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閣城溝口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官路。在整個關中道,也只有這條南北大路連通著龍門和夏陽兩個古渡。早先,這條道原本只是一條馱道。到了清朝中葉,同州沙苑子一帶的大戶為了把當地的花生、黃花、瓜子、大棗、甘草等山貨運出產地,出資打通了東南兩條能走木輪大車的商路。后來,他們的生意越滾越大,轉而做開了鹽業、布匹和馬匹茶葉的大買賣。孝義和趙渡的“吝、趙”兩戶財東,居然敢于替朝廷包攬云貴兩省的鹽務,可見其實力之雄厚。東去潼關和西往長安的兩路生意,大都為這兩個大戶所統制。
那個時候,在渭河兩岸還居住著為數不少的回民。這些從唐朝就在當地居住下來的波斯后裔,一直有著經商這個習慣。不過,回商的勢力一直很弱小。被漢族官商擠兌得沒有一點出路,就設法拓展北路。從朝邑到夏陽古渡,二百多里“官道”,他們前后開鑿十三年時間。進入洽川這片號稱“三溝六塬”的地界,大多數路面都得依山開鑿。僅憑幾戶回商的財力,能修成今天這個樣子已經很不容易了。整個坡道也僅僅只能走一輛四尺軸距的木輪車,政府為這條官路還專門設有路捐,定期征用民夫修補,路面卻沒有從根本上得到改觀。
曲曲幽幽的坡道,順著金水河谷的溝壑七扭八拐一直通到溝底。三里半的單面坡路,幾乎沒有一處歇腳的地方。有幾處險要地方,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那些經見過不少大世面的高騾子大馬,每到這里時,即使卸了套也常常會嚇得四蹄發抖。只要走過“橋頭河”溝坡這條道,那些走南闖北的老車戶都會感到某種人生的得意和輝煌。設在半閣城坡頭這個歇馬糧店,也因之揚名百里。
半閣城的大車店,在關中道名氣挺大,其實只不過是靠著溝口土崖的自然地勢,一溜彎兒鑿成的十幾孔大土窯。這些土窯外表雖然看似簡陋,但窯內卻回得開三掛馬車。這里的土層好,開鑿的窯洞只要有人居住,無論歷經多少歲月都不會坍塌。溝崖上那些被先民遺棄的土城堡,雖然歷經滄桑而長滿椿榆黃蒿,已漸漸淪落成獾狐棲住的樂園,但那一孔孔黑糊糊的窯洞依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似乎還在耐心地守望著那已經逝去的炊煙。
站在大車店的院門外放眼望去,一條蜿蜒的大坡盡收眼底。以往過溝的車戶,都會在大車店卸下貨物等待換車。各路商家的木輪快車雖然行走在平路上既輕又快,但到了這里卻根本無法下溝,只有倒換上當地的粗笨鐵車,套上莊戶人家養的大犍牛,給大車夾上大刮木,才能放坡。如遇雨雪,鐵車的兩只輪輻都得加上鏈鎖,溜著行走。也只有那些膘肥體壯的大犍牛才扛得住那千鈞車轅,再高大的駕轅的騾子也根本吃不住車的分量。下到坡底的福音橋頭,貨物又得倒裝回輕便的木輪大車上,然后再掛上幾頭跟坡的大牛繼續去爬東坡。時間久了,金水河谷兩岸就有了“放坡”和“掛坡”這樣的職業。不管農忙農閑,半閣城的大車店里都拴著十幾頭膘肥體壯的胭脂紅大犍牛。
正值盛年的謝佑普在店里當掌柜的那幾年,家里也養著一頭大犍牛。他家那光景,充其量算是個小日子。除過祖上留下的六畝薄地,還耕種著祠堂里的二十四畝半地。為了備足隔年兩料的莊稼糞土,無論冬夏,農人都得起大早去坡上拾一籠牲口糞。謝佑普趁著照看車店這個近水樓臺,拾糞的營生也久成習慣。
有一天,大雪剛過,溝里白茫茫的一片,呼呼的西北風順著溝壑刮起的雪粒子漫天飄蕩,崖上的石頭也凍得咔咔直響。他披起羊皮襖戴好狐皮護耳,依舊準備出門拾糞,但剛出窯門,便被厲風嗆得渾身一激靈。看著坡道上的積雪上沒落下一個腳印,那陣子他倒是起了不想下坡去的念頭。可站在那兒想了想,突然記起先天后晌回程時,自己特意用腳攏成幾個小堆的驢糞距離坡頭并不遠,于是,覺得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慢慢挪下去把那幾攤糞拾回來,大小也是個收獲。可是,走到半坡上記憶中的那個地方,卻咋也找不到那幾堆驢糞。在長稔塬,陳在路上的一小堆牛屎,只要是被人用腳移動到路邊,那便是有主的東西,人一般都不會輕易去揀。他一個人站在半坡里思量了好一陣子,就在他多少有點沮喪而準備空手返回的時候,不遠處被風吹走了積雪的坡道上居然還有幾個零散的驢糞蛋子像金元寶一般發著亮光。他立即就釋然了。這絕對是夜里下著大雪,走夜路的人不小心踢散了他的糞堆。就在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在結著冰溜子的路面上挪著腳步,一邊還不時停下來用心搜尋路邊有無其他零散的驢糞蛋子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不遠的坡道上似乎丟棄著一件車戶遺下的老羊皮大衣。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著,近了,終于發覺那東西好像不是一件衣服。再近點,天哪,他看得真真切切的,地上原來躺臥著的是一個人!
人命關天的事情,他還是決定再走近一點去看個仔細。待挪到近前,他便慢慢地圪蹴下身子,把躺著的人再一次仔細地打量了一番。
從面相上看,這人二十郎當的年紀。摸摸鼻頭,似乎還有些氣息。他趕忙撂掉糞籠,跌跌撞撞地爬回坡頭,招呼來一群睡懶覺的車戶,七手八腳把人先抬到了店里,親自替小伙子脫掉衣服,讓光著身子焙在熱炕上,隨后再捂了兩床厚被子,又生生地灌了大半碗滾燙的姜酒,折騰了大半天,人這才慢慢地緩過那一口涼氣……
隔了大半晌,待吃過大車店兩老碗蕎麥踅面后,小伙子這才呻呻吟吟說他左腿疼得厲害。給牲口接過骨的謝佑普,馬上給他查傷捏腿,經過一番折騰,他發現小伙子那腿確實是摔骨折了。
然而,也就在他揭開被子的那一瞬間,又陡然多了幾分疑惑。他發現,躺在炕頭的小伙子的左小腿肚上,有一處顯然是中槍后留下的貫通疤痕。他盡管裝做毫不在意,依然十分仔細地看了看小伙子的周身。接著,在對方前胸肩胛處,又發現一個同樣的疤痕……他把這些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卻裝做什么也沒有察覺地胡亂打聽著小伙子的身世。此時,心里已經十分明白,自己救下的這個年輕人絕對不是個善茬兒。
然而,在請接骨匠夾過板子、接下來又聽了小伙子那十分可憐的身世后,他心里一下子又改變了主意。
小伙子說,他叫羅志。湖北人氏,他們老家那兒離陜西這邊一個叫做鎮坪的地方很近,翻過幾架山就能到這邊來趕集。在他很小的時候,家中二老相繼因病過世,剛剛四歲的他只能被大哥大嫂供養。大哥是個石匠,心地頗善,把這個小兄弟像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長兄常年都得去大山深處的石料場給大戶人家鑿石活,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大嫂趁著男人不在,常常是自家的孩子吃干飯,讓不懂事的小叔子站在一旁餓肚子。在小羅志六歲那年春上,大哥出門后不久被石頭砸傷抬回家來,躺了整整一年后不治而亡。可是,大哥尸骨未寒,大嫂就改嫁了。為了賣掉家里僅有的那幾間石板房做陪嫁,那個女人居然著人把小叔子賣給鄰縣一戶沒兒沒女的殷實人家做了養子。
從此,小羅志那苦難的童年就開始了。
開始,那戶沒兒沒女的人家對家里新添的這個小“討債鬼”倒還說得過去。小羅志平時穿著少爺的小袍褂,在村莊一般大的小伙伴中顯得十分優越。到了七歲,那家人便讓小少爺提著書箱去念書。后來,養父母卻漸漸發現這個花錢買來的“兒子”有個討厭的毛病,整天不說一句話,也從來不出去和鄰居的小孩子們一起玩耍。平時吃飯時狼吞虎咽,吃完后一個人躲在自己的小屋子瞪著一對兒大眼睛,目不轉睛地朝著窗外那條通往來時的小路傻看……于是,那家人就起了壞心。與其辛辛苦苦養大一個傻瓜,還不如早早甩掉這個累贅更省心。
其實,那時候小羅志已開始懂事,只是他從小受到惡嫂虐待,加上又像小貓小狗一樣被人買賣,便形成了不信任大人的孤僻性格。他那個即使挨打也不掉一滴淚星的倔強性格幾乎使老兩口無法容忍,恨不能把這個小孽障一腳踢出家門。就這樣,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被停止了學業,被安排著獨自一人趕著三頭黃牛去放山。白天,沒有人和他說話;到了夜晚,一個孩子只能獨自在窩棚里睡覺。每隔幾天,那家人才捎帶一竹筒苞谷飯上來。吃野果、喝生水,小肚子疼得爬都爬不起來的時候,他只能拉著老牛的尾巴一步半步地跟著它們走路。在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里,有幾次他被野狼逼得蹲在黃牛的肚皮底下,一直被自己放養的老牛當做小牛一樣保護著活了下來。
在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當他放養的那頭最小的牛讓幾只豺子圍著咬死之后,他害怕再次遭受大人們的毒打,便決定逃離。天亮后,當看見一隊馱子在山路上走過時,他干脆撂掉放牛鞭跟著他們逃出了那片大山。在挨門乞討的路上,他遇著一個好心的篾匠。十三歲上,他開始跟著師傅四海為家。萬沒想到,師徒二人在河南南陽討生活的路上,師傅被隊伍拉了壯丁,給他只留下了那一把篾刀和一個小竹箱。這些年里,他一直在呋施城里一個竹器行里當伙計。那邊鬧紅鬧得相當厲害,官府為了搞封鎖,別說是布匹、糧食運不過去,就是一根竹竿也不讓過河,城里的竹器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朋友介紹說漢中的竹器活路好找,他一路打聽過來。那天行走到縣西河西坡時,人實在是饑餓難忍。看見路旁溝岔里有幾棵長在崖頭的干木瓜,他就想摘來嗑瓜仁兒充充饑。沒想到,還沒攀到崖前,就一頭栽了下來……
聽了這一切,謝佑普事后專門到那個溝岔處找到這個年輕篾匠丟失的工具箱。隨后,通過側面打聽,也弄清楚了他身上留下的“槍傷”,原來是嶺南人小時候常染的毒癰結痂后留下的疤痕。他便放下心準備讓小伙養好傷腿后再做計議。
那年,他家的二女子月娥剛滿十六歲。雖然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在借住她家的這個“羅志”面前,卻有點百無禁忌,整天跟在小伙的屁股后邊一聲聲喊著“騾子哥”,鬧得全村人都以為這個湖北佬的名字叫“騾子”。他看在眼里,雖多少有點不悅,卻也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在小伙子走路還要扶拐棍的時候,居然自主地操起大掃把呼啦呼啦幫著掌柜的打掃起了店院;剛剛能丟下拐棍,因怕老爺子說叨,他干脆半夜里偷偷起身,干起那些推土墊圈的重活路來。盡管謝佑普拉長臉說過小伙子幾次,但小伙雖然嘴上答應著,轉身卻又干他的活去了。這一切,都讓月娥姑娘看在了眼里。
不多久的日子,一家人吃飯,謝佑普試探地對小伙子說:“咱家只有那點薄地,眼下還沒有雇一個伙計的打算。”說話時,他那陣也根本沒有看女兒月娥丟過來的那個不滿的眼神。當他拿出兩塊銀圓讓他做盤纏,并明白無誤地表示出這里無法再收留他時,女兒當時不但無端地摔了水瓢不說,晌午飯也不做了。當爹的多問了她一句,她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干脆哭鬧起來。女兒多年來從未在他面前提到過自己早死的親娘,那天卻抱著娘的神主哭得天昏地暗……
當然,他這當爹的也不是那糊涂人,可這件事情還真的讓他進退兩難起來。終于在一天,月娥明確地向父親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她說,“騾子”就是年齡上比自己大點,可她在平日的無拘無束中隱約感覺到,“騾子”也喜歡她這個小妹子。最后,姑娘也不嫌害羞地對父親說,她愿意讓這個大哥哥永遠住在這個家里……爹要真的趕他走,她就跟著她的“騾子哥”一起闖江湖去。當爹的聽了女兒這番昏話,盡管心中憋了一肚子氣,卻也沒敢發作。
眼見這件事情無法遮掩下去,佑普便把自己家里這個大麻煩給上級如實地說了,很快就得到回話。讓他把一些話給女兒安頓清楚,只要她能將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做到守口如瓶,大車店多一個人手倒也是個好事。就這樣,謝佑普提著酒壺,請回家省親的謝元良主事,在他三十九歲生日那天,張燈結彩地為二女兒操辦了丈夫入贅這個終身大事。同時也就有了“謝羅志”這個小他十四歲的上門女婿。
然而,時隔半年之后,在一次讓他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卻讓他陡然對自己的女婿又一次起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