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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豪雨

一輪大太陽火辣辣地懸掛在天庭中央,遠遠地望去,黃禿禿的長稔塬如同跳躍著一片燃燒的山火。吃午飯這個時辰,武帝山獻殿前的南天門金頂上,卻兀自升騰起來一個大云團。

在大伏天,只要武帝山上出現這樣的云團,長稔塬一線必會大雨滂沱。轉眼間,只見那一團翻滾著的烏云,漸漸變成了灰中泛紅的烏梢子云;在高空勁風的撕扯下,涌上來的大片云層很快被拉成了絲線向南而來……隱約中,從遠處已經傳來鐵車滾動般轟轟隆隆的悶雷聲。

站在巷道中間的佑普爺,手搭涼棚遠遠地對著那云頭仔細地端詳著。只見那云頭飛快地向南飄移,后邊還翻滾著大團的烏云。他突然像發了瘋似的大喊:“快回家關窗戶呦——,北岸子的云上來了,武帝爺給咱送水來了哇——”

許多人還在巷院中觀望著。

地面上偶爾刮起了一絲兒毛毛風,干燥的塵埃中,幾片雞毛打著旋兒在地面飛舞;空氣里,已經有了一點泥腥味兒,南嶺上卻依然是一片晴空。在烏云的襯映下,天空顯得更加湛藍。這陣子,太陽依然光芒四射地停在天空中,周圍的一切卻讓人覺得有些異樣。

突然,一陣狂風從西向東越村而過,幾棵在大旱之年被蟲蛀空了的樹冠被齊茬刮折了;雞們、豬們被驚嚇得沒命地往各自家門里狂奔,剛才還在看熱鬧的大人,全拉了小的跑回家去關閉門窗……

陡然,一聲炸雷活像是在村莊中間炸響,家家戶戶的房子都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接著,地面上就出現了銅錢大的雨點。風還在吼,漸漸增大的雨梢子在狂風中像長鞭一樣,開始擊打著干枯的大地……又是一串兒連環著的炸雷,雨點急驟地加劇著密度;頃刻間,箭桿子白雨便把原野和村莊吞進午后的陰霾之中!

閃電像巨蛇在空中飛舞,悶雷緊貼著地面隆隆滾動;雨線已相互交錯成一片混沌,雨點發泄著積蓄已久的怨氣般傾盆而下。霎時,各家院子全部積滿了雨水,巷道中間的洪水也沖集了一尺厚的柴草。一刻鐘過去了,又是一刻鐘過去了,那撼天動地的雨聲、雷聲、狂風聲,把盼雨的山民們最初的驚喜立時炸成了粉末……

久旱必有暴雨。人們開初的屏息靜聽變成驚愕和恐慌,他們又一齊在心中暗暗祈禱武帝爺按捺著點性子。可是,大雨在雷聲中頃刻又變成了棗大的冰雹。院子的積水里已經飄起了冰粒,房頂上的瓦溝里淌雪般泄出一道道弧形的冰雹瀑布!

村院里,老婆婆們拼命地發出一陣“喲喲”的喚狗聲。狗是上蒼的使者,只有讓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狗,才會施舍出那點憐憫之心!男人們從門里向外不住地扎著刀斧,孩子們也抓起隨手能拿到的臉盆和鐵器拼命地擊打著……他們試圖用這種聲響嚇唬住那泄憤的雷公。然而,冰雹仍舊不停地下著,其暴烈之勢毫無減弱的跡象……村巷中積蓄不住的大水,終于沖開東城壕那道土坎向溝口涌去,山嘯般的淌水聲一直從下午響徹到深夜!

早晨,當往日一臉土灰的社員們看到東方那一輪被雨水沖刷得如同少婦紅臉蛋般嫵媚的驕陽時,久違的喜悅又一次掛在他們的臉上。一巷歡聲笑語,大家都在高興地議論著搶種晚秋的事兒。他們知道,村干部們也一夜都未合眼。太陽已有一竿竿高了,大家才看見各隊的干部從祠堂走了出來。

這時候,六隊隊長謝舍娃匆匆地進了家門,出來時手里已經掂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頭。接著,只見他用力敲響了六隊官樹上懸掛著的那口鐵鐘。大家以為要開社員會,家家門上都扯長耳朵在那兒聽著隊長的下文。在這場少見的大雨過后,長稔塬上的土地像棉花一樣吸足了水分,沒有三四天時間,人和牛是進不了地的。鐘聲一停,只聽見謝舍娃扯起叫驢嗓子大聲喊叫了一陣:“大家聽好了,大隊通知,今明兩天家家下溝去開荒地,今秋可以先撒點莊稼讓地醒一醒。這次的原則是,開多少、種多少,秋后自己收多少……明年春上,大隊統一購買花椒樹苗要搞‘植樹造林,綠化祖國’的大運動……”

聽清了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聽清的還在那兒愣神。大伏天搞綠化?隊長莫不是吃錯了藥!可一看他掮著家伙往村東走著要下溝,一巷人這才半信半疑地各自進門尋家具去了。

這時,有些腦子轉得快的人立即就明白過來了。坡地不存水,大雨過后即時翻種才能保住墑土。植樹造林是個小事,能收一季莊稼才是大事呀!手腳快的已出了門,先占了溝上大點的荒坪干開了;那些磨磨蹭蹭來遲了的,只有下到半坡上去……

說到開荒這件事情,老詹才是半閣城“自由開荒”的祖師爺。他早在去年已經在日頭墚墚下的溝坡上開出了一大塊荒地。盡管他不善農事,卻有一顆孩童般的心。用他的話說,這是他家開墾的一所“私營農場”。

老詹之所以有這個驚人的創舉,都是他在高運喜家吃過一回老太太腌制的酸洋姜菜、而且覺得挺合自己的口味后萌生出來的。從此,他便開始在遠近的溝里尋找那種長著荸薺一樣塊莖的野生植物。最終,在距離村子一個被他命名為——“狐貍和花面貍出沒的小溝坳”里,他終于找到了一小叢長著小葵花一樣葉片的野生洋姜苗。

今年剛開春,他別出心裁地挖出那些小小的洋姜“兒子”,將他們帶到他的“農場”做移植實驗。萬沒想到,這些野物適應性很強,趁著春天夜晚河道上吹來的那點潮濕的風,居然在山坡上生根、發芽,并長出了一大片。一看全村人馬扛著工具下了溝,老詹只怕有人開荒毀了他的菜園子,拉上麥秀率先下到溝底看護起他的“農場”來了。

老詹開的這片荒地面積也委實不小。麥秀站在洋姜地邊,簡直不能想象是什么力量促使自己的男人用一只小小的羊鏟挖完了這么一大片溝坡。一夜暴雨過后,那些幾近枯萎的洋姜葉片全部舒展開來;在明媚的陽光下,巴掌大小的葉片互相交錯在一起,迎著早晨的陽光,郁郁蔥蔥地像一片小樹林。她激動地大聲對身邊的丈夫說:“木林,這也太多了,咱們糟害上一片種點蕎麥吧?”

拄著?頭正在欣賞自己杰作的老詹有點不舍地搖著頭說:“奴,奴,這種野生蔬菜嘛,高媽媽最愛吃的,我要在收獲后送給她家兩大桶。我的意見,不能破壞!”

麥秀知道男人根本不了解這種野生植物的習性,就仔細地告訴他說:“這東西見點雨水肯長得很,就是剩下三四十棵,不等到秋后,它那長長的根上結下的洋姜疙瘩也夠兩家人一冬天腌菜的……”

老詹還是不同意,卻指著邊上長滿野草和刺槐的荒坡說:“我有力氣的,挖了這些小樹和草,咱們再種糧食,菜園的洋姜我不同意破壞!”

麥秀告訴他說,新開的生地不長莊稼,只有像他這樣翻曬過的地才能種糧食的道理說服老詹。隨后,又安慰他說:“收了蕎麥,地里明年還會長出一地洋姜。這野物是地溜子,你以后想除凈都不容易哩……”

老詹終于聽懂了麥秀說的道理,但他仍憂心忡忡地說:“高運喜家里沒有人開荒地……”

麥秀好奇地問:“這跟你有啥相干?”

老詹不無擔憂地告訴妻子:“他的兒子小嘛,他的腳不能下溝開地的,我們多挖一點,讓他家共同種上糧食!”

麥秀終于明白了,推了他一把說:“好了,我的先人!心香早跑到她家自留地下邊開地去了,你有那心,還不如打下蕎麥給他們家送些吃的去!”

老詹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醒悟地“嗷”了一聲,便掄圓了寬?飛快地刨了起來。麥秀先撒了種子,跟在后面撿拾著男人挖倒的洋姜稈,還不時地提醒他不要使太大的勁兒,那樣就把蕎麥種子埋得太深不好出苗。老詹卻根本不聽妻子的勸告,撅著屁股只顧賣力地刨著。她只好在刨得過深的地方不時地補撒著種子……

第一次看自家男人干農活時那古怪的樣子,麥秀在他后邊嗔愛地說:“真像頭驢!”話一出口,她自個先笑了。笑了一陣,她又無端地想起昨晚的夢來。

也許是雷雨的驚擾,麥秀做了一夜噩夢。天明時分,她真真切切地夢見丈夫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好像要去一個從來沒有聽人說過的地方。那山、那樹、還有小橋下那無邊無沿的大水……驀然,睡夢中的她突然看見老詹變成了前夫謝省安!他沖著她微微一笑,卻背著部隊上新發的背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口。望著前夫的背影,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難舍難分地哭出了聲……夢醒后,她的枕頭上濕濕的已是一層淚水。

聽著屋外的雨聲,麥秀再也睡不著了。她搖醒身邊的老詹,撒嬌地問丈夫為啥在“夢”中撂下她不管,只顧自己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了?老詹迷迷糊糊聽明白是她做了不好的夢,才像哄小孩似的說:“好吧,寶貝。讓我一會兒也能進入你的夢中,看看剛才那個人是不是我詹木林?”接著,他轉向妻子,緊緊地摟著她認真地說,“我會騎大馬的,可永遠不會把你一個人放下獨自去旅游……”不一陣子,老詹卻又打著呼嚕睡過去了。

雖然是一場夢,可這是麥秀的一塊心病。她多次問過丈夫的身世,老詹說來說去還是用那幾句老話搪塞,告訴她說,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是媽媽一個單身母親把他拉扯大的。他上大學四年級時,原本準備休一年學去周游世界,最后卻為了服兵役報名去了朝鮮……在槍林彈雨中,當他得知母親因他不在身邊孤獨而逝的消息后,便死了回故鄉的心思。

麥秀一個女人家,雖然摸不透自家男人的心思,卻也不時地注意到,兩口子每每提說到這些話題時,老詹都似有難言之隱,卻又一次次欲言又止。特別是他一直不愿說出他那老家在新疆的具體縣名,只告訴她“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她也打問過他在朝鮮打仗的事兒,他只說在志愿軍總部做過翻譯,并借口“這是永遠保密的事”便不愿再多說。從男人牛頭不對馬尾的敘述中,她也聽得出來,老詹和高運喜以前并不在一個部隊。高運喜負傷后早于他回國的事情,老詹居然一點兒都不知情。

倒不是一個女人太多心,四鄰八村那些倒插門的外地客,盡管小兩口恩恩愛愛生兒育女,多年過后,男人們只要回過一趟老家,就會勾起他們隱藏在心底深處那份濃濃的鄉情。要么千般生事,非得拖兒帶女遷回老家;要么,拋妻棄子一去不再復返。她時時擔心著有一天,老詹也會離她而去,甚至害怕他在她面前提出回老家去看看的事兒。

老詹這陣子正干得滿頭大汗,也顧不上喘一口氣,脫下上衣往洋姜棵子上一甩,接著又奮力地挖了起來。麥秀卻揀了幾個像水泡一樣嬌嫩的小洋姜走了過來。她幫丈夫擦了一把汗,這才把手里的小玩意兒遞給幽幽地問他:“木林,你看,這是什么東西?”老詹像孩子一樣樂了,高興地說:“多美妙的小生命吶,這是洋姜的小兒女!”

麥秀卻沒忍住,一串兒淚水滴在丈夫的手上。老詹忙問:“秀,你這幾天為什么老是不高興?”她飛快地擦掉淚水一頭靠了過去,憂傷地說:“我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和孩子。你說,你會不會一輩子和我就這樣生生死死在一搭兒?”

老詹被妻子這莫名其妙的話弄糊涂了,停下手中的活兒小心地問她:“是的。你為什么要問這些話?”麥秀卻賭氣地說:“你不會是騙人吧?”老詹真誠地對自己的女人說:“我不會說謊的,更不能欺騙你和我們的孩子,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們的!”麥秀又問:“那你為啥一次也沒說過要回老家的話?”

“這個,我想至少目前不會的。”

“為啥?”

“我的故鄉不歡迎我回去……”

“你做過啥瞎事嗎?”

“沒有。我只做了我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情。”

“你,做了啥值得的事情?”

“就是……來半閣城再不回故鄉的事情……”

“你……難道在老家訂過媳婦、悔過婚?要么就是跳墻摸過女人……是個人人恨的壞種?!”

“我發誓,我沒有做過一件壞事!”

“那,你總得回去看一看的?”

“我想,如果將來有這個機會,我會回去看一看。那是我的故鄉,那里有我的家,還有我兒童時代的伙伴們,我肯定得回去看看……”

“你真的要回去?那,你得答應帶我們一塊兒去!”

“當然,到時候帶著芍藥、兒子,咱們一起坐飛機去!”

“是嗎?你們老家好不好?”

老詹兩只像琥珀一樣清澈的眼睛怔怔地望向遠方,嘴里喃喃地對麥秀說:“我的家鄉很好,很漂亮;那兒有高樓,汽車,大橋,還有像咱們這里的溝坡、云彩,真的很漂亮。對了,我的家鄉有一條十分美麗的小河,可是,咱們的村莊周圍沒有小河……”

麥秀突然轉過身,凝望著遠方熟悉而又陌生的黃河抬手指給丈夫說:“那,不就是一條河么?”

老詹突然被妻子的話驚呆了。是的,這條世界著名的大河如此恢宏,自己為什么就視而不見吶?在丹東戰俘管理所,一群英國飛行員在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的廣場晚會上唱過一支《我們在太行山上》的中國歌曲,他從那雄渾的男聲四重唱的旋律里第一次聆聽到了黃河洶涌澎湃的濤聲。這么多年,他就住在黃河岸邊,為什么就沒有好好看過她呢?他望著雄壯浩淼的黃河,一股激越的熱流情不自禁地開始在心中翻騰。遠處,那仿佛凝固了的波濤使他想到了大海,想到了故鄉……他回頭看著妻子那俊美的臉龐,像在夢中一樣讀著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嘴里卻喃喃地說,“秀,你一定會唱歌的!”

麥秀羞澀地低下頭去,臉上立即就泛起一團彩霞般美麗的紅暈。她說:“唱不好,我只會一點兒!”

他鼓勵地說:“我們結婚這么多年,我這個做丈夫的還沒有聽過黃河女兒唱的歌呢。你能給我唱一首嗎?”

麥秀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接著,沒有一絲羞澀地輕聲唱起了她心中最鐘愛的歌——

送郎送到一里墩,

一盤兒鮮果一盞盞燈;

將燈兒遞在郎的手,

紅影兒底下觀貌容。

送郎送到二里村,

王侯家公子放風箏;

風箏兒雖高線還在,

只怕郎一去不回心。

天上的星星一顆顆明,

哪一顆是你的宿命星?

賣了良心你魂還在,

我念著奴夫早回程!

崖畔畔上,狗剩和婆娘停了挖地,靜靜地聽著麥秀的歌。同居一個村莊,左鄰右舍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麥秀開口唱歌,兩口兒都被她那動聽的民間小調吸引住了。一曲終了,狗剩在坡上呦呦地喊了一聲:“老詹呦……羊吃生產隊黑豆了!”麥秀停了唱歌,聽見坡上傳來狗剩不懷好意的招呼,也不示弱地用雙手在嘴上捂了小喇叭對著上溝坡喊:“‘辣子’呦……狗剩又偷吃牛料哩!”

溝上溝下,一聽兩家人互相揭開了老底,立即就傳來滿坡開荒人開心的笑聲。這如潮的笑聲驚飛了一群在崖畔上歇腳的野鵓鴿和呱呱雞,它們撲棱棱飄下坡來,嘎嘎的鳴叫聲在溝坡快樂地回蕩。

黑手

伏天的蕎麥冒出地面就開始吐蕾,只有二十多天的光景,滿溝滿塬便紅裝素裹一片生機。接連又落了一場透雨,整個長稔塬逐漸又活轉過來了。

謝信仁蹲在溝沿上看著坡上綠茵茵的莊稼,心里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隊上敲鐘讓社員下溝開地那陣子,他沒有讓兒子和媳婦出門去。那時,他在心里對這件事情已經盤算過不止一遍。半閣城的這個“神算子”一直相信,世界上的大小事情都有個基本定數。當年,他擁有七十多畝好綿土地,這還不算四十畝祖陵。如果按土改時的政策框框劃成分,政府至少得給他鬧個富農。不過,自從他跟山道上的朋友染上大煙,先賣門房、后賣地,最后連祖陵那幾十棵大柏樹和石桌石凳也讓人抬走全換了煙泡兒。吸上那孽障東西后誰也沒辦法,他知道祖業在他手上遲早非踢踏凈了不可。那一筆豐厚的家業,從兒子開始下延三代,也不一定就能贖回來的。后來,為了那一口大煙,他先販私鹽,后倒騰軍火,不怕坐牢,不怕砍頭,只要能換下銀錢,人不干的事兒他都齊齊地干過了。總算老天開眼,兩年不到,他一下子又發了起來。接著,他靜下心來在保上當了幾年差,抽地畝、派壯丁、吃黑拐,他手頭幾乎又攢下一筆能贖回家里被他賣掉的那些地的錢了,他卻沒去贖。在和共產黨的多次接觸中,他已經覺得,如果共產黨得了天下,肯定要實行共產。與其給兒女置辦那些物業,真不如把手頭這點銀子讓自己紅火上幾天。趁著兵荒馬亂,他整天戴著禮帽騎著騾子四鄉趕集,反正手里也不攢、院里也不蓋。三年過后,渭北果真就鬧開了土改運動。他家沒剩幾畝地,居然跟上大伙分得了三間瓦房的木料和二十畝官地。這是他人生最為得意的一著棋。到了互助組那時節,別人都傻乎乎地把土地當爺伺候,家家恨不能吃住在自家地頭;他卻把地撂給別人租種了兩年,自己則一心一意白天睡覺、夜里糾合人擲骰子。麥后秋后,甘愿收那點“租子”。那時候,他是全村第一個覺得可能要收地的人。于是,趁機抓住那些傻乎乎的農戶置鐵車、買大牛,躊躇滿志地準備大干一場的有利時機,以一畝地一石麥子的低廉價錢,一氣兒把自家名下的土地私下里賣了個精光!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那年夏天,全村莊的土地一夜間全入了人民公社;牲口牽去并了大槽,鐵車農具收歸集體所有,糧食也被裝進大隊食堂……那些老實巴交的山民這才一齊傻了眼。他一無土地,二無車馬,三無余糧,一家人卻和大伙一樣坐在食堂的八仙桌上吃過幾天白面蒸饃,看足了全村人的笑話。

那場大雨過后,大隊放開讓社員下溝開荒的時候,他沒有輕舉妄動。說穿了,他覺得這純粹是驢踏騾子白下力的事情。他算是琢磨透了,就算高運喜這小子敢在老虎頭上逮虱子,他絕不相信一村傻瓜蛋誰能把那莊稼收回到自己家里去。

緊接著落了透雨,眼見溝里的莊稼在多年旱得沒長過草的歇心地上發了瘋一樣地長,他卻沒有看見公社那幫人有一點動靜。不過,他還是往失算處想了想,如果一家一戶都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吃小灶,拿啥給集體食堂那大鍋里下呢?不管咋說,大鍋飯還就有這點好處,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眼下,這幾架溝的莊稼應當說也有他的一份。

他正在那兒洋洋得意地想著,老遠卻看見村上的爛桿光棍謝民生挑了個破竹籠走過來了。他像看見了鬼推磨般稀罕地打量著一身布片飄蕩的民生和他腳上那一雙勉強趿著的爛鞋,待到對方走近自己的身邊時,這才奇怪地問候道:“上輩子,拾糞呢?”

民生不過四十郎當年紀,可按輩分他卻該叫人家一聲“叔”的。為了顯得謙恭,加之自家頭上一直頂著那個不光彩的“敵偽帽子”,他見了村莊上這些輩分大年紀小的一概呼之為“上輩子”。

眼角依然堆著幾疙瘩眼痂屎的謝民生,把面前這個四類分子的殷切問候也沒當回事兒,只是吃力地擠著一對兒迎風流淚的紅爛眼看了看信仁,隨便應了聲:“不拾糞吃啥哩?”

這個平時吃飯連飯碗都懶得洗的人,居然也開始用這樣的口氣說話,使得信仁愈發驚奇起來。于是,他不無調侃地問對方:“狗屎能吃么?”

一聽信仁這句帶刺的譏諷話,民生便多多少少有些不悅意了。他擤了一把鼻涕,順手撩起袖子擦了擦,這才像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娃娃似地接了他的話茬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你還當了一輩子莊稼戶,這點狗屁道理都不懂么?”

信仁根本沒有想到從民生嘴里居然還能冒出一套一套兒的莊稼行話,便附和著說:“話聽起來都對著哩。你早早這么會算計的話,說不定能娶上個媳婦,這陣兒都把光景過得和左鄰右舍一樣了!”

民生盡管被他當面揭了短處,卻顯得十分大人大量,依然不屑一顧地回答他:“唔么個事么,急啥哩?有豬頭還怕尋不上個廟門?只要咱敢放一句話,媳婦多得在門口排隊候著讓咱挑揀哩!”

信仁啞然一笑,故意揭著對方的老底問了一句:“我咋聽說你姑給你年前說了個寡婦,咋說著說著又沒聲了?”

民生已經覺察眼前這個老東西肯定是閑著無事故意找自己窮開心,就生氣地回了一句說:“誰說人家是個寡婦?”

信仁倒當真地問:“照你說,那女子還是個黃花閨女?”

他沒好氣地說:“那可不。就這,本人還沒看上她那人樣哩!”

一聽這沒影兒的事情倒叫他鬧得跟真的一樣,信仁接著又問:“那,不會是人樣差點兒吧?要么就是走路不穩的柳拐子!”

一聽這話,民生感到今日不和這老家伙把這件事情說清楚看來還不行。他放下肩上的糞籠,擺出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說:“人家姑娘嘛,身架倒端正著哩,就是嘴上有個小豁豁,說話不太嚴實喀……”

信仁馬上不悅意了。他心里想,眼前這個全村有名的懶漢,加上那破鍋爛灶翹扇子案的家道,還能配個啥青瓷碗碟?甭說人家女方嘴上有個豁豁,即使是個半癲,只要能生出娃娃,他小子就是燒高香都來不及哩。這樣的貨色,居然還挑三揀四講究蠻多,真是燒碗里襯著炸豆腐——吃出沒看出。于是,他斗膽地教導著面前這個“上輩子”說:“黑白是個饃饃,好賴是個婆娘,你都這把年紀了,還顧得上挑三揀四嗎?不如將就一下自己,好賴辦個人算了。女人嘛,吹了燈摟在懷里還不都是一個樣兒!”

民生平日里最見不得別人下眼小看自己,一聽眼前這個謝信仁也說出這般狗眼看人低的話,立即就沒好氣地撇著嘴說:“婚姻大事能胡將就么?再說了,咱獨門獨戶又是好成分,再等幾年又怕咋?能碰上合茬的,還看是不是合意的;起碼得有點人樣長相,慢慢擋向口么。前一陣兒,采蘩給我提說她一個老親戚,人家女人長得嫽得太哩,就這,我還沒松那個口!”

這話更加讓信仁覺得奇怪了。他驚奇地打問道:“咋哩?她要帶幾個娃娃過來哩?”

民生搖了搖頭并不作答。

信仁暗自揣摩那女的肯定又有啥更大的麻達,便窮追不舍地套話問:“總不是給你說了個石女吧?”說完,他還像貓頭鷹似的怪笑了一陣子。

民生被他那幾聲怪笑鬧得渾身上下立時就很不舒服,半天才氣哼哼地反駁說:“你如果是個媒人,能給本村人往回領那號二尾子么?我原本不想跟你說這事的底實,你偏要問哩。不說了,不說了。”

站在那里正掏著煙鍋的謝信仁,卻大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接著他的話頭又問:“看把他家的,她要是個嫽貨,你咋不應那親事哩?”

民生沒好氣地吐了一口唾沫,順嘴丟過去一句話:“唉,她娘家爸是個四類分子,跟你一路貨喀。你說,咱清清白白的貧下中農咋能和唔號毬人做親去?”

信仁一聽,臉上立時像被人抽了一個耳光似的難受,繼而便潮起了一片猩紅,頃刻又轉成了醬豬肝一般的顏色。民生轉過身,“撲踏撲踏”趿著鞋拾他的糞去了。信仁這才沖著他那隱約露著屁股的破褲襠狠狠地唾了一口黏痰,在心里不住地咒罵——“真他媽四海翻騰發大水,魚鱉海怪成了精!你老子打了半輩子光棍,你狗濕的還得打一世光棍。濕你媽你不就是個貧農么?老子也是貧農!濕你媽,你唔號貨色還揭別人的短處哩,呸,你也配!”

信仁平日里最忌諱人在他面前提說“四類分子”這句話。在家里,兒子和媳婦連個“四”字都不敢提。今日叫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窮爛桿奚落了一番,他心里還真不是個味兒。此刻,他陡然感覺頭上這頂“四類分子”的鐵帽子像個緊箍咒一樣壓得他頭痛難忍。

他心里當然清楚,這都是自己給自己造的冤孽。

說起來這事兒并不遙遠。那年,運喜的父親高悶兒給國軍販騾馬得過一筆橫財。后來,老漢又倒騰起了洋煙。這事兒不久就被王善莊的刀客夏侯舉惦記上了。一天晚上,這個人摸到了半閣城,撬走了老漢的銀子,把老漢氣死了。這件事情,前前后后還都夾著自己的手。眼下,人家的后人當了支書,自己這個大木桶明擺著在人家井里下著哩。前些日子,他私下里多次攛掇佑普爺去祈雨,與其說是為了地里的莊稼,倒不如說是為了村里的人事。只有把半閣城這池清水攪渾,祈雨那盆臟水肯定會潑在高運喜這個支書身上。只要假手把這個人鬧倒臺,自己往后才有可能慢慢想辦法找點出路。可是,這小子在公社有張書記這頂保護傘,祈雨事件倒讓佑普老爺子一個人背了黑鍋。

看著滿坡坡的莊稼,他坐在那兒還在云里霧里地遐想著。如果眼下再能遇上像土改時那樣“反戈一擊”鬧點小功勞的事情,或許這才是自己重出江湖的絕好時機。可是,村上又有啥事情值得他再“反”一次呢?

他突然眼前一亮,村上這個“自由開荒”或許就是老天爺的有意安排。已經公社化了,有人還鼓動群眾私自開荒,這不是和人民政府對著干么?可他仔細一想,卻又不免有些心怵。這畢竟不是高運喜一個人的事情,也不似祈雨那樣的小事,告不準,打草驚蛇自己絕對是死路一條。即使告贏了,自己出賣一村父老,不是給自己找事么?

想到這里,他一個人坐在地上猶豫了良久。不管咋說,開荒這事公社里派人查出來是一碼兒事,若是自己為了去邀功狀告全村人,那又是另一碼兒事。再說,整個村莊沒下溝的除了幾個死老漢病娃之外,大多數社員多多少少都種了些蘿卜、蕎麥和糜谷。事情過后,如果在村院中起了眾惡咋辦?他思前想后,卻不愿意讓這個不時在腦海閃現的恐慌,熄滅掉心頭那復仇的烈焰。不過,他返回頭又一想,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頭大,難道說自己就該這么勾著頭做一輩子人下人么?俗話說得好,成者王侯敗者賊。一不做二不休,自古無毒不丈夫。做男人,就得有股子豁出去的勁兒!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像自己剛才已經做了一回虧心事一般偷偷地觀看了一下四周的動靜,然后才故意大著聲咳嗽了一陣,也算是給自己多少壯了點膽。

這時,從遠處跑來一只野狗,以為他剛才蹲在那兒好一陣子不起身似在解手,興沖沖地跑近等人離開。

他當然知道狗的用意,偷偷地拾起一個大土塊,無端地想拿這條狗出出心頭的惡氣。狗卻看到對方存心不善,不遠不近站在那兒再也不往前走。他也不知從哪兒來的那股勁頭,左顧右盼地尋找著新的發泄處。終于發現坎下不知啥時有人拉了一坨屎,于是,就狠狠地舉起手中的土坷垃向它砸去……接著,就暴跳如雷地對著眼前的溝坡開口大罵起來——“濕你媽的,沒撒泡尿把你們都照一照,一個個都得意得想咋?我不舒坦,你們也別想他媽的就那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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