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暗之間:魯迅傳
- (日)丸尾常喜
- 3095字
- 2021-09-24 18:06:50
變故與沒落
1893年(清光緒十九年),魯迅十二歲時,新臺門遭遇了一場意外變故的打擊。這一年2月,輪到興房主持佩公祭,所以農歷新年祭祀的準備工作十分忙碌。也正在此時,“忙月”(只在年底和節末才來幫忙的雇工)章福慶帶著兒子運水來看守銀質祭器。《故鄉》(1921)是魯迅在日本最廣為流傳的小說,這位運水正是《故鄉》中閏土的人物原型。而后,魯迅的曾祖母戴氏在這一年的除夕夜過世。按照當時的規矩,魯迅的祖父周介甫要服喪三年,于是他帶著小妾潘氏及庶子周伯升回到紹興。久別家鄉的周介甫歸來,新臺門忽然掀起一陣波瀾。對周介甫的妻子蔣氏而言,妻妾同居的日子畢竟難捱,而對于生性孤高的周介甫來說,自己離家后家中渙散的風氣讓他氣憤不已。吸食鴉片的周伯宜也令他火冒三丈,他揪住家中每一個人叱責、謾罵。這一年秋天發生了一起使周家陷落衰敗的重大事件,而導致事件發生的一大原因,或許正是周介甫的危機感引發的焦躁心情。
這一年恰逢鄉試,被任命為浙江省主考官的殷如璋是周介甫的舊相識。家中有考生的五戶紹興人家得知此事后,準備了洋銀一萬兩,托周介甫將錢贈與殷如璋,以求幫助考中。周介甫幾經猶豫,終究答應了請求。他給殷如璋修書一封,在那五人之外又添上了兒子周伯宜的名字,然后備好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帶著仆從陶阿順奔赴蘇州,迎接殷如璋南下。陶阿順將信函送至官船時,殷如璋正與副考官周錫恩面談,因此并未即刻回復。但陶阿順等不及,在船外大聲叫嚷:“信里可還有一張一萬兩銀票呢,怎么就不能給個回信呢?”于是,殷如璋為表明自身清白,不得已只好讓周錫恩打開信函,事情便敗露了。原則上來說,科場舞弊本是可判處斬決(斬首)的重罪,但正如這次事件所示,當時的科舉綱紀正逐漸松懈。蘇州知府王仁堪也是周介甫的舊相識,所以打算大事化小,不了了之。然而,關于此事的報告卻傳至朝堂上,并迅速演變成全國性的重大事件,光緒帝親自下詔,要求即刻將周介甫革職下獄,嚴查此事。意識到無處可逃的周介甫,為了避免禍及其他而投案自首,翌年1月由皇帝頒下諭旨,最終被判處“斬監候”。所謂斬監候,是一種砍頭的刑罰,但較之即刻行刑的“斬立決”,斬監候將行刑時間推遲至秋季,有一定的緩刑時間。在周介甫一案中,行刑被暫緩一年,他被關押在杭州監牢七年,于1901年(清光緒二十七年)被釋放。
這件事給周家帶來了沉重打擊。事情敗露時正在參加科舉考試的周伯宜當場被抓,盡管后來獲釋,卻被剝奪了秀才的身份。周家變賣了20畝水田籌措錢財,想方設法四處打點以求幫周介甫減刑。判決之后每年臨近秋季時,周家都需要準備大量銀錢,用作讓周介甫免于行刑所必需的打點費用。不僅如此,周家還在杭州城內租了一棟房子,供周介甫的小妾潘氏、兒子周伯升及一男一女兩名仆人居住,以照顧獄中的周介甫——這又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負擔。
事件發生后,為了避免禍及家人,周家讓孩子們到魯迅母親的娘家——位于皇甫莊(后遷至小皋埠)的魯家避難。關于祖父的這次事件,魯迅幾乎沒有留下什么文字。僅在《〈阿Q正傳〉俄文譯本序》(1925)中附上的《著者自敘傳略》中略有提及。
魯迅寫道:“聽人說,在我幼小時候,家里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但到我十三歲[虛歲](4)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盡管魯迅留下了不少自傳性作品,但提及此事的卻只有這篇文章,可見那時正在覺醒自我意識的敏感少年因祖父的事件受到的創傷之深。不僅如此,事件發生后的經濟困窘、在親戚家寄人籬下的生活,更讓魯迅見識到自己從未體驗過的表里不一的人情與意想不到的冷酷。
話雖如此,魯迅的避難生活也并非始終被苦痛填滿。在寄居的地方,魯迅有機會閱讀大量小說。前文提到過,魯迅通過“目蓮戲”“大戲”等民間戲劇世界大開眼界,基本就是這段時間的事情。此外,相對長久的農村生活讓他近距離接觸到農民與農村孩子的生活,為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體驗。這種寄居生活,或許也是作為地主階級的士大夫階層客觀審視自身生活根本的一次機會。魯迅后來這樣述說:
我生長于都市的大家庭里,從小就受著古書和師傅的教訓,所以也看得勞苦大眾和花鳥一樣。有時感到所謂上流社會的虛偽和腐敗時,我還羨慕他們的安樂。但我母親的母家是農村,使我能夠間或和許多農民相親近,逐漸知道他們是畢生受著壓迫,很多苦痛,和花鳥并不一樣了。(《〈短篇小說選集〉英文譯本自序》,1933)
翌年(1894,清光緒二十年)春天,魯迅終于回到新臺門,回三味書屋復學。這年冬天,父親周伯宜吐血之后臥床不起。他得的本是肺結核,后來又并發肺水腫。除了在三味書屋念書外,魯迅又不得不為照顧父親東奔西走。后來回憶起這段時期的經歷,魯迅寫道:“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后,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吶喊〉自序》,1922)文中說是“四年多”,實際上大約是兩年半,周伯宜去世于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10月,享年三十六歲。在《朝花夕拾》收錄的《父親的病》(1926)一文中,魯迅講述了自己祈求死亡能早日到來,解脫父親的痛苦,以此對不幸的父親表示悲痛的愛,同時流露出對中藥“名醫”難以遏制的反感。
辦完魯迅父親的葬禮,為了償還借款,周家又變賣了剩下的二三十畝水田。他們幾乎失去了所有財產,只剩下公田和房屋。由于祖父身在獄中,一家大小的責任都落在十五歲的魯迅身上。不僅如此,來自家族內部的傾軋和輕蔑令他愈發苦悶。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吶喊〉自序》)
魯迅的父親死后,新臺門開了一個重新分配房屋的會議,提出了對魯迅他們所在的興房極為苛刻的方案。魯迅此時拒絕署名,提出必須請示獄中的祖父。曾讀過魯迅日記的周作人證實,當時這件事對魯迅造成了極大的創傷。而且傳聞這次會上最激烈責難魯迅的正是他的第一位老師周玉田,然而魯迅對此卻只字未提。《朝花夕拾》中的周玉田自始至終都被描寫成一位令人敬愛的孤獨老人。與此相對應,周家誠房叔祖周子傳的妻子衍太太則被分派到了一個反派的角色,對純潔人性及人在窘境中的悲哀和苦痛表現得麻木不仁,不自覺地流露出不負責任和冷酷,盡管周家像她這樣的人可能不止一個。根據《瑣記》(1926)一文記載,魯迅曾在她面前抱怨過沒有錢十分不便,她不但說“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么?”,而且教唆魯迅,倘若母親沒有錢就拿她的首飾去變賣,還告訴他首飾在哪里。魯迅對她的印象很異樣,便打算敬而遠之,但很快有流言傳出,稱他把家里的東西拿去變賣。
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好。那么,走罷!
但是,那里去呢?S城[紹興]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
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年滿十六歲的魯迅,出于對自己周遭環境的憎惡和對逃離的渴望,離鄉出走了。
(1)此處應是作者筆誤,建炎四年實為1130年,紹興元年為1131年。
(2)周建人于1984年逝世,本書寫作時尚在世。
(3)此處應是作者筆誤,魯迅實際上說了。參見《朝花夕拾》中《阿長與〈山海經〉》:“我知道她并非學者,說了也無益;但既然來問,也就都對她說了。”
(4)本書引文部分方括號內的文字皆為作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