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擺了十幾張八仙桌，來的都是老街坊，還有米店的客商以及申甫遠的至交好友。紅廊下搭了個臺子，放了一張桌一把椅子。還未上菜，舞獅隊上臺斗著繡球耍著雜技表演一段，暖暖場。客人們興致被提起，紛紛鼓掌叫好。然后就是戲班登場，唱了一出戲后，也到了午飯點，申甫遠示意家丁上菜，皆是雞鴨魚肉共八道大菜，很是講究。

戲班沒有停，鑼鼓聲響遍整個院子，傳到墻外。一打扮樸素的豆蔻少女，停下腳步，踩著靠墻的一顆杏樹，瀟灑地爬上屋頭，動作輕盈。又順便摘了顆果子，在袖口擦拭幾下，咬了起來，輕松地看這院內(nèi)的熱鬧場景。

賓客吃得差不多了，戲班也撤了下臺。這時走上臺一十三四歲少年，穿一身干凈的靛青長衫，白貌書生樣，模樣俊俏，雙目炯炯有神。少年站到桌前，向賓客行了個禮，忽而亮嗓唱了段太平小調(diào)。語氣稍顯稚嫩，但是功底還算扎實。在座的賓朋無不拍手稱好，氣氛也是沸騰到極點。

好戲還在后頭。

臺下幾個街坊已經(jīng)認出，這不就是經(jīng)常拜訪申宅的小儒生言楓嗎？

言楓待人有禮，說話溫和，逢人便俯首作揖，一副謙虛的樣子讓初次見面的人頓生好感。就連申宅旁邊做點小生意的買賣人，都覺得這言楓就是申甫遠家的近親，品德習(xí)行如此相似，更像是一家人。

臺上言楓唱完小調(diào)，觀眾意猶未盡，喊道再來一個。這時申甫遠微笑著上臺，抱拳道：“今天各位親朋好友，鄰里鄉(xiāng)親聚集一堂，令我這以往冷清的寒舍人氣爆棚，蓬蓽生輝，鄙人感激不盡，受寵若驚。今日結(jié)緣收子，不在祖宗宗祠，就是為了讓大家觀禮見證，與我同樂。”

臺下人站起身以表禮節(jié)，抱拳道：“恭喜申掌柜，賀喜申掌柜！”

申甫遠站到言楓身邊，道：“我這義子實在難得，出生僻壤，但浸潤學(xué)堂多年，談不上學(xué)識淵博，但會點獨門說書的技藝，今天在這表演，讓大伙評道評道。”

“謹遵義父吩咐，我這就說上一段，給鄉(xiāng)親們助助興，說得不好，諸位長輩見諒。”言楓清了清嗓子，“學(xué)生獻丑了。”

在這么多人面前說書，以前從未有過。但是言楓并不緊張，反倒很從容，繪聲繪色地講了一段《塞外游俠錄》。

這段書言楓練習(xí)了大半年，書冊是梁庸給他的。見言楓說書的技巧拿捏越來越成熟，梁庸把《塞外游俠錄》的手稿給了他，囑咐道：“這本《塞外游俠錄》乃前朝文人穆星辰所著，以前從未講演過，算是絕版了，十分珍貴。有朝一日你在重要場合可以拿出來表演，算是正式出關(guān)了，定能大放異彩，一舉成名。”

的確，眾人也聽得鴉雀無聲。縱使是上了年紀的前輩高士，對這段評書都是聞所未聞，言楓所講的第一章情節(jié)澎湃，人物生動形象活靈活現(xiàn)，配合著言楓高超的講演技巧，聽得賓客置身事外，仿佛活在那個年代那座城鎮(zhèn)那個故事里。

大家似乎忘了，營造出這海市蜃樓般場景的，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恰在此時，先前坐在墻頭上看熱鬧的少女忽然躍下，跳進院內(nèi)，靈活地穿梭在飯桌間人群中，竟然竄到臺前正中的主桌，坐到正對著講臺的椅子上，先喝了一口茶，用拿起別人的杯中酒，舔了一下，辣得吐了吐舌頭，放下坐定。又看了一眼臺上，站起把桌上的一盆燉雞放在眼前，撕扯下一只腿子，又坐下啃起來。

這一連串熟練的動作，旁若無人樣，讓大家摸不著頭腦，看得直發(fā)愣，言楓講書的注意力完全被一陌生女娃吸引走，沒辦法只好也停頓下來。

女娃見眾人驚愕地看著自己，說書的聲音也沒了。抬起頭來，放下雞腿，嘴里裹著食物就張口說：“你們繼續(xù)呀，怎么停下了？”

“你是做什么的，怎么隨便上人家桌子，還有沒有點禮數(shù)？”一同桌的賓客看不下去，斥責(zé)道。

“我是看了門口的牌子，那上面明明寫了隨便進來吃喝，不用送禮不用拜帖。哦，你們吃得，我就吃不得？”

“哪來的黃毛丫頭，還耍起嘴皮子來了，去去去，別在這胡鬧。”

“是啊，今天是申老板的喜慶日子，容不得惹事，造次！”

眾人紛紛指責(zé)女娃。

申甫遠態(tài)度不同，一如既往的和善，微笑道：“這位小姑娘面生得很，不過既然來了就是我申家的客人，理應(yīng)入席。小姑娘吃好喝好，聽書觀禮也請便。”

“看看，你們這些人小氣狹隘，隨便攆人。還是主人家有風(fēng)度，難怪門庭興旺，名揚千里。”女娃又是一番言論。

“看不出來，這丫頭年紀輕輕，嘴巴卻是伶俐得很，出口就是文章。”旁邊的老先生夸贊道。

連臺上的言楓不禁對這丫頭刮目相看，不知她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女娃見言楓看著他，大方說道：“喂，臺上的小哥，你所講的可是穆星辰的《塞外游俠錄》？”

此言一出，令言楓吃驚不已。自己頭一回表演養(yǎng)父口中的絕版著作，想不到臺下的一個普通女娃就能根據(jù)所講內(nèi)容道出書名，言楓不得不懷疑，這《塞外游俠錄》怕是早流落民間成為普通讀本，人盡皆知了。

但言楓還得擺出鎮(zhèn)定的樣子，問道：“你是如何得知？”

小姑娘笑出聲：“你盡管講，故事倒是很精彩耐聽，不過你口中的塞外游俠余化之，跟我所了解的余大俠還是差了幾分。也難怪，這俠客逸聞舊事，一傳十十傳百，弄得神乎其神的，你一介少年書生，能講成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這番評論言楓當(dāng)然很是意外，這小女子比自己還要老成，看來真的聽了不少回講義，“呵，小生頭一回聽到這般論調(diào)，恕我資質(zhì)愚鈍，還望賜教。”

“你我年紀相仿，也不必跟我這般禮數(shù)，講些客套話，俗氣！賜教不敢當(dāng)，別的說書故事我不敢妄議，這個我倒有發(fā)言權(quán)。”

“哦？小姑娘有何高論？不煩一說，鄙人也愿意洗耳恭聽。”申甫遠很感興趣，要不是收義子這么隆重的場面需要維持，不然定是坐下來與之?dāng)⒘娜獭?

“今天你們家里辦喜宴，小女子湊了熱鬧，話也聊得投機，菜也吃了半飽，差不多了，就不掃您們的興致、，來日方長，有緣再見。”說罷，起身緩步離開，這次從大門外出的。

小姑娘倒是挺識大體，主動息事寧人。

一個小插曲而已，但言楓要問的，要說的，腦海里還有很多的疑惑沒有解開，這個小丫頭真的是高人，還是隨口一說誑自己？不得而知。

場面恢復(fù)如初，一位老者站起身主持了收子儀式。申甫遠坐上正座，言楓三叩首，后啟茶獻茶敬之。申甫遠笑容滿面，春風(fēng)得意，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扶起義子，輕笑著。言楓起身后又獻茶敬義母申柳氏和在做的賢人高士，算是禮成了，眾人坐下繼續(xù)飲酒吃菜。

禮畢后，父子倆送走最后幾位長輩高朋，在內(nèi)室閑聊的一會，談接下來的安排。

言楓說：“義父了解我的家境，家父原是威名遠揚的大狀師，遭歹人迫害后遠離塵俗紛擾，久居山村避世。我讀書并不是為了考取功名，他日登云梯上朝堂，衣錦還鄉(xiāng)。只想傳承家父的說書技藝，在城里討一口飯吃足矣。”

“這也無礙，讀書并不一定要走官道食朝廷俸祿，我和你父親還有竹溪學(xué)堂的孟先生，都是喜歡讀書之人，可你也見到，都活得滋潤明白。我們都不曾考功名做官，也不屑于為官，官場黑暗，利欲熏心，我想，也不適合你的性子。”申甫遠境界高，深明大義，很是理解言楓。

“是啊，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們都會支持你。”申柳氏和藹地說。

“有二老的理解與鼓勵，孩兒定奮發(fā)圖強，有朝一日學(xué)有所成報答二老的知遇之恩。”

申甫遠安排一間房給言楓常住，言楓學(xué)業(yè)緊迫，時間也很倉促，每隔半月來一次縣城，都是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回學(xué)堂。

匆匆三年的學(xué)堂生涯劃過，言楓人籍成迷，自然參加不了科舉考試，不顧何越的恥笑，收拾行囊返回莽莊。老監(jiān)督孟廣年雖然知曉其中緣由，還是為之可惜，再三勸導(dǎo)得到的都是言楓的婉拒。

“功名于我如浮云，也不是唯一的出路，我自當(dāng)學(xué)以致用，不負先生的教誨。”言楓拜別恩師，離開了竹溪學(xué)堂，離開了四象鎮(zhèn)。

芒縣縣城到莽莊十余里山路?，即使坐馬車也是顛簸。可真是回家的路，縱然山水迢迢也要一往無前，梁庸在等著他。

去時懵懂少年，歸來胸懷大志。梁庸覺得時機已然成熟，言楓成人，自己年齡也漸長，身體狀況不復(fù)當(dāng)年。趁著現(xiàn)在，該把所有的說書技巧、招式和訣竅全部傳授給自己的獨子了，也是傳遞著希望，如同點燃細燭，等著他發(fā)光發(fā)亮，照耀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