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

第1章 五點的快車

他們一邊唱著《永不忘記》,一邊邁著步伐,不停地邁著。歌聲停了下來,可他們的腳步、馬蹄以及微風(fēng)好像代替了他們,繼續(xù)唱著哀悼的歌曲。人們給送葬的隊伍讓路,在一旁畫著十字,數(shù)著花圈。有些人好奇,加入隊伍中打聽消息,問道:“這是給誰送葬啊?”有人回答說:“日瓦戈?!薄笆撬。∧俏仪宄恕!薄八赖娜耸撬呐耍皇撬!薄安欢家粯訂??這都是命運的安排。話說這喪禮辦得真體面?!?

最后,剩下的這點兒時間也流逝了,一點兒挽回的可能都沒有。神甫一面念著“上帝的土地與意志,茫茫宇宙與天地生靈”,一面畫著十字,將一小把土撒在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遺體上。《義人之靈》的歌聲響起,人們忙了起來,將棺材的蓋合上,釘好,之后將棺材放進墓穴。四把鐵鍬以極快的速度鏟著泥土,在鐵鍬的努力下,泥土像雨點一樣落入墓坑。一個土丘出現(xiàn)在墳?zāi)沟纳戏健R粋€十歲的男孩走了上去。

人們常常在隆重的葬禮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產(chǎn)生一種遲鈍和迷蒙的感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覺得這個孩子好像有幾句話想在母親的墓前說。

男孩抬起頭,從高處往荒涼的原野和修道院上方掃了一眼,眼里看起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他將脖子伸得直直的,那長著挺拔鼻子的臉變得很難看。若是一頭小狼這么仰著頭,就意味著它馬上要嚎叫了,這個所有人都知道。男孩用雙手捂住臉,開始大哭起來。一片烏云夾著大雨迎面飛來,冰冷的雨滴像一條濕溜溜的鞭子,打在他的手上和臉上。一個男人走到墳前,他穿著黑色的衣服,窄袖口上鑲了一圈褶兒。這個人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維捷尼亞平,他是死者的兄弟,是這個正在痛哭的孩子的舅舅,一個自愿還俗的神甫。他走到孩子面前,將孩子帶出了墓地。

他們在修道院的一間內(nèi)室度過了一晚。能給他們騰出這么一間房,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尼古拉以前的關(guān)系。明天就是圣母節(jié)了,這個孩子要和他的舅舅去南方一個很遠的地方,那是伏爾加河畔的一個省城。當(dāng)?shù)赜幸患肄k過進步報紙的書局,尼古拉就在那里工作。已經(jīng)捆綁好的行李放在單間居室里面,火車票已經(jīng)買好了。有低泣般的汽笛聲隨風(fēng)傳來。這聲音附近的車站里那些正在調(diào)車的火車頭發(fā)出來的。

夜晚降臨,溫度突然降了下去。落地的兩扇窗戶,朝著旁邊的一角菜園,這個菜園周圍種著黃刺槐,沒什么好欣賞的。窗戶的正前方,正好是白天埋葬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那片墳地和大路上的一個水洼,這個水洼已經(jīng)結(jié)冰了。園子里只有幾畦發(fā)青的白菜,已經(jīng)被凍得萎縮了。園子看上去空蕩蕩的,一叢叢沒了葉子的刺槐在風(fēng)吹過的時候,像瘋子一樣晃動,倒向路邊。

晚上,尤拉被敲窗的聲音驚醒了。一道奇怪的晃動的白光將黑暗的單間居室照得很亮。尤拉跑到窗前,將自己的臉貼在玻璃上,玻璃是冰冷的,而尤拉只穿了一件襯衣。

從窗戶里面沒辦法看見道路,同樣看不見墓地和菜園。一片雪花在空中飄揚,風(fēng)雪在院子里咆哮。似乎可以這么想象,尤拉被暴風(fēng)雪發(fā)現(xiàn)了,而暴風(fēng)雪也知道自己擁有很可怕的力量,于是它便肆意地欣賞著它對尤拉造成的影響。為了引起尤拉的注意,風(fēng)在拼命地咆哮、哀嚎,用盡它所能想到的辦法。從天上不停地旋轉(zhuǎn)著飄落下來的雪,好像一匹白色的織錦覆蓋在大地上,像極了一件件尸衣?,F(xiàn)在,這個唯一存在的世界,是一個睥睨天下的暴風(fēng)雪的世界。

爬下窗臺后,尤拉第一個念頭就是把衣服穿好去外面做點事情。他擔(dān)心大雪把修道院的白菜埋住了,無法挖出來。他害怕母親會被大雪蓋住,而母親卻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睡在距離他更遠更深的地下。

最終依然只是流淚。舅舅醒了過來,安慰尤拉,給尤拉講基督的故事,然后打了個哈欠,走到窗邊靜靜地深思。舅舅和尤拉開始穿衣服,天慢慢亮了。

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尤拉并不知道父親早就不要他們了。父親一個人去了西伯利亞,在西伯利亞的各個城市和國外尋花問柳,將巨額家產(chǎn)全部花光了。常有人給尤拉說,他的父親有時候住在彼得堡,有時候會出現(xiàn)在某個集市,更多的時候是在伊爾比特集市上。

之后,重病在身的母親又得了肺炎。她開始接受治療,在意大利北部和法國南部,有兩次是尤拉陪著去的。尤拉的童年就是在經(jīng)常變換的陌生人的照看下,在一系列沒有答案的事件中,在這樣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中度過的。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這些變化。在這動蕩不安沒有盡頭的環(huán)境里,尤拉便不會奇怪為什么他的父親不和他在一起了。

在那個時代,尤拉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很多和他的家族姓氏毫不相干的東西都想跟他們沾上關(guān)系。

作坊、銀行、公寓大樓、領(lǐng)結(jié)、領(lǐng)帶別針等,甚至連一種用甜酒浸過的圓形點心都想要冠上日瓦戈的姓氏。站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大聲地朝車夫說一聲:“到日瓦戈公館去!”那就等于告訴人們,你要到最遠的地方去。他們會用小雪橇將你送到很遠的地方。那里四周是一片靜謐的園林。烏鴉落在低垂著的云杉樹枝上,將凝聚在樹枝上的寒霜剝了下來。烏鴉的叫聲傳向四方,叫聲聽起來很像樹枝斷裂的聲音,“叭、叭、叭”的。林子后面的幾棟新房子里跑出幾條獵狗,沿著林間小道奔跑著穿過了大路。跑出獵狗的地方,已經(jīng)亮起了燈火。夜晚降臨了。

突然間,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他們家破產(chǎn)了。

尤拉和他的舅舅在1903年的夏天,坐著四個輪子的馬車,去拜訪了教育家兼普及讀物作家伊萬·伊萬諾維奇·沃斯科博伊尼科夫。他們沿著田野向紡絲廠主、知名的藝術(shù)贊助者柯羅格利沃夫的領(lǐng)地杜普梁卡駛?cè)ァ?

那時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也是喀山圣母節(jié)。田野里一個人也沒有,可能人們都去吃中午飯了,也可能是因為過節(jié)。收割了一半的莊稼地在陽光的暴曬下,像極了犯人剃了一半頭發(fā)的后腦勺。田野上有小鳥在飛翔。周圍一點風(fēng)都沒有,小麥稈直直立在地里,麥穗垂了下來。在離大路遠一點的地方有堆好的麥垛。這些麥垛很像那些來回丈量土地的人,一邊沿著地平線走,一邊在本子上記錄著什么。

帕韋爾是書局的雜役兼門房。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詢問他:“這片地呢?”帕韋爾弓著腰,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斜坐在車夫的位置上。他用這個方式表明自己不是車夫,趕車也不是他的職責(zé)?!斑@是地主的地,還是農(nóng)民的地?”

帕韋爾一面把煙點上,一面回答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邊是地主的,那邊……”他狠狠地吸了口煙,煙頭像火花一樣閃了閃,然后停了一下才用鞭梢指著另一邊說:“那邊才是農(nóng)民的!駕!又睡了!”他一直兇狠地呵斥馬,還像火車司機一樣來回看,不同的是,火車司機看的是氣壓表,而他看的是馬背和馬尾。

和所有拉車的馬一樣,這兩匹轅馬天性溫厚,它們老實地跑著。不一樣的是拉邊套的馬,看起來像一個十足的懶漢。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帶來了一本論述土地問題的書的校樣。這本書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qū)懙?,書局需要作者重新檢查一遍,因為書刊的審查制度越來越嚴格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問:“鄉(xiāng)下的老百姓造反了。潘科夫斯克鄉(xiāng)里不但把地方自治局的種馬場燒了,還殺了個生意人。你怎么看待這種事?你們鄉(xiāng)里人會怎么說?”

帕韋爾的想法非常悲觀,比那位書刊審查員還悲觀——此人一心想要打消沃斯科博伊尼科夫熱衷于土地問題的心思。

“還能怎么說?他們說這是對老百姓太好了,把他們慣壞了!不可以這么對待我們這些人!我敢向上帝發(fā)誓,如果任由農(nóng)民亂來,他們會互相掐脖子的。駕!又打盹兒了?”

這是尤拉和舅舅第二次去杜普梁卡。走的還是上次那條路。田野向兩邊無限延伸,每次前后一望感覺樹林好像一條細線一樣鑲在田野上的時候,尤拉就會覺得他馬上就能記起這個地方了,記得怎么從這兒到柯羅格利沃夫莊園,從哪里應(yīng)該向左走,拐個彎兒,感覺自己馬上就可以看見柯羅格利沃夫莊園的全景和那條在遠處閃著光的河流,以及對岸的鐵路。可是這一切很快就會從眼前消失。他沒有一次認對過。他們腳下仍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旁邊是連成一片的樹林。變換不斷的田野讓他們覺得舒服極了,他們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了想象并開始思考未來。

那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想法已經(jīng)成熟了,但是他連一本成名作都沒有寫出來。屬于他的時代已經(jīng)快到了,他自己尚不知道。

這個人日后一定會成為當(dāng)代優(yōu)秀的作家、教授和革命哲學(xué)家。這些人考慮的所有明天,他都有思考。除了通用術(shù)語外,他和那些人幾乎都不一樣。那些人的思想非常保守,止步不前,他們固步自封地信奉著某些教條。他們不求理解詞意,只會死摳字眼。可是,當(dāng)過神甫的尼古拉經(jīng)歷過托爾斯泰主義和革命,而且他還會持續(xù)地探索下去。被尼古拉熱誠追求著的思想,應(yīng)該有激勵人的用處,能夠讓世上的一切變得更加完善,可以在前進中確切地指出各種不同的路。不管是黃口小兒,還是目不識丁的人,都可聞可見,就好像是天上的閃電與陣陣的雷鳴。

尤拉感覺和舅舅在一起的日子快樂極了。舅舅是個崇尚自由的人,不會對自己不習(xí)慣的東西有偏見,這一點和尤拉的媽媽很像。他們都懷著和所有人平等相處的高尚感情。尼古拉還有一點和尤拉的媽媽一樣,那就是不管什么事情,他們都能一下子看透,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很輕松地用自己最初想到的方式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尤拉非常高興可以和舅舅一起去杜普梁卡。杜普梁卡是個美麗的地方,那里可以讓尤拉想起他的媽媽,因為媽媽十分喜歡大自然,而且喜歡帶著尤拉去散步。另外,這次還有一個收獲,那就是尤拉可以和寄住在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家的一個中學(xué)生見面,這讓尤拉感到高興極了。這個中學(xué)生的名字叫尼卡·杜多洛夫,比尤拉大兩歲,他每次和尤拉握手的時候,都將頭垂得很低,頭發(fā)順勢垂下來,擋住他的腦門和半張臉。尼卡·杜多洛夫的這個舉動讓尤拉覺得他看不起自己。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讀著經(jīng)過修改的文稿:“赤貧問題的要點——”

“我覺得用‘實質(zhì)’更好一點。”伊萬·伊萬諾維奇一邊說,一邊在樣稿上做必要的修改。

他們工作的地方,是一個有玻璃罩的涼臺,那里的光線不怎么好。噴水壺和園藝工具胡亂地擺放在地上,這些用眼睛還能看清楚。有一把破舊的椅子,椅背上搭了一件雨衣。墻角放著一雙沼澤地用防水靴,上面沾著干泥巴,靴筒垂到地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道:“出生和死亡的統(tǒng)計同樣可以表明——”

“應(yīng)該把統(tǒng)計年度加上。”伊萬·伊萬諾維奇一邊說一邊記錄。

風(fēng)從涼臺上刮過來,為了防止小冊子被風(fēng)吹亂,他們將一塊花崗石壓在了書頁上。

修改完畢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迫切想回家了。

“雷陣雨要來了,我該回家了?!?

“哪來的雨啊,我不讓你走。我們這就去喝茶?!?

“我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城里?!?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不會放你回家的?!?

煙草和茉莉花的味道被煤煙味沖淡了,這股煤煙味是從房前小花園里刮進茶炊里的。用人們正在將廂房的熱奶油、漿果,以及奶渣餅端過來。此時又聽說帕韋爾牽著馬去河里洗澡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唯有答應(yīng)留下來。

伊萬·伊萬諾維奇建議:“懸崖上有長凳,咱們可以去那兒坐一會兒,正好打發(fā)準備茶點的這段時間?!?

因為兩個人的關(guān)系非常好,而柯羅格利沃夫家又非常有錢,伊萬·伊萬諾維奇便占用了柯羅格利沃夫管家住的兩間廂房。這幢小房子和房前的花園坐落在大花園的一個角落里,這是一個陰暗且荒涼的角落,房門前是一條舊林蔭路,路是半圓形的,長滿了雜草。這條林蔭路已經(jīng)見不到車了,唯一經(jīng)過這里的只有垃圾車。垃圾車需要經(jīng)過這里,將廢棄的磚石料倒入一條溝谷里,那是堆放干垃圾的地方?,F(xiàn)在,柯羅格利沃夫正和他的妻子在國外旅游??铝_格利沃夫是一個既有進步思想又同情革命的人。如今住在莊園里的人除了少數(shù)用人外,只有娜佳和莉帕,以及一個家庭女教師。娜佳和莉帕是柯羅格利沃夫的女兒。

管家的小院子和整個花園、池塘、草地以及老爺?shù)淖≌灰坏阑h笆隔開了。這道籬笆是密密麻麻的黑繡球花長成的。伊萬·伊萬諾維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從外面沿著籬笆走著,上面長滿了花朵,每當(dāng)他們走過一段距離,就會有一群麻雀從繡球花叢中飛出來,每群麻雀的數(shù)量都是相同的。它們使籬笆像一條小河一樣,響起了一片和諧的聲音,就好像伊萬·伊萬諾維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面前不是籬笆,而是一條流淌著的小河。他們走過了很多地方,有暖房、園丁的住房,以及一座不清楚用途的石頭建筑物的廢墟。

“有才能的人很多,”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但是,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小組和社團很流行。不管他信奉的是馬克思、康德,還是索洛維約夫,只要是組織的形式,就都是庸才和白癡的棲身之地。獨自探索是尋求真理的唯一方式,那些不真正熱愛真理的人和他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個世上真的有什么值得信仰嗎?真正值得信仰的事物簡直少得可憐。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忠誠地對待那些不朽的事物,對生命來說,那是它的另一種更有力量的稱呼。想要保持對不朽的忠誠?那就必須忠于基督教。呀!可憐人,你又皺眉了。你仍然什么都聽不懂?”

伊萬·伊萬諾維奇回答道:“嗯?!彼雌饋砗芟裢瑫r代的美國人,尤其那淡黃色的細鬈發(fā)和兩綹翹起來的胡須。他常常將胡子纏在一起,用嘴唇夠它的兩端。“我肯定沒有意見。我對這種事情的看法是不一樣的,你應(yīng)該了解我。對了,能不能順便跟我說說,你為什么會被免去教職。我很早以前就問了,你是不是害怕了?還是被逐出教門了?”

“你不用給我繞彎子,就是被逐出教門也沒什么!你不用說了,沒有必要繼續(xù)注意這些。反正就是遇見了幾件倒霉事,霉運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比如說,短期內(nèi)我不可以去首都,也不能擔(dān)任公職。但這沒什么。我們還是說正事吧。要對基督忠誠,這個我之前說過的?,F(xiàn)在我們就來討論這個道理。作為一個人,你可以不相信鬼神,可以不去了解到底有沒有上帝,抑或上帝存在的原因,但是你一定要知道,真正供人生存的地方不是自然界,而是在歷史里。按照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基督是歷史的開端,而這個結(jié)論是從《新約》里得來的。這樣一來,歷史又是什么呢?關(guān)于歷史,就是要確定世世代代與死亡之謎有關(guān)的解釋,以及探索怎樣才能打敗它。人類能夠發(fā)現(xiàn)數(shù)學(xué)里的無限大與電磁波,可以寫出交響樂,全是因為這個。沒有熱情的人,不可能朝這個方向前進。若是想要發(fā)現(xiàn)點什么,就需要在精神上準備起來,《福音書》里記錄著它的內(nèi)容。首先,這是生命力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是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它充滿人心,一直在自我消耗中尋找出路。其次,是個性自由與視生命為犧牲的觀點,這兩個觀點對現(xiàn)代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兩部分。注意一下,這個觀點十分新穎,之前從沒有聽說過。若是按照這個觀點,歷史并不包含遠古。那個時候,可以做出這種卑鄙且充滿血腥的事情的人只有得了天花而變成麻子臉的羅馬暴君,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奴役者們有多么愚蠢。那個時候,所謂的永恒只是被青銅紀念碑和大理石圓柱夸大的僵死。人類和平時代在基督降生之后,才得以喘息。后代人也是在他之后才開始有了生命,人再也不會死于路邊河邊,而是死在自己的歷史之中,死在為了打敗死亡而從事的火熱的勞作之中,死在自己甘愿獻身的主要任務(wù)之中。正印證了那句老話:對牛彈琴?!?

“老兄,這是玄學(xué)。我的胃口可消受不了玄學(xué),而且醫(yī)生也不允許我談這個?!?

“愿上帝保佑你。不過,你可真幸運。這里的景色美得讓人流連忘返。在這里居住的人是感覺不到的,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朝河面上看的時候,會讓人感覺眼花。陽光下,河水不停地流著,看上去像一塊鐵板,而河水流動所泛起的漣漪,就像鐵板上突然皺起的層層波紋。一條船從這邊駛向?qū)Π叮陷d滿了馬匹、農(nóng)夫、農(nóng)婦以及大車。

“真想不到,才過了五分鐘?”伊萬·伊萬諾維奇說道,“你看,那輛總是在五點零幾分經(jīng)過的車是從塞蘭茲開來的快車?!?

在平原的遠方,一列火車正由右向左開去,那是一輛黃藍色的火車。由于距離遠,火車看上去很小。他們發(fā)現(xiàn)列車突然停在那兒了,一團團白色的蒸汽從機車頂上冒了出來。之后,機車里響起了警笛。

“怪了,”沃斯科博伊尼科夫說道,“怕是發(fā)生什么事了。那是一片沼澤地,它沒理由在那兒停車??隙òl(fā)生了什么。咱們回去喝茶吧?!?

花園和屋子里都沒有尼卡的身影。和尤拉猜的一樣,尼卡是有意躲著他們的。尼卡認為和他們在一起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反正他和尤拉也不是朋友。伊萬·伊萬諾維奇和舅舅一起去涼臺了,他們要在那里工作。于是,尤拉便有時間在房子的附近隨便逛逛。

這個地方真讓人著迷。任何時候都可以聽見黃鸝的歌聲。歌聲是由三種音調(diào)組成的,中間好像專門停了一下,好讓這輕快的如銀笛般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傳遍田野。淡淡花香仿佛迷路了,飄浮在空中,溽暑將它們凝固在花壇上,無法動彈。這場景讓人想起了一些避暑的小鎮(zhèn),它們就在意大利北部和法國南部。尤拉一會兒往左走,一會兒往右走。四周充滿了動聽的鳥啼聲,這讓尤拉產(chǎn)生了幻覺,覺得這些飄揚在草地上的聲音是母親從天上發(fā)出來的。尤拉渾身顫抖,不時出現(xiàn)一種幻覺,好像他的呼喊得到了母親的回答,而母親想要召喚他去什么地方。

他向一條溝谷走去,順著土坡,從上面覆蓋著的稀疏、干凈的林木中間下去,一直走到布滿谷底的赤楊樹叢。

谷底到處都是倒下的樹干和被風(fēng)吹下來的果實,這里又潮濕又昏暗。荊樹的樹枝很多,不過花很少,它們的樣子跟他那本《圣經(jīng)》里面刻著埃及雕飾的權(quán)杖木刻插圖一樣。

尤拉覺得越來越難受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他跪在地上,大聲地哭著。

“我神圣的守護神,上帝的天使,”尤拉禱告道,“請讓我的智慧通過真理之路,找到我的母親,轉(zhuǎn)告她: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她不需要為我擔(dān)心。主啊,若是真的有靈魂,請讓我母親去天堂吧。讓她可以見到您,看看您和星辰一樣閃耀的圣容。我的母親是一個大好人,她沒有做過壞事。主啊,請您仁慈地對待她,別讓她受苦了。母親!”尤拉心痛極了,他像呼喚上帝身邊新的圣徒一樣,沖著天空大喊,身體突然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他沒有昏迷多久,蘇醒后,舅舅的聲音從溝谷上方傳來。舅舅在叫他。尤拉答應(yīng)了一聲,便朝上走去。這時他忽然記起,他還沒有按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教他的方式,為他那不知所蹤的父親祈禱。

但是他現(xiàn)在不想祈禱了,不想失去昏迷之后的好心情。他認為下次再給父親祈禱也是可以的。

“父親會等著的?!庇壤@樣想。父親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

格爾東律師帶著他的兒子米沙·格爾東一起坐在火車的二等臥鋪的包廂里,他們來自奧倫堡。這個男孩是中學(xué)二年級的學(xué)生,今年十一歲了,眼睛又大又黑。格爾東律師要去莫斯科工作,米沙·格爾東跟隨他一起去莫斯科,要在那里上中學(xué)。米沙·格爾東的母親和姐妹們提前過去了,正在莫斯科收拾他們的新房子。

米沙·格爾東和他的父親已經(jīng)在車上度過了兩天。

太陽將塵霧照得如石灰一樣白,田野、草原、村莊和城市就在這片白霧中匆匆掠過。川流不息的大車在馬路上行駛著,它們向鐵道路口拐彎的時候看起來笨拙極了,從飛馳的火車上看過去,車隊好像根本就沒動,馬兒則是在原地踏步。

乘客們每到一個大站都會趕緊去趟商店。夕陽穿過車站花園的樹林,照著他們快速移動著的腳步,照亮了火車的輪子。所有獨立活動都是在清醒并且有明確目標的前提下進行的,擱誰身上都一樣。不過,一旦生活的洪流匯聚起來,就會變得十分混亂。在利益驅(qū)使下的人們不停地做事、思考。人們的生活不會因此受影響,只要沒有那種在最高和最主要意義上的超脫感在其中調(diào)節(jié)。超脫感來自人類生存的相互聯(lián)系,來自相信彼此間可以互相轉(zhuǎn)換,來自一種叫作幸福的感覺。所有事物不只是發(fā)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它們還可以發(fā)生在別的地方,人們常常稱那里為天堂,也有人叫它歷史,當(dāng)然它還有別的名字。

這個男孩對于這條法則來說,是一個沉痛而傷心的例外。他一直很傷心,怎么做都無法讓他的精神好起來。他知道自己遺傳了某些特性,時常會敏感地在自己身上查找它的征兆。這傷害到了他的自尊心,他難過極了。

他從小就感到奇怪,為什么有些人沒有辦法和大家一樣讓人喜歡,很多人討厭他們,只有一部分人會喜歡他們。他們明明和普通人一樣啊,不管是長相、語言,還是習(xí)慣。有一種情況是他們無法理解的,那就是人為什么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低人一等的地位。身為一個猶太人意味著什么?為什么還讓他活著?這個讓人無能為力的名稱,除了帶給人痛苦外,還能為他們帶來什么報酬和公正的解釋嗎?

當(dāng)他請求父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父親便說他的出發(fā)點是荒謬的,不應(yīng)該這樣判斷事物,但也提不出讓米沙認為深刻的想法,使他在這個擺脫不掉的問題面前無言地折服。

所以,米沙漸漸看不起除了父母以外的所有成年人,他覺得是那些人自己把事情搞亂,還挽回不了。米沙發(fā)誓等自己長大后,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

就說現(xiàn)在發(fā)生的這件事吧,誰也無法判定他父親向那個沖到車廂門口的精神病人緊追過去的舉動是錯誤的;也不能單方面說那個人用力拉開格里戈利·歐西波維奇,把車門打開,如跳水一般從火車上倒頭跳到路基上的做法不對,那時候他不應(yīng)該讓火車停下。

火車之所以會糊里糊涂地停下來,是因為拉緊急制動閘的人是格里戈利·歐西波維奇。

沒人知道列車為什么停下來不走了。有人猜測列車正停在坡道上,需要一個沖力才能繼續(xù)前進;也有人猜測列車的氣動剎車裝置因為無法承受突然剎車的力量壞掉了。還有一個消息稱死者的隨行律師要求從柯羅格利沃夫卡車站找?guī)讉€見證人來做調(diào)查記錄,因為死者的身份比較尊貴。司機助手應(yīng)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爬到電話線桿上去的,檢道車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路上了。

車廂里有一種味道,應(yīng)該是有人用自己的洗漱水沖洗廁所了,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別的味道,很像帶味的煎雞肉被又臟又油的紙包起來的味道。列車頭的煤煙和油膩的化妝品將幾個兩鬢斑白的圣彼得堡老太太弄得變了樣,看上去好像不檢點的茨岡女人。她們依然往臉上涂粉,用手帕擦手,用低沉的聲音嘰嘰喳喳地聊天。當(dāng)她們把頭巾圍在肩膀上,從格爾東所在的包廂走過去的時候,擁擠的過道變成了打情罵俏的地方。米沙感覺她們正在抱怨著什么,發(fā)出沙啞的聲音。從她們撇嘴的模樣上可以看出,她們好像在說:“哎呀,這事太讓人激動了,你說對不對?我們可是知識分子,和別人不一樣的。我們不能接受這個?!?

路基旁的草地上,躺著自殺者的尸體。死者的前額和眼鏡上有一條如十字架般的血印,這條血印已經(jīng)發(fā)黑并且凝結(jié)了。這個血印好像是被人貼上的一片藥膏,或一塊泥巴,不像是死者的血凝結(jié)成的。

死者身邊圍著很多人,有的是因為好奇,有的是因為同情。圍觀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死者的那個身強體壯、表情傲慢的朋友好像一頭穿著被汗水浸濕了襯衣的禽獸,他麻木地站在那里,皺著眉頭看著死者。這個人就是和死者同一個車廂的律師。律師看起來很熱,不停地扇著扇子。不管問他什么問題,他只是聳聳肩膀回答:“這還不夠清楚嗎?是一個酒鬼。這一看就是發(fā)酒瘋的下場?!笨瓷先ヒ桓睈鄞畈焕淼臉幼?。

一個瘦瘦的女人走過死者身邊好幾次。她穿著一件毛料的連衣裙,身披一條帶花邊的頭巾。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人是兩名火車司機的母親,叫季維爾欣娜,她是個寡婦,兩個兒媳婦和她一起坐在三等車上,這里不需要買票。兩個兒媳婦看上去和修道院的修女似的,將頭巾裹得低低的,沉默地跟在季維爾欣娜身后。這三位女人令旁邊的人嚴肅起來,紛紛給她們讓路。

季維爾欣娜的丈夫死于一次火車意外,是被活活燒死的。為了可以透過人群看得更清楚一點,她們停在距離死者幾步遠的地方。她不停地嘆息,好像在拿這兩次意外事故做比較?!叭说拿\從他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好像是這么說的,“你看,上帝要想讓他有個什么傻念頭,他就必定會那么去做,不要榮華富貴的生活,非要到這里來發(fā)瘋?!?

乘客們都來看過尸體,然后又回車上了,因為他們怕自己的東西被別人偷走。

大家在跳到路基上的時候突然有一種感覺,如果這件不幸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列車沒有停下來,大家沒有跳下來活動活動身體,采幾朵野花,來回跑跑的話,這條寬闊的河、河對岸高高的教堂和這漂亮的房子,好像從來就不存在似的。

那里的太陽好像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傍晚時候陽光照耀著軌道旁邊的場景,猶如旁邊牧放的牛群中的小牛,悄悄地走到路基前面,向人群望著。

這個意外讓米沙吃驚極了。開始的時候,米沙既同情死者,又感到害怕,他還為此哭了起來?,F(xiàn)在自殺的這個人,在長時間的旅途中曾經(jīng)來過他們車廂好幾趟,他和米沙的父親談話,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這個人說:擁有一顆純潔、寧靜的心和對塵世的領(lǐng)悟,是最讓人向往的事情。他還向格里戈利·歐西波維奇詢問了很多問題,都是關(guān)于法律上的細節(jié)和有關(guān)期票、饋贈、破產(chǎn),以及偽造等方面的訴訟問題?!芭叮瓉硎沁@樣啊,”格爾東的解釋讓他感覺很驚訝,“您說的法庭都是比較寬容的,這和我的律師告訴我的情況不一樣。這些問題在他看來要悲觀多了。”

每次等這個神經(jīng)有點問題的人安靜下來后,他的律師就會從頭等艙過來,拉著他到公共客廳那邊去喝香檳酒?,F(xiàn)在正彎腰站在死者旁邊顯得見怪不怪的那個人,就是那個身強體壯、神情傲慢、穿衣考究并且臉刮得很干凈的律師。圍觀的人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的委托人的情緒總是很激動,在某種程度上,這和他的心意相符。

父親告訴他,死去的人是一個很有名的富豪。這個人還是一個友善且已經(jīng)無法對自己一半行為負責(zé)的鞭身派信徒。在米沙面前,他肆無忌憚地說起他的兒子和他已經(jīng)死去的妻子,那個孩子和米沙一樣大。之后,他又說了同樣被他拋棄的第二個家庭。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點什么,由于害怕,他臉色蒼白、語無倫次起來。

可能因為對另一個人的懷念,他看米沙時,眼中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寵溺。他給了米沙好多東西。列車每次在大站停車的時候,他都要跑到頭等車的旅客候車室去,因為那里有書攤和賣各種玩具以及當(dāng)?shù)丶o念品的地方,他要給米沙買禮物。

他一邊不停地喝酒,一邊抱怨他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有睡覺了,一旦酒意消失,非人的痛苦就會馬上找到他。

他自殺前的最后一分鐘還專門跑到米沙車廂里,握著格里戈利·歐西波維奇的手,想對他說點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說。之后他就跑了出去,從車門口的平臺上跳了下去。

米沙打開小木箱,里面放著那個人最后送給他的禮物,那是一套烏拉爾的礦石標本。周圍突然騷動起來,有一輛檢道車從另一條軌道上開過來了。從那輛車上跳下了一個偵查員,他的制帽上綴著帽徽。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位醫(yī)生和兩個警察。耳邊響起了他們談?wù)摴碌恼f話聲,問了幾個問題,并做了筆錄。兩個警察和幾個乘務(wù)員一起抬著尸體,沿著路基往上走,腳時不時在沙土上滑一下。有哭聲傳來,不知道是哪個農(nóng)婦。把乘客們請進車廂后,火車的汽笛聲響了?;疖囬_始前進了。

“還是那個讓人厭惡的混蛋。”尼卡一邊在屋里走來走去,一邊惡狠狠地想。客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臥室里擺著兩張床,床的主人分別是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尼卡。尼卡想都沒想就躲到了自己的床下。

尼卡不在房間讓人們覺得很奇怪,他們?nèi)チ硪粋€房間找他,尼卡也聽見他們在叫他的名字。稍后他們來到了臥室。

“哎,沒有辦法了,”維捷尼亞平說,“尤拉,先進去吧,尼卡說不定一會兒就出現(xiàn)了,那時候你們再一起玩。”他們談了一會兒話,說的是關(guān)于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學(xué)生的騷動,結(jié)果將尼卡困在這個荒唐又丟臉的地方二十分鐘。之后,他們?nèi)チ藳雠_。尼卡慢慢將窗戶打開,從屋里跳了出去,走進花園。

他前天晚上沒有睡覺,今天覺得難受極了。對于別人還將他看成小孩子一事,尼卡覺得糟糕透了,他已經(jīng)滿十三歲了。黎明的時候,他離開了廂房。在這之前,他整整一夜未眠。太陽升起來了,將被露水打濕的樹的斑駁光影投射在了花園的地面上,樹影看上去很長,像深灰色的濕毛毯一樣。清晨迷人的花香好像是從這片濕潤的土地上飄起來的。一條條光纖從樹影間穿過來,好像女孩子漂亮的手指。

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突然有一條水銀似的帶子,像草尖上的露珠一樣流過。它并不往土里滲透,只是不停地流過去。這條帶子突然一轉(zhuǎn)彎不見了。原來是赤練蛇?。∧峥ǘ哙铝艘幌隆?

尼卡高興的時候會大聲地跟自己說話,這個孩子很特別。他模仿他母親,喜歡不著邊際地大發(fā)議論,追求一些怪異的想法。

“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真好!”他心里想,“可是,為何又會經(jīng)常因此感到痛苦呢?上帝自然是存在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那我就是。我現(xiàn)在就命令這棵白楊,”他掃了一眼從上到下都在顫抖著的白楊(這棵樹的葉子濕潤而發(fā)亮,好像是用馬口鐵剪成的),想著,“我馬上給它下旨,”他拼命地克制自己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全身心地祈禱道,“停止顫抖?!瘪R上,楊樹就很聽話地停止了顫抖。尼卡笑得開心極了,然后跑到河里去游泳。

那個恐怖分子杰緬季·杜多洛夫就是他的父親。這個人曾經(jīng)被判處死刑,之后蒙沙皇特赦才改為服苦役。他的母親是一個郡主,出生在格魯吉亞的埃里斯托夫家族,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她性格乖張,喜歡從事如同情暴動、反抗分子,主張極端學(xué)說,吹捧著名演員,以及幫助可憐的失意人等事情。

她很愛尼卡,把“尼卡”二字變成一連串沒有意義卻溫暖傻氣的昵稱,比如“伊諾切克”或“諾親卡”這樣的名字。她帶尼卡到梯弗里斯,和她的親戚們見面。那里最讓尼卡吃驚的就是院子里那棵茂盛的樹。這棵樹又粗又壯,是一棵熱帶樹。南方晴空的烈日都被它用和大象耳朵一樣的葉子遮住了。尼卡無法將它看成一棵樹或者其他植物,而是把它當(dāng)成動物。

伊萬·伊萬諾維奇得到尼娜·加拉克季奧諾夫娜的同意后,準備向沙皇陛下申請,允許尼卡改用母親的姓氏。讓他用父親那個可怕的名字是有風(fēng)險的。

這件事是他躲在床上生氣抱怨的世界不平等的事情之一。沃斯科博伊尼科夫憑什么這樣干涉他的事情,他算老幾??!等著看他會如何處罰他們吧!

還有那個叫娜佳的。莫非因為她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就可以像孩子一樣,翹著鼻子同他講話嗎?走著瞧,非得教訓(xùn)教訓(xùn)她!“我討厭她,”他自己對自己說了好幾遍,“我要把她殺掉!讓她去劃船,淹死她。”

媽媽計算得很不錯嘛。離開的時候,她肯定對沃斯科博伊尼科夫和他說了謊。她沒有在高加索停留,而是在離那里最近的一個樞紐站換了北上的車。到彼得堡后,她和大學(xué)生們一起開槍襲擊了警察。然而,他卻要在這個破地方活活地爛掉。不過,他可以捉弄捉弄這里的人,一個都不放過。淹死娜佳,從學(xué)校里離開,去找他待在西伯利亞的父親,然后發(fā)動起義。

池塘里到處都是睡蓮。劃著小船進入密集的睡蓮叢時會發(fā)出干澀的聲音。池水好像從切口滲出來的西瓜汁一樣,要到有空隙的地方才能看得見它。

娜佳和尼卡開始采摘睡蓮。兩人同時抓住了一根繃得緊緊的莖稈,這根莖稈長得和橡皮筋一樣結(jié)實。它把娜佳和尼卡拖到了一起,讓兩人碰了下頭。小船往岸邊漂過去,像被鉤桿拉著一樣。蓮梗連在一起,越來越短,可以看到那一朵朵白花中間綻放著艷麗的花心,花心看上去像帶血的蛋黃,一會兒沉入水中,一會兒又淌著水珠浮出水面。

為了繼續(xù)采摘睡蓮,娜佳和尼卡將小船壓得越來越朝一邊傾斜。他們兩個看上去像并排俯在傾斜的船舷上。

“我煩死讀書了,”尼卡說,“現(xiàn)在的我應(yīng)該走上社會,去掙錢養(yǎng)活自己了?!?

“但是,我現(xiàn)在想請你講講聯(lián)立方程式,我代數(shù)學(xué)得不好,差一點就要補考了?!?

尼卡認為她話中帶刺。這不就是告訴他,他還是個小孩子嗎?聯(lián)立方程式?尼卡根本就沒學(xué)過代數(shù)。

他故意毫不在意地問了一句話,沒有讓自己露出一點受了侮辱的樣子,但他馬上就覺得自己太笨了。

“你長大后要嫁給誰呢?”

“呵,還早呢!不過也可能一直單身。我還沒有考慮過這件事情呢?!?

“拜托你別認為我對你嫁給誰這件事情感興趣。”

“那你為什么問我?”

“因為你笨。”

娜佳和尼卡吵了起來。尼卡記起早上的心情,那時候他十分厭煩女人。他警告娜佳,如果她再亂說話,就把她淹死。

娜佳回答道:“你試試!”尼卡將娜佳攔腰抱起,兩人扭打起來,船因此失去了重心,兩人一起掉到了水里。

娜佳和尼卡都會游泳。但是這里的睡蓮讓他們伸不開腿腳,他們也挨不到池底。最后,他們總算踏著陷腳的淤泥,蹚著水到了河邊。水從兩人的腳下和口袋里流出來,好像小溪一樣。尼卡覺得很累。

這件事情若發(fā)生在不久前,例如發(fā)生在今年春天,那他們一定會這樣濕漉漉地叫喚、嘲諷,或者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現(xiàn)在他們誰也不說話,就這樣仍呼吸不過來,因為剛剛才發(fā)生了那樣一樁荒唐事,讓氣氛變得很壓抑。被尼卡激怒的娜佳什么也不說,默默地生著氣。尼卡的手、腳以及兩肋,像被棍子打了一頓似的,全身都痛。最終,娜佳說了一聲:“神經(jīng)病。”她語氣很輕,像個大人一樣。尼卡也用成年人的語氣說:“請你原諒我?!?

娜佳和尼卡往住宅走去,像兩個水桶一樣,在身后留下了一道濕溜溜的水印。他們需要穿過一片有蛇出沒的土坡,那個地方和尼卡今天早上看見赤練蛇的地方挨得很近。

尼卡記起自己晚上那種奇怪的精神興奮狀態(tài),記起了清晨和黎明時刻曾經(jīng)讓大自然對自己唯命是從的強大力量。現(xiàn)在應(yīng)該給她下達什么命令呢?尼卡思考著?,F(xiàn)在他最需要什么呢?他覺得他現(xiàn)在最想要的就是能再次和娜佳一起掉到水里,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用這種方式弄清楚他的愿望到底能不能實現(xiàn)。

品牌:鳳凰壹力
譯者:蘇云
上架時間:2021-10-25 18:14:41
出版社: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鳳凰壹力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嵩明县| 徐闻县| 怀远县| 丹寨县| 库伦旗| 岫岩| 宿州市| 平阳县| 建德市| 平定县| 三台县| 英德市| 上高县| 吴忠市| 海原县| 九寨沟县| 峨眉山市| 中超| 台州市| 远安县| 迁安市| 冀州市| 忻城县| 手游| 温宿县| 丽江市| 彰武县| 鄂温| 新建县| 界首市| 措勤县| 南通市| 常山县| 特克斯县| 太湖县| 隆子县| 章丘市| 旌德县| 台中市| 奉贤区| 阿勒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