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向陽公社派了一桿子人馬早早地來拆半閣城的祠堂。十多個拉著架子車的民工剛到村頭,迎面就遇上了手執鐵叉的謝佑普。
那些各村來的民工,看見一個光著膀子的干筋巴老漢手里掄著一把大鐵叉,一副隨時都要和人拼命的樣子,委實沒有一個膽大的再敢往前挪一步。當他們聽完事情原委,覺得這個自稱是“群眾代表”的老爺子說的話也有一定道理。這么大的事情,村上至少應當和人家祠堂戶下商量妥當。畢竟要拆的這可是家廟,又不是那些破照壁、爛戲樓。不過,這么遠的路讓他們白跑一趟,回去也不好給公社復命。于是,他們就和老漢通融了一陣,看能否派一個人進村用電話和公社“基建辦”溝通一下。如果公社和村莊真的要動官司,那也輪不上讓他們這些跑路下苦的人在人家村頭惹這個燒叨。
事實上,這件事情公社那頭也實在是催得太緊,一個晚上就打來了三次電話,鬧得高運喜咋也在炕上躺不住了。他只做通了幾個年輕支委的工作,圪蹴在炕頭緊急召集了個支委會。盡管謝佑普還在留黨察看期,但他還是恭恭敬敬地邀請老漢列席了會議。既然是列席,不等于有權利去舉人家那個拳頭。為了慎重起見,運喜還是懇請老漢留點“個人意見”。老爺子當時鐵青著臉一句話沒說,自始至終還算是把整個會議參加到底了,給他留足了面子。不過,他卻知道這個山杠爺的脾性,這件事情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的。至于最后能鬧出多大的動靜,他心里還真是沒數。一大早,他這頭安排謝有福在前巷撒了四個持槍的民兵,以防備村上有人趁機跟著老漢起事,自己卻躲在溝邊忐忑不安地聽著村里的動靜。
話說,那個民工頭兒把電話打到公社基建辦之后,接電話的任丕顯一聽拆房隊進了半閣城,村支書躲得找不著人影,一個瘋老漢掂著鐵叉見人齊戳,立馬就向正在工地督促進度的張義倫書記當面請示,看看公社是否可以派幾個基干民兵去支援一下拆房隊。張義倫一聽高瘸子居然敢在這個當口給他上演這出“苦肉計”,立刻就指示讓村上一個叫“謝佑普”的人來接電話。
果然不出張義倫所料,電話接通后,兩句話就證明了謝佑普正是那個手持鐵叉的瘋老漢。
不知道張書記說了些啥,老爺子就對著電話開始怒吼——“張義倫,你個狗奴才記清楚了,要不是我謝佑普當年在溝坡上把你背回來,你小子有十條狗命也不夠一死!當個共產黨的破書記你就是人廂了?老子入黨時,你小子還在你娘肚子里貓念經哩!咱們走著瞧,我就是要鬧得讓全社群眾都知道,你這個得勢小人,要把我謝佑普逼死在新社會里……”
可能是張書記在那頭服了點軟,不一會兒,老漢又笑瞇瞇地對著電話和人家套開了近乎:“好么,你這才像個人在說話。行,我組織,這個你放心。再說把人餓得要死要活的,他們總還能端起建校工地那大老碗吃幾頓飯么……這個事情不用你多說,后晌我就安頓謝舍娃帶上二十個人下來……”
那邊張書記剛一放下電話,老爺子就趔趔趄趄出了祠堂,立馬敲響了六隊官樹上那口鐵鐘。
村上,那些躲在自家大門后邊只等著出門鬧事的事兒頭,一聽老爺子已經敲響了鐵鐘,一起操著家伙擁到了祠堂門前。然而,大伙卻被眼前的景象鬧得有點哭笑不得。祠堂頂上,并沒有一個外村人上房揭瓦,只有老爺子像個得勝將軍似的圪蹴在祠堂門外的磚臺階上十分舒心地咂巴著他的旱煙鍋子。
看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佑普爺這才一磕煙鍋站起身來,把大伙的面目齊齊掃了一遍,十分感激地開口說了一番話:“都來了哇,這就好。我謝佑普虧得還沒死,看來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如果哪一天閻王爺請我請走了吃酒,打墓的、抬轎的、跟上看熱鬧吃嘴的,就是我眼前咱們這些鄉里鄉親喀。大伙都記住,今兒個這就算是我欠下左鄰右舍的情了。以后真的到了咽氣那一天,你們就不要再給我送香蠟紙表了,那份情,我老漢這陣子已經提前領受了哇。”
接著,他又向大伙解釋道,“嗯,下來我還得再麻煩老少爺們一回。還是老話說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人家公社干部還都是些講理的人,好賴還允許群眾說話,多少也聽得進去點群眾意見,并不像咱們村上那些糨子官,咬住豬尻子蒸饃都換不下口!我把村上這具體情況給張書記一說,這就算是給咱把祠堂保住了。話又說回來,咱們的任務沒完成,也不能心安理得對不對?張書記在電話上問我,公社蓋的那個學校,咱們半閣城的娃娃將來還上不上人家那里去念書?我還真是沒法回答。最后,他倒是給了我一個臺階,讓咱們大隊去些社員供幾天匠人,就算是以工代賑啦。家里剩下的人,再把咱們的三道城門樓子拆了,拆下的那些墻磚能頂多少就算多少,也好讓他給全社的群眾有個交代……再說,已經不須再防土匪進村了,留下那些磚洞子也沒啥用處。唉,我這個老臉是人家張書記給下的,你們就再給我賞一次臉吧。今兒個,咋說也得先去上二十來個人供匠人。以后的事,我就再也不給大伙攬了喀。”
一看大家還圍著不走,他便對站在那兒發愣的謝舍娃安排說,“舍娃子,你還傻站在那兒鱉瞅蛋呢!其他隊,咱務不起那人、說不起話,你先把咱六隊的人派上去。那些端不起磚塊,拿不動泥叉的就別讓去充數了,架子上下的活路都重喀……”
大伙一看無架可打,都怏怏地提上家伙回去了。
后晌,謝舍娃帶著村上挑揀出來的三十個精壯勞力背著鋪蓋去了公社,這件事情暫時算是平息了。事前事后大伙也都明白,謝舍娃一介毛猴子小隊長,也沒那派人出村的權力,上人的事也還都是運喜一手操辦的。本來,他也想當時一同隨民工去公社,可一下子還抹不開那臉面。等到晚上,他這才騎上自行車跟屁股去了,還親自在那兒督了幾天陣。
話說,老爺子明火執仗地和公社對著大干了這一場,為半閣城保住了祖宗祠堂。人們卻一點都不擔心公社敢把老爺子怎么樣。上了點年紀的人都知道,老漢雖說是一個不起眼的老農民,但若是擺個譜兒,張義倫還是得給老漢留這個面子的。老漢的大女兒謝月季當年嫁給了黃南支隊司令董振堂,這個人眼下可是洽川縣堂堂的大縣長呢。還有,這個張義倫也曾經是老爺子的二女兒謝月娥的上門女婿吶。在村莊上,這號半路走斷了的親戚,對村莊和當事人都是個忌諱,人們都不會無端地去提說。隔得久了,年輕一輩人都不太清楚這段村莊往事了。
發生在這片塬畔上的故事都離不開“早先”這兩個字。這是業已過往的陳年老事,讓時光篩成了一堆支離破碎的日斑,被拋灑在一株千年老柿樹下風雨吹拂不走的蔭凉里,不時地供后人們去俯首撿拾的村莊碎片。提起過去那段時月里的往事,還得從老爺子開車馬店那時候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