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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魯迅寫過一句話,“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會朽的腐草”(《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1929)。

如今回想魯迅的一生,腦海中浮現(xiàn)的便是這句話。這短短的一句中包含了一種生存方式。我想要闡述的,也正是這句話呈現(xiàn)的生存方式的具體內(nèi)涵。換言之,在思考魯迅的人生時有幾個可以被料想到的視角,而我試圖思考的立足點是:作為一個將過渡性中間物視為自身命運并加以承擔(dān)的人,他是如何在僅此一回的生命中活下去的。

我們?nèi)祟惖臍v史,會出現(xiàn)一種正如其字面意義那樣可被稱為“過渡期”的時代。在長達(dá)3000年的時間里,位于亞洲東部、幅員遼闊的中國一直以周邊各國難以匹敵的文化為傲。然而,19世紀(jì)中葉的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在西歐的沖擊下動搖、苦悶、摸索,這一長達(dá)百年的激蕩歷史或許正是這種過渡期的典型代表。出生于1881年、逝世于1936年的魯迅,恰恰生活在這段過渡期當(dāng)中。在魯迅的一生中,與其說他常常不得不意識到自己是一種過渡性的中間物,不如說他主動背負(fù)了自己作為中間物的命運而活著。

作為一名文學(xué)家,魯迅有意識地開始創(chuàng)作是在他迎來二十六歲的1907年(明治四十年),當(dāng)時他正在東京留學(xué)。魯迅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是《摩羅詩力說》(1907),這篇評論第一次向中國系統(tǒng)地介紹了八位歐洲浪漫派詩人的詩作及生平。在文章的末尾,魯迅談到了花的意象。

俄文人凱羅連珂(V. Korolenko)作《末光》一書,有記老人教童子讀書于鮮卑者,曰,書中述櫻花黃鳥,而鮮卑沍寒,不有此也。翁則解之曰,此鳥即止于櫻木,引吭為好音者耳。少年乃沉思。然夫,少年處蕭條之中,即不誠聞其好音,亦當(dāng)?shù)孟扔X之詮解;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國之蕭條也。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1)

《最后的光芒》是柯羅連科根據(jù)自己流放時期的經(jīng)歷寫成的《西伯利亞故事》中的一篇,描繪了一個流放者家庭的生活。正如“山蕭條而無獸兮,野寂漠其無人”(《楚辭·遠(yuǎn)游》)的詩句所詠,“蕭條”與“寂漠”(2)都表示毫無生機(jī)的荒蕪景象帶來的凄涼感覺。在魯迅的作品中,“寂漠”一詞頻頻出現(xiàn)。盡管寂寞是潛藏在魯迅早期作品中的底色,但此處青年魯迅為了沖破當(dāng)時重重封閉的中國而尋求新聲和光明時的寂寞與渴望,與那少年身在荒涼的西伯利亞,思念著素未見聞的櫻花和鳥鳴時的身影重疊,令讀者深思。緊接著在《破惡聲論》(1908)中,魯迅闡述了他對新聲和光明的希望。

“吾未絕大冀于方來,則思聆知者之心聲而相觀其內(nèi)曜。內(nèi)曜者,破黮暗者也;心聲者,離偽詐者也。人群有是,乃如雷霆發(fā)于孟春,而百卉為之萌動,曙色東作,深夜逝矣。”“心聲”意為精神的呼聲,“內(nèi)曜”是指精神發(fā)出的光芒。“心聲”“內(nèi)曜”這簡潔有力四個字,是當(dāng)時的魯迅對文學(xué)最根本的定義。而“百卉為之萌動”的季節(jié),則是他心中描畫的沖破寂寞之后的光景。然而,他們在東京的文學(xué)運動早早夭折。滿懷悲傷的魯迅選擇回國。在其后將近十年里,除了辛亥革命(1911)前后發(fā)表的幾篇文章外,魯迅一直處于沉寂。而打破這一沉寂的,是1918年他以“魯迅”之名寫下的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在寫給日本人青木正兒的書信(1920年12月4日)中,魯迅留下了一段直接談及《狂人日記》寫作動機(jī)的話語。自1917年起,身在日本的青木正兒就非常關(guān)注中國的“文學(xué)革命”,其發(fā)表于1920年的《將胡適漩在中心的文學(xué)革命》詳細(xì)論述了中國新文學(xué)誕生初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一篇值得紀(jì)念的評論文章。青木正兒將登載這篇文章的《支那學(xué)》雜志贈與魯迅,魯迅的信是對此的感謝函。他在信中也談到了歌與花的意象。

我寫的小說是極幼稚的,只是為本國如凜冬一般既無歌唱,亦無鮮花而悲傷,是為沖破這寂寞而寫的……

為了沖破當(dāng)時中國如凜冬一般既無歌唱亦無鮮花的寂寞,魯迅以這篇《狂人日記》為開端,不斷寫作直至去世。

魯迅留下的著作、翻譯多達(dá)700余萬字。在此先將其列舉如下(括號內(nèi)時間為出版年份,*號表示逝世后出版):

(一)小說集三種,《吶喊》(1923)、《彷徨》(1926)、《故事新編》(1936);

(二)散文詩集一種,《野草》(1927);

(三)回憶文集一種,《朝花夕拾》(1928);

(四)評論、雜文集16種,《熱風(fēng)》(1925)、《華蓋集》(1926)、《華蓋集續(xù)編》《墳》(1927)、《而已集》(1928)、《三閑集》《二心集》(1932)、《偽自由書》(1933)、《南腔北調(diào)集》《準(zhǔn)風(fēng)月談》(1934)、《集外集》(1935)、《花邊文學(xué)》(1936)、《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且介亭雜文末編*》(1937)、《集外集拾遺*》(1938);

(五)詩70余首;

(六)輯錄、校勘古籍十余種,《唐宋傳奇集(上·下)》(1927—1928)、《嵇康集*》《古小說鉤沉*》(1938),等等;

(七)學(xué)術(shù)著作兩種,《中國小說史略(上·下)》(1923—1924)、《漢文學(xué)史綱要*》(1938);

(八)翻譯33冊;

(九)書信集一種,《兩地書》(1933,與許廣平的往來書信集)。

在被公認(rèn)為過渡期或啟蒙期的時代里,總是會誕生一些堪稱“巨人”的人物。一般來說,這些巨人關(guān)注的并不局限于某個狹窄的特定領(lǐng)域,而是指向整個社會與歷史。魯迅亦是如此。魯迅的評論和雜文主題涉及文藝、美術(shù)、思想、歷史、民俗、自然科學(xué)、社會、時事等多個方面。翻譯是魯迅年輕時起就最為重視的工作。通過他的譯筆,14個國家、近百位作家的作品被介紹到中國,體裁涉及小說、童話、散文、文藝?yán)碚摗⒚佬g(shù)史論,甚至還有《藥用植物》這類科學(xué)書籍。晚年的魯迅還曾計劃翻譯法布爾的《昆蟲記》。魯迅主編或參與編輯的雜志共有20多種。不僅如此,他還是中國美術(shù)界成果最豐富的木刻(版畫)運動的理論指導(dǎo)者。

魯迅逝世后,名為《魯迅全集》的著作集曾分別于1938、1958、1973、1981年四度出版。(3) 1973年中國正處于“文化大革命”時期,盡管這一年出版的《魯迅全集》不過是1938年版的重印,但也是出于當(dāng)時的需求。無論如何,全集能在其去世后的45年里四度出版,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魯迅在中國的地位。尤其是1981年為紀(jì)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而發(fā)行的最新版《魯迅全集》(全16卷),不但收錄了上述著作列表中除(六)(八)之外的所有作品[僅將(六)(八)中作品的序、跋匯編為其中一卷],還增加了魯迅1912至1936年(缺1922年)的日記及1456封書信。包括書信、日記在內(nèi),所有魯迅作品中合共添加了2.3萬條注釋,完成這項工作需要耗時大約十年。魯迅的文章旁征博引,涵蓋古今中外,而且措辭大多帶有文言色彩,讓年輕一代對魯迅的作品敬而遠(yuǎn)之。其中有涉及人物、團(tuán)體、歷史事件、出版物、引用句子的典故、已成為過去的風(fēng)俗習(xí)慣,但對這些內(nèi)容加上注解后,只要讀者肯花些工夫,或許就可以輕松地走入作品并與其共同思考。

在論爭文章中大量引用對手的話是魯迅作品的一大特色。這也是魯迅本人在晚年的雜文集中嘗試的做法。曾受過魯迅親自教導(dǎo)的增田涉寫道,“他將自己的人生意義寄托于寫作以及將作品呈現(xiàn)給世界”,“他對所寫的文章,并非經(jīng)選擇后再出版,而是將所寫的一切原封不動、一字不落地投向世間”(《魯迅的印象》)。魯迅就是這樣一位文學(xué)家。如將最新版的《魯迅全集》、1958年出版的《魯迅譯文集》,以及上述列表(六)中的作品結(jié)合在一起,我們就能接近魯迅創(chuàng)作生涯的全貌。此外,由于很多人都寫過關(guān)于魯迅的回憶文章,我們能夠從中了解魯迅的生活方式及其生活的時代。

《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濫觴之作。青木正兒在上文提及的論文中評論了《狂人日記》,認(rèn)為“魯迅在小說方面是一位頗具前途的作家”。這部小說的日譯版在文庫本中的篇幅不足20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問世所呈現(xiàn)的劃時代意義已變得愈發(fā)顯著。魯迅的代表作《阿Q正傳》已被翻譯成40多個國家的60多種語言,它與魯迅的名字一同在世界文學(xué)中占據(jù)著不可動搖的地位。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是一部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研究開辟道路的學(xué)術(shù)著作,作為一部基于獨創(chuàng)性歷史觀和實證性研究的通史,時至今日仍未被全面超越。

不過,魯迅的著作無一不是在背負(fù)生活重?fù)?dān)的情形下寫成的。面對劇烈動蕩的歷史洪流,他并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在旋渦中顛簸輾轉(zhuǎn)地不斷創(chuàng)作。因此他的小說都是短篇作品,曾在心里構(gòu)思的幾部長篇小說均未能實現(xiàn)。中國文學(xué)史的寫作計劃終未成型,畢生難以割舍的中國字體史最終也未能問世。他的文章中大約有三分之二被他自稱是雜文、雜感的時事評論所占據(jù)。為此,甚至常有人揶揄他是“雜文專家”。

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chuàng)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shù)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jìn)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nèi)ヅ闵勘葋喅渣S油面包之有趣。

這是雜文集《華蓋集》(1925)題記中的一段話,該書具有強(qiáng)烈的論爭性。中國北方有一種現(xiàn)象名為“沙塵”——風(fēng)將地上的沙礫卷起,形成遮蔽天空的沙塵。魯迅愛惜這些雜文,將其喚作自己摸爬輾轉(zhuǎn)于“沙塵”中、被飛沙走石擊打而流血的“傷痕”。20世紀(jì)20年代中期,魯迅將自己寫于“彷徨”時期的散文詩集《野草》中的諸篇文章,稱為“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野草〉英文譯本序》,1931)。與《野草》幾乎同時期編纂的評論集,被他取名為《墳》。

魯迅認(rèn)為自己的文章不可能是盛開的薔薇,也不是香氣濃郁的蘭花。而他甘愿忍受這種命運。為了讓中國這片大地有朝一日能夠迎來百花齊放的季節(jié),他寧可選擇成為泥土。而要化為肥沃的泥土,就必須首先變成腐朽的雜草,這便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句。


(1)“凱羅連珂”現(xiàn)通譯為“柯羅連科”,《末光》常見中譯題為《最后的光芒》。本中譯本魯迅作品引文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為底本。——譯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皆為譯注。

(2)原詩文為“寂漠”,意為“寂寞”,書中非直接引用處取當(dāng)代通用字形。——編注

(3)本書寫于1985年。截至2021年,中國共五度修訂出版《魯迅全集》。第五版于2005年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全18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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