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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迫情出手

  • 半閣城(全集)
  • 關中牛
  • 10067字
  • 2021-10-09 18:35:19

車馬店是謝氏祠堂的官產,誰來掌管這個差事,歷來都是祠堂名下那些紳五紳六們明爭暗搶的事情。那陣子,謝信仁在村上主著事,有意給自己安插個得力的人手。他多次在族內通融,最終把謝佑普這尊大鬧過洽川縣衙的“馬六神”請回了村。其實,地下黨組織“澄黃支部”也暗暗盯上了這個車馬店。不但謝佑普買了一頭大牛、拴了一掛鐵車,還給謝信仁送去過半斤生土……

半閣城地處關中和陜北兩地兵匪“拉鋸”的特殊地界,為綏靖地方,縣城一直駐扎有一整團的中央軍。兵餉糧秣,全靠一個騾馬車隊去朝邑灘的豐圖義倉運輸。大車店的大宗生意,就是服侍這支騾馬車隊。官軍那幾十掛膠皮大車,一溜兒高騾子大馬,每掛車上的牲口都是按毛色搭配的。白色的掛著白纓子,紅色的掛著紅纓子,就連趕車長鞭也是和車馬一色的。在很少走膠輪大車的渭北官道上,那一輛輛拉起大閘就“嗚哇”吼叫的車隊,讓沿路的大小農戶臉上每每都掛滿了羨慕和憧憬。

卻說,掌管這個車隊的是一個名叫劉玉清的國民黨上尉副官,在這條道上,他跟大小店家已經混得爛熟。這個人表面上是一個吃糧的書生,其實是謝佑普的秘密“上線”。

這天,天剛大亮,國軍回程的騾馬車隊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大車店。劉副官一進門,便熟門熟路地大聲嚷嚷:“謝掌柜,半個小時開飯,準備四十頭大牛掛坡!”

隊伍上的膠皮大車過溝不需要卸貨倒車,只需換上轅牛蹲坡。到了坡底,再換回高腳扯套;上東坡時,每輛車再掛上四頭大牛拉坡就行了。謝佑普也不客套,不待他的話落音,馬上對窯內的月娥和院里的騾子大聲招呼:“按二十四口預掇飯菜;坡牛二十頭,掛坡四十頭……”

月娥馬上隔著窯門的窗戶火急火燎地應道:“呃,知道了。”便急著安排店里打雜的酒嬸快拉火,安排人手舀鍋里的米湯。這時候,吾家營村上的蒸饃廚子喬丙丁氣喘吁吁地挑著兩蓋籠麥面饃饃一瘸一瘸進了店院。

騾子聽到老爺子的安排后,馬上回頭招呼起那些各村來的車戶給牛開飲特制的料茶。他們這種用茯磚熬制的“牛茶”里,不但放了升半碾碎的豌豆合子,還化了些許生煙土和鹽面。車戶們一直相信,人畜一理,既然人抽過大煙能長精神勁兒,讓牛喝點,在緊要關頭也絕對能發出超常的蠻力。

那個劉副官一看一切如常,大模大樣地來到謝佑普身邊假裝借火點煙,卻趁機小聲給他交代——“瞧好了,小箱‘花生豆兒’,扁箱‘香瓜’,倒數第三車是‘旱煙鍋子’;呶,硬貨在‘煙鍋’箱子下邊……”說完,又不無擔心地用暗語問他:“‘舅家’今日來了幾桌?”

謝佑普一邊大笑著回答著一些看似客套的話,得空又壓低聲音告訴他說:“放心,‘二拇指’親自來,老孟咀取貨……”

聽到這里,劉玉清故意提高嗓門,大聲嚷嚷道:“謝掌柜,前日過去時,你老小子放口說回來保準請弟兄們吃頓手撕驢肉,別不是啥都沒準備吧?”

謝佑普也立即大聲笑著說:“看看,你劉副官的吩咐咋敢忘了。”說完,大聲招呼著騾子:“把那兩塊子撕好的驢腿給劉長官包好放到前車上,再搬上一壇‘苞谷燒’。現在就放上,甭一會兒日急慌忙又忘毬子了!”

月娥一邊在窯里和酒嬸準備飯菜,隔窗戶看見那些當兵的給牲口飲完水后,已經給騾馬往脖子上掛那些盛著硬料的帆布口袋,她便放慢了手里的活兒。聽見爹在那兒招呼騾子,月娥突然靠近窗子向外四下里亂瞅了一陣,并沒瞅見自己男人的身影。她剛想出去瞧瞧,卻和急著進門的騾子撞了個滿懷。

趁著左右無人,她一把扯住騾子的胳膊小聲說:“今日過溝是……軍火!”

騾子奇怪地盯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頂了她一句說:“我知道。”

月娥也不計較他的口氣,又小聲安頓了一句:“過老孟咀坡陡處,你要多點心眼……要是驚坡了,你就放牛走,別死心眼子!”

按照車戶們的規矩,在店院里誰也不能提說“驚坡”之類的不吉利話,騾子雖然不知道月娥那一番話的用意,卻分明感覺到女人這話里似乎有話。他也不去回答,假裝毫不在意地走到隊伍上的膠輪車前,裝做無意地十分仔細地查看了一陣兒,心里卻一直充滿狐疑。在那些士兵開始拎著搪瓷碗列隊打飯的當口,他雖然在那里看似招呼著伙計套車,腦子里卻一直回味著月娥剛才反復交代過的話。

騾子入贅到這個家還不到一年時間,卻已經察覺到村莊里一直有個秘密的“道門”在活動。他猜想,老掌柜平日行事詭秘,肯定和這一桿子人有些瓜葛。特別是村上這個“三十六弟兄會”,明著是一個白事會,暗地里卻操縱著三縣的糧食集市。平時,他也曾暗中注意過常住店的人等,不過是些大煙販子、賭博轱轆……至少,還沒有吃官飯的人物。只是這個劉玉清,確實不是個省油的燈。聽了月娥的叮囑,他不免暗暗地替自己的老丈人多了個心眼。

橋頭河的西大坡有三險:“老虎口,把車翻;十八坎上揀鼻圈;一頭栽下麥澇凸,做鬼也得走三年!”

這段流傳在車戶中的歌謠,并沒有一點危言聳聽的夸張。多少年來,為了吃車戶這口飯,死傷在這條路上的人畜確實不少。走坡,歷來是車戶們膽戰心驚的噩夢。載著貨物的大鐵車,盡管在坡頭已被車戶們反復掂過車轅的輕重了,但在陡峭的地方,當用鐵鏈鎖住大車的輪輻后,路面稍微有一丁點顛簸,轅牛吃重一頭栽倒后,或者牲口蹲坐不住、受驚發力出現嗆坡時,人畜必定非死即傷。即使是相對安穩的掛坡,到了陡峭處,當一頭大牛發出千鈞之力時,也常常會發生銅錢粗的生皮大繩陡然繃斷,八九百斤重的大犍牛轟然撲倒的意外事故。牛倒車翻后,亦常常會壓住那些在一旁給牛幫力的主人。

眼下,正是寒冬臘月,坡道兩旁的刺溝一片枯黃。陰面的坡道雖經過及時清掃,依然結著雪后遺留下來的冰溜子。為了萬無一失,放坡的車輛只能拉開距離一個一個地走。

下過第一道陡峭的坡,那些駕著轅的大犍牛身上已經冒起了熱騰騰的氣霧。前邊就是老虎口,只有腳下這一小段坡道難得有點平緩。先行下到半坡的謝佑普,緊張地招呼著那些擁擠在此處的車輛頂轅塞車腳子。車戶們一個個早已汗流浹背,卻顧不上撩起衣袖擦一把滿臉的汗,大家不約而同地解下腰間的土布纏帶一邊給牛揩汗,一邊取出褡褳里的粗糧饃饃,半個半個地給牛往嘴里填。還沒有等到人畜的汗水完全溻下來,他們又一起吆喝著上路了。

過了老虎口,緊接著就是十八坎。溝豁逐漸幽深起來,坡勢更加陡峭。隊伍上的膠皮大車過于寬大,行走在這里,一邊得緊擦著紅土崖,另外一邊距離凌空的絕壁也僅有三尺多寬。一小隊負責警戒的士兵騎著騾馬一路緩行著,其中多半兒人卻得牽著卸套后多余的牲口步行。

到了十八坎坡頭,行走在車隊中間的劉副官突然勒住馬頭,環視了一下兩邊的山勢,大聲喝令士兵嚴密警戒,同時招呼謝老板督促他的車戶將車隊相對靠攏一點。

拐下十八坎那段陡坡后,迎面就是一段緩坡。這也是全程中最為平坦的一段長坡。由于膠輪大車的輪子太利,依然需要緊緊拉住車閘。那些用老槐木做成的刮木,摩擦在光滑的車軸轂上,隨著大犍牛逐漸歡快起來的步履,便一齊發出此起彼伏的刺耳聲波。十里溝壑,立時如群狼哀嗥……

騾子套著家里那頭胭脂紅大犍牛被遠遠地甩在車隊后邊。眼見前邊的膠輪車一輛隨著一輛拐下老孟咀,他陡然想起娥子臨行前的囑咐,心里不由得怦然一動。看到自家的車距離前邊的車太近時,他趕緊拉死車閘,待自家的車慢慢停穩后,這才大聲招呼著幾個幫工,叫他們把拖在車后的支木換到車輪前支實,先讓牛歇歇腳再說。他知道,就是等前邊的車全部拐下急彎處,他們再緩慢地前行也不會耽誤多少路程。

在這道坡上,哪兒有一塊小凹,哪兒有一處小凸,走了半年的騾子都十分熟悉。前面這一小段看似十分平坦的小慢坡路,卻被車戶們詡為“鬼吆車”。每次,轅牛行到此處時吃勁后蹲,而車的重心卻奇怪地左右晃蕩;在一定距離內,這種持續著的有規律的擺動,一直存在著。途經這段路時,速度稍微慢一點就可以減弱車體的晃動。如果此時稍有大意、讓牛撒個小歡,肯定得闖禍。車上那兩個幫轅的伙計也是放坡的好手,早就領教過這段路的怪異。一聽他招呼,先不慌不忙地支好車木,然后一屁股蹲下去只顧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卻沒有注意到少東家憂心忡忡的眼神。騾子雖然坐在那兒若無其事地抽著煙,一雙眼睛卻一直注意著騎在馬上的劉副官。

眼見第六輛車已經拐過了彎口,前邊壓車的劉玉清這個時候好像有些神色不定了。他跳下馬背牽著牲口走到謝佑普身邊,伸出自己的食指小聲用暗語問了一句:“喂,伙計,我這個‘二拇指’怕不是扭毬了?”說完后又四下里看了看。

謝佑普卻浪聲說:“不礙事喀。”繼而小聲告訴他,“再放幾個車下去,只要我這里一卸氈帽,他們就會下手……”

他倆還在那兒說著話,從左邊溝坡上突然遠遠地冒出來一個攬羊的老漢,兩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去。

搖曳著幾片紅葉的灌木叢中,有幾只山羊如白毛團般滾下山來。趕羊的老者雖然腰身有點佝僂,走在山道上卻身輕如燕。謝佑普看似無意識地摘下自己頭上的氈帽在那兒扇涼,那攬羊的老者卻會意地一甩羊鞭,信口唱開了長稔塬上的男人都會唱的漫山調調——

白糜子正放花,

二姐娃想婆家;

糊涂的老娘親,

這事兒咋說呀;

強打起腰身兒,

燈下里剪窗花;

鉸對兒鴛鴦鳥,

抓周的小娃娃;

我的媽媽喲……

一剪子剪了奴指甲!

這邊,謝佑普轉過身鎮靜地對后車的騾子大聲喊道:“你也不看看,車上的貨咋樣了?盤著那些大繩干啥哩?車上拉的可都是些響器,如果閃下一個貨箱,一溝人畜一個也跑不脫!”說著,他自己已經走了過來,拉著一個有點松動的繩頭埋怨道:“看看,這繩頭咋這么松!把劃子上好,看啥?還不快解開緊一緊!”

謝佑普這頭話音剛落,對面溝壑的小路上又飄來一個頭戴氈帽的行路漢子。只見那個過山客一邊走路,一邊應對上了攬羊老漢的漫山調調——

窗欞上落雪花,

二姐娃到婆家;

嫁了個南學生,

褲襠兒開岔岔;

夜哭得姐兒煩,

尿水兒端著他;

起閑情將夫小牛兒耍,

連皮兒不過那酸棗大;

我的媽媽喲——

它哪輩子能長呀!

只見謝佑普卸下頭上的氈帽,手搭涼棚把周圍地形齊齊打量了一遍,臉色明顯有些忐忑不安。

這時候,騾子的大車旁,幾個小伙子按照老爺子的吩咐剛剛松開大繩,還沒顧得上再次緊上,老爺子卻走近車邊眼睜睜地盯著騾子看了幾眼似有話說,騾子以為老爺子還有安頓,怔怔地等著吩咐,老爺子卻無事一般轉過身去。他卻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爹”。

謝佑普委實被騾子這一聲“爹”嚇了一跳,卻裝作若無其事地緊盯著他的眼睛問:“鬧啥?”

騾子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劉玉清,小著聲但十分肯定地提醒老掌柜說:“爹,你在前邊多留點神,今天好像要出點事……”

一聽一向木訥的女婿娃說出這句話來,謝佑普心里不免一驚,又死死地盯著。騾子知道自己這句不熱不冷的話犯了老掌柜的規矩,便埋下頭去不再言聲,兩只眼睛卻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也就在爺兒倆說這句話的當口,對面坡上攬羊漢手中的鞭子在空中一甩,騾子身旁的石坎坎下突然跳出三四個蒙面漢子。沒等他做出反應,一把黑糊糊的槍口已經抵到了他的腦門子上!

另外幾個蒙面人,立即跳上前來,手腳麻利地甩開騾子車上那根還沒顧上勒緊的繩頭。隨即,長滿野榆樹的崖頭上又“刷”的一聲拋下幾根大繩,緊接著從天而降般“哧溜溜”又滑下十幾個人來!

站在車前的那幾個人中,有個小頭目模樣的矮壯漢子也不說話,只用槍向同伙指點了六七個箱子,一擺手,又領著兩個人貼著膠輪車幫子向前竄去。

這一切的發生,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與此同時,牽馬的劉玉清剛轉過身來,好像要給近前的謝掌柜安頓什么,猛然發現路上多出了十多個手持短槍的蒙面人,他幾乎沒有思索立即大喊了一聲:“有人劫車!”說罷,拔出腰里的德國匣子對準向前竄著的黑衣人連發兩槍!

為首的矮壯漢子一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向前沖了幾步,便跌下路面,兩腿一蹬,仰面朝天地躺倒在了那里。

先行下坡的國軍士兵聽到半坡處的槍聲,一窩蜂地沖上坡來。他們剛一露頭,埋伏在路上的眾匪,提起手中的家伙一陣猛射,國軍的人眼見著就被撂翻了兩三個。國軍盡管占著前后夾擊的有利位置,卻擔心打爆了自己車上裝載的軍火,只好對著一旁放槍!

劉玉清一手攥著馬韁繩以馬擋身,一手持槍連連射擊,打得幾個匪徒不得近身。可是,他那匹經見慣槍炮聲的軍馬,不知為何受到驚嚇,突然前蹄騰空將他吊起來老高,接著一尥蹶子又拖起主人向坡下沖去……

崖頭上接應的眾匪一看國軍群龍無首,十多支長槍居高臨下開始射擊。車前的匪徒也不再戀戰,只留下兩個人警戒射擊,其余的把槍往腰里一別,有恃無恐地掮起車上的箱子,扒住繩索猴子一般敏捷地上了山崖。

緊接著,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剛才“中槍”倒地的那個矮子匪徒,看見國軍頭目被驚馬拖下了坡頭后,前后那些草包國軍趴在地上連脖子也不敢伸,他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接著,無事一般口含食指打出一聲極為尖利的口哨,前后沖過去的那幾個匪徒立馬就收槍折返回來。此時,騾子覺得抵在腦門上的槍早已松脫。這個時候,他才擔心起老掌柜的性命來。

原來,第一聲槍響的時候,謝佑普早就一頭鉆進路旁的一窩爛草里。他那顧頭不顧腚的狼狽樣子,早被幾個匪徒看在眼里……

那個為首的矮子走過來,從草窩里一把拖起謝佑普,當著幾個驚魂未定的車戶的面還算客氣地說:“謝掌柜,敲鑼賣糖,各干一行,讓您受點委屈吧,本二爺吃的就是這一碗飯喀,對不起了!”他這頭話音未落,手中的槍就響了,只見謝佑普頭上的氈帽風吹一般飄落在地……

這時,其余幾個匪徒早已飛也似的跳上土坎,一只只往崖上吊著拴好的大箱子。

騾子根本沒有想到,這些殺人如麻的匪徒居然會向手無寸鐵的車戶開槍!他先是被驚得一愣神,接著看見老岳丈砰然仆倒在地,幾乎不容多想,就在矮子的槍口上那一綹兒青煙還沒散盡的一剎那,這小子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去大喝一聲——“我操你奶奶!”緊接著,飛起一腳,那個毫無戒備的矮子握槍的右手被他踢了個正著。沒等矮子緩過神兒,剛才還握在矮子手里的那把鋸了準星的“德國大鏡面”已經端在了對方的手里!

矮子畢竟是個慣匪,他分明看見對手一雙端槍的手已經十分熟練地打開了機頭。也就在騾子舉槍扳動扳機的一剎那,只見他就地一滾,便幸運地避過了飛來的兩顆子彈……

這時,坎上的幾條槍幾乎同時擼火還擊,打得騾子腳下的路面“噗噗”地直冒青煙。沒等匪徒第二梭子子彈打來,他閃身跳過一塊石頭,很有章法地隱蔽了起來。矮子一看奪槍無望,在同伙的掩護下抓住大繩一躍,便縱上了土坎。說時遲,那時快,躲在石頭后面的騾子露出腦袋只一晃,手中的槍隨之響了。坎上立即傳來矮子的驚號——“媽的,我見‘喜’了!”

這一切,被倒在路邊卻無大礙的謝佑普看得真真切切。此刻,他也被自己女婿娃那不凡的身手驚得呆住了。待他醒過神來,這一切已經為時已晚。但是他還是十分清楚,如果這個愣頭青手中的槍再響,絕對會鬧出幾條人命。他一邊向騾子跌跌撞撞地撲過去,一邊大聲喊叫——“先人,先人!你個驢生的,快把人家的家伙扔了……”

說也奇怪,坎上那伙人一看老爺子已經把騾子撲到在地,也不再開槍還擊,趁機掮上搶來的東西順著山道竄了。

話說,那些趴在地上的國軍士兵聽見上邊槍聲驟停,趁機嗚哇亂叫地沖上坡來,操起長槍半跪著向坡上的亂草窩子放了一陣快槍。那挺架在大車上的輕機槍這陣子才派上了用場,嘎嘎嘎地怪叫著,打得山坡上那些樹木直掉枯葉。可是,并未驚起一絲動靜。

一眨眼的工夫,那幫山猴子早就掂著搶來的東西沿著山路竄得無影無蹤。

這個時候,讓驚馬拖下坡的劉玉清,卻瘸著腳一拐一拐地跑了回來。只見他一臉灰,身上的軍大衣已被拖得破破爛爛。當他發現地上一個中槍的弟兄還有氣息時,立即火冒三丈地大罵身邊一個小頭目:“李排長,人家早都跑了,還裝模作樣地亂打啥哩!你,趕快安排人把受傷的弟兄抬到前面的車上包扎好送過溝去;警衛排注意警戒,馭手班跟我隨車隊放坡;再鬧出閃失,小心老子的槍不認自己人!”

這時候,一臉土灰的謝佑普卻不識時務地走上前來指著一群驚魂未定的車戶向劉副官央求道:“老總,看來今日這錢……我們是沒法掙了。不是兄弟不幫忙,他們家中都有老小,您就行行好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去吧!他們中間誰要是真的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咋向人家老婆娃娃交代?”

火氣中燒的劉玉清慢慢地舉起手中大張著機頭的匣子槍,幾乎是從牙縫里慢慢地擠出來幾句話:“老東西,你他媽的這個時候想找死嗎?認識老子手中這個吃飯的家什不?再多說一個字,它不答應!”

說完,他又對著那幾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的車戶吼道:“你們老老實實跟著老子干完這樁買賣,錢,一個大子兒也不會少你們的。臨陣脫逃,小心兵爺爺的脾氣!”

謝佑普也不敢再多嘴,只好招呼大伙說:“走吧,聲應下的事情,好賴給老總把這趟活路干完吧。回頭到店里,每頭牛再領三升黑豆……”

露餡

車隊過溝后的當天晚上,佑普從村子里趕回店來,一直窩在草窯里唉聲嘆氣。放坡遇了事,月娥也驚得還沒顧上回家。聽見爹在那邊又咳嗽起來,她趕忙端起茶壺掀開草簾走了進來。

直挺挺地躺在炕頭上的他看也不看女兒一眼,半天才少氣無力地叫了一聲“月娥”。月娥看見爹睜開了眼睛,忙湊了前來小聲應了一聲:“爹。”看見爹似有話說,她撩起門上的草簾子向外看了看,轉過身就坐在了炕棱上。

老爺子慢慢地直起身子,月娥忙替爹掖好被子。他打量著小女兒,想到自己剛才已經安排好的一切,禁不住落下一串兒眼淚來。

接下來,他不慌不忙地把“弟兄會”如何安排了這次接槍,又如何為了瞞住眾人眼目讓順子對他放一槍裝裝樣子的實情對月娥說了一遍。他看到女兒那副并不吃驚的表情,這才憂心忡忡地告訴她:“晌午,是騾子開槍打傷了順子……”

月娥驚駭地瞪大眼睛問:“打傷順子的不是國軍的人?”

他搖了搖頭說:“騾子奪了順子的槍,要不是我這頭死命喊叫著撲在他身上,崖上那一陣亂槍說不定早把他放翻了。這小子,那陣子一直都沒扔手里的家伙啊!”

“騾子?他……會使槍?”

“何止會使喚哩,甩槍勾火,出手傷人;沒有十年工夫,練不出那槍法!”

月娥立時就被驚呆了。她怔怔地呆在那兒大半天沒吭氣,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地說:“他在啥地方學會用槍的呢?”

老爺子陰沉沉地說:“情到急處露真相啊。我估摸,他要不是個綹子,就是有人給我下的捻子!唉,我這個人吶,玩了半輩子鷹,到頭來卻讓雀兒啄了眼。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居然吃到我的頭上來了,還騙了我的女兒!”

少頃,月娥平靜地對爹說了一句話:“你說咋辦吧?既然他到咱家來一開始就沒安下好心,我也舍得起他這個人!”

佑普搖了搖頭,對女兒說:“不,這事用不著我娃操心。不管他是誰安插的捻子,我也得親自安排他‘上路’。不過,這半天來,他倒像是無事一樣,倒叫我覺得奇怪。自古一仆不事二主,他咋能這么沉得住氣呢?”

月娥知道“兄弟會”的規矩,出賣自己弟兄尚且要當眾刀剮;充當坐探,那是要點“天燈”的啊!畢竟她和騾子是新婚夫妻,想到他將要遇到的一切,當著父親的面,一個姑娘家居然忍不住流出了難過的眼淚……

當爹的從炕墻上摸過旱煙鍋子,一邊慢慢地裝煙點火,一邊對女兒交底說:“爹走上這條路,早把自己的生死放在了一邊。你可能不是太清楚,爹參加的是共產黨。你大姐已經為咱們窮人的事情把命貼上了,我身邊就剩下你這個女兒……自打這個災星進了咱家,你們小兩口也還算恩愛,爹何嘗不想一年半載添丁進口,盼望著咱家小院里也一門紅火?”

說到這兒,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煙,像是對著自己又好像對著門外的溝溝峁峁說:“咱們窮莊稼戶,盼只盼能過上幾天平平安安的日子,可這個世道它就是不讓你好好活人喀。孩子,組織上讓我馬上除掉這個人,只要你以后不怪怨爹就行了……”

月娥咬著嘴唇叫了一聲“爹”,擦著眼淚哽咽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長稔塬的人沒有把父親叫“爹”的。正是隨著她深愛著的“騾子哥”,她才把自己的親生父親喊成了這個讓全村人感到生分的稱謂。一看爹在那兒也有些說不下去了,她果斷地給了父親一句話:“爹,你做主吧,女兒將來不怪怨你。只怨女兒命苦,隨你咋處置,我都不說啥!”

月娥抹了一把眼淚,心里也鎮靜了許多,又替父親寬心說:“不管他給我咋樣滿口胡交代,今天夜里我也要他說個明白!他要是敢耍蠻,我叫他知道我那連枷的厲害!”

佑普立即打斷了女兒的話頭說:“只要我娃心里化得開這個大理,爹也就放心了。走,山上的弟兄已經在石架溝口等著哩……我想讓這個人最后再見上你一面,興許,他小子死到臨頭還能有點做人的良心!”

在石架溝一片荒草坪上,剛剛挖好了一個新土坑。被反剪著手的“羅志”看見父女倆來到坑邊,盡管他臉上多少有點慚顏,但依然十分鎮靜地對自己年輕的妻子交代后事說:“娥子,我想你和爹一定會來的。死,對于我這個人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看來,這次是走不脫了。我一直沒有勇氣給你們說出我的真實身份,不是我不信任你們,確實是我自己覺得太窩囊。這樣吧,難得你和爹在大車店曾經給過我一個家,我就把我在這個世界最后的話留給你們……”

原來,這個自稱“羅志”的張義倫果然是個人物。此人十三歲上參加紅軍,一直活動在川陜交界。后來,這個識文斷字的張義倫帶領一支工作隊被秘密“交流”到陜甘寧邊區指導擴大根據地的工作。可是,在一天夜里,他們一行人卻莫名其妙地被自己人關進了大牢。幾天時間里,眼見隨同的兩個同志被活埋之后,他這才感覺出問題的嚴重性。在一個漢中籍看守戰士的幫助下,他只身逃了出來。當時,鎮原一帶白色恐怖鬧得人心惶惶,他連個藏身的地方也沒有,只好又向關中這邊逃來。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里,饑寒交迫的他一頭倒在了半閣城的大坡上……

只見這個張義倫給娥子交代完這些,又深情地把老爺子叫了最后一聲“爹”,更加鎮靜地說:“您老人家干著您的事情,我也說出了我的身份。不過,我不想讓月娥稀里糊涂摻和在咱們兩個男人之間。不管你干著啥營生,想來在這片地面上也有點人事。煩請您代我捎個口信,告知陜甘邊區集團軍習政委,一個叫張義倫的紅軍戰士雖然逃出了自己人的監獄,最終卻被你們活埋在這里了……我是他的警衛參謀,他絕對會惦記我這個湖北佬的!”

說完這些話,他用下巴對一旁傻站著的那幾個人示意道:“諸位,還想聽點什么呢?我在這個世界的話已經說完了,煩勞幾位這就動手吧。”

接下來,這個張義倫并沒有被謝佑普他們就那么簡單地處置掉。當天夜晚,便被山上下來的武裝交通押上了黃龍山。原來,謝佑普無意中逮住的這個“逃兵”,盡管官職不大卻大有來頭,統制四縣的澄黃支部都不能對他妄施死刑令。上山后,這個人一直被關押在宜川張家堡一家農戶的石窯里。直到六個多月之后,黃南支隊隊長兼政委董振堂接到已改任中共關中專署習書記的親筆密令,這才把這個年輕人秘密移交給第十八集團軍副總指揮彭德懷的來人,才算告一段落。

后來,謝佑普知道自己的女婿娃是一個“老革命”的事情后,也一直四處打聽著這個人的蹤跡。甚至,他冒著違反地下交通紀律的風險,希冀通過自己那條線打聽一點信息。可盼來盼去,卻盼來一條噩耗——在侵華日軍對晉察冀抗日軍民展開的那次篦梳般的“大掃蕩”中,這個驍勇的八路軍總部參謀帶領著一百多名機關兵組成的“親兵營”,四十多天時間里,打了三十幾場惡仗。為了掩護總部機關,他們多次出生入死,這個人最后英勇戰死在了太行山上。其壯烈殉國的事跡,很快被刊登在了當地的《晉綏日報》。連他和戰友們犧牲的那個村莊名字,報紙上也寫得清清楚楚——“樊家集”。

接到這個兇訊,月娥一個人蒙著被子在家里哭了三天三夜。第二個年頭上,老爺子只好做主讓女兒帶著孫孫改嫁給了被她的“騾子哥”開槍打瘸了一條腿的順子……

其實,半閣城大車店的這個小伙計張義倫,其實并沒有犧牲在山西的樊家集。那只是一個和他同名同姓的湖北老鄉給他這個大活人鬧出的一場“壯烈殉國”的大誤會。當時,他在晉西北戰場上當著一個威風八面的八路軍營長這確實是不假,由于在戰斗中手部負傷后被截取三個手指不能再握槍了,不久就被組織秘密抽調回故地,組織起了“二華潼”地方軍的“兵運”工作。半年后,舉國矚目的“陜軍”東征中條山,一俟出師接戰,這伙陜西愣娃便在整個抗日戰場上威名大震。究其根由,皆因這支名不見經傳的地方民團,一些為數不少的基層指揮官,都是黃南支隊摻和進去的“土八路”。這群來自陜西的關中漢子,吼著“兩狼山戰胡兒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的大秦之腔,揮舞著大刀片子和武器精良的日軍死拼,一年多時間里,用三萬條性命硬是守住了潼關……

張義倫那個時候已經再一次更名為“羅志”,在東府一帶公開的身份是做牲口經紀的生意人。他雖然多次出入澄黃地界,其身份卻不容許他踏進自己家門一步。剛剛回到關中這邊,他得知娥子因他鬧出的“犧牲”誤會已經改嫁,從此就再也沒有心思回半閣城了。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先后在陜西省委組織部任二科科長,后又調任公安廳第八處教導隊教導員。此間,他也多次讓人給老爺子捎去問候,爺兒倆卻一直沒有機會見面。直到五八年,他的老首長此時已是中共西北局的五省專員,有意安排讓他在省委機關擔當更重要的職務,他卻死活不買人家那個賬,堅決要求回長稔塬這個艱苦的山區來任職。回到長稔塬第二天,他這才專程探望過老爺子一回。

黃河流經的地方,都會賦予這里的男人一種執拗的秉性——生于斯,死于斯。只要從娘胎里落在這塊土地上,喝過無論哪個村頭的老井坊絞上來的那一口甘洌的井水,他的靈魂就會被收留進這里的溝溝峁峁;任你走遍天下,心卻一刻也離不開她!即使是一個遠鄉異客,只要曾經留意地在這里駐足過,那一條條山路也就會牢牢地記住他身后留下的那一溜兒深深的腳印;當他再次回到早春時的故地時,山山嶺嶺便為歸鄉的游子開滿怒放的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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