析。真實的失眠癥就是有意識地想讓自己睡著。有意識地想要感知自己的消化作用,這一定是消化功能紊亂。將意識用在自己身上,進行自身毒害的時候,這種意識就成了一種毒品。意識也可以為我們照亮前進的道路,它是一股外射的光,只要有它在,我們就可以避免摔跤。它就好比火車頭前面那兩盞照亮的燈一樣,若是讓它換個方向去照車廂的話,無疑會發生悲劇。

“這么看來,您的意識又是怎么樣的呢?我問的是您的意識,您自己的。但是,您到底是什么呢?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們可以分析分析:是什么讓您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呢?是不是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哪個部分?腎?肝?或是血管?不可能是這些東西,不管您怎么揣摩。可以讓您感覺到自己的方式只有外在活動,比如通過手做的事情,在家庭中、在別的方面。您要認真地聽我下面的話。一個人的靈魂,就是他在別人心目中的樣子。那就是您自己,就是您的意識,這輩子,給您的意識提供氧氣和營養,以及那些陶冶情操的就是它。那才是您的靈魂,是您不會死去的生命,是您活在別人身上的生命。那么這到底是什么呢?這就說明您曾經在別人身上生活過,并且還會在別人身上活下去。就算它以后的名字是懷念,和您也沒有任何關系了。這將成為未來那個您的組成部分。

“最后,再說一點。什么都不需要擔心。我們和死亡中間不存在緣分這個詞語,這個世上本就沒有死亡。您剛剛提起的人的才能,并不能和這個相提并論,它屬于我們,我們也可以看見它。從最尊貴、最廣闊的意義上說,那是生命的賞賜。

“圣徒約翰說過:死亡是不存在的。可是,您也太容易接受他的論點了吧。因為之前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所以這個世界上是沒有死亡的。可以這么說:死亡是不存在的,因為這已經出現過,已經成了過去時,同樣也已經被厭倦了。現在,要的是一個全新的,而這個全新的,就是永久的生命。”

他說這些話的同時還在房間里來回地走。他建議道:“休息一會兒吧!”之后,他朝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床走過去,將手放在她的頭上。幾分鐘之后,安娜·伊萬諾夫娜慢慢地進入了夢鄉。

尤拉輕輕地離開房間。他囑咐葉戈羅夫娜讓助理護士去房間伺候。“這肯定是遇到鬼了啊!”他想,“我真可以去當江湖術士了。”他一邊將手放在病人身上為病人治病,一邊不停地念叨著。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減輕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也在慢慢好轉。12月中旬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嘗試著下床了。但是,她的身體依然很虛弱。醫生要求她躺在床上,好好養病。

她常常會讓別人招呼尤拉和冬妮娜過來,給他們講她在烏拉爾的列尼瓦河邊祖父領地瓦列津諾度過的童年,一講就是幾個小時。他們并沒有去過那里,卻因為安娜·伊萬諾夫娜對那個地方的描述,很輕松就想象出了那個地方的樣子:那是一片五千俄畝①的森林,荒無人煙,黑壓壓一片。里面有一條河,激流順著克魯格爾高而陡的兩岸流下來,其中兩三支河流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刺進茂密的樹林。河底鋪滿卵石。

這些日子,尤拉和冬妮娜定做了過節用的衣服,這是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定做過節衣服。尤拉的過節裝是一身黑色常禮服。冬妮娜的衣服則是一件淺色的緞子晚禮服,晚禮服脖子處有點露。他們要在斯溫季斯基家一年一次的圣誕晚會上展現一下自己的風采。晚會定在27日。

雖然這兩身衣服是同一天取回來的,但它們并不是在一家店里做出來的,分別是農民作坊和女服裁縫部為他們縫制了這兩身衣服。尤拉和冬妮娜試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覺得非常滿意。葉戈羅夫娜派人來請他們過去,那時他們身上還穿著新衣服,因為時間關系,尤拉和冬妮娜只能這樣去見安娜·伊萬諾夫娜了。

兩個人到了之后,她便用自己的手臂支起了身子,先從側面看了看他們,之后讓他們轉過身去,說道:“挺不錯的,非常漂亮。它們已經做好了啊,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冬妮娜,再讓我瞧瞧。可以,很好,就是肩頭那邊有點褶皺。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們過來?但是,我得先跟尤拉說幾句話才行。”

“安娜·伊萬諾夫娜,我知道是什么。那封信件是我讓人給您的。您應該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的一樣,覺得我不應該拒絕繼承權。您現在還不能說太多的話,先忍一忍。我立刻跟您解釋清楚,事實上,這里面的原因您應該是清楚的。

“不管怎樣,第一,有一件支付律師費和償付訴訟費的案子——也就是日瓦戈遺產。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遺產,只有過程中暴露出來的那些骯臟勾當的債務,和一筆算不清楚的糊涂賬。若是有值錢東西的話,我一定會保留下來的,不會無條件地送給法院。可是,真實情況是:不管我怎么打這場官司,到最后仍然什么都得不到。與其白白浪費時間,倒不如干脆放棄那些財產,還給那群冒充的競爭對手和貪得無厭的所謂繼承者們。畢竟這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我很早以前就聽別人說起過那位姓日瓦戈,帶著孩子居住在巴黎,并且想從中分一杯羹的艾麗斯夫人。不過,現在又增加了別的要求,我前段時間才知道這個消息。這件事您是否知道呢?

“原來,父親早在母親在世的時候就瘋狂地喜歡上別的女人了,是一個性格古怪、喜歡幻想的女人。這個人就是斯托爾本諾娃-恩利茨女公爵。父親和這個女人生下了葉夫格拉,那個男孩如今已經十歲了。

“女公爵過的是隱居生活。她和兒子住在鄂木斯克郊外一幢獨立住宅里。他們很少出門,不清楚他們日常生活的費用是從哪兒來的。我從別人那兒看過那幢住宅的照片。那幢房子有五扇窗戶,都是落地窗,窗檐的圓框上還刻著浮雕。真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最近這段時間,我總覺得那幢房子越過了我們之間的所有距離——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和西伯利亞隔開的幾千俄畝——用那五扇窗戶,心懷不軌地盯著我看,就好像在說:它遲早會讓我倒霉的。因此,我沒必要考慮這想象中的財產和那些人為的競爭對手,以及他們對我的妒忌與歹意。反正那些律師還在那里。”

“即便是那樣,你也不應該拒絕這件事情啊!”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同意尤拉的做法, “你們知不知道我叫你們過來的原因啊?”她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之后立即說道:“我想起他叫什么了。還記不記得我們昨天說的那個林子?他的名字是瓦克赫。這個名字并不常見,對不對?那個胡子從下巴長到眉毛的、生活在他的林子里面的黑色怪物居然叫瓦克赫。曾經有熊咬了他一口,當然,最后他還是從熊嘴里脫險了。可他臉上留了很多疤。住在那里的人基本都是這副模樣。他們的名字全都只有一個音節,聽起來非常奇怪,例如瓦克赫、魯普,或者法夫斯特,等等。這些名字可以叫得很響亮,容易被人們記住。聽著,這個需要你們一起聽。有時候通知有人過來,例如會說:瓦克赫、阿夫克特,或福洛爾,這些名字念起來猶如雙筒獵槍發射的聲音一樣。我們這群孩子就會馬上從兒童室溜進廚房。無非是在說‘林子里燒炭的送過來一頭活著的小熊’,或‘巡道工人從很遠的巡哨點捎過來了礦苗’。真不敢相信,這些事情都被爺爺記下來后,讓他們送去賬房了,該給錢的給錢,該給糧食的給糧食,該發彈藥的就給他們彈藥。從窗戶看出去就是大森林。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齊房門了,非常深。”安娜·伊萬諾夫娜開始咳嗽。

冬妮娜警告她說:“媽媽,不要再說話了,這樣做對您的身體不好。”尤拉也幫冬妮娜說話。

“沒事,這不算什么。順便問問你們,葉戈羅夫娜說了一些不好的話,你們好像還沒有拿定主意后天要不要去參加圣誕晚會?我不允許你們再說出這樣愚蠢的話。難道你們自己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尤拉,以后你要怎么做醫生啊?你們必須去,就這么決定了。我再重新給你們講瓦克赫。年輕的時候他曾是一名鐵匠,有一次,他打架的時候不幸將自己的內臟打出來了,于是他另外給自己打造了一副鐵內臟。尤拉啊,你真是個奇怪的人。難道我會不知道這個嗎?當然不可能真的打了一副鐵內臟,老百姓們不過是這樣說說罷了。”

安娜·伊萬諾夫娜再次咳嗽起來。這次咳嗽的時間要比剛剛長很多,咳完之后,她仍然喘不過氣來。

尤拉和冬妮娜在床前并排站著。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咳嗽一直沒有停止。她抓住他們挨在一起的兩只手,很長時間后才放開。等她那口氣喘過來可以說話之后,又說道:“若是我死了,你們可不要分手啊。結婚吧,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必須給你們訂婚了。”說著說著,她就哭了。

1906年春天,拉拉馬上就要升入寄宿學校最后一個年級了。那時候,她已經和柯馬洛夫斯基在一起六個月了,這完全超出了她的忍耐限度。每當他想發生關系的時候,就會委婉且不露痕跡地提醒她所受的那些侮辱。他將她的消沉利用得非常好,這種暗示正好能讓拉拉陷入一種驚慌失措的狀態,而這正是一個好色之徒追求的。拉拉也在這場驚嚇與情欲有關的噩夢中陷得越來越深,她每次醒過來后,都會非常害怕。可是,暗夜里的瘋狂就像巫術一樣很矛盾,沒有辦法解釋。這時候,所有一切都變得陌生,根本不是按照邏輯進行的。像銀鈴一樣的嬌笑背后卻是刺骨寒心的痛楚,掙扎和反抗等同于服從,在那個被折磨者的手上印上了不計其數的讓人感動的吻。

所有的一切好像永遠無法抵達它的終點。春天,在這個學年里最后一段時間的一節課上,她迅速地做了一個決定,改變了她的生活道路。一旦夏天學校不用上課之后,柯馬洛夫斯基便會更加頻繁地糾纏她,到那時候,就再也沒有地方能讓她躲開和柯馬洛夫斯基的接觸。

看起來應該會下一場雷雨,從清晨開始就很悶熱。教室的窗戶在上課的時候是開著的,單調的嘈雜聲從距離城市很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和蜜蜂在蜂場上發出的嗡嗡聲很像。這里有時候還能聽見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的喊叫聲。泥土和嫩葉散發出讓人頭疼的味道,那感覺很像過謝肉節喝醉、被煎餅的糊味熏到的感覺。

歷史老師正講到拿破侖遠征埃及那部分。當他講到弗雷瑞斯登陸的時候,天空便開始變得暗沉,亮起了一道閃電,雷聲響了起來。從窗外涌進來一股清新的塵土味道。有兩個愛說奉承話的女生諂媚地跑進走廊,叫喊著讓校役關上窗戶。她們剛打開門,就有一陣穿堂風從門縫中刮了進來,將課桌上筆記本里面的吸墨紙吹得滿教室都是。

關好窗戶后,外面已經下起了骯臟的雨水,只有城市里的雨才夾雜著塵土。為了給她的同桌娜佳·科羅格利沃娃傳紙條,拉拉從筆記本上撕下來一張紙,寫了幾句話:

娜佳·科羅格利沃娃,我不能和我的母親住在一起了。幫我找一個可以養活我的家塾吧,工資可得高一點。你認識挺多富人的。

娜佳用同樣的方式回復了拉拉:

我們正在幫莉帕找家庭教師呢!你來我家吧,那樣多棒啊。我父母都很喜歡你,你是知道的。

拉拉在柯羅格利沃夫家待了三年多。這么長時間來,沒有人打擾和侵犯她,她媽媽和弟弟也沒有來找過她,她好像被一堵石墻隔了起來。

勒夫連杰·米哈伊洛維奇·柯羅格利沃夫既有智慧又很能干,是位符合潮流的老板。這位如神話一般從眾人中脫穎而出,且名下財產能與國庫匹敵的大富翁,很討厭這些腐朽的制度。他出錢為那些因政治問題而被審問的人聘請律師,還讓秘密工作者藏在自己的家中。就和人們開玩笑時說的一樣,他出錢贊助革命,還親自將身為私有者的自己給打倒了。除此之外,他還組織自己工廠里的工人罷工。勒夫連杰·米哈伊洛維奇十分喜歡打獵,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射手。1905年冬天,他每個禮拜天都會去謝里伯林納森林和羅西內島,教那里的工人糾察隊的隊員們射擊。

他非常優秀,妻子謝勒菲瑪·菲利波夫娜也跟他一樣出色。拉拉十分佩服和尊敬他們兩個人。他們一家人都很喜歡拉拉,并且將拉拉當作親人。

在弟弟羅佳過來找她之前,拉拉這三年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沒有憂愁也沒有煩惱。羅佳像紈绔子弟一樣晃著雙腿,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傲慢,他專門帶著鼻音說話,還故意拉長說話的聲調。他對她說,他們這期畢業的士官生們湊了一點錢,想要給軍校長官買些紀念品。他們請他擔任采購師,這筆錢也由他掌管。可是,前天他卻將這筆錢全部輸掉了。羅佳說完這話,就躺在椅子上哭了起來。他的身體又瘦又長,躺下時發出“咕咚”一聲響。

了解情況后,拉拉如墜冰窟。羅佳哽咽著,繼續說道:

“我昨天晚上去了維克托·伊波里托維奇那里,想和他談談。他拒絕了我。可是,他說,如果這是你的愿望的話……他說,對他來說,你依然擁有非常大的權利,即使你現在已經不再喜歡我們大家了……拉羅奇卡……

“只要你說句話就可以了……你知道的,那很丟人現眼啊,這件事情會損壞士官生的榮耀啊!……對你來說,去一趟他那里算不了什么事兒,求求他吧……

“你該不會想讓我用血洗干凈輸掉的那筆錢吧!”

拉拉一邊生氣地重復著他的話:“用鮮血清洗……士官生的榮耀……”一邊激動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就因為我不是士官生,沒有榮譽,就能隨便擺弄我?你到底清不清楚你讓我去做的是一件什么事情啊!你有沒有仔細地考慮過,他給你提的那個建議到底是什么?我努力上進,年復一年毫不停歇地工作,連覺都睡不好,可是他來了,完全不把這些當回事,說毀掉就毀掉。見鬼去吧!舉槍自盡吧,隨便你要做什么,都和我沒有一點關系了!你到底缺多少錢?”

羅佳稍微猶豫了一下,說道:“六百九十多盧布,算整數的話就是七百盧布。”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羅佳,你簡直瘋了!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真的輸掉了七百盧布嗎?羅佳!羅佳!像我這樣依靠誠信努力賺錢的平民,要多久才能賺夠這筆錢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一會兒之后,她用對待陌生人的態度冷冷地補充了一句話:“行了,我嘗試一下看看吧。你明天帶上你自殺用的手槍再過來一趟。記得多帶幾顆子彈,把你的手槍轉讓給我。”

在柯羅格利沃夫那里,她得到了那筆錢。

拉拉的學習并沒有因為她在柯羅格利沃夫家里工作而受到影響。讀完女子中學后,她還上了師范專修班,學習成績很好。1912年,也就是明年,她就要畢業了。

1911年春天,莉帕奇卡就要畢業了,她就是拉拉教的那個女學生。莉帕奇卡已經有未婚夫了,是一個年輕的工程師,叫弗利金丹科。那人家境富裕,是體面人家的孩子。弗利金丹科的父母是贊同這門婚事的,但是,他們不愿意讓莉帕奇卡太早進入婚姻殿堂,勸她晚幾年再結婚。這件事情讓他們產生了爭執。莉帕奇卡是家里的寶貝,被慣得很任性,她跺著腳和自己的父母大聲吵鬧。

這個家里的人都將拉拉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他們已經不記得拉拉替羅佳借的那筆錢了,也沒有人提過那件事情。

若是沒有經常開銷的話,那筆錢拉拉早就還完了。關于那項開銷的用途,拉拉沒有告訴任何人。

帕沙·安季波夫的父親被流放了,拉拉瞞著帕沙偷偷給他寄錢。拉拉還常常給帕沙患病且嘮嘮叨叨的母親寄錢。除此之外,她還秘密地想辦法減少帕沙的個人開銷,背著他給房東貼補食宿費。

帕沙比拉拉小一點,他瘋狂地愛著拉拉,她說什么就是什么。拉拉堅定不移地主張帕沙從職業中學畢業后,專心致志地補習拉丁文和希臘文,為進入大學語文系做準備。帕沙也按照拉拉的意思去做了。拉拉希望他們兩個人可以在明年通過國家考試之后就結婚,然后到烏拉爾的一座省城里,在那里的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當老師。

拉拉親自在大劇院附近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為帕沙租房。出租房在一幢新改建的房子里,房東夫婦的脾氣都很好。

1911年夏天,拉拉最后一次和柯羅格利沃夫一家去杜普梁卡度假。她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得快要發瘋了,甚至比主人還要喜歡這里。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們每年夏天來這兒旅游的時候都很理解拉拉。那列帶著他們過來、被煤煙熏得發黑、還悶得人透不過氣的火車開走以后,拉拉就會在這個滿是香氣、讓人陶醉的靜謐中激動得說不出來話。大家總是在準備將行李從小火車站裝到大車上的時候告訴拉拉,讓她一個人去莊園里走走。那個穿著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著兩只紅色襯衣袖子的車夫是從杜普梁卡過來的。這一路上,他都在給車上坐著的老爺和太太講當地上個季度的新聞。

鐵路路基旁有一條被朝圣的香客們踩出來的小路,拉拉順著這條路走進了一條可以進入林子的小徑。曠野中,她常常會停下腳步,瞇著眼睛,呼吸著彌漫在空氣里的花香。這里的空氣比什么都好,父母親切、情人可愛、書本有智慧,都無法跟它比。生存的意義就在那一瞬間重新出現在拉拉面前。在這一刻,她領悟了自己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就是為了解開大地不同尋常的美麗謎底,叫出所有事物的名字。若是她做得不好的話,這個任務就得交給因她對生活的熱愛所養育的后代了。他們會代替她完成這項事業。

因為工作過于勞累,拉拉這一年夏天來這里的時候顯得十分疲倦。她變得神經質,并且心情還不太好,這些都是以前從未出現過的狀況。她一直都很樂觀大方,但是這個特點卻讓她變得十分小心眼。

柯羅格利沃夫夫婦不讓她離開,他們照樣關心她。可是,拉拉覺得自己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這種感覺自從莉帕畢業之后就有了。她拒絕他們支付自己工資,可他們卻非要她收下。不管多需要錢,她也不想住在別人家的同時,還從人家那里領薪水,這實在讓人羞愧。事實上,她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拉拉覺得自己的處境既虛偽又難堪,她覺得大家只是沒有表露自己的心聲,其實他們早覺得她是累贅了。她很想改變自己現在的處境,擺脫柯羅格利沃夫這一家人。若是可以,不管讓她跑到什么地方,她都愿意。可是,在她離開前,她必須把自己欠的債款還清,這是她為人處世的準則。但現在并沒有地方可以讓她賺到那筆錢。她覺得羅佳所犯的愚蠢過失全落到自己身上了,她才是輸掉大家的錢,還因為無法償還欠款而忐忑不安的人質。

她總會感到自己被輕視了。柯羅格利沃夫家里的熟人若是以一種極其關心的態度對待她的話,那就表明他們覺得她是一個隨便且不用花費心思的女人和沒有主見的“女學生”。可要是人家不去打擾她的話,她又會覺得人家認為她并不重要,不需要搭理。

拉拉并沒被一陣陣的抑郁打擾,她照樣和那些來杜普梁卡的客人們一起娛樂。她蕩舟、游泳,參加河對岸夜晚的野餐,還和大家一起跳舞、放煙花。她尤其喜歡短銃毛瑟槍的射擊比賽,也參加了戲劇愛好者的表演。她覺得羅杰那把輕巧的左輪手槍才是最好用的,用那支槍射擊的話,她幾乎可以百發百中,為此她還十分惋惜地開玩笑說:因為自己是一個女人,因此不能挑起決斗。可是,拉拉玩得越開心,心里就越難受,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這種感覺在回城之后變得更加強烈了。拉拉悶悶不樂的同時,還和帕沙發生了小小的爭吵。拉拉將他當成自己最后的依靠,因此,她并不想和他發生太強烈的爭執。拉拉覺得帕沙最近有點太將自己當回事了,他言語里所帶的那種斥責的語氣讓拉拉覺得既好笑又生氣。

這所有的一切——那筆錢加上帕沙、莉帕、柯羅格利沃夫夫婦——全部都在她的腦袋里翻騰。她對生活感到厭倦,好像快要瘋掉了。她希望重新建立一種新的東西,將她之前體驗過的、熟悉的東西都拋開。帶著這樣的心情,她終于在1911年圣誕節的時候,作出了一個可以影響生死的決定。她決定離開柯羅格利沃夫家,去過那種獨立而孤獨的生活,需要用錢的時候,她會找柯馬洛夫斯基要。拉拉覺得經過這幾年她爭取來的自由生活和曾經發生的事情后,他應該像以前一樣無條件地幫助她,不用她解釋什么,也不附帶任何條件。

12月27日夜里,她帶著這個目的去了彼得羅夫大街。出門前,她做了一些準備:將羅佳的左輪手槍裝上子彈,把保險也打開。手槍被她裝進了手籠里,她準備在維克托·伊波里托維奇拒絕、曲解她的要求,或者想要侮辱她的時候,就朝他開槍。

走在充滿節日氣息的大街上,她的內心卻十分慌張,以致周圍的一切都無法引起她的注意。關于到底對著誰開槍這個問題,她心里已經有數了,無論對誰開槍都可以。一路上都能聽見這聲槍聲,這也是她唯一可以意識到的事情。這一槍要射的目標是柯馬洛夫斯基,是她自己,以及她的命運,除此之外,杜普梁卡樹林里草地上那棵刻著靶子的柞樹,也是這一槍的目標。

她沖那個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艾內斯托夫娜叫了一聲:“別動那個手籠。”即便維克托·伊波里托維奇沒在家,埃瑪·艾內斯托夫娜依然勸拉拉去房間里,把身上的皮大衣脫下來。

“不可以,我有急事。他在哪里?”

“他去參加圣誕節晚會了。”埃瑪·艾內斯托夫娜這樣對拉拉說。拉拉手里拿著紙條,上面寫著晚會的地址。之后,她便從那道陰暗的、墻上刻著彩色家徽的、可以讓她清楚地記起所有事情的樓梯跑了下去,朝斯溫季斯基家的所在地跑去。

現在,也就是她第二次來戶外的時候,才認真地看了看四周。正值冬季,這個地方是城市,已經是夜晚了。

路面上有一層厚厚的黑色冰碴,看上去很像碎掉的啤酒瓶底。氣溫低得可以凍死人,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呼吸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空氣里都是灰色的霜,和拉拉圍著的那條被冰凍住的毛圍巾的感覺很像,讓人覺得扎扎的,那些鬃毛又多又密,扎臉的同時還往人的嘴里鉆。街上空蕩蕩的,正走著的拉拉心跳非常快。沿路有茶室和酒館,蒸汽從那些地方的大門口冒了出來。不斷有東西從霧里顯現出來,有路人被凍得紅彤彤的,看上去好像香腸的臉,還有身上掛著冰凌的馬匹和毛絨絨的狗臉。厚厚的雪蓋住了房頂,看上去像刷了一道白灰。圣誕樹上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這些光影和人們歡樂的影子一起映在不透明的玻璃窗上,看上去和投映到房間里幻燈片的白幕布上一樣,只不過給街上人看的圖像并不清楚。

剛走到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拉拉便停了下來。“我受不了了,必須要告訴他,”她幾乎就要說出聲了,“去樓上,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她平靜下來之后考慮了一下,推開了那扇沉重而氣派的大門。

帕沙在對著鏡子刮臉,他用舌頭將腮幫頂起,之后又戴上了硬領,彎曲的領鉤被他用力地扣進了漿硬的扣環里面。因為太過使勁的緣故,帕沙的臉都紅了。他正要出去串門。他很單純,也沒有什么社會經驗。正是因為這樣,拉拉沒有敲門就進來了,正好撞見他衣衫不整的樣子,讓帕沙有些驚慌。拉拉很激動,帕沙很快就看出來了。她裙子里的兩條腿軟得沒有一點力氣,進屋的時候根本邁不出腳。

他朝著她跑過去,驚慌失措地問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嗎?”

“過來坐到我的旁邊。不用穿衣服了,就這樣坐下吧。我馬上就得走了,還有別的事情呢!不用動我的手籠。等一下。你先把身子轉過去待一會兒。”

他都照著做了。拉拉身上穿著英式衣服。她將自己的上衣脫下來掛到釘子上,又將羅佳的左輪手槍從手籠里取出來放進上衣口袋里。之后,她又重新坐在沙發上。她說:“現在可以看了。把蠟燭點著,再把燈關掉。”

拉拉喜歡點著蠟燭說話。帕沙總為她準備著蠟燭,還是那種沒有打開過的整包的蠟燭。他用新蠟燭換下燭臺上的蠟燭頭,將它放到窗臺上面點燃。火苗上沾了蠟油,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朝四周迸出火星,之后便直立起來,看起來跟箭頭很像。房間里都是柔和的燭光。窗玻璃上某個距離蠟燭頭很近的地方的窗花逐漸被融化,顯現出一個圓圈來。

“聽我說,帕圖里亞,”拉拉說道,“我需要你幫助我從一件讓我很為難的事情中走出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問我問題,不過你要丟棄掉‘咱們和其他人一樣’那種想法。以后的生活會有很多煩惱,我會一直處在危險中的。你若是愛我,不想看見我被‘殺死’的話,就不要再拖時間了,馬上和我結婚。”

“這一直都是我的愿望,”他打斷了她的話,“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你快點確定一個日子吧。可是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這你可得和我說清楚,別用這種猜謎的方式折磨我了。”

話題還是被拉拉岔開了,她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繞過了這個話題。他們又談了很長時間,但內容都和那件讓拉拉煩惱的事情沒有關系。

尤拉在那年冬天的時候寫了一篇學位論文,準備參加大學的金獎章競賽。那是一篇探討視網膜主要組成部分的論文。雖然他攻讀的專業是普通內科學,但是尤拉對眼睛非常了解,一點都不比未來的眼科醫生差。

可以從這種對視覺生理學的愛好里,看出尤拉天性中的另幾個側面——他天生就很有創造能力,并且對藝術形象的本質與邏輯思想的構成都很了解。

一輛出租雪橇將冬妮娜和尤拉帶到斯溫季斯基家里,去參加圣誕晚會。他們倆一起走過童年,進入少年。他們在一幢住宅里生活了六年,彼此非常了解。他們二人有著相同的習慣,說那些簡短的俏皮話的時候使用的方式都是一樣的,就連他們的回答方式也一樣,都是嗤嗤地先笑上一會兒。此刻正坐在雪橇上的他們冷得不行,緊閉著雙唇,偶爾才會說一兩句簡單的話。兩個人心里都在想著自己的事情。

馬上就要到競賽的日子了,尤拉想的是趕緊把論文寫好。可他還是被街上年末的喧鬧氣氛吵得分了神,去想別的事情了。

格爾東是系里出的那份由大學生制作的膠印版刊物的編輯。很早前尤拉就答應他們,會幫忙寫一篇評論布洛克的文章。當時不管是彼得堡的還是莫斯科的年輕人,都對布洛克非常感興趣,到處談論他。尤拉和米沙對他也是非常癡迷。

可是,那些想法都沒能在尤拉的腦子里待多久。坐在雪橇上的兩個人都將下巴縮到了大衣里面,耳朵擦過衣領,他們各自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但是,有件事情他們想到了一起。

兩個人因為前不久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發生的那件事情徹底變了個樣。他們彼此開始用全新的眼光審視對方,好像突然就成熟了。

這個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伙伴冬妮娜竟然是個女人。尤拉沒有辦法想象的所有問題中,這個不需要任何解釋且十分清晰的事實,竟然是其中最難琢磨、最復雜的問題。尤拉只要試著幻想一下,就能夠將自己想象成先知、勝利者、攀登亞拉臘山的英雄,以及別的任何男子,就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女人。

但是,這個最艱難,最崇高的任務卻被冬妮娜擔在了她那瘦弱的肩上。從那天起,尤拉開始覺得她是一個柔弱的人,盡管那時候她的身體非常健康。他對她充滿了感情,這份感情里有炙熱的憐憫之情,也有羞愧的驚奇,正因為有這種驚奇,才產生了愛情。

冬妮娜對待尤拉的態度也和原來不一樣了。

這個時候,尤拉還是覺得他們不應該去參加晚會。他們不在的時候,說不準發生什么事情呢!他們出門的時候,便聽到安娜·伊萬諾夫娜病情再次惡化的消息,那時候他們已經穿戴整齊了。不過他們還是回到她那里,表示想要留在家里。但是她依然和原先一樣堅持,讓他們去參加圣誕晚會。尤拉和冬妮娜一起走到窗簾后面,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氣怎么樣。就在他們從窗戶前面走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新衣服上裹了兩幅窗簾。冬妮娜的身后拖出了長長一段窗簾,輕薄的窗紗緊緊地貼在衣服上面,很像新娘頭上帶著的婚紗。這種相似實在太明顯了,以至于房間里的人都笑了起來。

尤拉朝四面八方望了望,他眼前的畫面和幾分鐘之前拉拉所看見的一樣。承載著他們的雪橇發出很響亮的聲音,這種不自然的噪音引起了那些生長在街心花園里和林蔭路上被積雪遮住下面的樹木的回響。這種響聲和雪橇發出的噪音一樣,又長又不自然。窗戶玻璃的外面落了一層霜,房子里面亮著燈,像是好多個用煙水晶制作成的價錢昂貴的首飾匣子。莫斯科圣誕節那段時間的生活就隱藏在那里面——點在楓樹上面的蠟燭,眾多的賓客。那些化了妝的人看著就讓人想笑,他們正玩捉迷藏呢。

突然間,尤拉意識到一個問題,在俄羅斯生活的各方面,在北方城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學界,在本世紀的大客廳里面點燃的楓樹周圍,以及在星空下的現代通行大道上,布洛克就是在圣誕節的時間顯靈了。他又想了想和布洛克有關的事情,覺得沒有必要用任何文章去修飾它,只要描述出俄國人對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蘭人所寫的那樣,加上嚴寒和狼群,以及黑乎乎的楓樹林便可以了。

他們從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上走了過去。燭火將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融化出一個圓圈的形狀,尤拉剛好看見了。那里面傾瀉出的燭光好像有自己的意識,就像一道目光,在凝視著街道,也在窺視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就像在等人一樣。

尤拉小聲而模糊地念著幾個詞語: “桌子上面燃著一根蠟燭、燃著一根蠟燭……”這些詞語根本無法成為句子的開頭。希望下面的詞語可以自然而然地涌出來。可是,根本沒有后面的詞語。

十一

關于斯溫季斯基家里的圣誕晚會,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便以這種形式進行了。孩子們是晚上十點到家的,之后他們還給年輕人和成年人點上了第二棵楓樹,就這么一直玩到了天亮。有一間三面是墻壁的豪華的小客廳,年紀大點的客人就會在這兒通宵打牌。這里和大客廳中間隔著一道又沉又厚實的簾子。簾子是用大銅環串掛起來的,它是大客廳的延續。大家在天快亮的時候聚在了一起,準備吃晚餐。

斯溫季斯基夫婦的侄子吉爾日路過前廳往里面跑了過去,他要進去找叔叔和嬸嬸。他一邊跑一邊問大家:“你們為什么來得這么晚啊?”尤拉和冬妮娜也作了這個決定,準備先去問候一下主人。穿過大廳的時候,他們脫掉了自己的外衣,朝房子里面望去。

在那棵散發著熱氣、半腰處射出幾道光環的楓樹前面,有在跳舞、清閑散步的人,也有站著說話的人,他們身上還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肩碰著肩,腳碰著腳,擁擠得仿佛一堵移動的黑墻。

在圈子里面跳舞的人們正快速旋轉著。指揮者是副檢察官的兒子、皇村中學的學生科卡·科爾納科夫,大家在他的指揮下轉圈,兩個人組成一隊后又圍成了一個圓圈。他用盡全力地大喊:“排成一排,快步輪舞!”他指揮著各種各樣的舞蹈,大家全都照著他的指令去跳舞。他朝鋼琴師的方向大喊道:“注意一下,先放華爾茲。”之后,便進入第一圈里,領著自己的舞伴一起在排頭跳起來。他們一邊三拍兩拍地跳著,一邊減慢自己的速度并縮小自己的舞步,一直到僅僅只能看出他們是在原地踏步為止。這時候,他們跳的已經不是華爾茲了,頂多算是舞蹈結束前的收尾罷了。眾人鼓起掌來,之后便有冰激凌和各種各樣的冷飲被送到人群之中。靴子的后跟因為眾人來回走動而發出砰砰砰的響聲,喧鬧的歡聲笑語從來沒有停止過。一時間,全身充滿熱氣的青年們不再吵鬧和歡笑,他們馬上貪婪地喝起冰涼的果汁和汽水,等到他們將杯子放回去之后,馬上恢復了喧鬧和歡笑,跟服過興奮劑似的,玩鬧的力氣簡直是之前的十倍。

尤拉和冬妮娜去內室拜訪主人,并沒有進大廳。

十二

為了空出一塊地方,斯溫季斯基夫婦的幾間房子里面放滿了用不到的家具,都是從客廳和大廳那邊搬過來的。這里是一個小型庫房和倉庫,放著主人奇妙的備用品和圣誕物品。房間里面放著成卷的彩紙和用作裝飾的各種顏色的小星星,以及好幾摞備用的樅樹蠟燭盒子。屋內到處都是油漆和糨糊的氣味。

幾個老人正在寫晚餐的入席卡、禮品的號碼,以及抽獎用的簽。他們都是斯溫季斯基家里的長輩。吉爾日在旁邊給他們幫忙,但是他總是將號碼弄亂,老人們為此會很氣憤地數落他。斯溫季斯基夫婦非常高興尤拉和冬妮娜可以到這里來。因為是看著他們長大的,還記得二人小時候的模樣,他們并沒和尤拉與冬妮娜說客套話,直接讓他們也過來干點活。

“這類事情必須提前都考慮好了,不可以等到事情發生了,客人們都到了之后才去做。費里察塔·謝米諾夫娜并不會處理這類事情。吉爾日,看看你是怎么弄的?號碼又被你弄亂了,你這個糊涂的東西。已經說好了,在沙發椅上面放空盒子,桌子上放裝滿糖果的點心盒子。你這次又將它們放反了。”

“我是真的感到開心啊,阿涅塔的身體好轉了。我和皮埃爾沒少為此擔心。”

“雖然那是真的,可是親愛的,她的身體情況并不怎么好。你總是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根本沒有中心。”

為了圣誕晚會,尤拉、冬妮娜、吉爾日,以及兩位老人已經忙活半個晚上了。

十三

他們和斯溫季斯基兩位老人在一起的時候,拉拉一直待在大廳里面。她的身體和睡覺的時候一樣癱軟,一會兒聽從科卡·科爾納科夫的意思,跟著他旋轉,一會兒又沒有目的地繞著大廳走來走去。她身上穿的并非參加舞會時的服裝。在這里,她誰也不認識。

有那么一兩次,拉拉猶豫了一下,在小客廳門前停了停。柯馬洛夫斯基在對面的大廳里,她希望他能夠看見自己。可是他的眼睛盯著自己左手里的那些紙牌,而紙牌就像一扇屏風,擋住了他的眼睛。或許他是真的沒有發現她,或許是裝作沒有看見。拉拉被氣得喘不過氣來,她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這個時候,有一位陌生的姑娘從大廳走進了小客廳。柯馬洛夫斯基用拉拉非常熟悉的眼神看了一眼這個姑娘,姑娘感到十分高興,同時也感到非常不安,她朝柯馬洛夫斯基笑了笑,雙頰泛紅,看上去更加嫵媚可人了。這一幕幾乎讓拉拉尖叫起來,她的額頭和脖子都變成紅色的了,臉上更是滿滿的羞愧和憤怒。她是這么想的:“這是一個全新的犧牲品。”這一幕對拉拉來說,好像是正透過鏡子看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但她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想法,還是想和柯馬洛夫斯基談一談。于是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返回了大廳。她決定再等一會兒,等一個更加恰當的時機再開始。

還有三個人和柯馬洛夫斯基在一個桌子上打牌。坐在他旁邊的那個牌友是一位穿著考究的皇村中學學生的父親。這個牌友請拉拉跳過舞,這些事情都是拉拉和這位舞伴在大廳跳舞時通過閑聊知道的。科卡·科爾納科夫的媽媽穿著黑色的衣服,頭發也是黑色的,她身材修長,和蛇一樣緊緊繃著自己的脖子,讓人看起來非常不舒服。她一會兒從大客廳走回小客廳去看自己丈夫打牌,一會兒又走回去看兒子跳舞。最終,拉拉在不經意中知道那個讓她心情復雜的陌生姑娘的身份,她就是科卡的妹妹。拉拉之前那些猜測一點根據都沒有。

科卡剛開始就跟拉拉介紹了自己。他說:“科卡·科爾納科夫。”可那個時候拉拉并沒有注意到他。他跳得好像一個滑翔機,在跳完最后一圈后,就將她送回了座位,并且再次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科卡·科爾納科夫。”之后才離開。拉拉這一次聽清楚了。“科卡·科爾納科夫,科卡·科爾納科夫,”她思考著,“好像很陌生,卻又很熟悉。”終于,她還是記起來了,莫斯科高等法院副檢察官的名字就是科卡·科爾納科夫。就是這個人對鐵路職工小組提起公訴的,那批接受審判的人里面還有季維爾欣。拉拉曾經拜托拉夫連秀·米哈伊洛維奇去他那里求情,期望他對這個案子寬容一點。可這個辦法并沒有什么成效。“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原來是這個樣子啊!不錯,真不錯,太有意思了!”

十四

現在不是深夜十二點,就是凌晨一點。尤拉的耳朵里有嗡嗡嗡的耳鳴聲。大家休息的時候,都會去餐廳里面喝喝茶,吃點點心,之后便繼續跳舞。放在楓樹上面的蠟燭燒完后,并沒有人拿新的蠟燭來替換它們。

尤拉站在大廳里,萎靡不振地看著正在和陌生人跳舞的冬妮娜。冬妮娜邁著輕盈的舞步從尤拉身邊經過的時候,用腳踢了踢自己微長的緞面裙襟,發出“啪”的一聲,之后便很快跳進人群之中,速度快得好像一條魚。

她激動極了。當眾人還在餐廳休息的時候,冬妮娜便不喝茶,只是不停地吃著甜甜的橘子。冬妮娜用它們來解渴,反正橘子皮很容易剝。她動不動就從腰帶和袖口抽出一塊手帕,用它擦拭自己額兩邊的汗水和指尖的黏膩。她會一邊笑著,一邊繼續活躍氣氛,然后非常迅速地將這塊和果樹上花朵一樣大小的手帕收進腰帶處,或者前胸的緊身衣里。

她現在正和一個舞伴跳舞,這個舞伴是一個他們不認識的陌生人。尤拉皺著眉頭站在他們旁邊。轉彎的時候,她在和尤拉擦肩而過時淘氣地握了握尤拉的手,然后對尤拉綻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她將手帕放在了尤拉手里,就在他們剛剛握手的一剎那,他將手帕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唇上,然后閉上眼睛。手帕上散發著兩種味道,冬妮娜發熱的手心的氣味和橘子皮的香氣,兩種味道混合在一起,讓人沉醉。一種之前從沒有體驗過的新鮮感,從頭頂一直流竄到尤拉的腳心。這股如孩子一樣純真的香氣,就像暗夜里的悄悄話,讓人覺得親切。尤拉嘴唇親吻著手帕,閉著眼睛站在那個地方。房間里突然響起一聲槍響。

那道將大廳和小客廳阻隔開的帷幔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安靜了一分鐘后,場面開始變得混亂。眾人叫喊著、奔跑著,有人朝著槍響的地方跑了過去,去找科卡·科爾納科夫。這個時候,已經有一些人從那邊走了過來。他們有的在說著嚇唬人的話,有的在流淚,還有的在大聲爭吵,他們都不想讓別人說話。

柯馬洛夫斯基麻木地說著:“這件事是她做的!這件事是她做的!”一聲接著一聲。

科爾納科夫太太大聲地喊叫著:“鮑里亞,你有沒有事啊?鮑里亞,你是不是還活著?”她情緒非常激動。“全都說德羅科夫醫生也在這個地方,可是,他人呢?哎喲,你們都別走啊。這事對你們來說,也就是一塊擦傷,可是卻會跟著我一輩子,洗不掉的。我那不幸的受難的人,揭發所有罪犯的人啊!是這個賤人,就是她,真應該把她的眼睛挖掉,臭不要臉的。這次你絕對跑不掉,就等著看吧!柯馬洛夫斯基先生,您說什么啊?是對您開槍的?她是對著您開的槍?不是這樣的,我不這么認為。您就醒一醒吧,柯馬洛夫斯基先生,應該遭難的人是我啊!我現在可沒有心思去和您開玩笑。科卡,科克奇卡,你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沖著你父親……沒錯……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科卡!科卡!”

人們從小客廳走到了大廳。科爾納科夫也在人群里走著,他一邊用干凈的餐巾將被子彈擦傷的左手遮掩住,一邊勉強敷衍著大家,竭盡全力讓大家相信自己并沒有受到什么傷害。他身后側邊不遠處還有一群人朝前走去,拉拉就在這群人中間,她雙手被人拖著。

看見那個人是她,尤拉震驚極了。在這樣的場合里,他們再次見面了。那個滿頭白發的人這一次也在這里。但是,這時候的尤拉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這個人和他父親的遺產有關系,他是一個著名的律師,叫柯馬洛夫斯基。尤拉和那個人裝出不認識對方的樣子,因此沒有必要互相問候。那,她呢?……開槍的人真的是她嗎?槍是沖著這個檢察官開的嗎?也許是女政治犯。她這次可要吃大虧了,真是一個倒霉的人啊。她美麗而驕傲。那些抓著她的混蛋反擰著她的手,和抓小偷時候的動作很像。

馬上,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拉拉的兩條腿已經沒有力氣了,他們是在攙扶著她,防止她摔倒。為了把她抱到距離他們最近的那把椅子上,他們費了很大力氣。一到椅子那里,她就立馬癱倒在椅子上。

為了幫助她找回意識,尤拉奔了過去,來到她面前。他首先要對這位設想中的被害人表示關心,這樣可以顯得他的行為更體面一點。于是,他便走到了科爾納科夫的面前,對他說:“剛剛有人建議讓醫生幫助處理一下,我可以勝任這個工作。請給我看一下您的手。啊,上帝真是厚待您啊!這點傷真不算什么,根本不需要包扎。但是,最好抹點碘酒。費里察塔·謝米諾夫娜可以給我們一點碘酒。”

斯溫季斯基太太和冬妮娜臉色蒼白,她們飛快地走到尤拉面前。叫尤拉馬上去穿外衣,不要再管這件事情了,家里出了不幸的事情,派人來接他們回去。尤拉被這個消息嚇到了,立刻飛奔過去穿自己的外衣。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別的事情已經被他拋諸腦后了。

十五

回到西夫采夫大街后,他們拼命地從大門口往屋里跑,即便這樣,他們也無緣見安娜·伊萬諾夫娜最后一面。死神早就來過這里了,比他們早到了十分鐘。死亡原因是急性肺氣腫引發的長時間窒息,人們沒有及時發現。

開始,冬妮娜不斷地大聲喊叫,她全身抽搐,根本認不出自己身邊的人。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個小時,直到第二天她才平靜下來,和尤拉一起耐心地聽完了父親想要對他們說的話。談話過程中,她只能用點頭代替回答,因為她太悲傷了,只要一說話,她的情緒就會變得和之前一樣激動,像發瘋一樣哭喊起來。

棺材被放置在臺子上面,棺材上蓋滿了鮮花。祭奠的時候,她一直跪在死者身邊,用自己那雙漂亮的手掌抱著棺材的一角。整整幾個小時,她始終以這樣的姿勢跪在那里。一旦接觸到親人的目光,她就會馬上站起來,忍著淚水飛奔出大廳,快速從樓梯跑回自己的房間,然后撲到床上將頭埋在枕頭里面,用力地將自己所有的悲傷和心灰意冷通通發泄出來。

尤拉很痛苦,幾乎沒怎么睡過覺。再加上他這幾天感冒后仍然站了很長時間,以及挽歌低沉的聲音和夜晚閃耀的燭光都讓他有一種甜蜜的混亂感。這讓他覺得既悲傷又興奮,讓他在覺得荒誕的同時,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十年以前,尤拉在媽媽入土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呢!但是,到現在,他依然記得當時自己是如何害怕和痛苦,是怎樣傷痛欲絕放聲大哭的。那個時候,重要的事情還不用他管。那時候的尤拉幾乎無法想象自己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到底有沒有價值,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那時候最重要的事情在他的旁邊,在他的身外。尤拉被上層社會的人從各個方向圍了起來,這個社會就像一個森林,你可以感覺得到,但是卻沒辦法穿過它,并且不允許做什么辯護。

所以,對他來說:媽媽的離開才是他所承受的最大的震撼,就好像他和媽媽在進入森林后迷失了方向找不到路之后,他的媽媽突然就不見了,只把他自己一個人孤單地留在了那里。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不管是城市里面的廣告,還是天上的云朵,抑或掛在消防眺望塔上面的信號球,以及騎在馬上護送裝有圣母神像的馬車的教堂員工,因為不可以在神像前面戴帽子,只好單單戴上耳套,露著頭頂。繁星鑲嵌的天空、圣像和那些擺在商場店鋪里面的櫥窗組成了這座森林。

那片高不可及的天空在保姆跟他們講宗教故事的時候,低垂了下來。天空的頂端向下彎曲到兒童室保姆的裙子邊,和人們在山谷采摘果子時做的動作很像,似乎將樹枝往下拉拉就可以看見樹梢了,果子自然也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天空在一剎那沉了下來,似乎垂到了兒童室的那只鍍金的盆子里面。于是,它被火和金洗滌之后變成了另一個模樣,很像早晨或者中午的禱告,以及保姆常常會帶他去的街巷小教堂里面的禱告。天上的星辰在這個時候變成了數不清的神燈,爸爸則化身為圣母大人,別的也都照著自己能力的大小,變幻成相應的職位上的燈盞。成年人的現實世界和那些森林一樣都是黑乎乎的城市,而這才是最主要的事情。尤拉那個時候像信奉管理林子的人一樣,用自己所有的半開化的信仰信奉著這座森林。

現在,已經變得不太一樣了。尤拉花費在中學、大學里面的時間整整有十二年。這段時間里,他研究的是古代史、傳說、詩歌、神學、歷史以及探討自然界的學科。研究這些和研究自己的族譜很像,這讓他覺得親切。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去,他現在都不用害怕了。所有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事物,都成了他詞典中的詞語。他認為自己不需要像祭奠媽媽一樣祭奠安娜·伊萬諾夫娜了,因為他已經成了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祭奠媽媽的時候,他只知道害怕和祈禱,根本沒有時間去悲傷。他現在正聽著安撫靈魂的禱告,就好像在聽與他有直接關系的話,是說給他聽的。和對待別的事情一樣,他聆聽這些話,思考這些語言的含義,并且希望自己的理解是完全正確的。他將那些對大地和蒼穹的崇尚力量當成了對偉大的先行者的崇拜,可是這種繼承下來的情感和相信上帝的情感根本不一樣。

十六

“英明神圣,無所不知的上帝啊,堅韌永恒的主啊,請賜給我們福澤吧!”這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在哪里啊?放置在靈堂的靈柩要運走了,出殯的時間到了。清醒清醒吧!現在已經是早上五點了。他穿著衣服縮在沙發椅上面。也許他的體溫有點高。誰都想不到他會睡在這個坐落在圖書館中的遙遠的角落里面。有幾架幾乎能與房子比高的書櫥擋在他的面前。他在書櫥的后面睡得很熟。而那時候,人們正四處找他。

守門人馬克爾在周圍喊著他的名字:“尤拉!尤拉!”已經開始要抬靈柩出靈堂了,馬克爾必須將樓上的花圈都搬到外面去。可是,他不知道尤拉在哪里,那些花圈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似的。臥室的房門被開著的衣櫥的門把手鉤住了,他因此被堵在臥室里面出不來。

樓下有人喊他們的名字:“尤拉!馬克爾,馬克爾!”為了排除這些阻礙道路的東西,馬克爾用力推了推,解決障礙后,他順著樓梯跑了下去,手里還搬著幾個花圈。

微弱的禱告聲在街上回蕩開來:“英明神圣的上帝啊,堅韌永恒的主啊……”禱告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永遠停不下來似的。它就像柔軟的鴕鳥羽毛,被人拿著輕輕地拂過天空,所有事物都搖擺起來,那些面對面走過來的人們,和戴著纓飾的馬頭,以及那些被教士提在掌中的小鏈子掛著的香爐和他們家地下被白雪覆蓋的大地,都跟著搖擺起來。

“尤拉,快點醒過來吧,我的上帝啊!終于找到了!”尤拉終于被人找到了,找到他的人是舒勒·舍萊辛格。“你出什么事情了嗎?靈柩要抬出靈堂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過去?”舒勒·舍萊辛格一邊大喊著,一邊搖著他的肩膀。

“這是必須的啊!”

十七

安撫靈魂的禱告已經結束了。乞丐們緊緊地擠在兩邊,他們凍得一直在跺腳。克魯格爾家里那輛輕巧的馬車和靈車,以及運花圈的車都在緩慢地向前移動。舒勒·舍萊辛格哭得像個淚人似的走出了教堂。她掀開了面紗,眼睛朝著那一排馬車夫望了過去,目光搜索著。面紗已經被淚水打濕了。她沖出現的幾個殯儀館抬靈柩的人點頭,讓他們過來,一起去教堂。越來越多的人從教堂里走出來。

“這回總算該安娜·伊萬諾夫娜了。真是一個可憐的人,終于還是走上了無法回頭的路啊!在命運面前不管是誰都要低頭。”

“可不就是這樣,這個可憐的人啊,總算晃蕩到自己生命的盡頭了。現在算是可以休息了,這個不知道安生的女人。”

“您是步行還是坐馬車?”

“稍走一會兒再坐車吧,一直站著腳都麻了。”

“看見富夫柯夫那張痛苦的臉沒有?雙眼一直盯著死去的人,流了好多的眼淚和鼻涕。她的丈夫就站在她旁邊。”

“他這輩子都在不停地盯著她。”

墓地在城市的另一邊,途中常常可以聽見這類談話。那天的氣溫稍微升高了一點,這是嚴寒過去之后回溫的一天。這一天好像是寒冷減退、生氣消失的一天,似乎是大自然專門為喪葬安排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到處都是停滯的沉重氣氛。地上的積雪已經變臟了,仿佛鋪在地上的黑紗露出的一抹白色。

這片墓地真是一個讓人忘不了的地方,下面埋葬著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這么多年過去了,尤拉從來沒有祭奠過他的母親。他在距離墳墓很遠的地方,用幾乎和當年一樣的嘴唇小聲地喊出了聲:“媽媽。”

人們順著幾條被清掃得很干凈的小路分散開。他們神情莊重得有些做作,送葬的腳步卻均勻而整齊,可是拐彎的地方并不適合他們這種腳步前行。亞歷山大·亞歷山得羅維奇挽住冬妮娜的手臂一起走著,他們身后跟著的是克魯格爾那一家人。冬妮娜身上穿著一套十分合身的喪服。

那高高凸起的十字架的頂端和修道院紫紅色院墻的墻頭上掛著繚亂、松散的霜,這些霜看起來很像發霉長出的霉菌。在修道院的一處角落里,墻與墻之間掛著繩子,洗干凈的衣服晾在上面。這些衣服里面有袖子邊緣繡了一道道花邊的襯衣,凌亂不平整的床單,以及杏黃色的桑布。尤拉仔細地看了看那邊,終于知道了一件事情:當年那個呼嘯著暴風雪的地方就是這個修道院,只不過這里已經蓋上了新房子,看起來不同了。

尤拉是一個人走的。有時候會因為走得過快,不得不停下腳步,等一等別人。緩慢地走在身后的這一群人,因為死亡的原因而感到空虛,作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期望幻想和思考的機會,想要在很多方面付出辛勤的勞動,要創造奇跡。這種想法就像漩渦中的激流一樣,肯定會越來越深,無法阻止。他這個時候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清楚地明白,總是有兩種東西霸占著藝術,它們分別是:堅持且永不放棄地探索死亡,以及一直沒有改變的用一種方式創造生命。《約翰啟示錄》才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因此只有真正偉大的藝術才可以成為它的延續品。

尤拉心里充滿了渴望,帶著這種情緒他提前體會到一種快樂。他將會用一兩天的時間,將此刻生活無意中給予他的感受都寫成追憶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要寫的詩句里面包括了很多東西,比如死者的兩三處最好、最具特色的性格,冬妮娜穿著喪服的樣子,以及幾件從墓地返回時看見的事情和從前暴風雪呼嘯與他小時候哭泣的地方。這一兩天他不會待在大學或者家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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