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下車進莊,楚誼和梁庸久別重聚,父與子之間自然一番敘舊談論。聊到興頭,楚誼便把申甫遠的賞識和邀請告知養父。梁庸倒也警覺,再三詢問這申甫遠是何人,為何單單看上了你?
楚誼的過人之處,梁庸引以為傲,也想得通了,楚誼這樣的孩子,誰又能不喜歡呢。但是他的身世如此隱晦,不可讓莊子以外之人知曉,平日里在學堂也或多或少受人恩惠,無以為報,上門做客答謝也是人之常情。讀書人也要言而有信,于是梁庸同意楚誼去接觸申甫遠,但是,申甫遠所處的芒縣乃是非之地,朝廷鷹眼散布,很是危險。
于是,梁庸提出一個辦法,楚誼必須化名與人交往,方能保全自己。
次日,楚誼便跟著莊里的運貨驢車,趕路十余里,來到芒縣縣城。這里比讀書的四象鎮更加繁華,集市喧囂,人多房多鋪子多,耳目一新。果然一打聽便得知鴻升米店的位置,進去后問人,不巧申甫遠不在店里,又經雜役指引在東街找到一處幽宅,頗為氣派,一看便是大戶人家。
楚誼輕輕地叩開大門,仆人打開,問道:“小儒生可是來自四象鎮竹溪學堂,孟鶴先生門下?”
“正是,有勞兄長傳話你家老爺,我來兌現約定的。”
仆人帶其進入書房,道:“我家老爺外出辦事,稍后便回,你且在此等候。老爺交代過,可隨意閱覽書籍,我等不在打擾。”說完,將沏好的淡茶擺在桌上,“小先生請便。”后拿著托盤掩門而出。
楚誼置身書海,這里的書架精致,書籍繁多,看不過眼。楚誼小心翼翼拿起一本《古今奇譚》,翻了數頁,里面的文字淺顯易懂,寫得大概是一些不為人知的野史,似乎不是這個年齡段該看的,楚誼也就放下,轉身去參觀其它。
正當楚誼沉浸在書海的世界,忘乎所以,咿呀的推門聲打破了清凈。一婦人推門而入,端莊溫婉,慈眉善目,掬著笑容緩步進來,跟隨著一個丫鬟。
“小儒生久等了,本婦乃甫遠內人,代老爺歡迎小先生來寒舍做客。”
楚誼一時不知所措,慌忙答道:“無意打擾夫人,學生面皮厚,喜歡閱覽書籍,承蒙申大善人錯愛,請我入宅參觀。學生乃鄉野粗鄙之人,見笑了。”
“唉,小儒生說得是什么話,我們家好久沒來小客人了,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也不必拘束,就當叔伯家中便是。”寒暄了幾句,初次見面,也沒有過多的話題,倒是婦人熱情不減,書房太過嚴肅,于是請楚誼到內廳說話。
臨近正午,申甫遠遲遲歸來,想必生意上的事很是勞神,不過看到楚誼沒有爽約,出現在家中,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諸多煩心事拋在腦后。
楚誼初次登門,在這個陌生的宅院里,顯得并不多余。從仆人和侍女的眼中不難看出,主客三人在一起交流談心很融洽,不是相見恨晚的主客,而像和睦融洽的一家人,盡顯溫馨一幕。
申甫遠濟世行善,名聲在外,生意興旺。可惜的是,年近五旬,尚無子嗣,實乃人生一大憾事。但申甫遠是一個有情郎,獨愛賢妻申柳氏,從未納妾。兩人相信,多行善事,因果隨緣,也不強求了。
遠道而來的少年楚誼,便是他們日日夜夜翹首企盼的善緣。
家仆擺上一桌家常便飯,三人圍坐桌旁。申甫遠愛才惜才,楚誼能說會道,待人有禮,夫妻二人越看越喜歡。
楚誼道:“來前,家父囑托我不要做爽約失信之人,今天冒昧打擾了。先生不嫌,只是閑暇少,多有不便。”
夫人倒是先開了口:“小儒生不必擔心,你求學的竹溪學堂在四象,離這里倒也不是很遠,回頭旬假長時,可以跟著我們米店的運貨馬車來回。”
“甚好!夫人考慮周全,以后你就不要顧慮了,想來便來,家中人少冷清,你來了也熱鬧,我這里你可以自由出入。”申甫遠頓了頓,繼續說道:“以后我們就不要叫你小儒生了,太見外,叫你誼兒更親切,你看可好。”
“這。。。”大善人夫妻如此體貼愛護,令楚誼受寵若驚,倍感惶恐,不過馬上想到養父梁庸的話,于是沒有藏著掖著,道出了苦衷:“不妥,家父囑托我,在外不可對人使用真名,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為何?”申柳氏很是納悶。
“既然楚誼有難言之隱,我們也不好多問,就按他的意思吧。可總得有個化名,該取什么好呢?”
“我想到張籍的兩句詩:多生修律業,外學得詩名。青楓鄉路遠,幾日盡歸程。你小小年紀,能言善變,又刻苦求學,將來一定會像這楓葉一般紅遍江南。你覺得言楓二字如何。”
“大善人學識淵博,賜名是我的榮幸,那就叫言楓吧。”楚誼覺得沒什么不妥之處,恰恰也如了養父的意思,何嘗不可呢。
能夠結交到申甫遠,是楚誼的造化,申甫遠是楚誼生命中不可多得的貴人,也改變了他的人生。
假日重回莽莊,楚誼把進城的種種告訴梁庸,梁庸替楚誼高興。他的初衷也達到了,淺塘困不住蛟龍,遲早有一天,楚誼會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現在結交投緣的有識之士,所謂近朱者赤,當然很好。梁庸也知道,父子倆都不是攀龍附鳳之人,不圖人家的地位和財富,只念情義,一切隨便吧。
漸漸的,楚誼與申甫遠來往多了,除了探討書本文章,咬文嚼字,吟詩作對,還將自己打小學得才藝毫不掩飾表演在申宅大院里。
楚誼會說書,惟妙惟肖,技藝精湛;還會點太平小調,在申柳氏面前盡興表演,興起了還來幾聲口技,逗樂夫人和丫鬟,給無聊的院落平添了幾分笑聲。
申甫遠夫婦發現,他們的生活,慢慢的,缺不得這個孩子了。楚誼走后,諾大的庭院又恢復了冷清,少了一些人情味。這或許就是日久生情吧。
隨著楚誼業余時間富足,或是在竹溪學堂,或是在米店街巷,大家都發現了這種微妙關系,成了談資。頻繁來往又不避嫌,人言可畏,說什么的都有,何越這種宵小之徒,當然冷言冷語嘲諷,說什么楚誼費勁心機攀上高枝,追逐名利手段卑劣。這種不入耳的話孟廣年自然不聽的,打心眼里袒護楚誼。平心而論,他也覺得文人之間,因為才情學識,就算差了輩分,也能聊到一塊,無關其它。不到一定境界的人,根本不懂。
是時候給言楓一個名分了,申甫遠夫妻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話對楚誼說了出來,也是尊重他的意見。這時,離楚誼第一次踏入申府大院已一年有余。
申甫遠語重心長的說:“言楓你也知道,我們夫婦二人日益年長,膝下無子,一年多的相處甚是有緣,不如結下牛犢之親,我們收你為義子可好?”
“這個,我得征得家父意見,家父在世,認他人作父,我到不怕人言,唯恐家父多心傷心,因此疏遠我,陷我于不孝境地。”言楓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這個我也想過,雖然我與你的父親素未謀面,但是從你的教養和言語中,不難看出,你的父親是一個大度之人,肯定通情達理,這樁天賜良緣他會理解的。”申甫遠安慰道。
“楓兒,也不急于一時,你大可告知你的父親。我們這里收養義子并不新鮮,你也不用太生分。跟你父親直說,免得生了隔閡,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申柳氏怕言楓一時慌神無法接受,便解釋道。
“容我回稟家父,將伯父伯母的話帶到,謹遵父命。”言楓道。
“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名利于你如浮云,不論成與不成,我的庭院,就是你的另一個家,也隨時歡迎你來。”
日久生情分,不是沒有道理的。倒不是言楓忘本,他從不敢違背梁庸的意愿。這一年多發生了事情,他想都不敢想,本單純地想多讀點書籍開拓眼界,結實良人,現多了這份情義,是忽視不了的,不作了結,以后大家還不知道如何相處才好。
對梁庸說了此事,梁庸也并沒有多吃驚,在他看來,這就是隨緣的最好歸宿。楚誼已然將申府當成家,成全孩子就是成全自己,無私總比自私好。梁庸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奢望楚誼繼承衣缽,將梁氏說書發揚光大,如此而已。楚誼是自己的養子,難得有人愛護,視如己出,多個義父又未嘗不可呢。
允了這樁事,言楓懸著的心落了地。倒不是達成心愿,而是慶幸,沒有寒了兩位善人的心。自己何德何能,討得人家恩寵有加。
在芒縣,鴻升米店一家獨大,而申宅也是大戶人家,有頭有臉。收義子這種光彩的事,擺個酒席也是應該的,討討喜。申甫遠的鄰居好友收到請柬,十分好奇。請柬上的言楓,不過二八讀書人,略微見過見面,白貌書生,模樣倒是俊俏幾分,可也看不出有什么過人的本事,縣城內從未聽聞其名,不知來歷。申甫遠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居然有心收義子,風聲緊密,沒有大張旗鼓的宣揚,煞是神秘莫測,令人稱奇摸不著頭腦。
吉日已到,申甫遠派人送了厚禮上門,梁庸沒有回絕,禮節不能拒,恐人多心,于是便收了禮。既然結親,定要按規矩回禮。梁庸早已備好薄禮相送,家貧沒有貴重拿得起的東西,只是些文玩字畫,也是年輕時愛好收集,算是投其所好吧。
梁庸稱腿腳不便,身體不適,婉拒了盛情相邀。申甫遠知道梁庸好面子,這種與人分享兒子的事情,任何人心里都會五味雜陳,何況與楚誼相依為命的梁庸。縱然有萬般不舍之情,還需要時間來消磨這種失落感。言楓向義父說明緣由,申甫遠道:“不打緊,來日方長,日后我會親自登門拜謝!”
良辰吉日,申宅擺宴收子,街角巷尾傳遍這一消息。
申甫遠命人在宅院門口豎上一個告牌,上書:申某人有幸收得義子,望鄉親賞臉,赴宴同慶,不發請帖,不收賀禮,真誠相邀!
富商大辦筵席還不收禮不發帖,這等好事幾十年也趕不上一回。于是,街坊四鄰凡是認得申掌柜的,自發前來捧場,也想一睹新子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