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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生徒

早上剛睜開眼時的心情怪有趣的。像是捉迷藏的時候,躲在黑洞洞的壁柜里,蜷縮著一動不動,突然,隔扇嘩啦一下拉開,陽光倏地進入,“找到啦!”有人大聲沖你喊著,你感到一陣目眩,接著覺得很不自在,然后,胸口怦怦直跳,合好和服的前襟,有些難為情地從壁柜中出來,很快變得一肚子窩火,就是這樣的感覺,不對,也不是這樣的感覺,而是一種更讓人受不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更接近打開一個盒子,里面還有一個小盒子,再打開這個小盒子,這個里面有一個更小的盒子,這個再打開,還有一個更小、更小的盒子,就這么連著打開了七八個盒子,終于出來一個跟骰子差不多大小的盒子,把這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結果里面空無一物時候的心情。說什么吧嗒一下睜開眼就醒來了,沒這么回事。我的雙眼睜開時是混濁不清的,其間就像淀粉慢慢下沉,一點一點地上面澄清了,這才疲憊地醒過來。早上總是令人沮喪。心頭涌起很多很多悲傷的事,讓人受不了。討厭啊,討厭。早上的我是最丑的。兩腿軟塌塌的,只覺得筋疲力盡,什么都不想干。大概是沒有睡好的緣故吧。什么朝氣蓬勃之類的話,全是瞎扯。早上是灰色的。老是這樣子,總是這樣子。沒意思,沒意思。晨間躺在床上,我總是喪氣的。厭煩啊。很多很多讓人討厭的、懊悔的事全都攢在一起堵在胸口,憋悶得難受。

早上的時光是不懷好意的。

“爸爸。”我小聲叫了一下。我有些害羞,又有些愉悅,起來迅速疊好了被子。抱起被子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發出“哎喲嘿”之聲,忽而意識到,迄今為止,我可是從來不會發出“哎喲嘿”這類庸俗的吆喝聲的。只有老太婆才會喜歡發出“哎喲嘿”這種吆喝聲,好討厭。為什么我會發出這種聲音呢?莫非我的體內什么地方也有一個老太婆嗎?真令人不爽快。今后可得小心了。就好比正在對著別人猥瑣的走路姿態皺眉反感時,忽而意識到自己也是那種步態,這也太讓人垂頭喪氣了。

早上,我一直沒有自信。還穿著睡衣,我坐在梳妝臺前,不戴眼鏡,看了一下鏡中的自己,臉有點朦朧而寧靜。自己的臉上,我最討厭的就是眼鏡,不過眼鏡也有不為別人所知的好處。摘下眼鏡向遠處眺望,是我的喜好。遠處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如夢似幻,如同萬花筒里的景象,真妙啊。污穢之物,一概視而不見。只有巨大的、鮮明的、強烈的、光亮的進入視野。摘掉眼鏡看人也是我的愛好。對方的臉,不管是誰全都變得柔和了、美麗了,笑吟吟的。此外,摘下眼鏡的時候,我決不會跟人爭吵,也不會惡語相加,只會默默地在那里發呆。那時的我,在別人眼里看起來想必也是和善的吧,這樣一來,我也安心了,想要撒嬌了,心里也特別溫柔。

不過,還是討厭眼鏡。一戴上眼鏡,就失去了對臉部的感覺,臉上生出的各種情緒,諸如浪漫、美麗、激情、軟弱、天真、哀愁,這些全都被眼鏡遮蓋,再也無法用眼睛說話了。

眼鏡是個妖魔。

因為我一直很討厭我的眼鏡,所以總覺得雙眸之美是美中之美。哪怕沒有鼻子,藏起嘴巴,只要看到那雙眼睛,那雙會讓自己活得更美的眼睛,就會覺得很好。我的眼睛只是大了一點,別的沒什么,一盯著自己的雙眼看,就感到很沒勁兒。母親也說我雙眼呆呆的,可以說是兩眼無神吧。一想到它們像煤球一樣,我就垂頭喪氣。因為這樣,我覺得好難過。面對鏡子,總深切盼望它們能變成脈脈含情、秋波婉轉的眼睛、像碧藍湖水一般的眼睛,或者像躺在青草地上望向天空的眼睛,可以常常映出白云流動,就連飛鳥的蹤跡也歷歷在目。好想多多遇見擁有美麗雙眸的人。

五月從今天開始了。想到這個,心里有些按捺不住。真開心,夏天就要來啦。來到庭院,見到草莓花,對父親去世的事實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死亡、不在人世這種事最讓人厭惡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叫人坐立不安。好想念姐姐、分別的朋友,還有暌違已久的人。一到早上,這些過去的事、前人的事,就像臭腌菜的氣味凝聚不散,讓人難以忍受。

加皮與可兒(一條可憐的狗狗,因此叫可兒)爭先恐后跑過來,并坐在我眼前。我只喜歡加皮,加皮的毛雪白得耀眼,很美,而可兒卻臟乎乎的。我在愛撫加皮時,能夠清楚地見到可兒就像在一旁哭泣一樣。我也知道可兒瘸了一條腿,但它那副悲傷的樣子讓我不喜歡,可憐得讓人受不了,因此我故意不理它。可兒看起來好像只流浪狗,什么時候被抓去殺掉也不知道。它的腳已經成了這樣,就算要逃跑,也跑得慢??蓛?,請快逃到深山里去吧,誰都不喜歡你,還是早點死了好。唉,不僅對可兒,對人我也不該做很壞的事,讓別人難受,傷害別人。我真是個討厭的小孩。我坐在走廊里撫摸著加皮的頭,看到綠葉,忽然感到一陣羞恥,好想坐在地上。

我試著想要哭,一下子屏住呼吸,讓眼睛充血,也許會流下一點淚來吧。我試著做了,可是徒勞,大概我已經成了個沒有眼淚的女子吧。

算了,開始打掃屋子。一邊打掃,一邊哼著《唐人阿吉》稍稍看了看四周,如夢方醒,怎么平常熱衷于莫扎特、巴赫的我,竟然也會無意識地哼起了《唐人阿吉》呢?真是有趣。我抱起棉被時吆喝著“哎喲嘿”,打掃時唱著《唐人阿吉》,這樣的自己該不會變得越來越不行吧?這樣下去,不知會不會說出什么粗鄙的夢話?我覺得非常不安,但又覺得莫名地可笑,于是停下手,笑了起來。

我換上了昨天剛做好的內衣。內衣胸口處繡著一朵小小的白薔薇。外衣一穿上,就看不見這朵白薔薇了,不管誰都不知道。為此我感到相當得意。

媽媽為了幫人做媒忙得不可開交,一大早就出門了。從我小時候起,就記得媽媽老為了別人的事費心勞力,對此我已習以為常,但還是對媽媽的勁頭感到驚訝,佩服得五體投地。大概是因為爸爸只一味讀書、不問世事,故而媽媽連爸爸那一份也做了。爸爸疏于社交,但媽媽卻樂于跟心地善良的人聚在一起。他倆雖有不一樣的地方,卻能相敬如賓??梢哉f是從無齟齬的美好安詳的夫婦。啊,我真是為他們驕傲。

我坐在廚房門口,等醬湯溫熱,茫然望著前面的雜樹林。我發現以前也是這樣,我坐在廚房門口,也是同樣的姿勢,望著前面的雜樹林,想著同樣的事。過去、現在、未來匯集在這一瞬間,感覺很奇怪,這種情形對我時常發生。

和某人坐在房間里說著話,視線往桌子一角的方向移動,然后停下來,只有嘴巴在動。在這樣的狀態下產生了奇怪的錯覺,覺得好像以前的什么時候,說著同樣的事,而且也這樣看過這張桌子的角落。并且我相信,在將來的某一時刻,現在這種事,又會原封不動再發生一次。步行實際從未去過的鄉間小道上,我會認為我以前肯定走過這條路。走著走著,我會順手捋下路旁的豆葉,想,以前也曾在這條路上這樣把豆葉摘下。而且我相信,以后,我還會在這條路上走很多很多次,每次自己都會這樣把豆葉摘下。另外,還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洗澡時不經意地看著手,想到將來多少年之后的某一時刻,自己也會在洗澡時這么不經意地看著手,同樣會有類似感覺。一這么想,不知怎的,心情就暗了下來。

某天傍晚,在把飯裝到飯桶時,一種類似靈感,不,這有點夸大其詞,但確實是有某種東西在腦子里跑來跑去的感覺,該怎么說呢?可以說是哲學的尾巴嗎?就這么放任這些思緒,腦袋和胸口,身體的每個角落都開始變得透明,生命悄悄沉靜下來,以一種搓揉涼粉時的柔軟觸感,像波浪一樣慢慢地沖擊著我,美麗而輕緩地擴展到全身。此時,我并沒有為哲學的東西而煩擾,只是有種感覺,覺得自己會像一只偷東西吃的貓一樣,默默地活下去。這種感覺并不平常,甚至說很可怕。如果這種感覺持續很久的話,也許會變成神靈附身。就像基督。唉,我可不想做女基督。

我想一切應該是因為我太清閑了,沒什么生活上的困苦,無法消化每天對所見所聞的感受,這些東西才會趁著我發呆,幻化成妖怪,出現在我面前吧?

一個人在餐廳吃飯。今年第一次吃到了小黃瓜。一吃到清脆的小黃瓜,就知道夏天來了。五月里黃瓜的澀味帶著一種讓胸口空虛、疼痛、發癢的悲哀。

每次獨自在餐廳吃飯,就好想好想搭火車外出旅行??粗鴪蠹垼瑘蠹埳峡浅鲆粡埥l文先生的照片。近衛先生是個好人,但我不喜歡這樣的臉。他的額頭長得很不好。我最喜歡看報上刊登的圖書廣告。由于一行字就要花上百元甚至兩百元的廣告費,力求每一字、每一句都發揮最大效用,大家都挖空心思、使足了力氣擠出點名句來,這樣字斟句酌的文章,恐怕世上少有吧?我看到這些就覺得好痛快。

吃完飯,關好門上學去。雖然覺得不會下雨,但因為想到昨天從媽媽那里要來的好雨傘,怎么也想把它帶出去,就帶上了。

這是媽媽少女時代所用的雨傘。發現這把有趣的雨傘,我很得意。好想帶著這把傘,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等戰爭結束后,這種夢幻般的古風雨傘,一定會再度流行吧。這把傘與女士軟帽應該很相稱。穿上粉紅色長下擺、開著大襟領的衣服、戴著黑絹蕾絲長手套,在寬帽檐的帽子上別一朵紫堇花,在深綠時節去巴黎的餐館吃午餐。然后憂郁地托著腮,望著窗外的人流。有個人輕拍我的肩膀。耳畔忽而響起音樂,玫瑰色圓舞曲。啊,真滑稽可笑。幻想了這么多,現實當中只有這一把老氣而且怪模怪樣的雨傘。自己真是可憐,就像賣火柴的小姑娘一樣凄慘。不如去拔草吧。

出門時,稍稍拔了一些門前的草,算是幫媽媽干活了,也許今天會發生什么好事也說不定呢。同樣都是草,為何有的要拔掉,有的就干脆放任它們生長呢?可愛的草與不可愛的草,外觀上并沒有多大不同啊,為何要把惹人憐愛與讓人討厭的草區分得這么清楚呢?實在搞不懂。沒什么道理可言。女人的喜歡和討厭,真是很任性。

干了十分鐘的活兒,我便急忙趕往停車場。走在干土路上的時候,我總是很想畫畫兒。神社的林間小路,是我自己發現的捷徑。在小路上不經意地俯視地面,只見小麥苗已經有兩寸高了??吹角嗲嗟男←溍?,就知道今年軍隊在這里駐扎過。去年也有軍隊和馬匹在神社森林里駐扎。后來再從這里經過,也像今天一樣看到麥苗在蓬勃生長。只是這些麥苗沒法長得更高。今年這些從軍隊的馬匹駝的桶子里掉落出來的麥粒,在如此昏暗的森林中發了芽,卻一點也見不到陽光,真是可憐,這樣下去一定會死掉。

走出神社的森林小路,在車站附近我碰上四五名工人。他們跟往常一樣老是討厭地跟我搭訕,讓我不知如何是好。要超過這些工人走到前面去的話,勢必從他們之間的縫隙與他們擦身而過,感覺好可怕。但如果只是站著不動,讓工人先行一步,自己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也需要足夠的膽力。這樣的行為也有些失禮,也許會讓工人們發怒。我的身體開始戰栗,幾乎要哭出來。對這種哭泣我很難為情,只能對他們勉強笑笑,慢慢走在后面。這種時候我只能這么做,但仍感到不舒服,哪怕上了電車,這種感覺仍未消失。真希望自己能早日從容面對這些無聊的事,變得堅強而純正。

電車門口旁邊有一個空座位,我把自己的文具輕輕放在上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擺,正要坐下來,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將我的東西挪開,自己坐上去了。

“這個座位是我先找到的?!蹦腥丝嘈χf,平靜地拿出報紙來讀。仔細想想,也不知是誰臉皮厚。也許是我厚臉皮吧。

沒辦法,我只好將傘和文具放到車頂的網架上,抓住皮革吊環,像以前一樣想看雜志,就用一只手翻著看,隨意地想一些事。

如果要讓我自己來選擇讀什么書,由于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我會哭喪著臉不知所措。我很相信書上寫的東西。讀了一本書,一下就會沉迷其中,信賴之,共鳴之,與之同化,將之融入自己的生活。再看別的書,又立刻變成別的樣兒,將別人的東西偷來改造成自己的東西。這種狡猾,是我唯一擅長的本領。我對自己這種狡猾暗暗地很討厭。每天每天地重復一次又一次失敗,只覺得很羞恥,也許以后自己會變得穩重一些吧。但從這種失敗中扯出一點道理,熟練地加以修飾,再編出一套像樣的理論,這正是苦情戲所擅長的。(類似的話好像我也在什么書上看到過。)

確實,我不懂哪個才是真正的自我。如果無書可讀,沒有模仿的范本,我該怎么辦呢?也許我會手足失措,以蜷縮的姿態,如同要妄圖咬自己的鼻子一樣徒勞而慌亂。怎么每天都這樣在電車里胡思亂想呢,不行啊。身體還殘留著早上討厭的余溫,真受不了。什么事情如果不嘗試去做,就怎么也做不成。雖說這樣,可如何清楚地把握自己呢?迄今為止我的自我批判都是毫無意義的。我試著批判一下,就會發現自己的討厭的虛弱之處,就會心疼、憐惜這些弱點,覺得不應該為了把彎曲的牛角掰直就殺死牛,為了一點小缺點就否定整個人。于是自我批判也就不了了之。什么都不去刨根問底,反而是符合良知的。

這本雜志上,有個專題欄目叫“年輕女性的缺點”,有很多人投稿。讀的時候,感覺有好多話是在說自己,覺得很難為情。這些作者因人而異,平常很蠢的人寫出來的東西果然也很蠢。看照片感覺人很漂亮的話,寫出來的文字也賞心悅目。這真是好玩,滑稽。我一邊讀一邊在心里竊笑。宗教家開出信仰的藥方。教育家句句不離感恩。政治家吟誦著漢詩。作家堆砌著華麗辭藻來自圓其說。

不過,里面所有人寫的大體都很正確。沒有個性。沒有深度。遠離真正的希望,真正的野心??偠灾?,沒有理想。盡管也有自我批判,卻沒有跟自己的生活直接關聯起來、產生積極性的影響。沒有反省。沒有真正的自覺、自愛、自重。盡管也能做出有勇氣的行動,對于可能產生的后果卻不能完全負起責任來。盡管也能順應周圍的生活模式,可以巧妙處理各種問題,但對周圍的生活卻沒有強烈的熱情。沒有真正的謙遜。缺少獨創性。只會模仿。欠缺人類本來的“愛”的感覺。故作高雅,卻沒有氣質。諸如此類,雜志上寫了好多。讓人一讀,覺得確實如此,絕對沒法否認。

不過,樂觀地去想,總覺得這里刊登的這些言論并非這些人平時一直抱有的想法,而僅僅是寫寫而已。這些文章里屢次提到“真正的”“本來的”這些形容詞,可是,“真正的愛”“真正的自覺”到底是什么,他們卻沒法了如指掌給人說得一清二楚。如果他們也許確實懂得這些,就該具體一點,用帶有權威的一句話告訴我們如何向左、如何向右,這樣豈不是很難得。對于如何表達愛,我們已經迷失方向,因此與其只對我們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用強勁有力的聲音跟我們說:這么干,那么干。那樣我們才好照著去做。也許誰都沒有自信。在雜志上發表這些意見的人,也并非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場合都持有這樣的意見。要責備我們沒有真正的希望、真正的野心,可以;但當我們去追求真正的理想,且打算付諸行動時,他們會不會守護、引導我們呢?

我們隱隱約約知道應該去最好的地方,想去最美的地方,自己可以大顯身手的地方。我們想要更好的生活。正因如此我們才懷抱著真正的希望、真正的野心。一想到要擁有不可動搖的、值得依賴的信念,我就躁動不安。然而,作為一個女孩子要把這些在生活中具體表現出來,還需要相當大的努力。另外,也要考慮到母親、父親、姐姐、哥哥的想法。(順便一說,我并不是瞧不起前輩們,老人啦,已婚人士啦,他們的意見再怎么古板也要尊重,只不過我覺得應當將其置于第二位、第三位來考慮。)還有我們生活中時常打交道的親戚、熟人、朋友,還有總想用強力壓制我們、推動我們的“世俗”,所有這些都需要加以考慮,沒法一味吵鬧著要發展自己的個性。

過于嶄露頭角、做出頭鳥是不行的,跟著普通的大多數人默默走一樣的道路,一直前進,才是聰明的選擇。將只應該施與少數人的教育推廣給大眾,會有悲慘的后果。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意識到學校修身課所教的與社會習俗有著極大的差異。要完全按照修身課的教條,難免被人看作笨蛋、說成怪胎,大家也會認為這個人無法成器,會一直貧困潦倒下去。不撒謊的人也是有的吧,可如果有的話,那個人將永遠是個失敗者。我的親戚中有個人行為正直、信念堅定、追求理想,試圖過真正有意義的生活,結果親戚們對他都嗤之以鼻、惡語相加,當他是個傻瓜來對待。我也明白,被人當成傻瓜,就是失敗。在反抗母親與其他人之前,我沒法按自己的想法生活。

小時候,每每我跟別人完全不一樣時,媽媽就會問我:“為什么?”這時候,我若只想用一句話打發她,她就會火冒三丈地說:“真是個壞孩子,不良少女!”一臉的悲哀。媽媽也會把這事告訴父親,父親只是笑笑,不說什么。聽說媽媽那時認為我是個“叛逆小孩”。后來,漸漸長大后,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哪怕做一件衣服,也要考慮大家的意見如何。

我也偷偷喜歡著符合自己本身個性的東西,想要去愛護,但卻很難鮮明地表現自我。我老是想做一個大家眼中的好女孩。許多人湊在一起,總覺得自己好卑微、好屈辱,嘴里老說些自己不想說乃至違背本心的話,嘰里呱啦地扯謊。在這方面我很擅長。雖說擅長卻覺得很討厭這樣。時代的道德風向要是能早點改變就好了,這樣一來,自己就不會有這種卑微屈辱的心情,不用為了照顧別人的想法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生活了。

呀,那邊有個空位。我趕緊從網架上取下文具和傘,匆忙擠進里面坐下。右邊是個中學生,左邊是個背著孩子、穿著育嬰服的阿姨,這位阿姨雖說上了年紀,臉上卻化著濃妝,發型是當下流行的卷發,面容還算漂亮,但脖子上有些黑黑的皺紋,看上去很凄慘,覺得好討厭,想揍她一頓。

人坐著時與站著時想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一坐下來,滿腦子里想的就只是一些無聊的瑣事。我對面坐著四五個年齡差不多、穿得很板正的上班族。他們茫然呆坐,大約三十歲左右吧,沒一個不讓人討厭的,眼神都很混濁,毫無朝氣。要是此刻對他們中哪個人微笑一下,說不定就因為這個就非要被拉去和那人結婚不可。女人要決定自己的命運,只要一個微笑就夠了,真可怕,不堪設想。我一定要當心。

早上總想一些奇妙的事兒。突然想起兩三天前來家里修整庭院的園丁,沒辦法。他從頭到腳都是一副園丁打扮,但長相實在不像個園丁。有點夸張地說,他有張思想家的面孔,膚色有些黑,眼睛很好看,雙眉緊蹙,鼻子是獅子鼻,與膚色很相稱,顯得意志堅強,嘴唇的輪廓也很美,就是耳朵有點臟??吹剿氖植乓庾R到他是園丁,但黑色軟帽下的臉讓人覺得他做園丁實在可惜。我跟母親打聽過兩三次,他一開始就做園丁的嗎?問到最后讓母親數落了我一通。

今天包著文具的包袱布就是在那個園丁第一天來時我跟媽媽要的。那天家里在大掃除,修理廚房與鋪榻榻米的工人都來到家中,媽媽也在整理衣柜,我正好看到了這塊包袱布,就要了過來。這是一塊很漂亮的女式包袱布,這么漂亮,要是打上結真可惜。我把它放在膝蓋上,又是摸,又是看,好希望電車上的人也能好好欣賞它,可惜沒人注意到。要是有誰能好好瞧一瞧這塊包袱布,要我嫁給他都行。

一想到“本能”這個詞,我就好想哭。本能是我們的意志無法動搖的力量。我漸漸從很多事情上明白了這一點,感到自己幾乎要發瘋。該怎么辦才好呢?我很茫然,不能否定,也不能肯定,只覺得頭上似乎頂了個龐然大物,拉著我到處轉悠。這樣被拉著走我心里很滿足,同時又帶著悲傷凝望著這種滿足。為何我不能一生只愛自己、過讓自己滿意的生活呢?眼睜睜看著本能吞噬了以前的感情和理性,就覺得好羞恥。稍微忘掉自我以后,我感到好沮喪。在清楚地意識到那個自我、這個自我不過是本能以后,我真想哭。好想呼爹喊娘。不過,或許真相就存在于出乎意料的地方,盡管讓自己很討厭。這令我越來越難為情。

茶之水站到了。一到月臺,我就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凈。趕緊回想剛剛發生的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繼續想下去,再怎么焦躁,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腦袋里只有一片空白。盡管當時我是那么激動、痛苦、羞恥,可一切過去后,卻又像什么都沒發生過。當下這一瞬間,我覺得很有趣。當下,現在,此刻,就在我用指頭這么指著的時候,當下早已離我遠去,而新的當下接踵而來。走上天橋的臺階,我想這到底怎么回事呢?也許是自己太幸福了吧。

今早小杉老師很美麗,像我的包袱布那樣美麗。美麗的綠色很適合老師,胸前火紅的康乃馨也很亮眼。要是她不這么做作的話,我會更喜歡她。她太能故作姿態了,很勉強,那樣會很累的吧?她性格里有些讓我難以揣測、看不明白的東西。本來是個性情陰郁的人,卻偏偏要故意裝作開朗的樣子。但不管怎么說,她還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子。當老師有些可惜了。班里大家都不怎么喜歡她,我卻一直為她所吸引。我感覺她就像住在山中湖畔的古城里的大家閨秀。討厭,我不該夸獎她。小杉老師的話,怎么那么沉浮無聊呢?大概腦子不好使吧??杀?。從剛才就一直圍繞愛國心的話題說個沒完沒了,那些事,我們難道知道得還不夠多嗎?不管怎樣都要熱愛自己出生的地方,這種感情真是沒勁兒。

在桌子上托著腮,茫然望著窗外,大概風很大的緣故,今天晴空萬里無云。庭院一角,綻放了四朵薔薇。黃色的一朵,白色的兩朵,粉紅色的一朵。我呆望著薔薇花想:人還是有優點的。能發現花之美的,只有人啊,只有愛花的人啊。

午餐時候,講起了鬼怪故事。伊莎貝爾姐姐講了“一高”七大不可思議事件之“打不開的門”,嚇得大家哇哇亂叫。我沒有抱頭鼠竄,反而覺得很好玩兒。由于玩得很瘋,剛吃飽肚子又餓了。安潘夫人拿了牛奶糖來給大家吃,大家又沉浸在恐怖故事里。不管是誰都對這些鬼怪故事興味盎然,或許是因為感到太刺激了,接下來講的不再是鬼怪故事,而是久原房之助[1]的故事,也很奇怪。

下午美術時間,大家都到校園里上寫生課。伊藤老師怎么老是折騰我呢?今天,他又要我給他做模特兒。早上拿來的舊雨傘很受同學歡迎,引起了轟動。終于伊藤老師也得知了此事,就讓我撐著傘,站在校園一角,薔薇花旁邊。聽說老師要畫下我的樣子參加下一次畫展。我答應只當三十分鐘的模特兒。我很高興給人幫忙,不過,與伊藤老師面對面真是累人。他一面素描,一面喋喋不休說一些大道理,未免也太關注我了吧。我連回答也覺得費勁,真煩人,他真不爽快。明明是老師,又對我這么奇怪地笑,就像很難為情、黏黏糊糊的樣子,真讓我看不起。還說什么我讓他“想起死去的妹妹”,真讓人難受。他人還好,就是小動作太多了。

說到小動作,比起他來,我的也不少。我還很狡猾地擺了各種姿勢,自己也覺得很矯揉造作,到最后自己也煩了。“擺那么多姿勢,就像個裝模作樣的小妖精?!蔽疫@么說著,又擺了個姿勢,一動也不動。我一邊乖乖地替老師當模特兒,一邊深深祈禱著自己能做得自然一些、真誠一些。別再讀什么書了。只靠觀念生活,故作高傲,很是無聊,只會讓人輕蔑。你該對生活采取更積極的態度,不能老是沒有目標,擺出一副為自我矛盾思慮、懊惱的樣子,這些只是自我感傷罷了。只是一味地憐惜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你的自我估價太高了。唉,老師用內心這么混濁的我當模特兒,畫作估計會落選吧。不會美麗的。沒辦法。伊藤老師實在是個笨蛋,連我內衣上有薔薇花的刺繡圖案都看不出來。

這么默默地擺著同樣的姿勢,突然很想要錢,哪怕就給十塊錢也行?,F在最想讀《居里夫人傳》。也希望母親長壽。當模特兒真難受,已經疲憊不堪了。

放學后,我和寺廟住持的女兒金子悄悄去“好萊塢”理發。理完一看,大失所望,根本無法接受,怎么看都不可愛。好慘。我感到垂頭喪氣。來這種地方偷偷理發,弄成這樣,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臟母雞,好后悔啊。真是自討沒趣。

“就這樣去相親如何?”金子粗俗地說。她好像產生了錯覺,似乎真的要去相親一樣,說些什么“這樣的頭發該插什么花?”“穿和服時,該配哪種腰帶?”真是什么都不會多想的可愛人兒。

“你要跟誰相親?”我笑著問。

“當然是烏龜找王八啦。”她一臉天真地回答。

“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吃驚地問她。

“寺廟住持的姑娘當然還是嫁給管寺廟的人最好,一生都不愁吃穿?!?

她這樣的回答又讓我吃了一驚。金子似乎完全沒有個性,也正因如此,她更像個女孩子。在學校里我們是鄰桌,盡管不是特別親近,但大家都覺得金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姑娘,隔一天就寫信給我,經常照顧我,我對她實在感激。可今天看到她這么夸張地興奮,我不大喜歡。

和金子分開后,我上了巴士。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很憂傷。在巴士里,我看到了一個討厭的女人。她穿著一件前襟很臟的和服,頭發亂糟糟的,卷著個發髻,手腳都很臟,泛紅的黑色臉龐看不出是男是女。啊,真讓人作嘔。那個女人還有個大肚子,不時詭異地奸笑著。臟母雞。我想到偷偷跑去“好萊塢”弄頭發的自己,估計也跟這女人沒什么不同。還有早上電車里坐在我旁邊化濃妝的那位阿姨,唉,好臟,好臟。女人真討厭啊。正因自己是女人,才很清楚女人有多臟,就像晚上磨牙一般令人厭煩。想到自己就這么日復一日散發著雌性的體臭,真希望自己能在還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就在少女時這么死掉。想突然生上一場病,患上重病,流很多汗,就像瀑布一樣沖洗全身,身體因此變瘦的話,或許就清凈了。也許只要我活著,就怎么都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因為這個,我感覺自己能充分理解宗教的意義在哪里了。

下了巴士,我長出一口氣。車里污濁的空氣,真讓人受不了。還是大地好啊,一踏上土地,就開始喜歡自己了。我的身體有些飄飄然,像一只快樂逍遙的蜻蜓。

回來喲,回來吧,回來看看啊。

看看田地里的洋蔥

看看唱歌的小青蛙吧。

我小聲哼唱著,覺得自己真是個無憂無慮、只知道長個子的渾小子,我對自己這樣很不滿,我要成為一個好姑娘。

這條鄉間小路,每天走來走去,早已司空見慣,體會不到這里是何等幽靜的鄉村了。今天就讓我裝作是從別處第一次來到這里吧。就假設我是神田附近的木屐匠的女兒,生平第一次踏上郊外的土地,鄉村看起來會是怎樣的呢?真是個絕妙的想法,也是個可憐的想法。我換了一副面孔,故意夸張地東張西望,在林蔭路上抬起頭看著新綠的枝條;過土橋時,久久注視著橋下的小河,欣賞著水中的倒影,還汪汪汪地學狗叫;瞇起眼望著遠處的原野,感受著令人心曠神怡的和風,嘆息一聲:世界何其美妙啊。

我在神社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可神社的樹林很幽暗,我又慌慌張張站起身來,說著“好可怕好可怕”,縮緊肩膀,連忙跑出了樹林,來到樹林外面的明亮處。心無旁騖地走在鄉間小路上,我正要故意裝出很驚訝的樣子,贊嘆“好多好多新鮮的東西啊”之時,一種難以忍受的寂寞之感襲來。最后,我坐在路旁的草地上,剛才歡喜雀躍的心情,一下消失了,我變得嚴肅起來,開始思考最近的自己。為什么老覺得自己不行呢?為什么總覺得不安呢?是什么時候才開始這樣,我又是在害怕什么呢?想起最近有人跟我說:“你變得俗氣了。”

也許吧,我確實不行,很糟糕,很無聊。不行,不行。太軟弱了,太軟弱了。大聲喊著,去!好像這樣子可以欺騙自己、掩飾自己的軟弱似的。不行,不中用。我要振作起來,振作!也許我戀愛了。

在青草地上仰躺著,叫了聲“爸爸”。爸爸。爸爸。夕陽的天空很美麗。夕光在暮靄中消溶、滲透,讓暮靄變成了柔和的粉紅色。粉色的暮靄慢慢漂流,潛入樹叢中,撫摸著草地,把我的身體也柔軟地包裹起來。我的頭發一根一根地為粉色的光透過、照耀、撫摸著。我生平第一次向這片美麗的天空鞠躬?,F在,我開始相信神明。這片天空的顏色像什么呢?薔薇?火焰?彩虹?天使之翼?佛寺?不,不,這些都不像。比這些更莊嚴?!昂脨圻@世界?!蔽覠釡I盈眶地想。我定定地看著天空,天空漸漸變成了青色。想要嘆息,想要脫掉衣服和自然融為一體,再也沒有比現在看到的近乎透明的樹葉與草更美的了。

我輕輕碰觸著草葉。好想美麗地活著啊!

回到家里,發現有客人。母親已經回來了。像往常一樣,客廳里傳來熱鬧的笑聲。只有母親和我兩個人的時候,母親臉上雖有笑容,卻不會笑出聲;但在客人面前,哪怕臉上沒有笑容,也會發出很大的笑聲。我進去跟他們打過招呼,在井邊洗了手,又脫下鞋子洗了腳,一個魚販子過來了,跟我說:“讓你們久等了,多謝照顧。”說著把一條大魚放在井邊。不知道這是什么魚,魚鱗細密,可能是北海的魚吧。我把魚移到盤子里,又洗了手,聞到了北海道的味道。我想到了今年暑假去北海道的姐姐家里玩的時候。苫小牧的姐姐家,由于靠近海,一直有魚腥味。姐姐在家里那個很大的廚房,用白皙的手熟練地做魚料理的樣子,又清晰浮現在我腦海中。那時候,不知怎的好依戀姐姐,老是想跟她撒嬌,然而那時的姐姐,已經生了小年,沒那么多時間顧及我了,一想到這,想到再也無法抱住姐姐瘦弱的肩膀了,就感到如同一陣冷風襲來,寂寞得想死。在這個廚房微暗的一角,恍惚地想起姐姐白皙溫柔的手指,往昔的一切,真令人懷念啊。親人就是親人啊,別人的話,隨著漸漸遠離就慢慢淡忘了,對于親人卻只有美麗的回憶。

井邊的茱萸果變紅已經有兩周了。應該可以吃了。去年的事好滑稽啊。我在傍晚時分一個人摘了茱萸果吃,加皮在旁邊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就給了它一個,它吃了。又給了它兩個,它又吃了。我覺得好玩,就搖撼著樹,果子啪嗒啪嗒掉下來,加皮貪婪地吃著,好蠢啊,吃茱萸果的狗,還是頭一次見。我伸長身子摘茱萸果吃,加皮也在底下吃。好可笑。想起了這件事,我又想念加皮了,就叫了一聲:“加皮!”

加皮從玄關急吼吼地跑過來,我好想咬加皮、愛撫加皮啊,我拽著它的尾巴,加皮輕輕咬著我的手。我有種想哭的心情,拍了拍它的腦袋。加皮坦然自若地在井邊吧唧吧唧地喝水。

進了房間,啪地打開電燈。好安靜啊,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家里就留下一個好大的空位,讓人心煩意亂。我換了和服,輕輕吻了一下脫下來的內衣上的薔薇。坐在梳妝臺前,聽到從客廳傳來母親他們的笑聲,覺得有點生氣。母親與我在一起時還好,但客人來的時候,就會奇怪地疏遠我、冷落我,我那時最為懷念父親而悲傷。

看了下我鏡中的臉,哎呀,簡直熠熠生輝嘛,這張臉就仿佛是陌生人的臉,悠然而自在,完全與我的悲哀苦悶無關。雖然沒有抹腮紅,小臉卻紅撲撲的,嘴唇也微微泛著紅光,好可愛。摘下眼鏡,我笑了笑,眼睛真好看,黑黑的,很清澈。是因為看多了美麗的傍晚的天空,眼睛才變得這么好看的吧。好棒。

我興致勃勃地去了廚房,淘米時又覺得悲哀了。好想念之前在小金井的家,心里火燒火燎地想念。在那個家里,還有父親,有姐姐,媽媽那時也年輕。每次放學回家,我都會與母親、姐姐在廚房和茶室里聊一些有趣的事。有時會跟她們撒嬌吵著要點心,有時會跟姐姐爭吵,這時肯定被罵,我會騎著自行車跑出去很遠,到了晚上才回來,然后愉快地吃晚飯。真是自在啊,只用管自己的事,沒有人際關系的困擾,可以盡情地撒嬌,多開心啊。那時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好大的特權,不覺得寂寞和苦悶。父親非常出色,姐姐也好和氣。我總是依賴著姐姐。但是,稍稍大了一點,我開始變得討厭了,我的特權不知何時消失了,我成了赤條條一個人,好丑啊。一點也不能撒嬌了,一想到這兒就覺得痛苦。煩惱的事情也多了。姐姐嫁了出去,父親沒有了,只剩下母親與我。

母親也是寂寞的,最近她跟我說:“從此以后,就沒有活著的樂趣了??吹侥?,我并不覺得快樂,請原諒媽媽,沒有爸爸,媽媽就感覺不到幸福?!?

蚊子出來的時候,媽媽會想到爸爸;脫衣服的時候,媽媽會想到爸爸;剪指甲的時候,媽媽會想到爸爸;覺得茶水好喝的時候,媽媽也會想到爸爸。無論我多么體諒母親的感受,我都沒法替代父親。夫婦之愛,是世界上最強烈的愛,比起血緣的愛,更為尊貴。我煞有介事地想到這兒,臉就紅了,用濕了的手扎起頭發,淘著米,我真想打心底里再多疼疼母親、關愛母親。

解開頭發的時候,覺得頭發變長了。母親之前就不喜歡我的短發,如果再留長一點,會讓她高興的吧。但是,用這種事情逗她開心,覺得好討厭?;叵肫饋?,我最近感到的不安,大多與母親有關系。我想做她心目中的好女兒,但又很討厭刻意討她的歡心,結果老是惹她嫌。要是母親能夠默默理解我的心情就好了。我自己也會覺得心安。不管多么任性,我也不會成為世人的笑柄,再苦惱,再寂寞,也會嚴格守住重要的原則,與母親一起熱愛這個家。母親也絕對相信我,這樣悠閑地生活,這樣子最好了。

我一定會做好的,竭盡全力地做好。對我來說,這是我目前最大的樂趣,是我的生存之道。可是母親對我還是一點都不信賴,還是把我當小孩看待。要是我說了孩子氣的話,母親聽了就高興。前一陣子,我故意笨手笨腳地彈四弦琴,母親就從心底里高興,取笑我說:“噯?下雨了?聽見像是雨滴的聲音?!甭犃诉@話,想到自己熱衷于四弦琴的樣子,就覺得好可憐,好想哭。媽媽,我已經是大人了,對世間的事都知曉了,安心地跟我談談吧,家里的經濟情況,各種各樣的問題,全部都跟我談談吧。如果需要我幫忙的事,我絕不會逃之夭夭。我想成為一個質樸、堅強、勤儉的女兒。確實如此——哎呀,我一下想起來那首“確實如此啊,盡管如此”的歌,一個人哧哧笑起來。回過神來以后,發現自己正兩手端著鍋子,像傻瓜一樣想著這些事。

不行,不行,要快點給客人上晚飯。剛才的大魚怎么做呢,先把它分成三塊,抹上味噌放起來吧,這樣肯定好吃。做料理要有敏銳的直覺才行。黃瓜還剩了一點,可以用醋涼拌一下。然后是我最得意的煎蛋。還需要一道菜。對了,洛可可料理。這是我自己發明的,把廚房剩的雜七雜八的東西,火腿、雞蛋、芹菜、白菜、菠菜全部切好,按顏色搭配得色彩繽紛,在盤子上擺好了拿出來,不麻煩,也經濟。雖然一點也不好吃,但會讓餐桌上顯得熱熱鬧鬧的,很華麗。看起來會顯得麻煩,雞蛋底下配上芹菜葉子,周圍是火腿切片組成的紅色珊瑚礁,白菜的黃葉子就像牡丹花瓣或羽毛扇子一樣掰開,再加上綠色的菠菜,像牧場的湖水。把這樣的盤子擺在餐桌上,客人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路易王朝。唉,要不是有這些,我還真是沒法給客人做美味佳肴,那至少做得好看點,讓客人眼花繚亂,就這樣糊弄過去吧。料理,首先要好看。不過,做這樣的洛可可料理,要有相當的美術天賦。如果不是對色彩搭配比常人加倍地敏感,那就會一塌糊涂。很少人有我這樣微妙的敏感。我最近在詞典查過“洛可可”這個詞,定義是華麗而內容空疏的裝飾樣式,我笑了。內容空疏,肯定是無意義、無道德。因此,我喜歡洛可可。

總是這樣子,我對于料理,也會去品味,但總有一種虛無感,一種疲勞得想死的憂郁。所有努力都達到飽和狀態,已經無法更好啦,不管怎么樣,做就好了。厭煩了,隨便弄一弄吧,味道和樣子都亂七八糟,我一臉不高興地端到了客人面前。

今天的客人特別讓人不開心。是大森的今井田夫婦和七歲的兒子良夫。今井田先生已年近四十,現在做夜校的老師。他有美男子的白皙皮膚,卻讓人很討厭。因為他抽帶過濾嘴的香煙。帶過濾嘴的香煙,總給人以不潔之感。抽煙只應該抽不帶過濾嘴的,抽帶過濾嘴的香煙,讓人懷疑其人格。他一點一點沖著天花板吐著煙,一邊說:“啊,啊,原來如此。”他的夫人身材嬌小,老是唯唯諾諾的,看上去很俗氣。哪怕超級無聊的事,她也會夸張地弓著身子臉沖著榻榻米在那里笑。哪有那么可笑?如此夸張地趴在那兒笑,一點也不覺得優雅。當今世上,這等階級的人,是不是最壞最臟的?。课艺f的是小資產階級,小公務員這個階層。那個孩子也總愛賣弄小聰明,一點也不覺得天真。

雖說這么想,我卻壓抑著自己的討厭,跟他們行禮,說笑,連連夸贊那個小孩“好可愛好可愛”,還撫摸他的頭,這些全都是欺騙大家的謊言。就連今井田夫婦也比我清純吧。大家都吃了我的洛可可料理,贊美我廚藝高明。我聽了又寂寞,又生氣,好想哭,但盡量做出高興的臉色。

最后,我可以跟他們一起吃飯了,今井田夫人講了一些無知的感謝的話,讓我覺得惡心,我不想再撒謊了,就老實說:“這樣的料理一點也不好吃,什么都沒有,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北M管我只是如實說了自己的想法,今井田夫婦卻又拍手大笑稱贊我說的“沒有辦法的辦法”這句話說得妙極了。我真想把筷子和碗都扔出去,大聲哭一場。

看見我在盡量忍耐、勉強微笑著,媽媽也說:“這孩子漸漸地也會給家里幫忙了。”

媽媽啊,你對我悲哀的心情,并非不理解,何苦為了迎合今井田夫婦,說這種無聊的話,還在那兒呵呵地笑呢?媽媽,別再迎合今井田夫婦了吧?客人面前的媽媽一點都不像媽媽,只是一個弱女子。父親沒有了,我們就要這樣卑微嗎?真可憐,什么都沒法說了。真想對今井田夫婦說,回去吧,回去吧。我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又和氣,又高雅。沒有了父親,就這么瞧不起我們嗎?現在趕快回去吧。真想對今井田夫婦這么說,可是我也軟弱,繼續為小孩切火腿、給夫人拿泡菜。

吃完晚飯,我趕緊去廚房收拾,想盡早一個人待著。雖說不用擺出一副高姿態,但對于那樣的人,勉強跟他們說說笑笑實在是太累了。跟那樣的人,禮節上過得去就行了,奉承對方是毫無必要。真討厭。不過,我能干的盡量都干了,母親對我忍耐著遷就他們的態度,不也是很高興嗎?這樣子就算是好的為人處世之道嗎?我是應該把交際和個人感受清楚地區別開,交際就是交際,自己就是自己,冷靜條理地處理事務,這樣子比較好呢?還是,不管別人對我怎么惡劣,我都不失掉自我,韜光養晦比較好呢?我不懂。

有些人一輩子都生活在跟自己同樣軟弱、體貼、溫柔的人之間,不用多辛苦就能輕松過完一生,也沒有因為刻意追求什么而操勞,我真是羨慕這樣的人啊。

壓抑自己的心情,為別人服務,世間都覺得這是件好事。但要我從今往后每天都對今井田夫婦這樣的人強顏歡笑,隨聲附和,我非精神錯亂不可。我突然有個可笑的想法,自己絕對沒法在監獄生活下去,別說監獄了,做女傭、服務員之類的工作肯定也不行,也做不了別人的太太。不,這不一樣。要是我死心塌地要為某個人服務一輩子,不管有多辛苦,我會把這看成是自己生活的意義,希望之所在,哪怕干到蓬頭垢面也在所不惜。我會理所當然地做到最出色。我會像蹬輪子的小白鼠一樣從早干到晚。哪怕臟衣服攢上一大堆,我也不會抱怨什么,而是努力去洗干凈,焦躁不安、歇斯底里一般忙活,直到把臟衣服一件不剩地全都洗出來,晾出去,我才可以安心,死也瞑目了。

今井田夫婦終于要回去了,母親好像還有什么事,連聲說著“好好好”,也跟著出去了。我感覺今井田夫婦好像什么事都在利用母親,哪怕這次沒有這回事,我對于他們如此厚臉皮,也覺得很討厭,只想一拳打過去。將所有人送到門口,一個人呆呆望著薄暮中的道路,忽然好想哭啊。

郵箱里有一份晚報和兩封信。一封信是給母親的,是松阪屋的夏季銷售指南。另一封信是表哥順二寫給我的,簡單地說了下自己這次要調任到前橋的聯隊去了,并向母親問好。哪怕是軍官,在軍隊里的生活也并不輕松,而是每天都要遵照嚴格、緊湊的紀律安排起居,但我羨慕這樣的生活。如果身體能夠按照明確的秩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情反而會輕松好多。像我這樣,如果有什么事不想做,就會陷入什么都不做的狀態,而且覺得干點糟糕的事也無所謂。另外,要讀書的話,又覺得有無限的讀書時間;說到欲望,好像有好多愿望要去實現。如果能夠為自己的努力劃定一個界限,也許會對我的心情有所幫助。一切都毫不含糊地固定下來,我反而會慶幸。好多書上都寫過,在戰地上士兵的愿望只有一個,就是好好睡上一覺。我一方面同情這些士兵的困苦,另一方面又覺得羨慕。從厭煩、繁瑣、漫無頭緒的洪水中抽離,只有想睡覺這一個念頭,這樣的狀態實在是潔凈的、單純的,想起來就覺得爽快。我若能一度過上軍隊生活,接受艱苦的鍛煉,也許會成為直爽、美麗的好姑娘。

我真是一個糟糕的女孩,一個壞孩子。也有人雖不曾在軍隊里生活,卻也很直爽的,比如小新。小新是順二的弟弟,和我同樣的年齡,為什么他就是那么好的一個孩子呢?在親人當中,不,在全世界所有人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小新了。

小新是個盲人。年紀輕輕就失明了,不知是什么樣的感覺呢?在這樣安靜的夜晚,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是什么樣的心情呢?我們在寂寞的時候,可以看看書,眺望一下外面的景色,排遣自己的寂寞,可是小新卻不可以,只能默默地待著。他要付出比別人至少多一倍的時間來學習,現在對網球和游泳都很拿手。可他現在的寂寞、苦痛,又會是怎樣的呢?

昨晚我想起小新,上了床以后,故意閉著眼待了五分鐘,哪怕在床上閉著眼,都覺得五分鐘好久好久,胸口憋得難受。而小新卻無論早上、中午、晚上,整天整天,長年累月地都生活在黑暗里。要是他抱怨一下,發脾氣,使性子,我還會替他感到輕松,但小新從來什么都不說。從來沒聽小新抱怨過什么,更沒聽過他講別人的壞話,反而總是帶著天真無邪的表情,用開朗樂觀的話來鼓舞人,這真讓我牽掛啊。

我這么想東想西,打掃了客廳,又開始燒洗澡水。在等待水開的時候,我坐在橘子箱上,借著閃爍不定的石炭燈光,做完了學校的作業。這時,洗澡水還是沒燒開,我又讀了一遍《濹東綺譚》。作者所寫的事實,絕非討厭、骯臟的事兒。只是作者的文筆有些矯揉造作,老氣橫秋,讓人覺得不太可靠。大概是作者年齡大的緣故吧。不過,國外的作家,不管多老,都會寵溺自己的愛人或大膽地撒嬌,這樣反而不覺得討厭。不管怎么說,這部作品在日本算是好書吧。在作品的深處,沒有虛飾的謊言,寧靜淡泊,給人清爽之感。在他所有作品中,這一部是他最成熟的作品,我喜歡。感覺這位作者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我感覺他為日本的道德觀所束縛,就故意地去反抗這種道德觀,創作了好多令人不安的作品。這是愛得太深的人常有的一種夸大表現??桃獾卮魃溪b獰的鬼面具,反而削弱了作品的個性。不過,這部《濹東綺譚》[2],有種寂寞的堅強在其中,我很喜歡。

水開了。我打開浴室的電燈,脫了衣服,窗戶全打開后,靜靜泡在浴盆里,透過窗戶看著窗外珊瑚樹的綠葉,一片一片葉子在電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天空中的星星也交相輝映。不管看多少次,都是熠熠生輝。我仰躺著發呆,故意不去看自己白色的肌膚,但又朦朧感覺到,那大片白色切實存在于視野的什么地方。默默地覺得現在的白已經跟小時候的白不一樣了。真是受不了啊。肉體不理會自己的心情,兀自成長著,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對于迅速成為大人的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好可悲。只能任其自然生長,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大人,別無他法。多想像人偶一樣永不變大啊。我像一個孩子似的把洗澡水拍打得嘩嘩響,心情卻并未輕松起來。從今往后,還有什么活著的理由呢?好痛苦啊。聽到對面的空地上,有個孩子哭泣著叫“姐姐”的聲音,不由得胸口一緊。那孩子并不是叫我,我好羨慕那個孩子哭泣著叫喊的那個姐姐。我自己多想有個依賴我,向我撒嬌的弟弟啊。只要有個弟弟,我也不至于每天都無所適從,迷迷糊糊地活著了。我會精神抖擻地活著,死心塌地、竭盡全力地愛著這個弟弟。不管多么苦都會忍受。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總覺得好可憐。

洗完澡出來,不知為何特別想看星星,就來到院子里,見星星就像是要掉落下來一樣。啊,夏天快到了。青蛙在四處啼鳴。麥子被風吹得沙沙響。我抬頭看了好幾次,星星都在不停眨眼。去年,不,已經是前年的事兒了。我那一晚吵著一定要出去散步,那時爸爸雖已在病中,卻也陪著我一起出去散步了。一直都很年輕的爸爸,教我唱德語小曲,歌詞的意思是“你數到一百,我數到九十九”,又給我講星星的故事,又為我即興吟詩,他拄著手杖,不斷地吐口水,眨著眼睛跟我一起走著,真是個好爸爸。我默默仰望著星星,爸爸的事又歷歷在目。從那以后,一年、兩年過去了。我漸漸變成了一個討厭的女孩,有了好多好多秘密。

回到房間,在桌子前面坐下,手托著腮,望著桌上的百合花。好香啊。一聞到百合花的香氣,哪怕一個人待著這么無聊,也絕不會有不適之感。這枝百合花,是昨天傍晚去車站那邊散步,回來路上在花店里買的。一買回來,我的這個房間,就完全不一樣了,變得清爽了,拉開隔扇,靜靜地看著百合花,真的感覺自己像所羅門王一樣奢華,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的感覺上都是如此。

突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去山形的事。登山的時候,在山崖中間,我驚訝地發現了好多好多綻放的百合花,為之著迷得不得了,可是我知道那樣陡峭的山崖,是爬不上去的,不管多么癡迷,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就在此時,附近一位從未謀面的礦工,默默地攀登上了山崖,一會兒工夫,摘來一大把兩手都抱不過來的百合花。接著,不動聲色地將那些百合花遞給我。那些百合花好多好多啊。不管是何等豪華的舞臺上,還是在結婚典禮上,都沒有人曾經擁有過這么多的花。那時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眼花繚亂。當我兩只手張開接著那一大把白色的花束時,我完全看不到前面。那位親切的、讓我敬佩的年輕礦工,現在不知道下落如何?雖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每當我看到百合時,就一定會想到那位為我到危險的地方摘花的礦工。

我又打開桌子抽屜,翻了翻里面,看到了去年夏天的扇子。扇面的白紙上畫著一個元祿時代[3]的女人,舉止放浪地隨便坐在那里,旁邊有兩行用青色酸漿題的字。去年夏天的情景,就像煙霧一般,從這把扇子冉冉升起。山行的生活,火車內的場景、浴衣、西瓜、河川、蟬、風鈴。霎時間,我好想帶著這扇子去坐火車。試著將扇子呼啦一下打開,真不錯。啪啦啪啦,扇骨松開,扇子一下變得好輕盈。就在我摸索來摸索去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她的心情似乎不錯。

“唉!真累啊!累死了!”媽媽雖這么說,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愉快。她就喜歡給別人幫忙,這也是沒辦法的。

“真是一言難盡!”她一邊說一邊去換衣服,然后進去洗澡了。

媽媽洗完澡后,跟我一起喝著茶,奇怪地嘿嘿笑起來。我想媽媽估計是有話要說。

“你前一陣子不是說想看《赤腳少女》嗎?既然那么想去,那就去看吧!只是,你今晚得幫媽媽按摩一下肩膀。干完活兒再去,會更開心吧!”

一聽這話我高興得不得了。我早想去看《赤腳少女》這部電影了,可由于這陣子自己只顧貪玩,就不好意思提要求。媽媽明察秋毫發現了這點,便故意吩咐我做事,好讓我能光明正大地去看電影。真的好開心!好喜歡媽媽啊,想到這兒,我不禁笑了出來。

感覺好久沒有和媽媽這樣兩人在一起度過夜晚了。媽媽的應酬實在太多,估計媽媽也是不想讓人小瞧,才一直這么拼命的吧!媽媽的疲勞似乎傳到了我的身體,我很能體會媽媽的辛苦。媽媽要好好珍重啊!剛才今井田夫婦來時,我還暗自怨恨媽媽,真是可恥。我嘴里小聲地嘀咕著:“真對不起!”我總是只考慮自己的心情,從心底里對媽媽還抱有驕縱、蠻橫的態度。

有好多次媽媽不知道有多么痛苦,想依靠一下,我卻狠心地避開她。自從爸爸去世之后,媽媽整個人變得很脆弱。我自己有時會叫著:“好難受!受不了啦!”靠在媽媽身上尋求安慰,可一旦媽媽稍微想依靠我時,我卻又覺得厭煩,好像見了什么臟東西一樣。我真是太任性了。無論媽媽還是我,我們都是同樣的弱女子。從今以后,我要為就我們兩個人生活而滿足,隨時隨地為媽媽著想,時時跟她聊聊以前的事、爸爸的事,哪怕只是一天,我也要過著以媽媽為中心的日子,好好地體味生存的意義。盡管我覺得要將媽媽放在心上,關心她、也想做個好女兒,但在行動上、言談上,我卻一直很任性。此外,我最近就像個小孩子似的,卻沒有什么可愛之處,滿是骯臟、羞恥的想法。

所謂痛苦、煩惱、凄涼、悲傷,這些到底是什么呢?具體而言,就是死。雖然我很明白現在這種感受,但要我用一個詞表達的話,我還是無法說出一個更確切的名詞或形容詞。只是感到惴惴不安,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從前的女子,雖然被惡語相加,冠以“奴隸、無視自我的螻蟻、人偶”這樣的稱號,但比起現在的我,她們還是更具有女人味兒,且心中坦然自在,有著在忍耐服從時從容應對的睿智,她們知道純粹犧牲自己的美,以及完全無報酬奉獻的快樂。

“??!這個按摩師真不錯!真是天才??!”媽媽又在打趣我了。

“真的嗎?我可是很用心地在做??!不過,我的本事可不僅僅在于按摩方面。要只有這個的話,就太沒用了,我還有更好的地方吧!”

我試著直率地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這些話在我自己耳畔響起,也覺得爽快。這兩三年來,我已經不再這么天真、干脆地說話了。我愉快地想:在經過一番自我反省、頓悟之后,也許會有平靜的新自我產生出來。

今晚要以各種方式向媽媽表示謝意,在按摩完后,我順便又為她念了點《愛的教育》[4]。媽媽知道我要讀這本書,臉上露出安心的神色。前幾天在我讀卡瑟爾的《晝顏》[5]時,她輕輕地拿起這本書,只是看了一眼封面,臉色便凝重下來。之后她一言不發,將書還給了我。當時我也不太高興,沒了繼續讀下去的興致。媽媽雖說應該沒看過《晝顏》這本書,但她好像憑直覺知道了書里的內容。

在寂靜的夜晚,我大聲朗讀著《愛的教育》,當自己的聲音很高時,四周還有回音縈繞。念著念著,有些地方感到無聊時,便會對媽媽覺得很不好意思。由于周圍很寂靜,讓我顯得很傻。無論何時閱讀這本書,還是能重溫小時候閱讀時所受到的感動。這讓我感覺自己的心還是天真、美麗的,真好。不過,朗讀和默讀感覺實在不一樣,驚訝之余,便停下來??墒菋寢寘s在聽到恩利科以及加洛恩的段落時,低下頭哭起來。

我媽媽跟恩利科的媽媽一樣,都是美麗的好媽媽。

后來媽媽先行休息了。由于一大早就出門,她現在已經相當勞累。我替她鋪好被褥,并“啪嗒啪嗒”地輕拍著被褥的底部。媽媽總是一上床就合上眼睛。

接著我到浴室洗衣服。最近我養成了一個怪癖,習慣在晚上近十二點時才開始洗衣服。白天嘩啦嘩啦地洗衣服,總覺得好像浪費了大好時光,很可惜。不過,反過來說也一樣吧。透過窗戶能看得到月亮婆婆。我蹲坐著,一邊洗著衣物,一邊偷偷地笑著月亮。月亮婆婆,一臉無知的表情。

我驀地想到,就在這同一瞬間,或許在某個地方也有一個可憐、寂寞的女孩,跟我一樣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偷偷地笑著月亮婆婆。我也相信她的確是在笑著,她是一個遙遠的小山村里,在深夜靜悄悄地在后門洗衣服的苦命小女孩。我還相信,在巴黎小巷的某間臟污的公寓走廊上,也有一位和我同年的小女孩正獨自悄悄洗著衣服笑著這個月亮婆婆。對此我絲毫都不感到懷疑,就如真的從望遠鏡內看到了她們一樣,色彩鮮明、歷歷在目。誰也不懂得我們的苦惱,如果我們現在馬上成為大人的話,追憶起來,我們的苦惱、寂寞也許會變得很可笑??墒?,在成為大人前,這段漫長而討厭的時光,該如何度過呢?誰也無法告訴我們。似乎除了置之不理別無辦法,就像出麻疹一樣。可是,也有因為麻疹而送命的人,因為麻疹而失明的人。完全置之不理是不行的。我們每天這樣郁郁寡歡,愛發脾氣,但在這期間,因失足、墮落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從此稀里糊涂過一輩子的,也大有人在。還有人心一橫就自殺了。等到惡果釀成之后,世人就會很惋惜地說:“唉!要是再活久一點就明白了,再成熟一點,自然就會看破了!”然而就當事人的立場來看,也是好痛苦、好痛苦地熬過來的,我們努力地側耳傾聽,反復地記取不痛不癢的教訓,自我安慰說“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但我們就是常犯著可恥的過錯。我們絕不是及時行樂之徒。要是有誰指著遙遠的山峰,說:“走到那邊就會有大好風景”,我們一定會遵照去做,一點也不覺得那是謊言。可是此刻我們正在劇烈腹痛,對于腹痛,你不能裝作視而不見,或者告訴我們:“哎哎,再忍耐一會兒,只要能爬到那邊的山頂就好了?!笨隙ㄓ腥烁沐e了。最壞的是你。

洗完衣服,打掃了一下浴室,我悄悄拉開房間的隔扇。一拉開隔扇,百合花的香氣撲鼻而來,好清爽,內心深處都變得透明,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祟高的虛空感。當我靜靜地換上睡衣時,本以為已經睡熟的媽媽驀地閉著眼睛說起話來,我嚇了一跳。媽媽時常會做出這樣的事讓我感到驚詫。

“聽你說想要雙夏天的鞋子,今天到澀谷時我看了一下。鞋子都好貴?。 ?

“沒關系啦!我不是那么想要。”

“可是,沒有的話,會很為難吧!”

“嗯!”

明天,又是同樣的一天。幸福,這一生也不會來吧!這我明白。不過,還是要帶著這個信念睡覺,相信它一定會來,明天就會來。我故意大聲地鉆進棉被里。啊!真舒服。棉被有點冷,背部因此感到一陣涼意。忽而感到一陣恍惚,朦朦朧朧想起“幸福遲了一夜才來”這句話。等待著,等待著,后來終于按捺不住地跑出家門。隔了一天,美妙的幸福的消息終于來到自己舍棄的家中。已經太遲了!幸福遲了一夜才來。幸福是……

庭院中傳來可兒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蓛旱哪_步聲有明顯的特征,它的右前腳稍短,前腳是呈O形的螃蟹狀,因此它的腳步聲中總帶有些許的寂寞。它常在這樣的深夜徘徊在院子里,究竟是要做什么呢?可兒好可憐啊。今天早上我捉弄了它,明天我要好好疼愛它。

我有個可悲的毛病,要是不將雙手緊緊地捂住臉,我就睡不著。我捂著臉,一動也不動。

快要入睡時的心情,是很奇怪的,就像鯽魚、鰻魚在用力拉扯釣絲一樣,感覺有一股重得像鉛一樣的力量透過釣絲在拉扯著我的頭。一用力拉,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稍稍放松的話,我又一下精神起來。再用力拉的話,我又迷迷糊糊睡過去。然后釣絲再放松一些。重復三四次之后,被大力拉入睡夢中,然后便一覺到天亮。

晚安!我是一個沒有王子的灰姑娘。明天,我會在東京何處呢?君知否?我們將不會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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