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姐姐
- 世界墳墓中的安娜·尹
- (波)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 3971字
- 2021-09-30 09:06:15
姐妹倆慢慢靠近,端詳著彼此的臉龐,互相在臉頰上吻了幾下。她們一言不發——似乎看透了對方內心的想法。妹妹的嘴唇干燥、溫暖,而姐姐的嘴唇冰冷、潮濕,仿佛長滿青苔的石板。可想而知,她們其實是同一塊硬幣的兩面而已——字和鷹[2]。更明亮的一面是鷹,而我的主人則是字——另一面。我的女主人熱情好客,她摘下眼鏡,直瞅著妹妹的眼睛。每個從地上來的人,都會因為主人的目光而瞬間石化。但現在什么事也沒發生,這太不合常理了,她的目光在妹妹身上完全失效。仔細想想,她們倆曾長達九個月眼都不眨一下地看著對方,那現在同樣的目光還能對她產生什么影響呢?在場的法官們大為震驚,倒吸一口涼氣。她沒有騙我們,她確實是主人的妹妹,從地上來的妹妹。
我的主人特意為自己找了些特殊的伴侶,它們是貓、狗、豬、微型奶牛(基因工程讓它們變得更加輕便和實用)、狐貍、鵝、母雞等等。其中一些動物的脊背上長著結實的提手,而另一些動物呢,主人三兩下功夫就能將它們塞入行李箱。比如,小雞全身只有腿,沒有別的部位。而我呢,只是這個龐大宮殿里的小管家,我的疲憊早已超出生命可承受的范圍。
它們才是我們這個機構的宣誓法官,它們才擁有權力在評議后宣布判決。而我的工作呢,則類似于看守,負責開門、關門,把犯人押送至法庭。“法官大人!”我在心里說道。但它們有點似懂非懂,黑暗與寒冷使它們愚鈍。它們老是重復著同一句話。從來不會有人被無罪釋放。它們的爪子因長期浸泡在水里,長出了厚厚的肉膜,泡在水里的毛發、羽毛逐漸鱗片化,鳥類的腿看著越來越像魚鰭,而不像爪子。綿羊長出了鰓,甚至可以在水底牧場放牧。
這位地上來的客人,如同蘆葦一樣干燥,這讓這些敏感的法官感到惶恐不安。主人的法律顧問們面面相覷,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安娜·尹。它們是一群長著滾圓大眼睛的狗,為稀有品種,僅在地下有分布。一旦被創造出來,就永生不滅,因此,它們不需要繁殖后代。這些冥夜犬從不汪汪叫,也不嗷嗚叫,從不晃尾巴。它們的眼睛有杯托那么大,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眼前的這個女子一絲不掛,盡管寒風刺骨,她的皮膚仍潔白無瑕,令人難免心生嫉妒。此時此刻,這些法官最迫切想知道的是,為什么這個女人要跑到下面來?為什么這朵雪白的小蘑菇要離開城市?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難道她不清楚她將面臨的刑罰嗎?這傻瓜難道不知道,如果來了,就回不去了,如果死了,就再也活不過來了?可惜,法官們并沒說話。我知道,姐妹倆如出一轍的樣貌,使它們坐立不安,但我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我是奈迪,我是守門人,我是每一位講故事的人,我敢發誓,她們倆完全可以充當對方的試衣鏡,但有一個前提,得先委屈一下膚色較淺的妹妹,在她臉上撒塵土,往她身上抹泥巴,再抹黑她的嘴唇和手指……
這時,出現了一條雙腿直立行走的狗,它身上裹著一件服務員穿的制服,但沒有紐扣,因為有兩列乳頭把它固定住。狗為法官們端上下午茶,這是一種用地下河水泡的渾濁液體,還在不斷地翻滾、沸騰,然而法官們已經焦渴難忍。當然,解饞的沙子也是必不可少的,還有用黏土制作的小餅干,上面撒了一層精致的灰塵。
這是一場非公開審判,像我這樣的無關人等需要回避,審判不是車夫和抄書人該插足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唯有猜測他們在說些什么,現在該輪到誰上庭了。其實,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觀。我安靜地坐在角落,拿起我毛衣的一角織了起來。我的毛衣功勞太大了,正是有了它,我才不用時刻擔心自己哪根骨頭又要掉了。我偶爾也會抬頭看一下那些左顧右盼的法官,顯然,這又是一場精彩紛呈的比賽,雙方比分僵持不下。
安娜·尹端起沉重的茶杯,舉到嘴邊,假裝品嘗著杯中的液體,她還假裝在咀嚼黏土餅干。啊,這個夜晚太美妙了。我的主人,我的黑夜主人,為妹妹展示自己擁有的全部財富與寶藏——這些歷經多個世紀才修建而成的中殿和回廊,要歸功于世上最出類拔萃的建筑師們——地下水和地殼運動。看,這些濕漉漉但依舊富麗堂皇的神壇、祭臺,其實是凝聚后的花崗巖,奇形怪狀,沒有臉孔,沒有名字;無論是凡人、動物,還是神靈,都能在這里找到歸屬。地層滲水以裸露的石壁為畫紙,創作出了一幅幅美輪美奐的水彩畫,而褐色和灰色則是這些畫永恒的主色調;當然還有拔地而起的鹽石筍雕塑。一個個大廳井然有序,在每個大廳的天花板上,都有一些正在作畫的已死之人,他們揮動著笨拙的雙手,聊以自慰地畫著璀璨的星空圖,但是畫星星的黃顏料很快就會剝落,抖落到水里。在這里,居民們百無聊賴,步履慵懶地走走歇歇,他們最愛的娛樂方式便是踏著自己的腳印,原地繞圈,在夜幕降臨前,他們會驀然不動,這便是他們的極樂世界。在我們這兒,每個人都可以享受慢節奏生活。
我的主人,我的領主,她真美。火辣刺眼的陽光更適合鄙陋之徒,而柔情蜜意的黑夜則與我、與我們更搭。這種安靜平和的默默延續,更適合我們。生命拋棄了她,她也拋棄了生命。
我們肩負著重擔,我們看守著這個誕生自太初的世界。追逐打斗,成家立業,播種耕田,建城立邦,挖掘運河——這種地上的生活,并非我們想要的。我想把這番話告訴她,告訴尹·安娜、安娜·尹。任何還有點理智的人都會問:“這是為了什么?既然一切都終將消逝,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在世界之初,我們一無所有,因此,在世界末日之時,我們也將無所可失。所以說,親愛的城市哲人們,一無所有勝于患得患失。不會有童年陰影,也不會有愛情,更不會有失望。不會有股市虧損,也不會有病痛折磨,更不會有骨科醫生這一行當。不會有告喪電報,也不會有噩夢,更不會有負罪感。不再需要用絲帶包裹著一封封來信,也不再需要揮舞著手帕告別。
我們這兒應有盡有,別無他求,有些東西甚至還會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如水、時間、黏土、灰塵、黑暗、銹。而且,地底的一切都會莫名其妙地裹上一層霉菌,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散發出奇特的氣味。四周寂然無聲,我身體的痛苦慢慢退卻。我的主人,另一個世界的主人,也變得從容不迫。她的痛苦也在退去。
“奈迪——你瞧瞧這些蠼螋!”她把我喊了過來。我們倆拿起一根干枯的小枝條,逗著這些可愛的小生物,讓它們加入游戲中吧!爾后,我的主人會用手把它們從這世上抹去。
我們每天工作繁重,尤其是當地上有事發生時——某個人襲擊了另一個人,或是某個人冒犯了另一個人,這個時候,人們通常就會來我們這兒辦理入住。他們在得知真相后,都會不約而同地露出詫異的表情。“怎么會這樣?”寥寥數字,便是他們全部的論據。有時,世界可以一片混亂,但是我們必須嚴格遵從一條規則——沒有人能從這里回去。這是唯一的秩序,不歸路,古老的幾何學。
我知道,為什么她要吩咐人脫光妹妹的衣服,因為——我邊織毛衣,邊思考——她們倆的外貌確實如出一轍,要說不同嘛,我主人的身體也許有點受潮,有點發霉,但發黑的嘴唇和手指也獨具美感呀。“你們來看看——”這時,我的主人說,“你們來看看,就是她偷走了我們的世界。”
那究竟為什么主人要呼喚妹妹呢?那是痛苦的吶喊嗎?還是沖動?也許她只想讓妹妹看看她的丈夫?她最近的一位丈夫,人還挺好的,即使他已被封存在有機玻璃里,看起來依然那么帥氣,而且這枚人形昆蟲琥珀能留存幾千年呢。
她們有好好打招呼嗎?她們有好好道別嗎?她們倆站在那兒,緊緊相擁,雙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親昵地踮起腳尖,左右搖晃。這種親密是否僅停留在表面,實則深藏惡意?她們是在跳舞嗎?法官席已按捺不住陣陣涌動,眼前的這一幕意味著什么?這位被告來者何人,竟然與最高審判者如此親密?這位從地上來的裸體女子想借機脫身。但她才是被審判的對象呀。當她成功脫身時,就想爬到桌子上,搶占姐姐的位置。也許她以為憑借這種小伎倆,就能掩人耳目,讓人誤以為她才是主人?她以為這樣就能蒙混過關?當每一個普通人、每一個辦理入住的房客都不約而同地說“怎么會這樣?”的時候,他們就能挽回一點顏面。這場面,真讓人不忍直視。
法庭守衛反應神速,二話不說,就把女子壓倒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鉗制住她的手腳,使她無法動彈。
“罪名成立。”我的主人,我那悲傷的領主,鄭重地宣布道。同時,她一臉嫌棄地擦掉妹妹觸摸她的肩膀時留下的痕跡。
早知道她會做出這樣的判決,就不必把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前奏上了。
姐姐在鳥骨鍵盤上敲出對妹妹的刑罰。我的主人,我的領主,只用六只手指,就能快速、嫻熟地打字。法官們要求一切皆以白紙黑字作為憑證。宣判本身毫無新意可言:你在地上所擁有的一切,所獲得的一切,曾化作的一切,每一個晝夜,每一分,每一秒——都與你相悖。此即為所犯罪行的證據。任何一位法律專家都無法推翻。結束了,審判結束了,現在可以給法庭通通風了。法官哀鳴似的大聲宣讀著判決,與此同時,我很遺憾地聽見,女子還是說出了那句人人都說的話:“怎么會這樣?”這場面,真讓人不忍直視。
法官的每一聲哀鳴,都摧毀女子身體的一部分。她快要崩潰時,還想要上訴、抗議、推翻判決、向更高一級法庭提起訴訟,可惜世上并沒有這樣的法庭。或許至少以疾病為由,申請延期審判。她還想,能否傳召證人上庭,證明她曾立下的汗馬功勞,或求助身居要職的朋友。她還在努力尋找可遵循的先例,以及審判過程可能出現的漏洞。最后,她迫不得已,才用了恐嚇這一招。但是,最先遭殃的,往往是舌頭,所以女子只能瞪著眼珠子,但沒過多久,就連眼珠子也像屏幕一樣熄滅了。再之后,雙臂也會漸漸麻痹,失去知覺,待心肝都停止運作后,雙腿也會死去。這時,身體死亡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安娜·尹、尹·安娜,因失去支撐,摔倒在姐姐的腳邊。如今,她誰也不是,僅是一個無生命的人體模型。
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她也許會重新把眼鏡給戴上吧。就算在暮色中,她也會感到刺眼,她需要絕對的黑暗。她吩咐人把妹妹煞白的尸體用鉤子掛起來,烏黑鏡片后的眼睛凝視著這具尸體。不久后,安娜·尹就會像兔子胴體一樣,漸漸失去纖維感,化作粉末,像肉糜一樣慢慢腐敗。
即刻起,世界墳墓里的時間便停止流動了,雖然在咱們這兒,時間本來就沒有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