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長安城頭,扯碎最后幾片枯葉。翼國公府密室,銅燈焰心“啪”地爆開一點青芒,映得秦瓊眉間溝壑更深。
“引蛇出洞?”程咬金豹眼圓睜,盯著魏征推過桌面的黃麻紙——紙上寥寥數行字,墨跡瘦硬如鐵畫銀鉤:“三日后,子時,延州驛。”
尉遲恭鋼鞭在陰影里發出低鳴:“拿李小子當餌?玄成公,那蛇妖恨他入骨!更別說建成余孽…”他話未說完,魏征枯指已點向紙上“延州驛”三字。
“延州。”魏征聲音似古井投石,冷而沉,“大業十三年,太子率軍經延州北上,于馬邑大破突厥。隨行三百死士,皆建邸于驛旁,號‘太子壁’。”他目光掃過三人,“玄武門后,陛下仁厚,未罪其家。然據天策府密報,近年延州驛時有胡商異動,所攜非皮貨香料,乃塞外精鐵、淬毒箭鏃。”
秦瓊指節叩擊紫檀案,如戰鼓悶響:“玄成公是說,余孽以延州為巢,暗中勾連突厥?”
“不止突厥。”魏征眸底寒星一閃,“更有妖蹤。”他袖中滑出一枚龜甲,裂紋如血絲蔓延,“青蛇遁走前夜,老夫卜得一卦——‘潛龍在淵,其血玄黃’。龍氣所指,非陛下,非東宮,而是一道隱于草莽的孽龍之息!”
密室燭火陡然一暗!程咬金倒抽冷氣:“李建成還有血脈在世?!”尉遲恭鋼鞭“鏘”地砸地,震碎一塊青磚:“不可能!玄武門當夜,東宮幼子盡誅,女眷沒入掖庭…”
“若有一女嬰,”魏征聲音陡然銳利,“被忠仆以死相替,裹于襁褓,趁亂出宮呢?”他枯指點向龜甲中央一道橫貫的裂痕,“此痕如刀,斷龍頸,主大兇。然刀口之下,又生新紋,綿延如草蛇灰線——此乃‘金蟬脫殼’之相!那女嬰身負前太子血脈,龍氣雖殘,猶能引邪祟!”
秦瓊猛地站起:“李長歌?!”他抓起案頭一份泛黃卷宗,“貞觀元年,掖庭上報病歿的廢太子承徽之女…尸身面目模糊,僅憑襁褓認尸!”
“正是。”魏征袖中又落一物——半片染血的青瓷片,邊緣鋒利如刃,“此物嵌在青蛇斷尾傷口,乃江南越窯貢品。前太子妃鄭氏,祖籍越州。”
線索如驚雷連炸!青蛇斷尾逃生,血濺瓷片;李長歌金蟬脫殼,身負孽龍殘息;延州驛暗藏兵甲,勾連突厥…魏征枯瘦的身影在燭光中如孤峰聳峙:“李長青身懷玄陰蛇珠,對青蛇如燈引蛾。更緊要者——”他目光如電射向虛空,“他丹田那縷先天金光,乃破邪顯正之根!孽龍若欲復起,必先毀此‘正道之種’!以他為餌,蛇與潛龍,必傾巢而出!”
程咬金一拳捶在胸口:“干了!老子親自護著李小子!”尉遲恭鋼鞭嗡鳴:“某率玄甲鐵騎,踏平延州驛!”秦瓊卻按住兩人,沉聲道:“玄成公欲如何布局?”
魏征枯指在黃麻紙上劃過,墨跡竟隨指尖游走重組,化作延州山川輿圖!他點向驛外一條荒溝:“敬德引三百玄甲伏于此,待狼煙起,截殺突厥鐵騎。”指尖移向驛后亂葬崗:“咬金領天策府銳士藏此,專誅妖祟。”最后落向驛站主樓:“叔寶隨老夫坐鎮中樞。至于李長青——”他望向密室暗門,“小友,可愿入此局?”
門開。李長青青衫磊落,立于階下。他腰間桃木劍金紋暗涌,映得眸如寒星:“為天下開太平,貧道愿為鏡鑒,照妖邪肝膽!”
三日后,延州驛。
殘陽如血,潑在驛道衰草上。驛站孤懸山坳,土墻斑駁,檐角鐵馬在朔風中嘶啞呻吟。李長青牽著二驢踏進院門,驢蹄聲驚起枯樹上幾只寒鴉,“嘎”地竄入鉛灰天際。
驛站大堂空蕩,唯有一個老驛卒蜷在火塘邊打盹,鼾聲夾著柴火爆裂的“噼啪”。李長青揀了臨窗座頭,解下桃木劍橫放桌面。劍身三道金紋在暮色里如活蛇游動,隱隱牽動他腹中玄陰珠——珠內寒氣正絲絲縷縷滲入經脈,又被蟄伏的金光寸寸逼回。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老驛卒佝僂著背蹭過來,眼皮耷拉著,渾濁眼珠卻飛快掃過桃木劍。
“一壺燒酒,半斤羊肉。”李長青拋過幾枚銅錢。老驛卒接錢的枯手一顫,銅錢叮當落地——他虎口一道舊疤,深如刀刻。
夜色如墨染透窗紙。寒風卷著沙粒撲打窗欞,嗚嗚如鬼哭。李長青閉目調息,靈臺卻映出驛站周遭景象:后院馬廄,草料堆下埋著淬毒弩箭;柴房夾壁,鐵甲反光森冷;二樓客房,幾道呼吸悠長,隱帶膻氣…更遠處荒溝,尉遲恭玄甲鐵騎的殺氣凝成一片冰寒;亂葬崗方向,程咬金粗重的呼吸如悶雷滾動。
子時梆子剛敲過第一聲,驛站大門“哐當”洞開!狂風卷著雪粒子灌入,吹熄火塘殘焰。黑暗中,兩點碧綠幽光亮起,腥風撲面!
“小道士——”青漪的尖嘯刺破死寂!她斷臂空袖飄蕩,蛇尾橫掃,滿堂桌椅爆裂紛飛!碧綠毒霧自她口中噴涌,直撲李長青面門!
桃木劍金紋驟亮!李長青旋身拔劍,劍尖金氣如針,刺入毒霧核心!“嗤啦”一聲,毒霧如沸湯潑雪倒卷!青漪慘嚎暴退,碧瞳驚駭:“你的金光…又強了?!”
“非我強。”李長青劍指蛇妖,聲如金玉交擊,“是爾等邪心,自污道行!”話音未落,腦后惡風驟起!那老驛卒佝僂身形暴長,一柄彎刀如新月斬向他后頸!刀風腥膻刺鼻,赫然是淬了狼毒的突厥戰法!
李長青頭也不回,左足反踢桌腿!木桌翻飛撞向彎刀,“咔嚓”碎裂!木屑紛飛中,桃木劍回撩,一道金線毒蛇般纏向老驛卒手腕!
“啊!”老卒慘呼棄刀,手腕筋絡已被金氣灼斷!他撕開臉上人皮面具,露出深目鷹鼻的胡人面孔:“阿詩勒部勇士在此!唐狗受死!”
驛站轟然炸開!柴房夾壁崩裂,數十突厥死士狼嚎沖出!二樓地板塌陷,十幾名勁裝漢子持弩躍下,箭鏃泛藍,直指李長青周身大穴!屋頂瓦片迸飛,三條黑影如禿鷲撲下,爪風腥臭,竟是半人半狼的妖物!
“殺!”青漪蛇尾狂砸地面,磚石如浪翻涌!毒霧、箭雨、妖爪、彎刀,織成天羅地網,將李長青吞沒!
千鈞一發!李長青丹田金光轟然炸開!桃木劍脫手懸空,三道金紋如金龍繞劍飛旋!劍身迸出萬丈毫光,煌煌如日輪升騰!毒霧箭矢遇光即焚,妖爪彎刀如撞銅墻!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李長青并指如劍,聲引風雷,“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轟——!”
金色光罩如巨鐘倒扣!毒霧箭雨撞上光壁,嗤嗤化煙!三條狼妖慘嚎著渾身冒火,從半空栽落!突厥死士雙目流血,捂臉翻滾!青漪碧瞳泣血,蛇尾焦黑一片!
“不可能!”驛站角落陰影里,一道女聲尖厲如裂帛,“區區道士,怎能引動龍虎山金光神咒?!”
陰影蠕動,一個紅袍人影緩緩浮現。她身形高挑,面覆青銅獠牙面具,只露出一雙鳳眼——那眼尾上挑,瞳仁竟是詭異的暗金色!腰間懸一柄鑲滿綠松石的彎刀,刀柄雕作狼噬日月之形。
“李長歌。”李長青目光如劍刺去,“孽龍殘息,也配問金光正道?”
“正道?”李長歌厲笑,面具下聲音扭曲,“李世民弒兄殺弟,逼父退位,便是你的正道?!”她猛地扯開紅袍前襟——胸口一道猙獰劍疤,疤痕周圍竟浮現細密龍鱗!“這身龍鱗,拜尉遲恭所賜!玄武門當夜,他鋼鞭砸碎我胞弟頭顱,又一劍貫穿我胸口!若非阿娘以命相護,將我推入枯井…”她暗金瞳孔如鬼火燃燒,“今日,我便以這殘龍之血,引草原鐵騎,踏平長安!”
她高舉彎刀,刀身綠松石驟亮!驛站外荒原盡頭,大地震動,悶雷般的蹄聲滾滾而來!地平線上,黑壓壓的突厥騎兵如潮水涌現,當先一面狼頭大纛迎風怒卷!
“阿詩勒隼!”李長歌尖嘯,“破關!”
“嗚嗷——!”一聲狼嚎撕裂夜空!突厥陣前,一名赤膊巨漢高舉長矛,臉上刺青如蜈蚣蠕動!他身后騎兵齊聲咆哮,聲浪震得驛站土墻簌簌落灰!
“就是此時!”驛站屋頂,秦瓊暴喝如驚雷!“發信號!”
一道赤紅火箭尖嘯著躥入夜空,“啪”地炸開漫天流火!
“大唐尉遲恭在此!”荒溝中,鐵蹄如雷!玄甲洪流似黑色風暴,迎著突厥騎兵狠狠撞去!尉遲恭一馬當先,鋼鞭卷起腥風,當先將一名突厥百夫長連人帶馬砸成肉泥!“殺盡胡虜!”
“程爺爺來也!”亂葬崗方向,程咬金如巨靈神降世!他竟扛著一扇磨盤大的城門板,身后三百銳士刀出鞘、弩上弦!“狗屁妖孽!吃老子一板!”城門板帶著萬鈞之力砸向狼妖,血肉橫飛!
驛站內,李長歌面具下發出非人尖嘯!她彎刀直指李長青:“先殺此獠!”青漪蛇尾狂掃,合身撲上!三名狼妖不顧火燒,獠牙畢露!突厥死士悍不畏死,彎刀組成刀網!
李長青腹中玄陰珠劇震!蛇珠感應青漪妖氣,冰寒邪力如毒龍出洞,直沖靈臺!眼前幻象叢生——血海翻騰,萬蛇嘶鳴,玄武門尸山血海中,一個女嬰在枯井底哀哭…殺念如潮,幾乎淹沒神智!
“咄!”一聲清叱如醍醐灌頂!魏征青布直裰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李長青身側!他枯指如劍,點向李長青眉心:“心燈不昧,諸邪退散!”
一道溫潤白光自李長青靈臺升起!玄陰珠邪氣如雪遇朝陽,瞬間消融!李長青雙眸恢復清明,金光暴漲!桃木劍感應其心,凌空飛射,金紋化作三條光索,將青漪與狼妖死死捆縛!
“魏征老狗!我父待你不薄,你卻在他死后投降李世民”李長歌目眥欲裂,彎刀帶起凄厲弧光,直劈魏征脖頸!“不為我父報仇,反來毀我大業,拿命來!”
刀風及體!魏征竟不閃不避!他枯瘦的脊梁挺得筆直,直視刀鋒后的暗金妖瞳:“長歌!你父欲行逆天之舉,老夫埋釘玄武門,非為秦王,實為長安百萬生靈!你勾結外族,引胡騎踐踏父祖基業,可對得起身上華夏血脈?!”
刀鋒在魏征頸前半寸凝滯!李長歌手臂劇顫,面具下傳出野獸般的嗚咽:“血脈…這身孽龍血,生來便是罪!我不服!我要這煌煌長安,為我父兄陪葬!”刀勢再進!
“鐺!”一柄金锏架住彎刀!秦瓊如天神降臨,雙锏交剪,將李長歌逼退三步!“冥頑不靈!”
尉遲恭渾身浴血撞入驛站,鋼鞭如黑龍搗海,將突厥死士掃飛:“逆賊受死!”
程咬金掄著血糊糊的城門板堵住大門:“一個也別想跑!”
李長歌環視絕境,暗金瞳孔縮如針尖!她猛地扯下面具——一張蒼白絕美的臉,左頰卻爬滿暗金龍鱗,猙獰如鬼!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彎刀狼頭上:“以我殘龍之血,喚草原狼神!開——陰山鬼門!”
“嗷嗚——!”驛站外,阿詩勒隼仰天長嚎!突厥騎兵齊舉彎刀劃破掌心,血灑大地!荒原上狂風驟起,卷起漫天沙塵!沙塵中,無數半透明的狼形幽影浮現,碧眼如磷火,咆哮著撲向玄甲鐵騎!鐵騎刀劍斬過幽影,如劈虛空,幽影卻利爪撕扯,戰士紛紛落馬!
“陰兵借道?!”秦瓊變色!
“是薩滿血祭!”魏征須發戟張,枯指蘸血凌空畫符,“李長青!借你金光一用!”
李長青福至心靈,桃木劍指天!丹田金光如江河決堤,盡注劍身!魏征血符最后一筆落下,厲喝:“天地正氣,聽吾號令!破邪顯正,萬法歸宗!敕!”
血符化作一道赤金雷霆,灌入桃木劍!劍身金紋寸寸崩裂,迸出萬丈金紅光芒!光芒如旭日東升,普照荒原!狼形幽影遇光即燃,化作道道青煙!突厥騎兵戰馬驚嘶,人仰馬翻!
“不——!”李長歌凄厲慘嚎,臉上龍鱗片片剝落,鮮血淋漓!她手中彎刀寸寸碎裂,狼頭綠松石炸成齏粉!
尉遲恭鋼鞭如電,卷住她脖頸!“逆賊伏誅!”
“且慢!”魏征疾呼。尉遲恭鞭勢一頓。
李長歌癱軟在地,金瞳渙散,臉上血淚縱橫。她望著驛站外廝殺的戰場,望著黑煙滾滾的延州驛,望著滿地突厥與唐軍的尸骸,喉中發出嗬嗬怪笑:“看啊…魏征…這就是你要的太平?尸山血海換來的…太平?”她猛地抬頭,血眼釘住李長青,“還有你…小道士…金光…呵呵…你心里…就沒有恨?沒有魔?”
李長青持劍的手微微一顫。丹田深處,玄陰珠的陰寒與金光的灼熱,在血火映照下,似乎又開始了無聲的撕扯。
魏征走到她面前,枯瘦的身影在火光中如一道碑影。“恨海難填,終成劫灰。”他聲音沉如暮鼓,“太平路,本就是用血與火煅燒,用仁與義澆筑。老夫此生,只問本心,不問劫數。”他俯身,拾起地上半片青銅面具,輕輕覆在李長歌血肉模糊的臉上。
“押入天牢。待陛下圣裁。”
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殘月從云隙漏下清光,照著延州驛焦黑的斷壁殘垣,照著荒原上枕藉的尸骸,照著尉遲恭鐵甲上凝固的血,照著程咬金手中崩口的城門板,也照著魏征青布直裰上沾染的塵與血。
李長青獨立院中,桃木劍斜指大地。劍身金紋盡碎,光華內斂,唯余三道焦黑的裂痕。他低頭看著掌心,一絲玄陰珠的寒氣自指尖溢出,凝成霜花,又被丹田一絲微弱的金光悄然化去。
路在腳下,心在腔中。血火煅燒過的道心,是澄澈,還是裂痕更深?他望向長安方向,巍巍城闕的輪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沉默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