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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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燈籠
我越是解釋,人們反而越不相信我。遇上的每個人都對我滿懷戒心。哪怕是單純地想拜訪暌違已久的朋友,對方也用有何貴干的眼神上下打量我,讓我如芒刺在背。
現(xiàn)在我哪里也不想去。哪怕是去附近的澡堂,也等傍晚時分再去,不想跟任何人碰面。我雪白的浴衣在朦朧夜色中格外引人注目,但盛夏時節(jié)的我卻像行尸走肉一般彷徨在街上。從昨天到今天,天氣突然轉(zhuǎn)涼,很快就要進入穿毛衣的季節(jié)了。我想趕快換上那黑色的單衣,以這樣的裝束度過秋天、冬天、春天,等來年夏天,如果還穿這白色的浴衣就過時了,我要毫無畏懼地穿上那朝顏紋樣的浴衣,化一點淡妝,在趕廟會的人群中招搖過市。一想到那時的快意,現(xiàn)在心里就開始怦怦直跳。
我偷了東西,不錯。這不是什么好事,我知道。然而——不,還是從頭道來吧。我要向神靈申訴,不指望誰相信我的話,愿意信的人就信吧。
我是一個貧窮的木屐匠的獨生女。一天晚上,在廚房坐著切洋蔥,屋后的草地上傳來小孩哭喊著叫“姐姐”的聲音。我驀地停下手想了一會兒。如果我也有這么想著我、哭著喊我的弟弟妹妹,也不至于感到如此寂寞了。洋蔥的氣味沁入眼里,涌出熱淚,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結(jié)果洋蔥味兒越發(fā)刺激到眼睛,淚水越涌越多。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任性的姑娘,開始迷上男人了。”
從梳頭店里流傳出來了這樣的閑言碎語。
今年的葉櫻時節(jié),廟會的夜店開始賣瞿麥、菖蒲的時節(jié),那時真是快樂的日子。
水野君一到傍晚就來接我。我在日暮之前,已經(jīng)穿戴整齊,化好妝,在家門口進進出出,翹首以盼。鄰近的人看見了,都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這不是木屐匠家的那個幸子嗎?迷上男人了哪。”這些事我后來才曉得。父母對這些都感覺不自在,但當(dāng)時沒說什么。
我今年二十四歲了,仍然沒嫁出去。既是因為家境貧寒,也是因為母親曾經(jīng)做過鎮(zhèn)上一個有頭有臉的地主家的小妾,后來跟父親私通,便拋下地主家的恩情,私奔到父親家。不久后生下了我。我的五官既不像地主,也不像父親。我暫且接受私生女的命運,不大跟人來往。像我這樣家庭里的女孩,理所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好姻緣的。若是出生在富有的貴族人家,像我這樣的容貌,怎么會沒有姻緣呢?
盡管如此,我并不恨我的父親,也不好怨我的母親。不管旁人怎么說三道四,我都相信自己是父親的親生女兒。父母都很疼愛我,我也盡量孝敬他們。父母都是軟弱的人,哪怕對做女兒的我,也是客客氣氣的。我覺得,對于軟弱膽小的人,只能溫柔對待。因此,為了父母,不管多么苦悶、寂寞,我都打算忍耐下來。但自從認識了水野君,我對父母就有些怠慢了。
說起來有些難以啟齒,水野君是比我小五歲的商業(yè)學(xué)校的學(xué)生。請原諒,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今年春天,我的左眼患上了眼帶皰疹,到附近的眼科醫(yī)院去診療時,在醫(yī)院候診室認識了水野君。我是那種容易對人一見鐘情的女子。他跟我一樣,也是患上了眼帶皰疹,由于很不舒服而緊皺眉頭,隨意翻著一本小詞典,看起來很慘。我也正為了眼疾很郁悶,從候診室的窗戶望著外面的柯樹??聵涞哪廴~為熱氣所籠罩,青翠欲燃。外界的一切都仿佛遙遠的童話世界,而水野君的臉,在我看來是絕世稀有的美麗。這肯定是眼疾的魔法把戲。
水野君是一個孤兒,跟誰都不太親密。他家原本是開藥店的。母親在他襁褓時就溘然長逝,父親在他十二歲時也撒手人寰。家里沒法維持,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各自被遠房親戚帶走。最小的水野君,由店里的班頭撫養(yǎng),現(xiàn)在進了商業(yè)學(xué)校,仍然是性情抑郁,每天過著冷冷清清的日子。他自己深切地對我說:只有跟我一起散步時,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不過就算有我陪著他,他也會有很困窘的時刻。今年夏天,他和朋友約好了去海邊游泳,但他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一點都提不起勁。那晚,我偷了東西。一件男式泳衣。
我走進城里規(guī)模最大的大丸百貨店,在女士便服區(qū)裝作隨意挑選的樣子,悄悄拿了身后一件黑色泳衣夾在自己腋下,出了百貨店,剛走出五六米,就從后面?zhèn)鱽怼拔梗∥?!”的叫喊聲,我害怕得“哇”一聲大叫,瘋狂跑起來?!靶⊥担 庇腥藚柭暫鹊溃昧Π饬艘幌挛业募绨?,我一個踉蹌,回頭看時,臉上被打了一個耳光。
我被帶到了警所。警所前面聚集了好多人,都是鎮(zhèn)子上認識的人。我的頭發(fā)散開,膝蓋也從浴衣的下擺下露出來。警察把我?guī)У骄掷锩嬉粋€鋪了榻榻米的狹小的房間,問了我很多很多問題。這是個皮膚白、細長臉、戴著金邊眼鏡、二十七八歲的討厭的警察。他先是例行問了姓名、住址、年齡,寫在記事簿里,又忽而奸笑著問:
——這是第幾回了?
我一下倒抽一口涼氣。根本想不到如何回答。但如果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就會背上嚴重的罪名去坐牢。無論如何,一定得用巧妙的言辭開脫。我拼命在腦子里搜尋著辯解的話語,可無論怎么努力,都如墮五里霧中。我從來沒這么害怕過,最后發(fā)出猶如嘶吼的喊叫,我說出的話語自己也覺得唐突,然而,在開口后,就如狐貍附身一般,口若懸河地為自己辯護起來,真像是瘋了。
——不能讓我坐牢。我不是壞人。我今年二十四歲。在這二十四年里,我一直很孝敬父母,照顧得他們很周到。我哪里壞了?我也沒有被壞人指使。水野君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今后也會成為了不起的人。我很清楚這一點。我不想讓他感到丟臉。他跟朋友約好了去海邊游泳,怎么能不讓他開開心心玩一次?我是個傻瓜,雖說是傻瓜,可還是想讓水野君能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玩兒。那個人出身高貴,與一般人不一樣。我不管自己怎樣,只要那個人能出人頭地,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有這樣的責(zé)任,不能把我抓去坐牢!我二十四歲以前沒干過什么壞事,我一直在努力照料軟弱的父母。不行,不行,不能讓我坐牢。我不能坐牢。二十四年里,我一直在努力,在拼命,就那么一瞬間,突然犯了錯誤,動手了,就因為這一次,難道就把我這二十四年,不,我這一輩子都毀了嗎?我這一生,只有這一次,也就不小心手伸長了一點點,就能作為我是小偷的證據(jù)嗎?太過分了,不行!就只有這一次,也就兩三分鐘的事兒。我還年輕,還要活下去,還要繼續(xù)忍耐跟以前一樣痛苦、貧困的生活。我只是干了那件事而已,我什么都沒有變,還是以前的幸子。就一件泳衣,能給大丸百貨店帶來多少麻煩?那些騙子,騙了人家上千元、兩千元的人,不,騙得人家破產(chǎn)的人,這些人倒是得到大家的交口稱贊,不是嗎?監(jiān)獄到底是為誰設(shè)立的呢?只會把窮人關(guān)在里面。那些不會騙人的人,軟弱誠實的人,被生活逼上絕境,搶了兩塊錢、三塊錢,就要坐五年、十年的牢,而那些騙得人家破產(chǎn)的人,倒是逃脫了罪名、過著美滋滋的日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我指定是瘋了。毫無疑問。警察臉色蒼白,直直盯著我看。我突然喜歡上了這位警官。我一邊哭,又竭力擠出一絲微笑。怎么都像是個精神病患者。警察小心翼翼把我?guī)У搅司?。那晚我在拘留所待了一夜。到了早上,父親過來把我接回了家里。回家途中,父親只問了一句我有沒有被打,再沒有說別的。
看到那天的晚報,我臉紅到了耳根。我的事上了報紙,標題是“小偷也有三分理變質(zhì)左翼少女舌燦蓮花”。真是奇恥大辱。不僅如此,我注意到鄰近的人老是在我家周圍徘徊,我剛開始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后來才知道他們是過來打量我。我屈辱得渾身打顫,這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那個小動作釀成了怎樣的軒然大波。那時家里要是有毒藥,我會眼都不眨一下就輕松吞下。附近有竹林的話,我會淡然地縊死在里面。
終于,水野君來了信。
——我是世界上最相信幸子的人??上易拥慕甜B(yǎng)不夠。幸子是個誠實的人,但環(huán)境是有錯的。我努力想矯正這一點,而且也絕對有那個必要。人一定要有學(xué)問、有教養(yǎng)才可以。前幾天與友人去海邊游泳,在海邊談了很多,說到了人一定要有上進心。我們都想成為了不起的人。幸子今后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哪怕能償還所犯罪行的萬分之一呢?深深地向社會謝罪,社會上的人只是憎恨罪行本身,不會憎恨罪人的。水野三郎。(閱后即焚。請連同信封一起燒掉。務(wù)必。)
以上便是信的全文。我忘了,水野君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子弟。
芒刺在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涼快下來了。今晚,父親說:“電燈老是這么暗,我們不能總是這么憋悶啊?!庇谑?,他將六鋪席間的電燈換成了五十燭光的燈泡。我們一家三口在明亮的電燈光下吃晚飯。母親舉起拿著筷子的手撐在額頭,說:“好晃眼,好晃眼?!彼@得有些浮躁。我暗自跟自己說,我們所謂的幸福,不過是將屋子里的電燈換一下。我沒有那么自怨自艾,在這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反而覺得我們這一家就像走馬燈一樣美麗。想看就看吧。我們一家人是美的。就連院子里啼鳴的蟲子,也想讓它們來分享我心頭涌起的這份寧靜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