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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官家的隱痛

公主出降

嘉祐二年(1057)的六月下旬,正是東京一年中最熱的時候,空氣中蔓延、蒸騰著火一樣的氣氛。宮廷中每一個人都步履匆匆,相互之間用眼神傳遞著喜悅,傳遞著祝福,也傳遞著一份如釋重負的輕松。

福康公主要大婚了!這是盼望已久的好消息。宮中上一次大喜還是景祐元年(1034)仁宗皇帝與皇后曹氏婚典,到現在已二十三年。如今仁宗四十八歲,福康公主是眼下唯一長成的子女,這一場皇室婚典怎能不讓人翹首以待!況且,福康公主自十歲許婚,今年已經二十,耽擱太久了。要知道,仁宗初婚時年齡只有十四歲!

《莊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這快樂屬于宮廷中每一個人,除了當事人福康公主。她的未婚夫是爹爹娘舅家的表叔,叫李瑋,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為人木訥,加上家族發達時間不長,舉手投足間缺少世家子弟的儀止風度,這讓公主有鳳凰棲于鴉窩的委屈,所以有意拖延和逃避這門婚事。仁宗皇帝膝下孤寒,也希望公主能在他身邊多待一些日子,婚事便一直蹉跎下來。轉眼到了嘉祐二年,公主眼看成了大齡剩女,只好宣布大典。

二十七日,仁宗頒詔,晉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大喜前晉封爵位是皇家的慣例,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籌備冊封禮的任務則交給了專門負責皇家禮儀的太常寺禮院。這份敕令讓那些每天睜大眼睛尋找皇命漏洞的大臣感到不快,翰林學士胡宿立即上了一道奏章,反對給公主舉辦冊封禮。胡學士論述本朝常例:“祖宗之法,公主、長公主加封只有冊命之文,不行冊命之禮。現今從兗國公主打破慣例,多有不便。”接著又從歷史上尋找依據:“漢明帝分封自己的兒子,分封的土地只有其他諸侯國一半的大小,皇后不忍心:‘這也太吝嗇了吧。’明帝解釋說:‘我的兒子怎么敢與先帝的兒子同等對待呢。’”胡學士又舉賢君唐太宗的例子:“太宗嫡長女長樂公主出降,詔令妝奩比她的姑姑永嘉長公主豐厚數倍。大臣魏徵勸諫:‘感情雖有深淺,但禮數不可逾越。’唐太宗聽從魏徵的建議,削減了長樂公主的妝奩,君臣相諧傳為美談。”

宋朝以禮治國,特別是仁宗一生鮮有僭禮。不過這次他是鐵了心地要彰顯父愛,對胡宿的諫議不予理睬。

由于沒有先例,禮官不知該遵循哪種規格操辦冊封禮,仁宗欽定參考冊封皇后禮、冊封太子禮,這種規格已經高得無以復加了。

冊封禮在七月二十三日舉行[1]。前一日做了一些準備工作,從人員到物品各歸其位。公主的冊書由珉玉做成,印璽則用黃金鑄就,刻著“兗國公主之印”六個大字。盛放冊書和寶璽的匣、盝也朱漆金涂,格外考究。

當天,禮直官引導中書令、侍中、門下侍郎等人押著冊寶從內宮來到文德殿,同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首相,又稱昭文相)文彥博,同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次相,又稱集賢相)富弼率領文武百官早已在此列班等候。禮直官稱“有制”,贊禮者唱“拜”,眾大臣紛紛跪地俯首,侍中便宣旨,即加封福康公主為兗國公主。接著由門下侍郎將冊書和寶璽授予冊使,冊使、副冊使緩緩移步內華門轉授。

內華門是皇宮內宮東門,內宮才是帝后、妃嬪、公主的生活場所,一般外臣無緣進出。此時內華門外早已準備了鋪有錦褥的桌案,冊使將冊寶莊重地置放桌案上,然后恭立一側,面東背西。在冊案前站立的還有內給事,面南背北。與此同時,內侍引領妃嬪命婦來到公主宮外,依據爵位封號各就其位。整個過程由禮直官統一指揮,有條不紊,繁絮不亂。

一切就緒,掌管詔命的通事舍人引導冊使、副使走到內給事跟前,躬身行禮,稱:“冊使、副使奉制授公主冊印。”然后退回原位。內給事是負責溝通內廷外宮的官員,馬上跑到公主宮通報給今日的主角兗國公主。公主已經換上只有最高大典時才會穿的褕翟禮服,上面繪有五彩長尾巴的雉鳥,公主的頭上、臉上則綴滿晶瑩奪目的首飾,顯得花枝艷麗、雍容華貴。公主出宮在階上等候,內給事返回從冊使手中接過冊寶,又跪授予叫內謁者的宮官,由內謁者和公主宮里的主事將冊寶拿進內華門,內給事隨從。

到了公主宮前,贊唱公主下階接受冊寶。公主來到庭中,內給事稱“有制”,贊禮者唱道:“拜”,公主下拜跪受,內給事也跪下奉上冊書;而后是同樣的禮儀授受印璽。冊寶授受完畢,內給事引導公主升位登上寶殿,宮前的妃嬪命婦這時向公主山呼道賀,冊封儀式算是進行到了高潮。妃嬪命婦整日富貴無聊,正好趁著這個機會敘一些家常,嚼一些舌根,一個個內心歡喜雀躍,外表還要努力保持謙和與矜持。接下來公主到福寧殿向皇帝、皇后謝恩,一天的儀式才算結束。前朝的大臣們自然要聯名道賀,不過是走了個過場罷了。

再過十二天就是兗國公主出降的日子。按古代禮儀,婚前要行“五禮”,即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媒人告訴男方某家有女已到婚齡,如花開堪摘,是謂納彩;男方請媒人問女方姓名和生辰八字,到祖廟占卜,若吉,婚姻繼續進行,是謂問名、納吉;納成是送聘禮,請期是定婚期。兗國公主十年前由皇帝指婚,自然無須納彩;剛剛又晉封爵位并詔告天下,亦無須問名納吉;對于公主的婚禮皇家“倒貼”不少錢財,仁宗賜給李家財銀萬兩,還有彩羅百匹,納徵沒有必要;婚期是有司確定的,男方也做不了主。這樣算下來,對于這場皇家婚禮,“五禮”確實沒有實在意義。但禮官進言:“婚姻之事重,不能忘古禮之義。”這樣便商定公主出降之日,夫家象征性送些彩禮過來,算是走了“五禮”的程序[2]。

八月初四一大早,李家迎親的儀仗也停在內華門,隨行送來雁、帛、玉、馬等物。大雁秋去春來,象征著陰陽調和,又寓意守時守信;大雁列隊飛行,長幼有序,正合乎儒家規范,所以婚姻中大雁必須要有[3]。這四樣物品,由內謁者列單收訖,除了馬不宜進入內宮,雁、帛、玉都交由掌事者保管。

宋朝雖然崇尚素雅,但結婚這樣的喜慶必然還是以紅為主調。從皇宮到公主府的道路兩旁扯上遮蔽風塵的紅紗帳,整個汴京城便充盈著按捺不住的喜悅。迎親隊伍離開皇宮,負責城管的街道司數十名士兵在前面清掃道路,提著鍍金鑲銀的水桶往道路上灑水,稱之為“水路”。水路之后便是龐大的儀仗隊和公主駙馬行幕。數十名宮女騎馬執青色華蓋走在前面,并排雙行,她們個個金釵銀簪、絹花吊朵、紅羅披風、銷金長衣,打扮得花枝招展。后面儀仗隊有數百頂轎子,轎子寬大曠闊,上面鋪設有內室臥具,可坐可倚可躺。轎子由宿衛禁軍天武官抬舁,他們統一著裝,身穿紫色長衫,儒雅而不失威武。頭上幞頭的兩角向上卷起,像電子時代路由器的兩桿天線。公主的喜轎走在中間,與其他轎子的裝扮又有不同。這頂轎朱紅梁脊,裹金轎身,閃爍著尊崇高貴的光華。轎頂覆蓋著剪成各種式樣的棕衣,周邊點綴著鳳凰的圖案。四周珠簾間懸掛著象征純潔無瑕的白藤,轎廂外的擋壁上則雕有栩栩如生的神仙肖像[4]。駙馬都尉李瑋騎馬掛花走在公主轎前,喜轎兩邊一并同行的還有十幾位陪嫁內侍。這時候,公主如神仙下嫁凡間,京城的百姓也爭相目睹這幾十年未曾有過的超規格公主婚典。

除了奢華排場,公主婚禮與民間并無二致,一樣的拜天地、入洞房,只是公主身份尊貴,不拜舅姑。不過兗國公主也是最后一例,等宋神宗即位,復辟周禮,即使公主也要嫁雞隨雞,一樣要拜在公婆膝下[5]。

婚禮熱熱鬧鬧進行了一整天,第二天駙馬都尉攜公主入宮謝恩,喜慶氣氛一直持續到數天之后。等歌舞闌珊,意興黯淡,皇帝和群臣反而有一種不可捉摸的失落感,每一個人都強烈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每一個人又都不愿率先將話挑明。大家都知道,就像一支點燃的爆竹,終將聽到那一聲破空的霹靂。

皇嗣之殤

仁宗皇帝生過三個兒子和若干個女兒,然而截至嘉祐二年(1057),只有兗國公主這位長女長大成人。早在景祐二年(1035),仁宗二十五歲膝下尚無一男半女,內心著急,便按民間習俗,將宗室子弟趙宗實和趙宗保養在宮中[6],作為“引子”。兩年后,果然生下長子趙昉,不過落地便夭;寶元二年(1039)又生下次子趙昕,便將宗實、宗保送出宮去。誰料趙昕也只存活了三歲。此后又誕一子也未能長成。

中國人重傳承,對于帝位尤其如此。皇帝無子,意味著沒有法定血統繼承皇位,宗室旁支和重臣權輔難免滋生出其他想法,勢必影響到社稷安危和社會穩定。因為仁宗無后,甚至鬧出假冒皇子的荒唐案件,引起京城百姓議論紛紛。

那是皇祐二年(1050),一位相貌清秀的青年在汴京鬧市口出狂言,自稱是流落民間的皇子,事情曲直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相信。憑空天降皇子,立即激發起京城百姓空前的好奇心,人們把這位青年圍得水泄不通,聽他講皇宮趣聞和妃嬪傳奇,以至于交通堵塞,影響了正常的市場貿易。

鬧市區這么大的動靜,很快驚動了開封府。權知開封府錢明逸派人將這位青年捕拿到府衙進行審訊。當時錢明逸端坐正位,青年從容走進大堂,竟用傲慢的口吻責備道:“明逸你就這樣坐著迎接我嗎?”錢明逸被唬了一跳,不知對面青年什么來頭,條件反射般地顫巍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當然,錢明逸是吳越王世家子弟,畢竟見過世面,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故意咳嗽一聲又坐了下來,開始審案,不過語氣中多了幾分客氣和尊重。

青年自述叫冷青,其母親王氏曾是宮中人,居住在掖庭[7],多次被皇帝寵幸。有一年宮中失火,王氏被遣送出宮,卻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只好匆忙找了個叫冷緒的醫生嫁掉。王氏不久誕下皇子,就是冷青。冷青還向錢明逸出示了一個繡肚兜,說是當年皇帝給王氏的信物。

這樁案件情節離奇,卻又找不出漏洞。錢明逸沒有能力辨別真假,又不敢貿然向朝廷稟報,生怕定性錯誤落下欺君的罪名。最后他想了個折中的方案:將冷青發配到汝州監視居住。汝州離汴京很近,這樣的判決等于把事情暫時擱置起來。

宋朝州府專門設推官掌管訴訟案獄。開封府推官韓絳不同意錢明逸的判決,認為將冷青發配會姑息放任他妖言惑眾。韓絳打個報告將案件申訴到朝廷,順帶參了錢明逸一本。

這最多是個招搖撞騙的小案件,但事關重大,正如翰林學士趙槩所言:“冷青所言如果屬實,理當認祖歸宗;如果欺詐,應該誅殺。”趙槩說得很有道理,不管冷青多么不靠譜,也應當尋求事實真相然后定罪,不能稀里糊涂靠直覺辦案。何況萬一是真的呢?皇帝四十一歲尚無子嗣,能意外得子,不也值得寬慰?!仁宗便令趙槩和知諫院包拯接手審理,務必水落石出。

這年四月,案件真相大白:王氏確系宮女,因大火被放出宮,嫁于冷緒為妻,先生一女,后生冷青。也就是說,即便王氏出宮時已懷身孕,也不可能是冷青!調查顯示,冷青自小聽母親講述宮中故事,遂產生幻覺,幻想自己是皇家骨血,出現了精神疾病。后來冷青流落廬山,碰到一位和尚,和尚以為奇貨可居,便把冷青帶回京師,想賭一把運氣,或許將來做個帝師也未可知。這起案件以冷青、和尚腰斬于市,錢明逸貶知蔡州而告結[8]。

冷青案件讓多少關心皇嗣的人從希望的云端又跌落進失望的深淵。皇嗣問題像窖藏的加了曲蘗的食物,從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忘卻,如今隨著兗國公主的出降而發酵得愈加濃烈,不是美味,而是辛辣。這種辛辣總會毫不留情地撕裂仁宗的傷痛,只是看誰去打開它的魔盒了。

一向快意恩仇、口無遮攔的翰林學士歐陽修終于忍不住了!他寫了一道奏章,用生花妙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目標只有一個:建議立儲!

奏章先表明心跡:臣一片愛君之心,不分晝夜。臣始終不敢怠慢自己的職責,所以斗膽犯顏,倒出自己心腹忠言。然后從兗國公主出降說起,喚起仁宗的父愛情懷:人之常情,莫親于父子之親,莫樂于父子之樂。陛下雖圣哲之身,天性亦當如此。過去有兗國公主陪伴,可能不覺孤單,現在公主出降,陛下萬機之暇,深宮之中,誰還能承歡于膝下?再后順勢提出建議:陛下應親自挑選才賢俱佳的宗室子弟過繼為皇子,讓他常侍奉左右,以寬慰性情。

提出建議后,歐陽修意猶未盡,又追溯歷史,試圖以史為鑒:考究史書,自古帝王雖是至尊,但少有獨處。朝堂之上,有各司稟奏公事,有儒士講經論道,還有侍從叨陪左右;入居內宮有宦官妻妾圍繞身邊,起居寢食有太子皇嗣侍奉前后;優游宴樂有宗室子弟歡欣往來,如同親人。總之一天之內基本沒有獨處的時候。但是陛下您呢?您最缺少的就是親近之人!

最后歐陽修又站在社稷的高度為仁宗施壓:陛下您肩挑著祖宗基業,擔負著社稷重任,儲君的位子卻一直空置,極不合適。您不一定現在就立儲君,可以先過繼個養子,一邊觀察他是否賢德,一邊等待皇子降生。

歐陽修舌燦蓮花,自以為句句中肯,但奏章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有歐陽修這樣的直言上奏者,也有旁敲側擊,或借機勸諫者。監察御史張昪是位耿直的官員,指陳時事不避宰輔權臣,朝中人大多敬而遠之。一天仁宗同情地寬慰他:“卿孤寒,有什么需要照應的不妨大膽提出來。”這里孤寒指的是沒有朋友。不料張昪臉色凜然一變:“臣不孤寒,陛下才孤寒。”仁宗驚詫:“朕怎么就孤寒啦?”張昪也不看仁宗臉色:“臣家里有妻子兒女,外面有親戚故交,可陛下只有您和皇后二人而已,難道不是孤寒嗎?”一句話直指痛處,仁宗回到后殿,與曹皇后抱頭痛哭[9]。

沒有兒子成為嘉祐年間仁宗最不堪提及的傷心事,不過他心有不甘——萬一哪位妃嬪突然懷上龍胎,老來得子也未可知。抱著僥幸心理,面對大臣催促,仁宗只管裝聾作啞。

向皇帝進諫雖是言官職責,但皇嗣大事宰輔也不能無動于衷。嘉祐三年(1058)六月,韓琦為次相,與皇帝獨處時提起建儲的話題:“皇嗣關系到天下安危,察前朝禍亂所起,皆因不能提前決斷之故。陛下何不于宗室中挑選一位賢明的子弟作為接班人呢?”仁宗若有所期:“后宮又有人要生產了,咱們等等再說吧。”

在上下期盼中,次年后宮誕下仁宗第十女即慶壽公主。朝臣再一次失望了,韓琦懷揣著《漢書·孔光傳》請見仁宗。孔光是漢成帝時的御史大夫,漢成帝無后,孔光等人諫議漢成帝早立儲君。韓琦以漢成帝為例:“漢成帝不過是庸碌的皇帝,尚且知道立弟弟的兒子為嗣;陛下是賢明的君主,當然明了其中利害。本朝太祖有子,然出于公心立太宗為繼。陛下如果有太祖的心胸,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但仁宗還是不甘心。

新任御史大夫包拯以犯顏直諫著稱,這時再次挺身而出:“東宮虛位已久,天下以為憂。萬物皆有根本,太子就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不立,必致災禍!”包拯說話不留情面,投老的仁宗覺得特別刺耳,板起面孔問:“你想要立誰當太子?”這話分量太重,包拯承受不起,“撲通”一聲雙膝跪地:“陛下這是猜忌臣下啊。臣已經七十歲了,同樣沒有兒子,難道還會摻雜私心,為后世謀福利嗎?”說到傷心處,竟涕淚俱下。仁宗素知包拯忠心,于是換副面孔,稱贊包拯直言,表態說:“咱們慢慢商量吧。”

每當提起皇嗣,帝總顧左右而言他,臣僚可以進諫,但無法替皇帝做出決策。久而久之,連進諫的耐心也沒有了,直到一位曠世奇才走上核心崗位。

司馬光的作用

據說司馬光因為出生在光州光山縣(今屬河南),父親司馬池給他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其實并不盡然。司馬光的胞兄叫司馬旦,光與旦顯然意義關聯。司馬光字君實,實有充盈、豐足、果實的意思,和光一樣,寄托著父親希望他有所作為的理想。

司馬光童年最有名的故事是“司馬光砸缸”,也不準確。《宋史》記載,司馬光七歲時,有同伴跌進甕中,司馬光用石塊敲破甕,放出甕中的水,救出了小孩兒。由此可知司馬光是“擊甕”而不是砸缸。缸和甕雖然都屬于陶器,但缸比甕要厚實堅固得多,七歲小孩子能砸破的缸大約屬于殘次品。學者馬未都先生認為明清時才出現敞口的缸,可見“司馬光砸缸”應屬于后世民間的誤傳。

司馬光寶元元年(1038)考中進士,那一年才二十歲,不久他的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按禮教丁憂守孝,一直到慶歷四年(1044)才重新走上仕途。這一年他遇到了人生第一位貴人、父親的故交龐籍。龐籍時任樞密副使,推薦他進入館閣,司馬光成為被人看好的政治新星。青年司馬光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跡應該是他對龐籍不離不棄的情義。皇祐五年(1053)龐籍因事被貶知鄆州,司馬光義無反顧追隨恩公而去,在鄆州任小小的通判。后來又隨龐籍到并州,直到嘉祐二年(1057)才回到京師。

司馬光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為他積累了口碑。在京師迅速躥升,到嘉祐六年(1061)同王安石一起擢同修起居注。這是記錄皇帝言行的官員,屬皇帝近臣,已經靠近權力核心。僅僅數月,又遷知諫院,成為一名言官。言官的使命是為皇帝建言獻策、查偏糾錯,基本上可以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換言之,這是一個可以展現治國才能、表現剛正耿介的舞臺。

這個時候無論誰在言官任上,都不可能對皇嗣問題視而不見,但敢不敢提出來則考驗膽識,畢竟很多皇帝忌諱大臣把手伸得太長,討厭大臣干預“家務事”。事實上,司馬光在并州的時候就曾上過三道札子,建言早立皇嗣。為言官后,司馬光認為回避矛盾就是失職,不久便重新拾起這個敏感話題。

嘉祐六年閏八月,他先是上了一道奏章:“臣在并州的時候尚且不敢隱忠愛死,何況現在侍奉陛下左右,官職又以諫諍為名!如今國家最急迫、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確立皇嗣!如果舍棄這樣事關社稷的大事不奏,專揀一些瑣碎虛泛的小事干擾陛下,那么臣就是奸佞之輩。”司馬光猜想可能會如之前許多同僚的奏章一樣石沉大海,于是請求面陳皇帝。當時仁宗健康狀況已經非常糟糕,平日宰輔奏事,大多以點頭或者搖頭表達意見,能少說話便盡量少開口。但這次會見司馬光,他破例說了很多話,還口頭嘉獎司馬光:“你說的確實是忠臣之言,旁人不敢這樣說。”司馬光惶恐:“臣冒犯陛下,自知必死。”仁宗寬慰道:“你說得太嚴重了!古今這樣的事例又不是沒有。”最后交代司馬光:“你把我們今天的談話轉述給宰相。”仁宗的表態意味著認可了奏章內容,這讓本沒有抱太大希望的司馬光喜出望外,但他懂得做事的分寸,拒絕了轉陳宰輔:“還是陛下親自曉諭宰相比較好。”

嘉祐以來,規勸皇帝立嗣的大臣奏章何止百十,仁宗一概不理或找借口推托,唯有司馬光面陳之后轉變了態度。是司馬光別有魅力?確實有這樣的因素。司馬光同修起居注以來,奏章不斷,都深合圣意。比如他奏論人君三德:曰仁,曰明,曰武;論御臣三道:曰任官,曰信賞,曰必罰;論擇軍之法,指出士卒不精、財用不足的問題,都切中要害,與仁宗的治國理念不謀而合。仁宗還特地將他治國理政的奏論讓人抄寫三份:一份留中,一份送中書省,一份送樞密院。

仁宗信任司馬光,對他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比如這年八月,仁宗親自在崇政殿主持了制科考試,策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嘉祐二年進士蘇軾、蘇轍兄弟參加了考試,其中蘇轍在對語中有不敬之詞,說皇帝自西夏息兵,已經沒有了憂患之心,又說皇帝好色無度,還指責皇帝踐踏規矩,大臣不敢諫,職官不敢爭。主考官胡宿、宰輔韓琦、翰林學士范鎮、知制誥王安石等都攻擊蘇轍道聽途說、誹謗人君,建議罷黜;只有司馬光認為蘇轍愛君憂國,不可不收。仁宗聽從了司馬光的建議,賜蘇軾第三等,蘇轍第四等次。

仁宗聽從司馬光立嗣的建議,還有一層原因,后宮兩年內四次誕育全是女兒。仁宗徹底絕望了:上天不予皇子,我奈其何!并且,皇十三女也沒有存活,剛剛薨逝。仁宗已經認命,心理極為脆弱,司馬光抓住了進諫的最好時機。

得到皇帝首肯,司馬光內心陡然輕松不少。他之所以拒絕傳諭宰相,是因為如此大事,空口白話顯得草率。皇帝一旦搖擺反復,反而顯得自己不夠穩重成熟。司馬光早已養成謹慎的習慣,他外表沒有絲毫得意或者不安,告別皇帝后趨步位于文德殿西邊的中書省,向首相韓琦通報了其他一些事宜,卻絕口不提皇嗣這件大事。直到韓琦忍不住問:“你跟圣上就沒有說點別的?”司馬光才慢吞吞地稟告:“還說了宗廟社稷大計。”韓琦意會,也不再多問。

在韓琦翹首以盼圣諭,時刻準備操作這事的時候,仁宗那里卻又遲遲不見了消息。等了將近月余,韓琦只好托人向司馬光捎話:“君實(司馬光字)建言立儲的事,圣上現在還沒有傳達到中書。沒有圣上旨意,中書也沒辦法擅自實行。”司馬光心中忐忑:難不成皇上又被旁人蠱惑,改了主意?看來必須再加一把火,不能讓這事冷卻下來。

司馬光再次見到仁宗時,仁宗正在把玩一盞紫定燈盞。河北定州擅長燒制白瓷,這尊紫瓷即使在宮中也不常見。司馬光是實用主義者,認為燈盞在生活中固然不可或缺,但不一定非要出自名窯名師。器物越精致越容易激發人們的物欲之心,此與周孔之道背向而馳。不過仁宗好瓷器,司馬光也不便打擾,等仁宗開口問他話,才直撲主題,一口氣把心中所想毫無保留地倒了出來:“上個月臣向陛下進言宗廟之事,陛下欣然答應了,但現在又寂然無聲。臣琢磨下來,一定是小人蠱惑陛下,說陛下春秋鼎盛,當有萬千子孫,何必著急辦這不祥之事。臣以為,小人目光短淺,他們想的是倉促之時,立一個與他們關系厚善的人。唐代自文宗之后,誰當皇帝由內侍做主,所以他們有‘定策國老’‘悶聲天子’之稱。這樣的禍端千萬不能重演啊!”仁宗貌似猛然醒悟過來,從案上找到司馬光的奏章:“現在就送達中書。”有了奏章就有了憑據,接下來能不能成事就要看宰輔的能力了。司馬光不愿再生變故,不敢遲疑,便欣然如旨前往。見到韓琦,遞交了奏章,司馬光還不忘提醒:“這事得抓緊時間辦理,否則哪天后宮遞過來一張字條,上面寫立某人為嗣,咱們可都抗拒不了。”司馬光的意思怕有一天皇上頭腦不清,其他人從中做手腳,假傳圣旨,無從辨析。韓琦自然明曉利害,拱手道:“怎敢不盡力。”

送走了司馬光,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韓琦心中暗想:這人比自己年輕時更勝一籌,將來的史書必有大書特書的地方。這樣想著,嘴里不由得贊嘆一聲:“后生可畏。”

宗實的心思

朝野上下翹首以盼的皇嗣問題,終于有了眉目。

韓琦不敢耽擱,跟次相曾公亮、新晉參知政事歐陽修等商議后,到垂拱殿面陳仁宗。韓琦將司馬光請求立嗣的奏章復述一遍,按規矩要針對奏章提出宰輔意見。仁宗搶過話頭率先表態:“朕很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然后環顧左右,“你們說說宗室中誰最合適?”左右大臣、內侍低著頭沒有一人敢應答。韓琦是首相,不能回避,只好開口:“這件事不該由臣子們議論確定,還需陛下親自選擇。”仁宗想了想:“過去曾有兩位宗室子弟養在宮中,小的不夠聰明,大的還可以。”韓琦當然知道仁宗所指何人,但為了避免日后出現糾紛,堅持道:“請陛下說出他的名字。”仁宗這才明確:“他就是宗實,今年三十歲左右。”

韓琦雖是有擔當之人,但他知道立嗣事大,稍有差池會引起血光之災。為謹慎起見,再請:“這件事關乎千秋萬代,陛下今天晚上再思量思量,如果明天還沒有更改,臣等就去操辦此事。”第二天還是在垂拱殿,仁宗重復了昨天的決定:“就是宗實,決不更改了。”韓琦等這才舒心一笑:“好的,臣商議一下給宗實一個什么樣的職務。”最后大家確定的結果是:除趙宗實泰州防御使[10]、知宗正寺。防御使是寄祿官,相當于職級,并不會真到泰州上任。知宗正寺才是真正的職務。知宗正寺負責管理皇族事物,知宗正寺意味著整個趙氏皇親由趙宗實負責管理,其尊崇自然蓋過他人,意味著就是未來的當家人。

宗實是個幸運兒,盡管他不這樣認為。

趙宗實的祖父是宋太宗趙炅的第四子趙元份,父親叫趙允讓。趙允讓小的時候被宋真宗領養在宮中,仁宗出生后才送還趙元份府邸。有這一層關系,趙炅諸多后代中,趙允讓一支顯得與皇室更為親近些。趙允讓于嘉祐四年十一月薨逝,宋仁宗罷朝五日以示親厚,并追封為濮王,謚安懿。

趙宋皇室子嗣不蕃,但絕不包括這位濮王。趙允讓一生育有二十八個兒子,讓天天盼生兒子的仁宗羨慕不已。景祐二年(1035)仁宗剛親政不久,就把趙允讓的十三子趙宗實領養宮中。趙宗實的童年和他的父親有著相似的經歷,都在宮中當作“引子”,人家有了親生血脈,又毫不留情地被送出宮去。這段“幸運”給他幼小的心靈造成傷害,養成他極度自卑又過度追求自尊的畸形心理,即使后來榮登大位也未能擺脫這種心理帶來的精神折磨。不過趙宗實在宮中收獲了自己的愛情,仁宗曹皇后因為沒有生育,讓外甥女高滔滔陪伴在自己身旁,高滔滔與趙宗實同年同歲,仁宗笑著對曹皇后說:“這倆孩兒很般配。”十五歲那年,由仁宗和曹皇后做主為二人舉辦了婚禮。趙宗實一生有四個兒子四個女兒,可能全是高滔滔所生[11],二人的恩愛由此可見一斑。

排行十三的趙宗實在確立為皇嗣之前擔任岳州團練使,所以又得了個“十三團練”的戲稱。現在晉為防御使,但趙宗實并不領情,反而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理由是父孝未滿,不宜升遷。宋代子女為父母守孝期是二十七個月,這樣算來,趙宗實到嘉祐七年二月才終喪。這個理由貌似冠冕堂皇,不過在仁宗眼里,就是在尋找借口,畢竟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也不是要害、繁重的職務,不過是晉位皇子的一個階梯罷了。仁宗向韓琦抱怨:“人家看來不領情啊。”韓琦趕忙打圓場:“陛下既然選定了他,一定認為其人有賢德。有賢德的人器識遠大,不為名利所動,這說明陛下選人很準哪!”仁宗有苦難言,反復派人去游說,宗實反復上表推辭,四次之后,仁宗只好表態:“那就等濮王喪期滿了再說吧。”

有了童年進出宮的精神打擊,再加上大臣屢請建儲,仁宗不納,趙宗實難免認為自己不討皇帝歡喜,由此產生出強烈的逆反心理。事實上,趙宗實可能已經患上了某種精神疾病,一直處于對現實的逃避狀態,后來即皇帝位時的種種反常表現,也只能用這種原因去解釋。

另外,史料記載,明確立趙宗實為皇嗣后,韓琦生怕仁宗反悔,特意提醒:“決定了的事情不可更改。請求陛下從宮中批出正式旨意。”仁宗不同意:“這種事怎么能讓婦人知道,宰輔們辦理就行了。”[12]韓琦與仁宗的一問一答可謂意味深長,莫非宮中有婦人反對立趙宗實?仁宗前期久久不能決斷莫非與宮中的反對有關?此時溫成皇后已經去世多年,能夠影響皇帝決策的只有曹皇后。趙宗實在宮中由曹皇后親自撫養,《宋史·后妃傳》說她撫育很用心,宗實立為皇嗣后,曹皇后對他“贊策居多”。文字表面冠冕堂皇,背后的真實情況還要從文字的夾縫里仔細探究。仁宗去世后,二人相處不睦,曹后一度想要廢掉宗實另立;宗實親政后,馬上處分了內侍都知任守忠,理由是“離間兩宮”。所謂離間,無非是在曹后面前說趙宗實的壞話,曹后聽得進這些“壞話”,不正說明她對趙宗實早有成見嗎?

二人矛盾究竟起于何時何事,已不可考。但只有設定二人矛盾成立,才能很好解釋立嗣前后仁宗、曹后、趙宗實及大臣的種種表現,包括仁宗的猶豫、曹后的排擠、宗實的恐懼瘋癲、大臣的堅持不懈。

平和的時光里總要面對一些婆婆媽媽的瑣事,大多是兒女情長。等待趙宗實終喪的日子里,仁宗的長女兗國公主又發生變故。駙馬都尉李瑋長相丑陋、性格木訥、缺乏情趣,不是公主喜歡的類型,公主寧愿跟陪嫁的內侍一起喝酒賞月也不愿親近駙馬。駙馬的母親楊氏心生不滿,常常偷偷打探公主的行為舉止。一次公主發現楊氏窺視,大怒,命令下人將楊氏毆打一頓,并夜開禁門入宮哭訴。公主的行為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諫官司馬光、楊畋、龔鼎臣等紛紛指責公主逾規失禮。一邊是國家意識形態的根本——禮教,一邊是愛女的幸福,宋仁宗左右為難。公主的生母苗賢妃心疼女兒,甚至想把駙馬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但這不是仁宗的風格,他只能焦頭爛額地在人性與規矩之間糾結徘徊,最后處分了公主身邊的乳母、宦官,同時判公主與李瑋和離,希望勉強給言官和朝臣一個交代。但司馬光這個倔頭不依不饒,又拿仁宗生母章獻太后的恩情去壓皇帝,最后仁宗含淚將公主封號由兗國降為沂國。同樣以“國”為封號,等級略有不同,一般與土地人口有關。兗和沂都是古地名[13],兗州大于沂州,因此兗國公主高于沂國公主的封號。比兗國封號更高的如魏國、楚國等。

如果說女兒的婚事讓年老的仁宗有一種挫敗感,皇嗣真的令他力不從心。到了嘉祐七年三月,趙宗實終喪已畢,卻并沒有領皇帝的情,而是上了一道奏書,堅持把泰州防御使、知宗正寺的職務退還給朝廷,這令晚景凄涼的皇帝十分尷尬,只好駁回,因為這時候再提換人會成為朝野笑話。但趙宗實似乎絲毫沒有顧及仁宗的面子和感受,堅持不懈地請辭,前后竟上了十八道奏章!不僅仁宗,連朝臣都看不下去了!右正言王陶上疏催促此事不可耽擱:“聽說知宗正寺的事情一直進行不下去,有的人怪罪宗實,認為知宗正寺對于宗室子弟就是一個平常職務,有必要三番五次謙讓嗎?也有傳言陛下聽信宮中嬪御、宦官的姑息之言,所以動搖不定,宗實因此坐臥不安,閉門不敢見人。婦人不識大體,為了取悅陛下而阻撓國家大政,危害極大。臣最擔心天下人議論陛下,說陛下政令前后不一,難以始終,也擔心野心家有別的想法。從敕令下達到現在已經十個月了,臣為諫官,如果再不說,難道任憑這件事一直拖下去嗎?”

王陶的奏言直指后宮,但沒有明言是哪位“嬪御宦官”進了姑息之言。按他的說法,貌似宗實拒不受敕的責任還在仁宗這邊。詭異的是,仁宗既沒有解釋,也沒有批駁,反而順著王陶的話問道:“那就換一個名分如何?”王陶認為這樣最好。

難道趙宗實是嫌“知宗正寺”這樣的名分不正,官位太低,還是嫌棄宋仁宗誠意不夠?

帝王有嗣

究竟給趙宗實什么樣的名分,由宰輔拿出意見。

嘉祐七年(1062)八月,韓琦先與歐陽修商量:“既然任命為宗正官,天下人都知道意味著他就是皇嗣了,不如直接明確他為皇子吧。”歐陽修附和:“立為皇子更簡單,不用征求他意見,直接下一道詔書就行了。”二人商議既定,將這個建議報告給仁宗。仁宗很干脆地回答:“那就這樣定下來,在明堂前布置一下吧。”明堂是皇家祭祀的地方,收皇子這樣大的事情自然要祭告神祇祖宗的。

韓琦建議還是先向樞密院通報一下吧,于是宣樞密使張昪。張昪不放心地再次向仁宗確認:“陛下不再有疑心嗎?”仁宗已經心無芥蒂:“朕只想著百姓有個依靠,民心有個歸屬,只要姓趙就行。”這事就算最后確定了下來。

第二天,韓琦召翰林學士王珪草擬詔書。王珪吃了一驚:“這么大的事,我得向圣上求證一下。”王珪求見仁宗,說出自己的擔憂:“外面議論紛紛,說是宰輔大臣強迫陛下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不是陛下本意,則極有可能因此埋下禍根。”仁宗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這個決定完全出自朕的本意,不是受大臣的蠱惑。不這樣做,眾人難以心安,卿不須懷疑。”王珪向仁宗道賀,這才退出擬詔。

八月初七,召集宗室人員宣讀詔書,詔書寫道:“……右衛大將軍、岳州團練使宗實,皇兄濮安懿王之子,猶朕之子也,少鞠于宮中,而聰知仁賢,見于夙成。日者選于宗子近籍,命以治宗正之事,使者數至其第,遒崇執謙退,久不受命,朕默嘉焉。朕蒙先帝遺德,奉承圣業,罔敢失墜。夫立愛之道,自親者始,固可以厚天下之風,而上以嚴宗廟也。其以為皇子。”按照禮儀,即位、改元、上尊號、立皇后太子、生皇子等都要行告禮,又是一番緊張籌備,八月二十六日在明堂、太廟、先皇寢陵同時獻祭,將收養皇子事項鄭重其事地告知天地神祇和祖宗先帝,收養事宜才算完畢。宋朝皇子尊崇都要改名,如真宗原名元侃,被立為太子后改名恒,仁宗原名受益,立為太子后改名禎。于是賜皇子名為曙,趙宗實變成了趙曙。

大宋在一陣遲疑徘徊之后,終于確定了他未來的主人,沿著歷史的方向加速行進。

接下來趙曙表現出的與眾不同,超越了世人最大膽的想象。從他被確認為皇子的那一刻起,沒有一件事不讓人大跌眼鏡。

因為是唯一的皇子,大宋別無選擇的接班人,仁宗下諭皇子入住宮中,并派人專門去接。趙曙仍然以有病為名拒絕入宮。立皇子的大戲演到中途無法收場,那些極力建言的大臣坐不住了,司馬光、王陶還在為趙曙辯護:“平常的人見到毫末小利,都打破頭顱明爭暗搶。現在天降富貴于皇子,皇子卻漠然處之,三百多天不愿受命,這真是常人無法比肩的賢德。”歌功頌德容易,破解難題卻需要真本事。二人苦思良久,出主意說:“皇子固辭確實不該,可責罰皇子身邊的人,然后派人給皇子宣講為人臣為人子的職責,皇子一定聽命入宮。”仁宗知道這兩人書生意氣,明禮講理可以,實際辦事能力還是欠缺,于是咨詢輔臣,韓琦也沒辦法,只是補充建議讓宗族近支出面勸說,效果可能會好些。

沒有良策,只好如此。詔判大宗正事、太祖四世孫趙從古,商王趙元份孫、趙曙堂兄趙宗諤作為特使前去規勸皇子。二人往返數次費了不少口舌,依然勞而無功。

關鍵時刻,趙曙府中負責起草章表文檄的記室周孟陽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趙曙無論辭泰州防御使還是不受皇子,奏章都出自周孟陽。開始時,趙曙許諾每寫一道奏章,付周孟陽十兩黃金的酬勞。泰州防御使的辭章有十八道,周孟陽僅此就得錢一百八十兩黃金,折合成銅錢一千多貫。周孟陽雖樂于囊中豐滿,但還沒有失去理智,預感到這樣玩下去終究會引火上身,于是問趙曙:“主上(指皇帝)認太尉(指趙曙)為皇子,這是天大的好事,太尉卻裝病不受命,道理何在?”趙曙認真地回答:“非敢邀福,以避禍耳。”周孟陽啼笑皆非:“天下人都知道太尉事兩宮如父母,主上為千秋萬代的大計考慮,立太尉為皇子。如果您真的固辭不受,一旦主上把太尉還原為普通宗室,您相信不是招致禍端?”趙曙正躺在床上裝病,聽到這話翻身跳了起來:“我怎么沒有考慮到這一層?”

八月二十七日,在立皇子詔書宣諭二十二天后,趙曙終于攜家帶眷跟隨趙宗諤入宮。整個嘉祐年間最傷人腦筋的事情終于塵埃落定。

趙禎明顯意識到自己已經去日無多,開始有條不紊地打理后事。九月詔命趙曙為齊州防御使、封鉅鹿郡公,大赦天下;接著加贈故去的寵妃董氏為淑妃;十一月晉封和離的長女沂國公主為岐國公主,恢復李瑋駙馬都尉身份,意味著促使二人復合。

年底,召集輔臣、近侍、三司、臺諫、皇子、宗室、駙馬、主兵官一起到龍圖閣和天章閣,欣賞先祖先帝的御書。宋代雖以武立國,但重視文教,太宗以下無不擅書。當今圣上“萬機之暇,無所玩好,惟親翰墨,而飛白尤為神妙”。[14]于是趙禎又乘興御寶文閣,寫了幾張飛白書,分賜予在場的群臣,算是對自己藝術愛好做一個最終的交代。

這一天,賜宴群玉殿,趙禎興致高漲:“天下久無事,今日同舉杯,大家不要拘束,一醉方休!”酒酣之時,他還把韓琦和李璋[15]叫到身邊,小杯換大盞,各自敬他們一盞。韓琦是嘉祐年間最重要的宰臣,在確立皇嗣的事情上又立下首功,所以才有這一特殊禮遇。韓琦心中得意:“嘉祐之年,君恭臣賢,必為后世稱頌。”李璋是仁宗舅父李永和長子,駙馬都尉李瑋長兄,其時為殿前都指揮使,掌禁中侍衛。仁宗敬李璋酒用意也很明顯,皇位更替時確保不出亂子。

做完了這一切之后,嘉祐八年(1063)二月開始,趙禎臥床不起。三月二十九日初更時分,趙禎感到胸悶氣短,勉強爬起來尋藥,驚動內侍,遂召喚皇后、御醫。曹皇后趕到,趙禎已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臉上是扭曲的痛苦。三更時分,趙禎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帝暴崩于福寧殿”[16]。

這一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歷法上所謂的“晦日”,徹夜看不到月亮,不祥。

趙禎享年五十四歲,在位四十二年。元人編纂的《宋史》評價他:“在位四十二年之間,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嘗無弊幸,而不足以累治世之體;朝未嘗無小人,而不足以勝善類之氣。君臣上下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對行政官僚的考績好像不太用心,但沒有出現辦事兇殘狠毒的官吏;對刑獄處罰的監管似乎放縱松懈,但斷案判決大多是公平適當的人士。國家不是沒有弊端,但不足以危害到和平昌盛社會的格局;朝中不是沒有小人,但不足以壓制善良正直的風氣。君臣上下團結一心,忠貞坦誠治理政務,培育了大宋三百年基業。

在討論趙禎的廟號時,大臣們想出一個古代君王從沒有用過的字:“仁”。《大學》上說:“為人君,止于仁。”意思是君主的最高境界是“仁”。在儒家的語境中,仁有不同的詮釋。孔子認為遵守禮儀的行為就是仁,《論語》說“克己復禮為仁”就是這個意思;孟子語境中的仁是善良,君王只有善良,才能成為圣君,所以《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也。”這兩種“仁”,趙禎無疑都做到了,而且在古代帝王中做得很好,所以“帝誠無愧焉”[17]。

仁宗去世引起舉國悲痛,百姓如喪考妣。宋代邵伯溫筆記《邵氏聞見錄》記載,汴京、洛陽的商戶自覺閉門罷市,停止商業和娛樂活動;大街小巷可以聽到痛哭悲啼之聲,天空中彌漫著焚燒紙錢的煙霧,云霞失色,日月無光。

另一本《邵氏聞見后錄》記載:即便到了遼國境內,憑吊懷念宋仁宗的百姓也不可勝數,百姓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邊哭泣邊訴說著宋仁宗的德政。遼道宗耶律洪基握著報喪的宋使的手哀慟地說:“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并且允諾:“我要給他建一個衣冠冢,寄托哀思。”關于遼國君民哀悼的所謂“聞見”真假難辨,畢竟契丹人這樣如喪考妣似乎沒有太多理由。《邵氏聞見后錄》作者邵博是宋徽宗年間人物,極有可能利用春秋筆法表達對宋神宗時代與鄰國兵戎相見的不滿。邵博是道學家邵雍的孫子,《邵氏聞見錄》作者邵伯溫的次子。邵雍是司馬光的好友,反對王安石變法,積極支持元祐政治[18]。

無論怎樣說,國內外百姓皆懷念仁宗,也許他們意識到,一個時代可能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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