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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河的經(jīng)典

  • 世路悠悠
  • 蔣子龍
  • 2870字
  • 2021-09-30 14:14:29

歷史是在河邊長大的,是水養(yǎng)育了人類文明。現(xiàn)在人們喜歡談夢,而夢的源頭是童年的快樂,童年的快樂又多半與水有關(guān)。倘若生命中有一條河能陪伴終生,那便是人生一大幸運。至今我如果做了一個讓自己能笑醒的夢,一定與家鄉(xiāng)有關(guān)。但凡夢到家鄉(xiāng)就少不了運河。

運河——是水的經(jīng)典。

南運河的主要河段在滄州境內(nèi),有關(guān)它的各種神奇的傳說與現(xiàn)實,強烈占據(jù)著我童年的記憶。比如凡是滄州人都知道,離運河近的村莊就富,離運河遠的地方就相對要貧窮一些。運河邊的地肥沃,莊稼長得水靈、飽滿,蘿卜又脆又甜,掉在地上摔八瓣兒。西瓜就更別提了,個頭大,脆沙瓤像灌了蜜。有一回趁著下小雨,我跟著大一點的孩子過河偷瓜,那時鄉(xiāng)間有句話:“青瓜綠棗,吃了就跑。”好像摘棗吃瓜不算偷。本事大的孩子,一次可以摘兩三個,每個都帶一截瓜秧,到河里一只手抓著瓜秧,一只手劃水,西瓜浮在水面上像救生圈。

我的水性沒有他們好,只能拉著一個瓜過河,還不敢摘太大的。那次恰巧被看瓜人發(fā)現(xiàn)了,奇怪的是他只大聲吆喝,并不追趕,他要真下河搶回那些西瓜是很容易的,卻只站在河岸上看著我們,一直看我們抱著瓜爬上了對岸,他才回瓜窩棚。比我大幾歲的堂哥說,人家是怕一追咱們,咱們一害怕就嗆水、出事,河邊的人厚道。自那天起,我們就再沒有過河偷過瓜。

百姓都把運河叫作“御河”。相傳明朝第九代皇帝朱祐樘,派人到滄州選美,鬧得雞飛狗跳。一個長著滿頭癩瘡的傻丫頭騎著墻頭看熱鬧,順手還把驚飛了的花公雞攬在懷里,這時恰恰被選美的欽差一眼搭上,認為她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騎龍抱鳳”的貴人。傻丫頭進宮前總要洗洗頭,打扮一番,便提來“御河”水,從頭到腳洗了個痛快,不想幾天后滿頭癩瘡竟不治而愈,長出濃密的黑發(fā)。“御河”里流淌的自然不是凡水,否則運河兩岸就不會有那么多名聞天下的好東西:青縣大白菜、沙窩蘿卜、小站稻米(引運河水澆灌)、泊鎮(zhèn)鴨梨、金絲小棗等等,一方繁榮,跟水土好壞有很大的關(guān)系。

還有一句老話:“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運河邊上的人厚道仗義、見多識廣,素有“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稱譽,這里有荊軻的遺風,有林沖的廟宇,綠林好漢、俠客武師常云集此地,留下一代代尚武的風俗。擊敗沙俄大力士、受康熙嘉獎的丁發(fā)祥,宣統(tǒng)的武術(shù)教官、八極拳師霍殿閣,大槍一抖能點落窗紙上的蒼蠅而窗紙無損的神槍李樹文,張學良的武術(shù)教練、燕青拳拳師李雨三,雙刀李鳳崗,大刀王五,神彈子李五,飲譽中外的“神力千斤王”、多次打敗美英俄法的所謂“萬國競武場”上的王牌武士王子平……他們都是運河邊上的滄州人。過去有“鏢不喊滄州”一說,不論何方來的鏢車鏢船,不論貨主是富戶豪門,還是勢力浩大的官家,路過滄州必須卷起鏢旗,不得顯武逞強。我曾見過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當今的滄州一帶還有百分之七十四的農(nóng)民習武,城里人口二十萬,習武的倒有四萬多,有十七個武術(shù)社、六十多個拳房。人稱“滄州十虎”的通臂拳拳師韓俊元父子,全家二十四口,個個習武。老三、老八是連續(xù)三屆的全國武術(shù)比賽的金牌得主,真可謂“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風!”

這就像運河的另一副面孔一樣,趕上澇年發(fā)大水,運河似突然增寬好幾倍,水流渾濁,高出地面一丈多,惡浪排空,吼聲震天,像一頭脫韁的紅眼莽牛。人們在堤岸上搭起帳篷,日夜守護著變得像皇帝老子一樣暴躁、瞬間就會決口翻臉不認人的“御河”。如果有誰看見一條水蛇或一只烏龜,立刻大呼小叫,敲鑼報警,大家一齊沖著水蛇、烏龜燒香磕頭。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龍”,可以率領(lǐng)著驚濤惡浪淹沒任何一個對它孝敬不周的地方。至于烏龜嗎,據(jù)說它的頭指向哪里,哪里就會決口。而河堤決口以后非得請來王八精才能堵上。當時我還小,不懂得替大人分憂,只覺得熱鬧、好看,看護河堤比過年、比春天趕廟會還有勁兒。特別是到了晚上,河兩岸馬燈點點,如銀河落地,很像劉備的七百里連營大寨,田野一片安靜,間或有蛐蛐、蟲子之類的小東西們唧唧啾啾一陣。唯有那瘆人的濤聲,一傳十幾里,令人毛骨悚然。每“嘩啦”一聲,人們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依偎在那些心寬膽壯的漢子們身邊,聽他們講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防汛夜晚的恐怖氣氛。

我當然還是最喜歡春秋季節(jié)的運河,恬靜、溫柔,特別是傍晚,在西天一片火燒云的映照中,或坐在岸邊的石墩子上,或爬到河邊的大樹杈子上,看著運河里的船隊來來往往。順風順水時一排排白帆,仿佛是運河的翅膀,帶著整條清水飛了起來。也有逆水行舟的,一排排纖夫彎腰弓步,肩上扛著同一根大繩,嘴里哼著號子,竟也將船拉得飛快……在津浦鐵路修筑以前,大運河是溝通我國南北的大動脈,而南運河是貫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五千平方公里,不僅養(yǎng)育著滄州市周圍的眾多百姓,每年還向天津市提供優(yōu)質(zhì)水十億立方米以上,運貨百萬噸之多。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黃河、長江,“御河”就是心目中最壯觀的河。

運河陪伴著我長大,我陪著運河變老——我曾經(jīng)以為千年運河是永遠不會老的。1955年我考到天津上中學,但一放寒暑假就回到家鄉(xiāng),有時貪玩,到了開學的日子卻沒有趕上最方便的火車“滄州短”,只好沿著運河岸邊遮天蔽日的大樹林向北走一站路,到興劑鎮(zhèn)乘快車。1958年“大躍進”之后,運河兩岸的森林被砍光了,大運河赤裸裸攤曬在華北平原上,我站在天津西站的站臺上仿佛能看到滄州。1963年,中國開始了一場“根治海河”的運動,人們一心想馴服洪水,根治澇災,唯獨沒有想到千百年來有澇有旱、澇略多于旱的情況,竟從此變得只旱不澇。“根治”后的第三年,即1965年夏天,南運河干涸。真是“立竿見影”,修挖了許多朝代、流淌了一千多年的滔滔大運河,這么快就滴水皆無。有些河段很快就長草、種莊稼,甚至跑拖拉機。

連“曾經(jīng)看百戰(zhàn),唯有一狻猊”的滄州鐵獅子,都感到奇怪,滄州城外那一大片搖曳的蘆葦?shù)匾部梢砸娮C,這里曾是老黃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蒼涼,每逢洪水涌來,一片汪洋,滄州歷來多澇,何曾缺過水?一千多年以前之所以要建造這尊鐵獅,就是為了鎮(zhèn)住對滄州百姓危害極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它“吼”了千余年,大海是不是被“震”住了不得而知,怎么把運河的水倒給“吼”沒了呢?人們倒真希望鐵獅沖著龍王振鬣長吼,請它來為南運河注滿清水,或者也應該對著現(xiàn)代文明大吼……

運河是生命之水,是興旺之河,人們要想活得好,生活發(fā)達,就不能讓運河這么死去。近幾年來開始一段段地修復、蓄水,但目前還只是一種景觀,用來改善周圍環(huán)境,提供觀賞,提供回憶或者懷念,或許還有思考和警醒——這就是運河為什么稱“大運河”!它絕不同于一般河流,它是獨一無二的,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文化的象征,運河不能干涸。雖然它輝煌不再,大難不死之后也確實顯出老態(tài),但老成了經(jīng)典,就像有些老書、老物、老人一樣。半個多世紀以來,興師動眾在全國搞了多少浩大的水利工程,將來有幾個能像運河這樣成為水的經(jīng)典呢?

無論南運河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以及未來的命運如何,它都以最美好的姿態(tài)永遠流淌在我的記憶里,也永遠滋養(yǎng)著我對家鄉(xiāng)的情感。我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離運河的距離,跟老家距運河遠近差不多,可以說我大半生都沒有離開運河。離運河近,就是離家鄉(xiāng)近,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提起運河,就千般感念,萬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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