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驚長稔塬的兩村械斗,最終逮了幾個逃荒客吃了幾天牢飯,最終不了了之。兩村人打得不可開交的那陣子,佑普爺卻坐在自家院子里,心事重重地把自己的狗喚到自己跟前,伸出他那布滿老繭的手一遍又一遍地?fù)崦飞砩夏歉煽荻a臟的皮毛。
歡歡乖乖地伏在他的腳下,像和主子交談般望著他手中的繩套。它一時還不明白,從未被拴過的它因什么事情招惹得主人動了拴它的念頭?
按照老輩人遺留下的傳說,狗雖然是四蹄兒趵地的牲畜,可它們中間卻混有一些“犬”類。這些負(fù)有天命的生靈雖然看起來和一般的狗沒啥兩樣,整日間不露聲色地把自己的天職蟄伏在那一副皮囊中,可它們依然比人多長了一只“天眼”。“人”字上邊添個“一”字,右上邊再多出那么一個“眼”來,這才謂之“犬”。此刻你大約就會品味出來,古人留下的這些包涵無窮奧秘的無言囑咐,需要我們用多么大的心智才可去解讀啊!然而,雖然犬類有著如此顯赫的天使身份,當(dāng)被人們認(rèn)出它的身份來,它的厄運(yùn)就到了。
老爺子相信這些,也是半閣城懂得這些講究的不多的幾個人。一直以來,老漢都和自己飼養(yǎng)的狗有著某種常人不可捉摸的默契。連續(xù)三天來,每每到了午時三刻,歡歡都會按時按點(diǎn)地觀察著天上那一輪高懸的白日,像和太陽公公交談一般“嗚嗚”地發(fā)出自己的感言。這一切,已經(jīng)被主子不止一次看在了眼里。
在長稔塬上,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則寓言——
神農(nóng)帝時,麥生六穗,犬通人言。秋里播種一粒麥種,夏至就有六個年頭的收成。農(nóng)人不需要辛苦勞作,打的麥子多得根本無法存放。糧食多了,免不了就有些糟踐。當(dāng)這一切傳到上天那兒,玉皇爺爺卻有點(diǎn)不大相信,決定親自下凡體察一番民情。
這一天,玉帝化幻成一個隱身老道來到塬畔。在一處修蓋整齊的農(nóng)家院落前停下腳步,靜心屏氣地觀看起來。此刻,廚前正有一年輕農(nóng)婦在案頭烙餅,身旁依偎小兒扯著衣襟在著急地呼喚。原來,孩子急著要去拉屎,纏著讓母親隨其去揩屁股。只見那婦人并不著急,慈愛地招呼小兒快去快回。
不一會兒,待小兒拉完后撅著小屁股呆在一旁等她揩屁眼,她順手撕下案頭一塊面團(tuán),為兒揩罷屁股隨即便投飼給一旁爬臥的看家狗。誰知道,面對滾到嘴邊的面團(tuán),那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自顧打著瞌睡……
天帝要不是親眼所見,絕對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婦人這個舉動,立即招惹得龍顏震怒。
麥子本是天上圣物,理應(yīng)被地上人家視如珍寶。上蒼以慈悲為懷,特賜麥生六穗。喚風(fēng)伯吹拂,遣雨師灑道;太陽公公日日照耀,四季冷暖天庭調(diào)節(jié),這才有了滿場滿院黃澄澄的麥粒。誰料想,這幫懶蟲居然如此糟踐!為了從根子上懲罰他們的奢侈之風(fēng),天帝撈起田間的麥子便捋將起來。他老人家決心滅絕這種天下蒼生賴以活命的作物,餓死世間這些不知好歹的渾球兒!
話說,早在玉帝站在南天門向下世瞭望的那一刻,趴在農(nóng)家院子的那條犬,已經(jīng)把這一切都看在它那只“天眼”里了。只是,它因負(fù)有天命而不便言聲。當(dāng)它看見天帝不問青紅皂白已開始手捋麥穗時,這才急忙沖出門道一頭撲上去,扯著老人家的手伏地陳奏道:“上帝快快息怒,容犬民詳情道來。去歲天無雨澤,開年地不滋生;人間已無隔夜食糧,吾輩亦以吃屎為生。方才饑兒號啕不止,女主無計可施,便揉泥巴為兒演習(xí)做餅,所棄面團(tuán),實乃黏土爾耳!”
自古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上帝想,普天之下,鶯歌燕舞,哪有人食泥土之事?聞此犬言,龍顏大為不悅。他放下手中的麥穗,指著伏在地上的狗怒喝道:“孽畜!爾輩與人為善,可知人心叵測?日后不允再說人言,以免熏染淫奢之風(fēng)!農(nóng)人理應(yīng)惜糧如命,卻如此暴殄天物;念爾尚存孝悌仁愛之心冒死進(jìn)諫,且饒性命一條,滾吧。”
一言既出,犬立地就變成了不會開口說話的啞巴。然它并未謝恩離去,依然伏地嗚咽。看著狗那委屈的樣子,似蒙受了不白之冤屈。天帝只怕有訛,決定再次登門查看一番。
然而,這次他卻看得更加真切——那婦人操起掃把,將自家小院仔細(xì)地灑掃一遍,院落立時整潔起來。
但見,她返回屋內(nèi)從柜子拿出簇新衣裳,親切地呼喚兒子換上衣帽之后,自己也梳妝打扮停當(dāng)。出屋前,婦人并沒忘記鍋里剛烙熟的餅子,順手撈起一塊,自顧一口口香甜地品嘗,并不時用手掰著送入小兒口中。小兒不快,將餅吐至腳下。婦人目睹小兒舉動并不言語,隨即恬靜地走近自家院中井旁,復(fù)揭井蓋,迅速將兒投入井中!未幾,她整發(fā)沐浴,祭拜天地,起身后隨之自投入井……
這一幕,讓心如鐵石的上帝也不寒而栗。他雖不明惡婦何以做出如此舉動,依然怒沖沖前去撿起婦人所棄殘餅。觀之,其外表與尋常面餅并無二致;入口品嘗,雖乃黃泥做就,卻也惟妙惟肖。上帝從未食過人間煙火,亦無從分辨飯香屁臭。不過,剛才他畢竟親眼看見婦人吞食面餅,想來定是人間美食。他愈加憤然,遂郁郁拂袖而去。
上邪!幸虧他老人家公事繁忙,急著打道回府了事。如果他還有興致走進(jìn)相鄰院落完成他的親民旅程,血淋淋的一幕必定讓他更加震怒。此時,一個惡婦,正在瓦缶里為孩子蒸煮著自己剛剛餓死的丈夫……
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長稔塬上又慢慢地繁衍出一群人來。他們當(dāng)然知道,既生之為人,此身便與生俱來戴有苦業(yè)。當(dāng)然,人們亦在心底里一直感念著上蒼最終還是留給了他們這一口狗食。從此,他們也甘愿背負(fù)起“犬民”這個千年恥辱的名號匍匐于地,像牲畜一般地茍活著……
農(nóng)人和狗,從此雖有了相依為命的默契,也成了時有紛爭的一對兒冤家。如若一只狗夜里觀星或?qū)θ辗徒校麄兙蜁聪職⑿摹R驗椋棵砍霈F(xiàn)這樣的情景,上蒼就會震怒不已,隨之降下那一連串毀滅人類的災(zāi)難來!
歡歡這個怪異的舉動,已經(jīng)讓老爺子的內(nèi)心不寒而栗。幾天來,他在心里一直問自己,難道先祖?zhèn)兞艚o他們的這些駭人聽聞的故事,一直都在為后世預(yù)示著什么嗎?
夏日正午的農(nóng)家院落,靜得真是讓人驚懼。此刻,如果有一根針掉在地上,似乎都會發(fā)出一陣轟鳴。
老爺子從口袋里取出一塊女兒給她送來的棉籽餅慢慢地掰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用手喂給歡歡。狗十分小心地用嘴含著,并不時叼起撒落在地上的那點(diǎn)食渣,一點(diǎn)點(diǎn)地含在嘴里并不舍得下咽。當(dāng)看到主人手里已經(jīng)沒了吃食,它這才輕輕地走過去,把含在嘴里的食物吐給幾個吱吱亂叫的小崽子。也許是母親口里的食物氣味一下子觸動了小狗那敏銳的嗅覺,這群陡然被驚醒了的餓蟲,立即一哄兒跑到老主人的腳下,一齊搖動著光禿禿的小尾巴蹭磨著不肯離去,希冀老爺子手里還能變出它們喜愛的食物。大狗卻帶著驚懼不安的眼神,輕輕地又一次回到主人的腳下。某種狗也能感知到的不祥氣息,已經(jīng)在它和主人的心靈之間開始傳遞著……
老爺子看也不看平日里他都會挨個抱抱的小狗崽,抖掉手里僅剩的那點(diǎn)油渣,盡著小狗們?nèi)幨场=又w快地將手里的繩子挽成個背死扣,輕輕地套上歡歡的脖子。狗也不躲不避,伏在那兒等待著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看著歡歡那溫順的樣子,老爺子卻突然像改變了主意一般,又一次取下狗脖子上的繩套,怔怔地望著南嶺上藍(lán)天下那一個小黑點(diǎn)愣神……
那是一座元代建筑的青石殿。在過去的年月里,自農(nóng)歷的六月六那天開始,塔下就開始了那年復(fù)一年的盛大廟會。整整三天時間,遠(yuǎn)近的香客們簇?fù)碓谀顷幧拇蟮罾铮鎸Ψ鹱嫔砗蟊诋嬌夏且慌排叛芰艿腻幍丁⒚爸鉂{的石磨;閃著寒光的刀山、升騰著烈焰的油鍋,每個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念著佛的名號,極力地贖救著自己那幾近墮落的靈魂。神諭告知他們,一個人在陽世造下的罪孽,閻王爺都在他面前那塊青石板磨就的生死簿上一筆筆清清楚楚地給每個人記錄著的!
想到這里,老爺子慢慢地叩著了手里的火絨,等那嗞嗞的聲音燃起了青煙,卻猶猶豫豫地忘記了往煙袋上按壓,就那樣又坐了一小會兒。陡然,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似地用力將煙袋在鞋幫上一磕,飛快地把煙袋別在腰里,這才站起來對著自己也是對著狗說——“歡歡,把你從溝里抱上來的是我老漢;今日,送你去那不該去的地方的人還是我老漢!你記住,到了陰司,你把這話給閻王爺一五一十都學(xué)說清楚了,我不怕旱天打雷把我劈死!”
說完,他飛快地將繩套從歡歡頭上套進(jìn)脖頸,狗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順從著主人走到院子的石榴樹下,他將繩頭甩過樹杈,雙手使盡全力一拽,狗一下子便被懸吊在空中……
他沒有勇氣再看一眼昔日的伙伴被吊起來的樣子,狗只掙扎了幾下便不動了。等了一會兒,狗的腿抻直了,他才無力地松開雙手,人狗便一同癱倒在樹下。
幾只喜鵲從墻頭看到了地上的死狗,立即落在石榴樹梢不住地嘈叫著。歡歡那一群不懂人事的小兒女,看見母親被吊上樹干的那一刻,還一齊簇?fù)碓谙逻叡闹胍煌先ァ.?dāng)媽媽從樹上“撲通”一聲被摔了下來時,它們飛快地圍上前去用嘴呼喚著昏迷的媽媽……可是,當(dāng)它們嗅出了那使它們十分驚懼的死亡氣息之后,一個個小尾巴立即耷拉了下來,又一齊驚懼地盯著喂養(yǎng)它們的老主人……
此刻,老爺子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兇狠的目光,使得它們立即就瑟瑟地發(fā)起抖來……
當(dāng)天晚上,左鄰右舍都收到老爺子挨門齊戶送來的一碗“羊肉湯”。誰也不知道,他們面前每只碗里盛著的卻是歡歡和它那一群小兒女被合煮了的骨肉!
老爺子早就動過這個心思了。
前一段時間,一窩狗崽餓得眼看已經(jīng)不行了。為了讓它們逃個活命,他牽著大的、抱著小的,好不容易把它們丟到城里的大街上。誰知道,第二天當(dāng)他打開家門,歡歡領(lǐng)著幾個兒女已經(jīng)早早地等在門外……他真的不能想象,大狗自身走路都一步半步地挪腳,它究竟用啥辦法將幾個小的一個不少地又領(lǐng)了回來呢?
昨天,運(yùn)喜的老娘病了。先生給老婆子開了個處方,說要用綠豆羊肉合煮的湯汁調(diào)養(yǎng),老詹請佑普爺去幫忙宰了一頭羯羊。一群面如菜色的老老少少無事可做,圍了一大圈站在那兒看著老爺子在那兒剝羊。那臭烘烘的血腸剛剖開,他們居然像惡狼一樣,一齊不住地吞咽著滿嘴的口水……看到這一切,老漢心里實在無法平靜。最后,他涎著老臉討下那副羊腸子和幾只羊蹄子,謊說是拿回去喂狗。那時,他就已經(jīng)黑下心動了殺狗的惡念。他也想過了,既然它們母子終究逃不過這場年饉,何不成全它們死活在一起去搭救幾條人命吶?當(dāng)他把一大沙罐骨頭湯送給左鄰右舍后回到家里時,卻一夜都沒有合眼……
第二天,左鄰右舍都發(fā)覺老爺子走路已經(jīng)沒有了以往高揚(yáng)著臉的神態(tài),聽見有人問候也不再應(yīng)聲,一雙眼睛里還多了些兇狠的光亮。中午,巷道的婆娘們呼喚歡歡上炕給娃娃舔屎那陣子,卻從門里喚出一臉老淚的佑普爺……
不幾天,人們都知道這個老東西把歡歡母子已經(jīng)烹了。
這不啻是一個天大的兇訊。
長稔塬的人,從來不吃地上跑的狗和水里游的魚。盡管有一千個傳說,他們卻只牢牢地記住了祖宗留下的這一條遺訓(xùn)——狗和魚是忠勇善良的化身。狗不嫌家貧,即使餓死也不會離開養(yǎng)它的窮家去攀附富貴;對于主子,它們從來都不離不棄,忠貞一生。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它都一眼不眨地守護(hù)著滿地的莊稼和羊群,恪守著日月和星辰賦予它的天職。河里游的魚兒,沒有四肢、沒有羽毛;不會走路、不會飛翔。為了大地給的它那一條性命,它不吃五谷不傷生靈,與世無爭地茍活在水底啃食著泥土,甚或終生都不會叫一聲!一輩一輩的山里人便與它們有了這個互不相食的約定,從古到今,恪守如一。
佑普爺執(zhí)刀向狗的那一瞬間,他已經(jīng)把自己推向了不義之路。何況,歡歡這條狗救過這老東西一條命吶。
去年冬天,離礦區(qū)較近的二女兒月娥給老漢送了幾挑掃來的土煤為他煨火炕。他試著煨了一回,覺得這個東西既省柴火又干凈,還不需要人每晚忙活。可是,隔了幾天,他因不得竅道煨多了土煤壓熄了炕火。天氣太冷,他從柴房里抱了把麥草,只顧填進(jìn)炕洞猛燒一氣。誰知道,他家那老房火炕的煙囪一直不利,鬧得捂了一屋子炭煙。天明時分,他被炕洞里不時倒出的煤煙熏倒在炕頭。好在農(nóng)家?guī)康拈T窗都有糊紙的漏風(fēng)菱格,多多少少還能透進(jìn)來些許空氣。要不,說不定真會鬧出場人命來。十分了解主人久有黎明即起習(xí)慣的歡歡,發(fā)現(xiàn)老爺子吃早飯時還沒起床,便急得在院子直打轉(zhuǎn)。后來,它干脆跳到炕上咬住主人的被子亂撕一氣。看見老爺子躺在那兒仍然沒一絲兒動靜,狗像發(fā)了瘋一樣在院子里跑前跑后地狂吠,終于招來鄰居救起了主人……
在狼就是狼、狗就是狗,從來還沒有“狼狗”這一說的長稔塬,老爺子養(yǎng)的這條狗十足是一頭狼,但絕對卻像一條狗。
山民都信一個緣字。巧遇是緣,躲不過也是緣。老佑普養(yǎng)的每一條狗都和他有緣。老漢喝了大半輩子罐罐茶,養(yǎng)了大半輩子細(xì)狗,在巷院中端得起架勢講得起排場,即使在周邊村子提起他的大名也幾乎無人不曉。最讓人崇敬的是,他老人家一般不喝香片,一壺老葉子不熬得湯水起線他萬萬是不會潷的。自打他二十啷當(dāng)因自己那條狗引出一場命案,最后不得不逃出村莊在黃河上為地下黨跑羊皮筏子那時起,他家炕幾上架的那個刻著龍紋的紫銅火盆從此便沒有斷過木炭火。無論冬夏,圖的就是那一口熱乎勁兒。于是,在一年的四季里,老爺子的閑空似乎都用在拿著一把笨鐮鉤干柴這件事上。
開年二三月間,長稔塬上的樹木就開始發(fā)青。前年春上的一天,老爺子在村外那處叫做溝沿豁的地方隨意瞭望了一番,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陰坡上有人砍走一棵枯柏,地上四處丟棄有許多的枝干。他便盤算了路線繞了下去,很快揀了一大抱樹枝。他只顧撿拾,打成捆兒后這才知道,一個人根本無法將那個大大的柴捆子掄上肩頭。加之坡陡路窄,即使能鬧上肩頭,能不能馱上溝坡也還是個問題。于是,他便手搭涼棚朝溝上“嗷嗷”地喊了一陣子。那陣子,天色正午,人們已經(jīng)回家吃飯,他可著勁兒號叫了一大陣子,最終也沒喊下來一個幫忙的鬼影影。卻不料,他那幾近于狼嗥的吶喊聲,卻從亂草蒿中招出一只小“狗”來!
對于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小生命,他站在那兒倒是有意識地尋思過一陣兒。狗娃兒都這么大了,是誰有那么多閑工夫舍近求遠(yuǎn)把它丟棄在這兒,而不是扔在城后頭或東溝那個土崖下呢?當(dāng)然,這一切也沒有必要去認(rèn)真理會,一切都是天意。再說,還有一捆硬柴呢。可是,當(dāng)他終于費(fèi)了好大的勁兒將柴捆扶上一個小土坎,好不容易將柴捆掄上肩膀站直了身子將要挪步的時候,身后的小家伙居然“嗚嗚”地沖著他叫了兩聲。老爺子立即又停下了腳步,他覺得小家伙那叫聲里充滿著商量,似乎還夾雜著點(diǎn)兒哀求,況且這荒溝里也只有他和它。這時,他只好又重新放下柴捆,試著招呼小東西過來。小狗像見到主人似的跑過來又親又舔,小尾巴搖得像撥浪鼓……
這就是緣。
哪知曉,老漢將這個小孽障帶回家來的當(dāng)天夜里,便給村上招來一只母狼。那狼前夜里趴在東城墻頭那個豁口上瘋嗥了幾個時辰,鬧得全村人心惶惶,家家頂門關(guān)窗,直到天明時分,它終于叼走了巷院土圈里一只殼郎豬。按說,豬那么大的東西,一只狼叼是叼不走的。不過,見過“山郎趕豬”的人都知道,狼是比人還狡黠的動物。它只需咬住豬的耳朵,用鐵掃把一樣的尾巴一陣猛扇,豬的屁股被打得生疼,只好俯首帖耳地跟著它一路哼哼著走。
清晨,人們都在悄聲議論,究竟是誰招惹了“山郎”而使其動怒進(jìn)村做害?只有老爺子心里明白,可能是自己拾柴火時誤撿了“山郎”家的崽子!
他趕緊回到家里,仔細(xì)地把自己撿來的小孽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終于從它那一雙犀利的小眼睛上還是看出來了個大概,這阿物很可能是一只小狼崽子!他立即想到,只要這小孽畜在家里待著,那母狼當(dāng)晚絕不會善罷甘休,必定招來公狼做更大的報復(fù)。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便悄悄地背過人把狼崽子用糞筐送到溝沿豁那個經(jīng)常有狼出沒的地方。當(dāng)夜,他家相安無事,全村亦無狼害。誰又想得到,第二天一大早,被他送出村的小家伙又沿路跑回他家來了。他萬萬不敢造次,又把這孽障當(dāng)小先人似的收留下來。就這樣,一老一小白天短聚夜里暫別,一直折騰了十多天,小家伙干脆賴著不走了。說也奇怪,此后母狼也不再來滋事。
山里人自古對狼多有恭敬,以至于都不得直呼其名。他只好把這事偷偷壓在自己心里,從未給人學(xué)說過。說奇也奇,這個被他起名叫做“歡歡”的小東西,長大后漸漸變成了一條溫順的狗。每天清晨,只要老爺子在廂房里咳嗽一聲,它便飛快地跑進(jìn)屋內(nèi)幫著叼鞋捋襪子,殷勤得像個小丫鬟。主人去出恭,它便隨之跑出院門不離左右地廝跟一程。
今年春上,歡歡已經(jīng)生了頭窩崽。
村莊里眼下好賴已經(jīng)沒有幾條狗了,老爺子并沒有及時地把小母狗分揀出去扔掉,他想讓它們都好好地活下來。這樣一來,使得一窩小崽子趵著四蹄兒滿院子顛了,還整天吊在狗媽媽的乳頭上打秋千,嘬得歡歡白天都不敢在院子里立站。它渾身上下亦顯得十分枯萎,根本沒辦法恢復(fù)皮毛。大伏天里,背上還緊貼著一綹棉絮一樣的繡毛一直褪不下來,跑過來身子輕得活像隨風(fēng)飄起的一張黃表。
眼下,小家伙已經(jīng)能出窩抱養(yǎng)了,村里人卻都不來捉。倒不是他家這一窩狗崽品系不純使得狗戶們不屑,皆因眼下人民公社的政策已經(jīng)明令禁止社員私養(yǎng)大小家畜了。農(nóng)具歸了生產(chǎn)大隊,牛羊交給了集體放養(yǎng);糧食送進(jìn)食堂,飯鍋砸鐵抵了任務(wù)。整個村莊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家家只剩一床破鋪蓋已經(jīng)無須狗們看護(hù)。社員們白天一起去集體大田參加勞動,夜里圍坐在祠堂參加掃盲識字,亦不需要待到冬天再去體味那集體狩獵的盛大場面。狗們也似乎業(yè)已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整天在村莊上無趣地游走。
可是,這種悠閑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為了省點(diǎn)泔水去喂豬,公社組織的打狗隊已經(jīng)多次進(jìn)村。半閣城無論身價多么金貴的獵兔犬都被打殺一空,鏈繩也沒給主家留下一條。只是,這伙人到了老爺子的門上,因了狗主的聲名,他們招惹不起,盡管次次揚(yáng)言非得要把他的狗打死剝皮不可,但每每也只能無趣地打道回府。歡歡是半閣城存活下來的唯一的一條狗。在求偶的季節(jié)里,不知它在哪架溝里覓得野豺為伍,又生下這群孽障……
眼下,集體食堂的伙食在度過開初那幾天大吃海喝的日子之后,業(yè)已無法供應(yīng)正常的飯食。開始還能以苦苣菜、榆樹皮來補(bǔ)充食糧,不久,這些東西亦漸漸變成了稀罕食物。社員一個個餓得拄著鋤把才可勉強(qiáng)走路下地,狗的處境那更不用提說了。不過,按照流傳在狗戶中間的說法,狗生來身上附有七條性命。即使一只被餓得快要死去的狗,只要在星高月朗的夜晚趴在地上默默地向上蒼禱告,老天爺都會給它即時發(fā)撥來另一條命,隔天它依然會起死回生。不過,有好幾回了,老爺子發(fā)覺蹲在地上的歡歡望著他的臉,居然流著人一樣的祈求的眼淚。
然而,憑著殺狗這一件事情,就把老漢劃歸于黑心人之列,也實在是有失偏頗。老爺子這輩子除了好那一口滾燙的釅茶,剩下來便是愛狗。他對狗的那份癡情,幾乎勝過愛自己的性命。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知道,老漢這一生和另一條狗的故事,也曾經(jīng)震驚過整個洽川縣。
他十九歲那年,第一次為自己抱養(yǎng)過一條草黃細(xì)犬。在久有逐犬?dāng)f兔為樂事的長稔塬,狗戶和他們的狗,在這遼闊蠻荒的黃河灘上一年一度都在和那些不死的祖先魂靈共同演繹著一出出祭祀天地的大禮。無論你是個糙臉腳戶還是個官府職員,榮辱全系在一條狗的身上。小伙子那條草黃犬名氣也太大了——“嘴尖耳長尾似劍,四個蹄子像盤蒜”。其訓(xùn)練有素的端莊姿態(tài)不但有目共睹,獵兔的技巧更是遠(yuǎn)播三縣。那精湛到家的“挑、撲、咬”的三大絕招,讓他一個小屁孩兒穩(wěn)穩(wěn)做了三年“狗司令”。為此,小伙子還迎娶了西縣老狗戶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
一條疾馳中的狗,能將騰空返跳著去抓狗眼的狡兔用嘴挑翻,同時,還能扭動腰身發(fā)力上撲,不等兔子第二次調(diào)整好姿態(tài),在其落地時的一瞬間置它于死地,這樣的狗才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絕世難得。長稔塬上的兔們,幾千年來被人犬追攆得已經(jīng)不是一只溫順的兔子了,它們在求生的進(jìn)化中,已漸漸異化成一只只狡獸。每每一場血肉相搏下來,狗群中不乏有許多跛腿、瞎眼、爛臉皮的狗,有些獵狗的肚皮被兔子蹬得流出腸子的事情亦不鮮見。為了擁有一條名犬,舊社會那些大戶人家在雇伙計的條件中,專意有一個十分苛刻的條件,那就是必須得會養(yǎng)細(xì)狗。
那是一個臘月間的天氣,洽川縣黨部書記兼縣長周弘在一次親民獵兔時,看上了謝佑普的那條狗。事后,他曾私下托人掏錢來買。據(jù)說銀子已經(jīng)出到了一匹馬的價錢,年輕人氣盛,他卻丟給人家一句硬話:“牲口是不能出口言賣的!”不日,縣政府以逃避兵役的罪名,一繩把他捆進(jìn)了縣大衙。謝佑普是獨(dú)子,按照民國二丁抽一的法令,他并沒有逃避兵役的前提。可是,因為“賣壯丁”的事情,他居然被涉嫌了。
好男不當(dāng)兵,好鐵不捻釘。在長稔塬上,每年丁捐派下來的時候,大戶人家只需出點(diǎn)糧食,讓窮苦百姓的子弟冒名頂替著賣一次性命。這個營生,居然久成職業(yè)。謝佑普為了全家度饑荒,三年中賣過兩次壯丁,兩次他都利索地逃回家門。當(dāng)時,關(guān)中道上那些各路諸侯率領(lǐng)的各色隊伍你來我往,這件事情根本無人追究,地方政府那些走馬燈般輪換坐衙門的官員亦不會無事找事地去主動過問這些事情。可是,縣大衙那次傳出話來,不出三百大洋的保金,人是不能出牢的!眼看年關(guān)將近,一個大活人被關(guān)在縣大衙,都知道人家這是沖著他家那條草黃狗來的。家里人當(dāng)晚把狗牽進(jìn)縣大衙“賣”掉,人便無事一般放回了村。
誰知道,他家那牲畜離開主人后居然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鬧得那些衙役們毫無辦法。縣太爺大年三十又差人把狗主叫了去,讓佑普先幫著喂一喂,待過一段時日狗認(rèn)新主后再說。誰知道,他家那草黃犬不但性烈,而且也不是那種任人買來賣去的狗,除非老主人親飼,它一直不買新主的賬。于是,謝佑普只好每日里出入縣衙,安心為縣太爺養(yǎng)了一個春天的狗。狗每天一見到他活蹦亂跳地一陣親熱,離開時又戀戀不舍地直掉眼淚,他看著也心里難受,便想偷回自家的狗。一直待到四月的一個夜半更深,他翻墻摸進(jìn)了縣府大院。可是,就在他剛剛解開狗索還沒來得及脫身的當(dāng)口,卻被巡夜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夜入大衙,不是偷偷摸摸的小小罪名。情急之下,他放開愛犬剛想脫身,那個身手麻利的巡警卻一把扯住了他,舉起手里的警棍就打。赤手空拳的他根本無法招架一個手執(zhí)棍棒的壯漢,他奮力掙脫后,只能邊跑邊躲。此時,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了。看到主人受到攻擊,草黃犬突然帶著鐵鏈反撲上去,一口咬住正在鳴笛的巡警的胳膊!那個當(dāng)差的也是個歹貨,三甩兩不甩,不但衣袖被狗撕掉一大塊,他拿棍子的左手腕子又被狗換口咬住后死不松口!這個人那陣也急了,順手從腰里掏出一把警刺,一刀下去就把狗捅翻在地。謝佑普永遠(yuǎn)記得那個血腥的場景……狗拖著一地腸子,在咽氣的一瞬間,依然沒有放棄扯住兇手讓主人逃命。月光下,他幾乎被狗臨死前的那一雙依戀的眼神驚呆了。他居然放棄自己逃生,返身奪過巡警手里的刺刀,將對方連戳了十多刀……從此,他逃出村莊,開始了十年的顛簸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