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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英宗時代

勉為其難的皇位

仁宗之前皇帝交接班都曾橫生波折。太祖趙匡胤晚上與兄弟趙光義一起飲酒,宴后不明不白死于榻上,后世懷疑其被趙光義謀殺。太宗趙炅生前雖立趙恒為太子,但宦官王繼恩勾結皇后,意欲另立他人,被宰相呂端粉碎了他們的陰謀,趙恒才得以順利繼位。當下仁宗午夜暴崩,只有曹皇后侍奉在身邊,當務之急是穩(wěn)住局勢,避免動亂,避免有人覬覦皇位。

曹皇后畢竟是將門之后,臨事不亂。有內(nèi)侍建議馬上開宮門召宰輔,曹皇后阻止:“宮門豈可在這個時候打開!密令宰輔黎明前入宮即可。”遂下令把宮禁各門鑰匙收起來由自己親自看管。又詔令御醫(yī)不得擅離左右,大約是為了避免旁人懷疑自己。

第二天已是夏四月朔日(初一),五更二點打開宮門[19],宰輔們才得以進入。按照仁宗生前意愿,召趙曙告知他仁宗晏駕的消息,拿出黃袍讓他繼位。意想不到的是,趙曙像一只被燙著的貓一跳而起,撒腿就跑,邊跑邊喊:“我不敢當,我不敢當。”國不可一日無君,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趙曙了。宰相韓琦當機立斷,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去,一把將趙曙攔腰抱住。其他輔臣見機一擁而上,有扒他衣服的,有摘他幞頭的,有解其頭發(fā)的,然后強行給他穿上黃袍,戴上冠冕,就這樣大宋王朝又一位“黃袍加身”的皇帝誕生了!趙曙廟號英宗,史稱宋英宗。

英宗繼位的另一種說法是:曹皇后秘不發(fā)喪,先召見趙曙進殿,第二天清晨宣宰輔大臣。韓琦等尚不知仁宗駕崩的消息,在福寧殿外行了跪拜大禮后走上臺階,欲掀簾進殿,被內(nèi)侍攔住:“皇后在此。”韓琦等急忙停住腳步。只聽曹皇后在簾內(nèi)哭泣著說:“天下不幸,夜半官家忽然上仙了。”宰輔們頓時哭成一團。曹皇后著急地問:“現(xiàn)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相公們看該怎么辦,官家又沒有兒子。”韓琦馬上反駁:“皇后可不能這樣說,皇子在東宮呢,不如現(xiàn)在就請來吧。”曹皇后不無擔心地說:“只是立了他,宗室會不會有人爭?”韓琦安慰道:“這沒有什么可爭議的!”曹皇后松了一口氣:“皇子已經(jīng)在這里了。”這才命卷起門簾,宰輔見過趙曙,英宗即位。退出的時候,韓琦身上冒出一股冷汗,想起來后怕:“當時假如稍有異議,不知腦袋還在不在肩上。”

這兩個版本的最大差異在于,曹皇后先召宰輔還是先召趙曙,關鍵時刻的舉動最能顯示出一個人的立場。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介紹,《宋仁宗實錄》、宋修《國史》、《韓琦家傳》、司馬光《日記》等均持宰輔先入的說法,英宗先入則見于《宋神宗實錄》和南宋蔡惇《夔州直筆》、邵伯溫《邵氏聞見錄》。按這幾本書的分量,無疑更應該相信前者,《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正是采納了宰輔先入的說法。其實《宋神宗實錄》[20]經(jīng)過多次修訂,帶有很強的黨爭味道,最后定稿的是保守黨即太后黨。而蔡惇、邵伯溫也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這三本書在涉及帝后時的可信度應打折扣,曹皇后先召見宰輔后召見儲君相對比較有說服力。

皇帝駕崩時究竟該怎樣處理,并沒有成規(guī)。宋太祖崩于深夜,第一個召見的是宗室,李皇后令宦官王繼恩去召見趙德芳,結果王繼恩擅自做主召見來了趙光義。宋太宗駕崩時王繼恩去找的是宰相呂端而不是太子或太宗的其他子弟。所以無論曹皇后先宣哪位,于情于理于法都說得過去。那么何以會有先召輔臣和先召儲君兩種說法呢?恐怕正好說明曹皇后和英宗之間關系微妙,曹皇后一直反對立趙曙為嗣,這也是趙曙喊叫“我不敢當”的真正原因。

在宰輔的堅持下,趙曙穿上了龍袍,當上了皇帝。接下來召殿前軍將領和主要宗室人員至殿前,宣告仁宗駕崩和英宗即位的消息。皇室宗室中,有一位叫趙允弼的,是還健在的為數(shù)不多的“允”字輩老人,其時為節(jié)度使,無論輩分還是地位都高高在上。韓琦先把他單獨叫到室內(nèi)告知消息,趙允弼不以為然:“大行皇帝沒有兒子。”韓琦:“先帝親自認養(yǎng)宗實為皇子。”允弼不屑:“小小的團練使怎么能做天子?為什么不立身份尊貴的!”韓琦:“先帝有遺詔。”允弼怒目圓睜:“那要你這宰相還有什么用?”韓琦臉色一變,大聲斥責:“大王作為人臣,不得無禮。”外面的兵士聽見爭執(zhí),披甲而入。允弼見宮內(nèi)肅然,無機可乘,只好低頭稱賀[21]。

真宗即位時,賞賜侍衛(wèi)每人一錠金子裝在飯盒里。有過去的先例,禁衛(wèi)紛紛議論想要新君的賞賜,結果打開飯盒卻沒有金子。殿前都指揮使李璋力壓眾軍:“你們寸功未立,卻在這里嚷嚷不停,再有喧嘩者斬!”這才鎮(zhèn)住騷動不安的士兵[22]。

仁宗雖屬意英宗,其實并未立有遺詔,曹皇后和宰輔召翰林學士王珪草擬傳位英宗的詔書。王珪是慶歷二年進士第二名,任翰林學士也有經(jīng)年,卻沒有經(jīng)過這樣的場面,惶恐不知如何下筆。韓琦在一邊提醒:“大行皇帝在位多少年?”王珪這才醒悟,于是揮筆而就。

一直到下午日落時分,宮中各項事務準備就緒,可以向百官發(fā)布仁宗遺詔了,便通知百官上朝。百官不知消息,還穿著朝服。宋代三品以上高官的朝服上系有金質(zhì)腰帶,佩有裝飾魚圖案的肩袋,稱金魚袋,朝臣們解下金帶和佩魚,從垂拱殿一路哭著來到福寧殿前,自覺按朝班順序列隊,由韓琦宣布仁宗遺詔。然后請出趙曙,群臣山呼萬歲,確立了新君,英宗即位至此圓滿。

新皇登基,照例要大赦天下,晉封百官,優(yōu)賞諸軍,告哀鄰國。在萬機之中,英宗還做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那就是追究當值醫(yī)官孫兆、單驤的責任,理由是他們沒有盡心治好仁宗的病。有人為其周旋:“先帝遭此不幸是天命,不是醫(yī)官能左右的。醫(yī)官開藥都經(jīng)過檢驗,并無錯誤。”英宗板著臉:“聽說這兩名醫(yī)官是二府[23]推薦的?能夠信任嗎?反正朕不太了解這兩人,宰輔們看著辦吧。”話傳到宰輔耳中,無不惶恐,最后商議將孫兆、單驤二人外貶了事,受到株連的達十多人眾。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英宗為何要迫不及待地拿醫(yī)官開刀?仁宗病中剛剛升了孫兆、單驤二人的職,夜半駕崩后醫(yī)官退出,又被曹皇后召回,也就是說,開宮門前只有曹皇后和醫(yī)官在仁宗身邊。英宗此舉,恐怕意在發(fā)泄對仁宗和曹皇后的不滿,同時說明對醫(yī)官的不信任。

不管懷著怎樣的成見,仁宗已經(jīng)作古,入殮安葬乃當務之急。司天監(jiān)選定大殮的日子是四月初八,這一天要將仁宗穿上壽衣,安放入棺。按禮儀孝子和大臣要與仁宗做最后的告別,當然主要任務是哭。不同階段哭的形式又有區(qū)別:處理尸體時孝子要跳腳而哭,叫踴,大約表示想要盡力而不能的意思;等尸體處理停當,孝子抱著尸體哭,顯示不舍之情;扣棺釘蓋,則號啕大哭,哀痛達到極點。大臣們在殿外拿著哭喪棒陪哭。

這天大殮剛進入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孝子踴哭,英宗跳了兩腳之后,竟呼號疾走,狀若瘋狂。殿外宰輔及禮官開始的時候尚且納悶,以為英宗悲傷過度有些失態(tài),后來感到不對,這絕對超越了常人的反應!還是韓琦機敏,又用了請英宗登基時的老辦法,顧不上禮儀,扔了手中的哭喪棒,掀起門簾沖上前去抱住英宗,口中喊道:“誰激惱官家,趕緊拿藥來。”這時宮人內(nèi)侍已經(jīng)嚇得四處逃散,韓琦喝止他們,吩咐“要用心照看好官家”,又告誡殿外的大臣:“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場的人知道,一概不許外傳。”說完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xù)按照禮儀哭喪,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就這樣英宗在一群人的“擁護”之下,像傀儡一樣勉強走完程序,好歹把仁宗尸體裝入了棺槨之中[24]。

英宗病了,患的是精神疾病!這是趙氏皇族的遺傳性疾病,宋太宗的長子趙元佐因瘋癲被廢了太子位;仁宗在至和三年(1056)犯心病,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其實也是精神疾病;仁宗長女福康公主厭惡駙馬李瑋,不肯回公主府,整日哭喊打鬧,尋死覓活,精神早已失常。英宗雖非仁宗親生,但都是太宗血脈,他視皇位為畏途,驟登大位,終于瘋掉了。

精神失常的皇帝當然難以處理政務,但國不可無君,怎么辦?宋仁宗年幼時由太后聽政,現(xiàn)在循先例即可。韓琦等覲見太后曹氏,下詔皇太后權同處分國事。因為只是暫時,太后不用到前朝聽政,在內(nèi)廷的內(nèi)華門旁邊一間名叫柔儀殿的東閣里垂簾,只接見中書、樞密二府要員,偶爾會召見翰林學士,一般大臣無緣隔簾向太后稟事。

兩宮爭斗

宋朝有太后聽政的傳統(tǒng),自章獻明肅劉娥起,兩宋先后有九位太后垂簾聽政,曹太后是第二位。

史書載曹太后讀過很多經(jīng)史之類的書,能夠引經(jīng)據(jù)典處理政務,每天閱讀十多份奏章,都能記住要點。遇到疑難不好裁決的問題,交由宰輔充分醞釀討論然后裁決,并不獨斷專行。在曹太后聽政期間,無論宮內(nèi)還是前朝都井井有條[25]。

盡管如此,宰輔們并不打算讓曹太后長期聽政。大宋建國已經(jīng)一百二十多年,文人政治和儒家復興讓大臣們有了濃厚的忠君意識。五代十國那種有奶便是娘的習氣早已滌蕩殆盡,劉娥時代還有人首鼠兩端、觀望風色,到了如今,大臣只認趙家的主子,即便這個主子意識模糊、精神失常。

曹太后聽政不足十天,翰林學士王珪就迫不及待上書:“圣上身體已經(jīng)有所好轉,皇太后應該撤簾了。”然而王珪確屬操之過急,英宗病情時輕時重,經(jīng)常連人都認不清楚,更不用說親理朝政!這奏章只表明一種傾向,提醒太后姓趙的才是真正的國主,實際政務曹氏還需代勞一段了。

精神病表現(xiàn)有許多種,有些具有一定的攻擊性,英宗就是這樣。犯起病來,身邊的內(nèi)侍宮人就遭了殃,非打即罵。仁宗是個老好人,現(xiàn)在貿(mào)然換了個暴虐的君主,內(nèi)侍宮人頗有怨言,紛紛到曹太后處訴苦。曹太后好心去勸,不料英宗已認不清人,對太后言語頂撞、蠻橫無禮。曹太后心中煩悶,更加深了對英宗的不滿。

太后雖曾是皇帝養(yǎng)母,但如今二人不和已經(jīng)不是秘密。有人便勸太后趁機廢掉英宗,另立新君。這是大事,必須得到宰輔強有力的支持。這一天,韓琦、歐陽修奏事完畢,曹太后忽然哽咽起來,向輔臣訴說英宗的種種失常表現(xiàn),把自己的不滿和抱怨全部倒了出來。韓琦連忙替皇帝辯解:“這是因為皇上病了,身體痊愈后必然不是這樣。兒子病了,做母親的不能寬容些嗎?”見韓琦語氣生硬,太后更加生氣,歐陽修便稍微緩和些:“太后侍奉先帝數(shù)十年,天下都知道您的仁德。過去溫成皇后得寵,太后尚能應對自如,現(xiàn)在母子間還有什么不能寬容的。”太后嘆息一聲:“有你們這樣的輔臣是國家的大幸。”然后試探道:“仁宗初立皇子時,不僅宮中有人反對,近臣也有上疏持異議者,只不過先帝崩后,這些奏書隨之焚燒了。”太后的意思漸已明確,想要更嗣廢立,宰輔怎能聽不出來?不過這樣的事情誰也不敢貿(mào)然表態(tài),都佯裝不知,無人接話。曹太后只得繼續(xù)暗示:“昨天夢見這孩兒回到了舊府邸。”這意思就更明確了,宰輔再也無法躲躲閃閃,歐陽修立刻正色回答:“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天下人都感念他的盛德,在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所以晏駕之后,天下秉承遺命,擁立嗣君,沒有一個人敢有異議。現(xiàn)在太后一個婦道人家,加上臣等五六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想要另行事端,不符合仁宗遺愿,天下誰肯聽從?”這是明確表明態(tài)度,拒絕配合曹太后。曹太后在簾后沉默許久,不知該說什么[26]。

曹太后將門之后,曾組織宮中平叛[27],如今垂簾聽政,“宮省肅然”[28],也算女中豪杰。但與皇帝的較量中始終處于下風,即便對手是個小孩兒或者瘋子。趙宋培養(yǎng)了一批死心塌地的追隨者,只忠于皇帝,只忠于趙氏,這正是文人政治和儒學復興帶來的深刻影響。

事情到此本已告一段落,但韓琦多了個心眼,擔心曹太后在后宮對英宗不利,遂步步緊逼:“臣等在前朝,看不到宮中發(fā)生的事。圣上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太后恐怕也過不安穩(wěn)!”這話就是赤裸裸的威脅!曹太后雖然不喜歡英宗,但確沒有加害之心,更沒想到會受到宰輔強烈反制,詫異地說:“相公說的什么話?自己的兒子吾[29]自會用心照料。”韓琦冷冷地回道:“太后只要用心照料,眾人便也會用心照料。”其他宰輔聽著君臣唇槍舌劍,不由得一身冷汗。退出之后,有人仍心有余悸,埋怨韓琦:“您對太后說的話是不是太過分啦?”韓琦卻一副磊落的樣子:“不這樣不行啊。”

韓琦對曹太后如此刻薄,實在有說不出的苦衷。自己和司馬光等一手促成嗣立英宗,如果再行廢立,必然導致混亂,這樣的后果誰也承受不起。不過英宗又確實不爭氣,韓琦便只好在太后和英宗之間盡量調(diào)和,讓他們不至于水火不容。他去見英宗,英宗像個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太后不待見朕。”韓琦循循善誘:“自古以來能稱為大孝子的,虞舜為第一,為什么呢?父愛子孝不足為奇,而虞舜的父親待他不好,虞舜卻能孝順父親,這才是為人所稱道的地方。只怕陛下的孝心還沒有盡到,哪有父母不待見子女的。”

皇帝與太后不和讓宰輔左右為難,諫官也難以泰然自處。知諫院司馬光,同知諫院事呂誨紛紛給太后和皇帝上札子進行勸導,道理與韓琦、歐陽修都差不多,無非以古論今,講母親包容兒子、兒子孝敬養(yǎng)母的道理。兩宮芥蒂雖深,但這么多大臣立場空前一致,太后和英宗只好皆有收斂,表面上關系稍有緩和。

七月之后,英宗病情略有好轉。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拜;還接見了遼國祭奠大使;安排了皇子伴讀,令王陶為長子趙頊王府翊善,執(zhí)掌教授之責,令孫思恭為試講,韓維充記室參軍,負責起草文書,相當于秘書之職;十一月親臨集英殿祭奠仁宗神主,雖然一滴眼淚也沒有,但畢竟不像大殮時一番胡鬧,群臣甚是慰藉,專門發(fā)明了一個詞叫“卒哭”,意思是悲痛得哭不出聲;到了十二月,可以正常開經(jīng)筵了,到延英閣聽呂公著講《論語》,聽劉敞讀《史記》。

過了年就是治平元年(1064),這是一個大旱之年,英宗居然能夠出宮到京城的相國寺、天清寺、醴泉觀祈雨。這讓朝中大臣歡欣鼓舞,一些人躍躍欲試,想讓太后還政于帝。一名侍御史上書太后,直截了當要求:“今主上既然身體痊愈了,還能夠車駕出宮,應該下詔停止二府到簾前奏事,這樣也算有始有終。”當然,讓太后還政,主要還得看宰輔的態(tài)度。這一天,韓琦到垂拱殿向英宗稟報了十余件政事,英宗一一批復。然后韓琦來到柔儀殿東閣,把這十余件政事以及英宗的批復轉述給曹太后,曹太后均點頭首肯,同意了英宗的批復意見。政事報奏完畢,韓琦向太后請求:“臣已擔任宰輔多年,本該早日提出辭呈,無奈圣上龍體未安,只好一直拖延著。現(xiàn)在圣上裁決政務熟練公允,臣也就放心了。請求太后允許臣到一州郡,享幾年清福。”曹太后沒有多想,隨口說了句:“相公怎么能輕言求退?老身本該深居后宮,卻每天還得在這里處理政務,也是情非得已。等老身退了你再退不遲。”韓琦連忙搶過話來:“聽說臺諫也有勸太后還政的札子,太后深明大義,臣等甚是欣慰。不知太后哪一天撤簾?”曹太后沒有想到韓琦挖了個坑,在這里等著她跳,大為不悅,起身就走。韓琦只當沒看到太后生氣,大聲喊儀鸞司撤簾。等簾子撤了下來,曹太后還沒有走遠,依稀能透過屏風看見她曳地而去的裙裾。

韓琦逼曹太后撤簾,手段并不光彩,但避免了“一天二日”的皇帝太后之間的矛盾,有利于政局穩(wěn)定。韓琦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為朝臣幾乎一邊倒的是“帝黨”,大家都不愿看到帝國再出現(xiàn)一個章獻明肅太后劉娥。

五月十三,曹太后正式下詔撤簾,還政于英宗。自上年四月聽政,共一年有余。

撤了簾,有些大臣意猶未盡,有言官上書,請求太后馬上把御璽歸還皇上:太后還政后“人心悅舒,天意調(diào)順,昆蟲草木無不欣欣”。但是下詔二十天了,御璽還沒有送到皇上面前,“御璽的重要性,與江山社稷相匹配,久久不還,大家都議論紛紛,臣為太后惋惜呀!”所以提出要求,“速歸御用之寶,不可緩也”。太后遲遲不歸還御璽,確實不妥,但這些大臣放肆到根本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至此,兩宮之爭,太后完敗。接著,英宗馬上加封了他親政的功臣韓琦等人的職級待遇,將親近太后的內(nèi)侍都知任守忠貶竄,三司使蔡襄也因被懷疑反對英宗繼位而卸任。英宗還把仁宗的女兒趕出宮中,騰出地方讓自己的女兒居住。此時仁宗長女因與駙馬李瑋分居住在宮中,而仁宗最小的三個女兒還都在髫年。

二府齟齬

英宗朝有三位引人注目的老臣:富弼、韓琦、文彥博,他們都做過宰相,其中富弼和韓琦出道更早。

宋夏戰(zhàn)爭[30]期間,韓琦在西北前線獲得政績,富弼則戰(zhàn)斗在對遼的外交戰(zhàn)線上,是“重熙增幣”[31]的關鍵人物,二人資歷相當。慶歷新政中,富弼是主要實施者之一,是僅次于范仲淹的二號人物,而韓琦只能說有輔助之功。從這層意義上說,富弼的威望還要高于韓琦。事實上,富弼在至和二年即成為宰執(zhí),嘉祐三年任首相,這一年韓琦除次相,二人成為搭檔,富弼的職位在韓琦之上。嘉祐六年三月,富弼母親去世,按禮教應丁憂二十七個月,不過宋朝慣例,宰相可以起復原位,素服辦公。富弼離京守喪前,問韓琦對奪情起復的看法,韓琦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應付一句:“此非朝廷盛典。”這不是值得提倡的事兒!富弼是北宋除范仲淹之外又一位真正的君子,不愿在道德上受人非議,他牢牢記住這一句話,決定循規(guī)蹈矩守孝二十七個月。仁宗曾五次下詔令富弼回京復朝,繼續(xù)當宰相,都被富弼一一拒絕,在辭謝奏章中說出緣由:“臣在中書的時候與韓琦討論過這件事,必須避免嫌疑。”這話傳到韓琦耳中,韓琦不高興了:“我只是議論朝政,又不是針對他。”不管怎么說,富弼騰出位置讓給了韓琦,韓琦成了首相,富弼再回來時只能做樞密使了。

韓琦因為有擁立之功,首相地位更加鞏固。此人一向處事果斷,驟然逼請?zhí)蟪泛煟虑皼]有同任何人進行商量。眼看著韓琦越來越跋扈,一些同僚心中不滿。別人資歷淺、地位低,尚不敢說三道四,富弼卻已無法忍受,逢人便說:“其他事不打招呼也就算了,這樣大的事不能事先通一下氣嗎?”而韓琦根本不愿多做解釋,只冷冷撂了一句:“撤簾是太后的意思。”

兩個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至此心懷芥蒂。宋夏戰(zhàn)爭期間,為了協(xié)調(diào)一致,樞密院許多在編人員駐守其他部門臨時辦公,其中以中書門下省各部門居多。久而久之,這些人員由駐守部門負責,其亡故、退休、刑罰等樞密院竟一無所知。治平元年六月,富弼奏請有關部門將駐守人員情況三日內(nèi)上報樞密院,并申明這些人員最終管理權歸樞密院。富弼意欲借規(guī)范管理的名義表明對中書的不滿。

富弼溫和的不滿非但未讓韓琦反省,反而變本加厲。恰巧西部邊境烽煙又起,他便結結實實地回將了富弼一軍。

西夏國主諒祚本來親宋,隨著地位的穩(wěn)固、實力的增強便有些蠢蠢欲動。仁宗大喪時,諒祚派使者前來致祭,宋朝接待的人態(tài)度傲慢,言語輕肆。臺諫為此特意上書請求處罰接待的人,以免兩國關系惡化,但英宗不以為意,忽略過去了。諒祚找到這個由頭,點集兵馬,開始在邊境尋釁滋事,驅(qū)趕宋朝居民,殺掠當?shù)孛癖鴶?shù)千人。如何應對宋夏邊境危急?韓琦給出的對策是“刺義勇”。宋朝實行募兵制,軍隊里都是職業(yè)軍人,一日從軍,終身為兵,數(shù)量龐大但戰(zhàn)斗力不高。“刺義勇”就是在陜西招募民兵,忙時種田,閑時訓練,戰(zhàn)時打仗。正規(guī)軍面部刺字,義勇軍手背刺字。韓琦這次“刺義勇”范圍很大,三丁選一,三個成年男子就要征募一人,新招兵力達十五萬之眾。

按照分工,戰(zhàn)爭的事主要由樞密院負責。史書沒有記載富弼對“刺義勇”的反應,但治平二年(1065)五月言官呂誨有奏章說“樞密使富弼在告已半年,疾勢未得痊復”,可知富弼在治平元年十一月左右以有病為由躲在家里不上班,正是韓琦著手“刺義勇”前后。樞密院副使吳奎也借故請辭,樞密院一時空曠乏人,更遑論與中書抗衡。

韓琦的獨斷專行引起臺諫憂慮。知諫院司馬光對“刺義勇”提出異議,他先算財政賬:招募義勇,每人一次性家庭補償二千錢,十五萬就是三億。義勇軍訓練、防御期間,伙食標準為每天二升米、每月三百錢菜,這對于民眾和財政無疑都是沉重的負擔。所以司馬光奏道:“西部邊事又起,陜西苛捐雜稅負擔很重,比起嘉祐年間,民力減耗三分之二。近年又天災不斷,民間多有怨言,‘刺義勇’實施下去,恐怕會引起社會動蕩。”

司馬光引用歷史之鑒:康定、慶歷年間的宋夏戰(zhàn)爭,正規(guī)軍不足,當時就按三丁選一的標準招募“鄉(xiāng)弓手”,后來這些民兵怎么安置的呢?全部充實到禁軍中了。這樣軍隊數(shù)量越來越多,鄉(xiāng)村耕種勞力越來越少,至今已經(jīng)二十年,陜西農(nóng)業(yè)都未能全面恢復。“現(xiàn)在陜西正規(guī)軍已經(jīng)很多了,為什么還要實施這樣有害無益的政策而重蹈覆轍?”

司馬光進一步論述“刺義勇”對于邊防沒有益處:“臣曾提醒陛下留意備邊。所謂備邊主要是選擇優(yōu)秀的將帥,積極訓練提高戰(zhàn)斗力,而不是一味地增添軍馬,儲備糧草。現(xiàn)在將帥素質(zhì)沒有改觀,軍政頹廢沒有振作,征募的農(nóng)民生于和平年代,不識金革,對于提升作戰(zhàn)能力不會有絲毫作用。”

司馬光毫不客氣地指出:“太祖、太宗的時候沒有義勇,正規(guī)軍數(shù)量不及現(xiàn)在的十分之一,但取荊湖、平西川、下廣南、克江南、并兩浙、收河東,一統(tǒng)天下若振槁拾遺。所以民政修治、軍令嚴肅、將帥得人、士卒精練才是決定因素。而康定、慶歷宋夏戰(zhàn)爭又可以看出,義勇無用,國家當引以為戒。”

司馬光的奏議可謂一針見血,指陳要害,他先后上了六道札子,并以離職表示自己進諫的決心,但英宗信任韓琦,根本不予置之。執(zhí)著的司馬光跑到政事堂[32]當面質(zhì)問韓琦,韓琦狡辯:“作戰(zhàn)貴在先立聲勢,現(xiàn)今諒祚桀驁不恭,他如果聽到陜西驟然增加二十萬兵力,一定會被震懾。”司馬光反駁:“虛張聲勢只能欺騙一時。西夏若得知真相,還會害怕嗎?”韓琦辯不過司馬光,便從司馬光奏章中挑“毛病”:“你擔心義勇會像慶歷年間一樣最后變成正規(guī)軍,這次已經(jīng)發(fā)布敕告,永不充軍戍邊。”司馬光窮追猛打:“即使這一點我也懷疑做不到。”韓琦拍著胸膛打包票:“我在中書任上,先生不用擔心出爾反爾。”司馬光冷笑:“不光我不相信,怕宰相也不自信吧。”韓琦像受了侮辱似的跳了起來:“你這是什么話?看不起我嗎?”司馬光對韓琦的氣急敗壞視而不見,環(huán)顧一遍政事堂,指著宰相座位說:“你坐在這個位子時可能不會變,但你能做一輩子宰相嗎?換個人坐在這里,改變一項制度易如反掌。”韓琦無以應對,只能喃喃自語:“反正已經(jīng)實施了。”

十年之后,果如司馬光所料,這批義勇成為戰(zhàn)場上的常規(guī)編制。事實證明,“刺義勇”是韓琦宰相任上一大弊政,究其根源,是英宗放任韓琦,相權失去制衡造成的后果。

這次進諫刺義勇的失敗,讓司馬光意識到,仁宗時代一去不復返,英宗只是把諫官當作擺設罷了,于是連上五道奏章請求降黜,英宗認為他在鬧情緒、發(fā)牢騷,沒有批準。

宋英宗把朝政多委托于宰輔,任用獎懲又極其隨意。這一天他召翰林學士王疇草擬詔書,隨口談論一些政事,覺得王疇很有見識,打算提拔他。英宗征求宰輔意見,歐陽修順從皇帝說:“王疇是個正直耿介的人,只是名氣不大罷了。”英宗便任命王疇為樞密副使。客觀評價,王疇算是有學識、敢諫言之臣,但大多在館閣任職,缺乏基層和實際工作經(jīng)驗,所以知制誥錢公輔拒絕擬寫任命詔書:“王疇資質(zhì)淺、威望低、沒有政績,怎么能大用?”宋代知制誥有拒絕擬詔的權力,稱“封還詞頭”。錢公輔封還詞頭,拒不擬詔,英宗大為不滿,一怒之下貶錢公輔為滁州團練副使。言官們認為處罰失當,紛紛進諫,英宗概不理睬。當然,貶謫文書依然要經(jīng)知制誥草擬,另一位知制誥祖無擇毅然再次封還詞頭,英宗怒不可遏,要一并處罰祖無擇。宰相見事情僵持太過難堪,出面打圓場。英宗此時唯宰輔是聽,最后對祖無擇進行罰薪,勉強收場。

數(shù)月之后,英宗又任命另一位有爭議的人物陳升之為樞密副使,照例又受到言官諫阻。

陳升之不是第一次擔任樞密副使了,嘉祐六年他就在樞密副使任上。有傳言陳升之私下與宦官勾結,當時的知諫院唐介、右司諫趙抃及御史臺官員呂誨、范師道等輪番上書彈劾,并再三抗諫,最后兩敗俱傷,陳升之和唐介、呂誨等全部外放。如今英宗重新任命陳升之為樞密副使,而呂誨也回到言官的職位上,聽到消息,連夜上奏,回顧嘉祐六年的抗諫:“當時宰相富弼遲疑不決,韓琦極力為陳升之辯白,前后爭論了半年才見分曉,陳升之與臣等均貶官外放。這是先帝的一次失策,臣為此非常痛惜。”然后呂誨舊事重提,歷數(shù)陳升之奸邪,依附宰臣、阿諛貴妃、交通內(nèi)臣、勾結朋黨,因此堅決反對陳升之進入二府。不過照例反對無效,陳升之于治平二年五月走馬上任。

這一月,又任命宰相韓琦、曾公亮暫時兼任樞密院公事,至此韓琦大權在握,成為英宗朝最受器重的大臣。

禮法之辯

英宗的親生父親趙允讓封濮王,謚號安懿,薨于嘉祐四年。人已成過往,世上的榮辱紛爭應該與他不再糾纏。但兒子成了皇帝,父以子貴,王爵封號似乎不再能顯示尊崇。譬如歷代開國皇帝都要追封地位卑微的祖上,趙匡胤的上三代不過是縣令、刺史一類小官,他登基后將高祖加廟號僖祖,曾祖加廟號順祖,祖父加廟號翼祖,父親加廟號宣祖,一家?guī)状甲兂闪嘶实邸0催@個道理推論,濮王趙允讓應該也有皇帝的追封,甚至入太廟接受祭祀。

且慢,英宗的父親到底是誰?趙允讓生了他養(yǎng)了他,是他的父親無疑,但嘉祐七年他已被明文過繼給了仁宗,仁宗才應該是他的父親!或者說他現(xiàn)在的名義父親是仁宗,心里認同的卻是濮王。所以英宗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生活中的父親,一個是宗廟里的父親;一個是情感上的父親,一個是理論上的父親。那么在英宗心里,也時時存在著糾結與掙扎,這也是他有悖倫常行為的一個起因吧。

睿智的司馬光早就看穿了這一點。嘉祐八年四月英宗剛登基,龍椅未暖,司馬光就上書“打預防針”:“漢宣帝是廢太子劉據(jù)的孫子,繼承了漢昭帝的皇位,他始終不敢為祖父劉據(jù)、父親劉進加尊號。漢光武帝本是一介平民,一刀一矢打下天下,他也不敢為祖父、父親加尊號,而是序在漢元帝之后[33]。這都是遵循大義、分辨公正的行為,被當時稱贊,為后世頌揚。倒是那些衰世昏君如漢哀帝、漢安帝、漢桓帝、漢靈帝,雖自旁親入繼大統(tǒng),但都追封其祖父、父親,這實在不能稱為孝啊!他們背棄禮儀,違反道義,被當時譏諷,為后世非議。臣希望陛下引以為戒,杜絕類似的提議,更不要聽信他們。”

能洞悉英宗心性的還有宰相韓琦,不過韓琦選擇了主動迎合。治平元年五月,曹太后剛剛撤簾十多天,韓琦就上書奏請有司商議濮安懿王及王妃應該享受什么樣的禮儀。韓琦的理由是“出于天性之謂親,緣于人情之謂禮”,換句話說,皇帝應該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得到宰相支持,英宗蠢蠢欲動。不過當時還在仁宗的服喪期間,討論這事確實不合時宜,于是詔令大祥后商議。

父母喪事兩年謂之“大祥”。到治平二年(1065)夏四月,仁宗崩逝恰好兩年,英宗迫不及待下詔,令禮官和待制以上的官員商議崇奉濮安懿王以及濮王三位王妃譙國夫人、襄國夫人、仙游縣君的禮儀,其中仙游縣君是英宗的生母。這個事件在朝中形成曠日持久的激烈爭議,因事關濮安懿王,史稱“濮議”。濮議是宋英宗在任四年做的最主要也幾乎是唯一的大事。

皇帝提及尊崇的話題,意欲大臣們心領神會。不過,儒家禮教告訴臣子們,凡事當依規(guī)矩而行,即使貴為帝王。在商討、爭論兩個月后,翰林學士王珪仍不敢落筆形成報告,他心里清楚,這樣的報告呈送上去不僅難以過關,說不定還會被這個率性而為的皇帝記恨報復,就像對待錢公輔一樣。報告不能不寫,又不能違心而寫,兩難之際,司馬光走過來拍拍王珪的肩膀:“我來吧。”司馬光奮筆疾書,寫下禮官和待制們的共識:建議將濮王尊封為大國國王,將三位夫人也改封為大國夫人。司馬光闡述的理由很簡單:既然陛下過繼給仁宗為后,為人后就應履行做兒子的義務,不能再想著親生父母,這是圣人的禮制。您之所以能夠登臨皇位,富有四海,子孫相承,都是先帝的恩賜,不是親生父母給予的。

司馬光執(zhí)筆,掛王珪之名的這篇報告還沒有送達皇帝,就讓中書給否定了:“報告沒有寫明應給濮王加何種稱謂,文不對題。”王珪反駁:“濮王是仁宗的皇兄,當然稱皇伯了。”中書不屑:如果照舊稱皇伯還需要你們討論嗎?于是奏請英宗下詔更多官員參與“濮議”。

“濮議”攪動了本來還算平靜的朝堂,朝堂馬上形成尖銳對立的兩派:一派是以韓琦、歐陽修為骨干的宰輔,一派是以司馬光、呂誨為主力的臺諫、禮官,雙方引經(jīng)據(jù)典,你來我往展開激烈的辯論。朝中大臣自覺站隊,十有八九站在了臺諫這邊。

宰輔的觀點是英宗應當視濮王為父親。主辯手歐陽修引用《儀禮·喪服》,其中有一句話:“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這里“后”指過繼給別人傳宗接代,即嗣子;父母指親生父母。古代服喪有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服喪期限和喪服穿著均有差異,分為五種,叫“五服”,分別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其中斬衰喪服最重,齊衰次之,《儀禮》中這一句的“報”指的是第二種齊衰。那么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過繼給別人為后,親生父母亡故時降一格次服齊衰喪。歐陽修從這句話中得出結論:過繼出去的人,喪服可以降格,但父母的稱呼不能改,因此皇帝應該稱呼濮王為父。

歐陽修進一步指出稱濮王為“皇伯”的謬誤:如果這樣成立,那么皇帝為濮王服喪只能按堂叔伯之禮,服“小功”,這太滑稽了,這不是人倫錯亂嘛!

臺諫、禮官是反方,他們的觀點是英宗不能把濮王當父親對待。有意思的是,反方的論據(jù)也出自《儀禮》。宋朝儒家治國,禮制是最高指導思想。《儀禮·喪服》敘述:“為人后者,傳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這句話的意思是,作為嗣子為什么要服最長期限的三年喪?因為接受遺產(chǎn)多、責任重大所以要用最高規(guī)格為其服喪。用這句話去衡量英宗,那么英宗是仁宗的“受重者”,只能對仁宗施以最高禮儀。《儀禮·喪服》又說:“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傳曰,何以期也,不二斬也。”斬就是喪服的最高規(guī)格斬衰。這句話的意思是,過繼出去的兒子不能為親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服兩次斬衰,也就是說對親生父母不再以父母之禮對待。

“為人后者為其父母報”,既被正方引用,又被反方引用,正方強調(diào)的是“父母”二字,反方強調(diào)的是接下來的“不二斬也”。這是雙方引經(jīng)據(jù)典的理論戰(zhàn),誰說得有道理?從這句可以看出,正方在斷章取義!其實《儀禮·喪服》中稱父母是為了敘述方便,不至于文章產(chǎn)生歧義,并沒有明確指出仍稱呼親生父母為“父母”。而“不二斬也”,則明白無誤地告訴世人,養(yǎng)父母才是禮儀上的唯一父母。

《儀禮》是儒家經(jīng)典,并且成書甚早,不晚于春秋,具有權威性。根據(jù)《儀禮》進行辯論,無疑臺諫、禮官所持的反方占據(jù)了上風。

在我們今天看來,不管稱呼濮王父親也好,皇考也好,皇伯也好,都改變不了英宗為濮王所生,皇位為仁宗所傳的事實,濮王無論怎樣追封,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皇帝。但禮法是儒家社會的根本大法,違反禮制相當于現(xiàn)代社會的違反憲法,不能不慎重,不能不嚴肅。濮議之辯,是禮制之辯,是法律之辯,是政治之辯,雖然無聊,但對于皇權社會的統(tǒng)治秩序來講是有意義的。

引經(jīng)據(jù)典宰輔立不住腳,他們便引述歷史。《漢書·武五子傳》:后八歲,有司復言:“《禮》‘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悼園宜稱尊號曰皇考,立廟,因園為寢,以時薦享焉。益奉園民滿千六百家,以為奉明縣。尊戾夫人曰戾后,置園奉邑,及益戾園各滿三百家。”[34]可見漢宣帝為父親上有尊號。漢光武帝也是。判太常寺范鎮(zhèn)代表禮官反駁:“漢宣帝是漢昭帝的孫子,稱父親為皇考與漢宣帝這個祖父不沖突;光武帝掌天下時,西漢排到了漢平帝,光武帝是他的祖父輩,怎樣稱呼自己的父親都可以。陛下過繼到了仁宗名下,不能與漢平帝、光武帝相提并論。”

至此,宰輔這一正方在辯論中完敗。其實從現(xiàn)實角度考量,如果英宗仍稱濮王為父親并且得到追封,那意味著他有兩個父親,以后在朝堂上稱“先帝”指的是哪位?既然濮王被追封為皇帝,進不進太廟?享受不享受祭祀?怎樣排序?宋朝到底算是有幾位皇帝?這些都帶來很多現(xiàn)實上的難題。“國之大者,唯戎與祀”,祭祀上的每一點改變都影響深遠,所以追封濮王實在沒有必要。

如果是仁宗皇帝,在禮法與己欲之間會選擇克制自己,所謂“克己復禮為仁”也。但英宗是個任性的皇帝,從任用官員如王疇、陳升之就可以看出。所以,盡管理論上不支持,現(xiàn)實中沒必要,但對仁宗的排斥,加上最高權力的無所制衡,都決定他要在任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值得玩味的是,此時的宰相是韓琦、曾公亮,參知政事是歐陽修、趙槩,參與濮議最積極的是韓琦和歐陽修,韓琦主導,歐陽修主筆。這二人歷史上名聲不壞,為何在濮議一事上“助紂為虐”?歐陽修是肆意率性的文人,雖然自詡為道德高標的君子,實際上不喜為禮法所拘囿。而韓琦,則當懷疑他的動機。韓琦是個向前看的人,總是選擇“對”的人,與權勢為伍,在英宗與曹太后的爭斗中他的立場態(tài)度和行事風格已經(jīng)表露無遺。

從某種意義上講,韓琦就是又一個呂夷簡。

勢不兩立

宰輔和臺諫吵得難解難分,可他們都忽略了一個當事人,那就是曹太后。

英宗要認親生父母,無形中降低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地位,這養(yǎng)母就是曹太后!英宗的親生父母都已亡故,可這位養(yǎng)母還健在呢!消息傳到曹太后耳中,曹太后坐不住了,出手書責備韓琦不該開啟“濮議”,挑起事端。韓琦百般解釋,講了許多道理,但太后終究意難平。英宗見阻力太大,與宰輔商議,下詔暫緩論辯實行,先息事寧人,再等待時機。從四月到六月持續(xù)兩個半月的“濮議”就此告一段落,以宰輔、臺諫、禮院為主的朝廷大臣大多卷入其中。

平靜的日子像流水一樣不留痕跡,除了進行一些人事變動,同意富弼辭去樞密使,由老臣文彥博接任,韓絳任三司使,其他都不值一提。

“濮議”的又一個高潮八月就拉開了序幕,起因卻是一場洪水。八月初三,京城突降暴雨,百年罕見。到第二天,地面積水未及時排泄,平民家土坯草房開始坍塌損毀,大量人員死亡,牲畜、家具被洪水沖走。雨太大,英宗不愿到前朝,就在內(nèi)廷的崇政殿辦公,而大臣們準時到達的也不過數(shù)十人而已。面對肆虐的洪水,宰輔們一籌莫展,只能等雨停再想辦法賑災濟民。正相對無言,忽內(nèi)侍來報,皇宮里也排水不暢,西墻內(nèi)側水已齊膝。雖然城墻厚實堅固,但侍從往來、物品運送均受到影響。英宗想也未想,脫口詔令:“趕快打開西華門讓水流出去!”數(shù)十名宰輔大臣竟無一人提出異議。宋朝的中書、門下、樞密院都在皇宮內(nèi)辦公,想來這些人根本沒有走出皇宮,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有多么嚴重!事實證明,這真是一個類似于“何不食肉糜”[35]的笑話,西華門一開,外面洪水澎湃而入,奔流激蕩,頃刻間由西而東,地勢稍低的東殿周圍已經(jīng)濁浪滔滔。這里正是臣下和侍衛(wèi)在宮中值班的地方,房倒屋塌,一千六百多人因此喪命。

中原地區(qū),大雨多在大暑處暑之間,而治平二年的大雨發(fā)生在白露時節(jié),屬于天災。由于處分不當,又釀人禍。皇權無上,除非天譴。英宗照例要下詔罪己,反思自己道德和執(zhí)政缺失,并鼓勵中外臣僚上書言事,指陳時政弊端。

皇帝罪己,是大臣說真話、進諫言的最佳時機,因為懾于天威,皇帝多不敢貿(mào)然加罪。司馬光再次顯示衛(wèi)道士本色,率先“沖鋒陷陣”,上疏:“陛下即位以來,災異甚眾……老弱流離,捐瘠道路,妻兒之價,賤于犬豕;許潁之間,親戚相食,積尸成丘。……耄耋之人,皆言耳目所紀,未嘗睹聞。此乃曠古之極異,非常之大災,陛下安得不側身恐懼,思其所以致此之咎乎?”[36]司馬光把英宗的統(tǒng)治描寫成了人間地獄,要求皇帝反思。然后又幫助英宗檢討:您即位一年多一點,“頌者益寡,謗者益多。”臣因此痛心疾首,廢寢忘食替您思考原因,終于想到了三點:一是對太后不孝。二是朝政處置失當,“大臣專權,甚于先朝;率意差除,無所顧忌。”[37]把權力都賦予了宰輔,自己不愿做事情;任免官員隨心所欲,置國家社稷于不顧。三是拒絕納諫。

宋朝言官上疏大多危言聳聽,司馬光指陳時弊,都能切中英宗朝的要害,對問題的概括非常到位,甚是犀利。

司馬光的奏疏偏重宏觀,而呂誨則直言不諱,把矛頭指向“濮議”,指出濮議還沒有結果,皇帝中途叫停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水居北方,神道居陰,大水發(fā)作,應在祭祀。濮王應當加封大國之王而沒有加封,所以才有洪水之禍。同知諫院蔡抗、同知諫院傅堯俞、監(jiān)察御史里行呂大防等紛紛上書,指責“濮議”是皇帝和宰輔邪議干正。

滔滔洪水固然可怕,洶洶人言也可畏懼,而英宗和宰輔又不愿真心擱置“濮議”,于是采取措施“暗度陳倉”,對御史臺和諫院進行分化削弱。臺諫中威望高、口碑好的如司馬光,升任龍圖閣直學士兼侍讀,使他離開諫院做皇帝身邊的參謀,其實是個閑散的崗位。次年四月又詔令司馬光編纂歷代史書。英宗本意大約是給司馬光找點事干,讓他閉上始終閑不住的嘴巴,不想因此成就司馬光一生偉業(yè),也給后人留下皇皇巨著,那就是史學經(jīng)典《資治通鑒》。對于敢于直言又有些資歷的臺諫,或平調(diào)或外放,如蔡抗改知制誥兼判國子監(jiān),權監(jiān)察御史賈黯數(shù)次到中書與宰輔爭執(zhí),這次除知陳州,不久病死。對于影響不太大的臺諫,臨時打發(fā)外出,比如安排傅堯俞和御史臺三人出使契丹。這樣一來,臺諫空無一人,御史臺只剩下御史知雜事呂誨、侍御史范純?nèi)省⒈O(jiān)察御史里行呂大防三人。范純?nèi)适欠吨傺痛巫樱c呂大防同歲生,又是同年進士,這一年都是39歲。二人由于資歷尚淺,被宰輔忽視,跟著呂誨組成了御史“三人幫”,用呂誨的話說就是:“諍臣僅同廢置,自古言路壅塞,未有如今日之甚也,臣竊為圣朝羞之。”

臺諫越來越勢單力薄,呂誨急了,提高了辯論格次,把就事論事的爭議上升到人品道德的高度。他聯(lián)合御史臺其他兩人范純?nèi)省未蠓郎蠒魵W陽修:“首開邪議,妄引經(jīng)據(jù),以枉道悅人主,以近利負先帝……政典之所不赦,人神之所共棄。”攻擊韓琦:“初不深慮,固欲飾非,詿誤上聽。”攻擊曾公亮和趙槩:“茍且依違,未嘗辨正。”形容整個宰輔:“豺狼當?shù)溃樾霸诔!睔W陽修以歪理邪說誤導皇帝,韓琦幫歐陽修掩飾,曾公亮、趙槩不能主持正義,都是奸邪之輩,要求將他們治罪,以謝中外。

臺諫咄咄逼人,留給皇帝和宰輔的時間不多了。要想讓“濮議”取得突破性進展,看來需要借助一個人的力量,那就是曹太后。

治平三年(1066)正月二十一,有傳言曹太后同意濮王稱皇了。這天宰輔們在中書省無所事事地等候著,仿佛未卜先知曹太后會有懿旨傳出。果然,日晷近午,有中使送來密封的文書,宰輔們相視詭異一笑,知道大事已成。大家迫不及待地圍在一起拆封閱讀,上面太后手書:“吾聽說群臣議請皇帝封濮安懿王,到現(xiàn)在還沒有施行。吾多次翻閱前朝史書,知道這樣做是有依據(jù)的。濮安懿王、譙國太夫人王氏、襄國太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仍尊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譙國、襄國、仙游并稱后。”太后懿旨包含兩層意思:一是英宗對濮王稱親其實就是父親,二是尊奉濮王為皇帝。

半年前曹太后強烈反對,現(xiàn)在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里面定有蹊蹺。呂誨、范純?nèi)省未蠓酪恢抡J為韓琦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騙取了曹太后懿旨。但無論如何,手書上有太后簽章,懿旨千真萬確,不是假冒。

曹太后的手書讓臺諫們一下子被動起來,但他們依然不愿放棄。呂誨重點揭露宰輔的險惡用心:“宰輔們首倡邪議,妄想讓天下人對人主產(chǎn)生怨憤。奸謀沒有得逞,又來貽害母后,這叫忠誠嗎?”范純?nèi)寿|(zhì)疑太后懿旨的合法性:“除了君主幼小需要輔政,三代以下沒有母后詔令干預政事的先例。只有權臣想做不軌之事才會假借太后名義肆意妄為,往往采取脅迫的手段,而外臣難以得知內(nèi)情。陛下是成年人,登基也已經(jīng)有四年了,政務當然要自己決斷,怎么能任憑宮闈之命攪擾國家大事?”他們強烈要求追究首議之責,懲治宰輔之罪。韓琦聽到消息,搖頭嘆息:“我跟希文(范仲淹字)親如兄弟,一向把純?nèi)室曌髯又叮趺慈绦倪@樣攻擊我。”

臺諫毫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改變不了“濮議”的結果,英宗假意謙讓一番,拒絕了太后追封濮安懿王為濮安懿皇的提議,下詔對趙允讓稱親,并營建陵園,創(chuàng)立廟宇。同時宣布“濮議”到此為止,大臣不允許再就此事發(fā)表意見,不允許再進行辯論。客觀地講,英宗這樣做很理智,不追封皇帝只稱呼父母既照顧了人倫又不至于擾亂皇家傳承系統(tǒng),不失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然而臺諫言而無功,又不愿放棄自己的觀點,便采取最激烈的對抗措施——杜門謝罪。既然皇帝認為臺諫錯了,我們退回任職綸誥,在家等候,請求治罪,其實就是以辭職相要挾,表示抗爭到底的決心。英宗既然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不愿再把事情鬧大,多次要求他們回衙上班。呂誨等連上九道奏章,“甘與罪人同誅,恥與奸臣并進”,要求皇帝在宰輔和臺諫之間二選一。

看到韓琦送過來的九道奏章,英宗攤攤手:“這怎么辦?”韓琦拱手而拜:“臣等是忠是奸,陛下最清楚。”韓琦言簡意賅,言外之意卻很豐富,我們雖然對不起仁宗皇帝,可維護的是陛下您的利益呀。歐陽修一貫滔滔不絕,態(tài)度明確:“陛下如果認為臣等錯了,就留下御史,把我們罷黜;如果認為臣等無罪,請現(xiàn)在就下旨處理御史吧。”這態(tài)度跟臺諫倒挺一致:二選一,勢不兩立。既然到了這種程度,也只好去彼留此了,英宗便吩咐宰輔履行程序,最后還不忘叮囑一句:“不要處理得太重。”

正月二十七,呂誨、范純?nèi)省未蠓廊柯渎毻夥拧0匆话愠绦颍夥盼母鎽僧斨抵普a書寫,當時知制誥是韓維,支持臺諫觀點。韓琦擔心被韓維封還詞頭,自己動手親自書寫了誥詞。兩個月后,出使契丹的傅堯俞和三名御史回朝,聽說了事情原委,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與呂誨等人同進共退,集體請罪回家待命,最后遭遇與呂誨同樣的命運。

“濮議”歷時八個月,以皇帝和宰輔勝利而塵埃落定。

在宋朝的制度背景下,臺諫集體受到處罰是件大事,一般標志著朝廷會有新的氣象。明道二年,臺諫不滿仁宗廢后,集體請對,導致孔道輔、范仲淹被貶,臺諫十多人罰薪。那次事件成了“君子黨”崛起的預演,此后宋朝進入士風激進的時代。

多年之后,回顧“濮議”諫官御史集體被貶事件,事實上是君權至上、文臣決裂的預演,此后宋朝逐漸進入皇權專制和文人黨爭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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