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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五)

奧施威爾坐在他廚房的桌子那一頭——那是一張四米長的桌子,是直接從一棵數百年的老橡樹樹干切割而成的,這類橡樹生長在坦內林根森林的中心地帶,看上去就像一個個貴族老爺。一個年輕的女仆站在鎮長身邊。我不認識她。她恐怕最多也就十六歲。她有一張美麗的圓臉,酷似有些非常古老的畫卷里圣母的臉龐,她的臉色也那么蒼白,盡管她雙頰的粉紅色使她艷若牡丹。她那樣穩穩地站在那里,誰都可能把她當成女裁縫店里的模特模型或奇大無比的布娃娃。我后來才得知她是一位盲女,這很奇怪,因為她的眼珠雖然顯得有點太固定,卻好像看得見她周圍的一切,而且她行動似乎非常自如,從不碰撞家具或墻壁,也不撞別的東西和人。她是奧施威爾家收養的一個遠房表妹。她來自內薩克森老家。父母雙亡,房舍毀于一旦,土地也被沒收了。人們管她叫“沒有視線的人”。

奧施威爾一聲口哨將她趕走。她離開時不聲不響。他隨即示意讓我到他身邊坐下。清晨使他顯得沒有平時那么丑陋,仿佛睡眠扯平了他的皮膚,抹去了他所有生理上的短處。他還穿著短褲。圍著他腰身的皮帶正等著他穿上長褲。他已經披上一件山羊皮短大衣,而且戴上了水獺皮的窄邊軟帽。一個盛滿雞蛋和肥肉的大盤子正在他面前微微冒著熱氣。奧施威爾慢慢吃著,還不時切幾塊麩皮面包。

他給我斟了一杯酒,看看我,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只說了句:“怎么樣,你好嗎?”接著,他也不等我回答,便把最后一塊肥肉專心地切成整齊的幾片,那塊肥肉很厚,經過燒烤,幾乎半透明的肥油脂流到盤子里,就像流到蠟燭燭身上的蠟油。我瞧著他干這一切,或者不如說,我瞧著他手上的那把餐刀,這天早上,他再自然不過地用那把刀子切肉進餐,而頭天夜里,那把刀子無疑曾多次進入“另外那個人”的身體。

我一向難于啟齒說出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法。我寧愿用筆寫。一拿起筆,我就感覺一個個詞句變得十分馴順,它們像小鳥一樣飛到我手里,對我俯首帖耳,我使用它們也得心應手,而一旦我嘗試在空中聚攏它們,它們便逃之夭夭了。戰爭并沒有讓我有所改進。戰爭使我變得更加沉默。在集中營時,我親眼看見有些人能怎樣利用詞句,他們能對詞句要求些什么。而且,我昔日也讀過一些書,尤其是詩學方面的書。那還是我在首都學習期間的事,是內澤爾教授讓我對詩發生了興趣,而且這個興趣至今還像令我愉快的習慣一樣被我保留著。那時,每當我出門去造動植物統計表時,我永遠不會忘記放一本詩集在我衣兜里。經常,當我面前突然出現重巒疊嶂、懸崖峭壁間的森林、像棋盤一般姹紫嫣紅的牧場,當俯瞰著這壯觀景色的天空似乎在守護著、滿意著自己的遼闊時,我會高聲朗讀詩句;在我感到那些詩句讓我全身沉浸在一種愉悅的嗡嗡聲響里,猶如我內心深處某種模糊而難以表達的東西的回聲時,我就再一次朗讀那些詩句。

從集中營回到家里之后,我把所有的詩集扔進火爐燒掉了。我眼看著火焰扭曲著所有的詞,所有的句子,所有的書頁。從著火的詩句升起來的濃煙并不比其他濃煙更優秀更高貴更雅麗。那濃煙并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我后來得知,內澤爾在首批大逮捕期間就已被捕,跟眾多教授和以認知世界解釋世界為職業的人們一樣。他不久以后死在跟我的集中營類似的集中營里,那是與其他幾百個集中營相同的集中營,那些集中營在邊境另一邊像有毒的花兒一樣幾乎到處生長。詩,并沒有起任何作用使他得以幸存。也許就是詩本身加速了他死亡的步伐。保存在他記憶里,像最偉大的寶庫一樣的成千上萬的詩句,拉丁語的、希臘語的以及其他語言的,都未能給他提供任何幫助。顯然,與我相反,他并沒有接受當狗的命運。是的,毫無疑問,正是這樣。詩,不認識狗。詩,不理睬狗。

奧施威爾用面包揩凈盤子里剩下的肉汁。

“布羅岱克,布羅岱克……我完全看得出,你沒有睡足覺,”他開始對我說話,語氣很柔和,隱約有責備的味道,“而我呢,你瞧,我好久沒有睡得像昨晚那么香了,哦,是這樣,好久……這事之前我根本沒法閉眼。可昨天夜里,我覺得自己又變成了六七歲的娃娃。我把腦袋往枕頭上一放,三秒鐘就睡著了……”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一縷縷白色的陽光斜著涌進廚房,照射到腳下猩紅色的石板上。農莊的各種聲響也傳到了這里,家畜的叫聲、仆人的說話聲、車軸的吱嘎聲,還有難以名狀的碰撞聲以及人們的交談聲。

“我想看看尸體。”我不知不覺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幾乎是自動來到我嘴里,我只不過聽任它冒出來罷了。奧施威爾顯得很吃驚,而且似乎被激怒了。他的臉剎那間變了顏色。他像貝類動物一般把貝殼關閉起來,仿佛有人在上面滴了三滴醋似的。他面部的輪廓又猛然變得奇丑。他摘下水獺皮軟帽,撓撓頭頂,站起來,轉過身去,走到一扇窗前,擺出神氣活現的傲態。

“那對你有什么用,布羅岱克?你在戰爭期間不也攤上看過好多死人嗎?有什么東西比另外一個死人更像死人,你倒是說說?你一定得敘述那一件件的事。你什么也不應該忘掉,但你也不應該加一些沒用的細節,那會讓你偏離正道,還有失去讀者的危險,甚至會激怒讀者,因為,你別忘了,會有人讀你寫的東西,布羅岱克,你會有讀者,讀者就是在S城身居要職的人們,沒錯,有人讀你寫的東西,盡管我感覺你懷疑這點……”

奧施威爾再轉過身來,從頭到腳凝神注視著我。

“我尊重你,布羅岱克,但我也有責任監視你,作為鎮長,作為……別偏離正道,行行好,別去尋找那些不存在的事,或者說再也不存在的事。”

他伸伸他高大的身子,一邊打哈欠,一邊往天花板的方向伸出長胳膊。

“跟我來,我讓你看點東西。”

他足足比我高出一個頭。我們從廚房來到一條長廊,長廊彎彎曲曲穿過整個住宅。給我的印象是,我再也走不出這個長廊了。它使我暈頭轉向,讓我完全失去了安全感。我知道奧施威爾的宅第很大,然而,我從沒有想到它會大到像迷宮一樣的程度。

這個建筑十分古老,經過多次翻修,說明那個時代既不考慮排列向背也不考慮邏輯性。迪奧代姆告訴我說,這個建筑最初的墻壁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而且他還在檔案材料中找到了一份文件,說明在一五六七年秋天,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前往克恩滕會見土耳其蘇丹時,曾在這里作過短暫的停留。我走在奧施威爾身后,他走得飛快,攪動了大量的空氣。我感覺自己在被他、被他的氣味吸引著往前走,皮貨味、夜生活味、油煎肥肉味、胡須和臟兮兮的皮膚味混合的氣味。我們一路上沒有與任何人相遇。我們有時上幾個臺階或下兩三個臺階。我很難說清楚到底走了多長時間,幾分鐘或者幾小時,因為長廊湮滅了所有時空的標志。末了,奧施威爾在一扇偌大的門前停下步子,大門上包著發綠的銅片和方形的釘子。他打開大門。一縷乳白色的光線讓我睜不開眼。我必須閉上眼睛在黑暗里待一會才能重新習慣陽光。才看得見。

我們是在住宅的后部,我從沒有就近看見過它的尊容,只在非常遠的地方望見過,當時我正在山脊的高處行走。我當時就知道那里的建筑是鎮長家的住宅,住宅掩蔽著他家全部的財富,在鎮長之前是他父親的財富,以及他父親的父親的財富。一種桃色的、熱鬧的卻成天在泥漿里打滾的財富。一種輕輕作響的卻在白日里吵鬧得驚天動地的財富。

奧施威爾的金子,是豬。這個家族幾代人都靠豬的肥膘生活、發財。方圓百里沒有哪個養豬人有他們那樣的規模。每天清晨,許多車輛離開這片領地,將宰殺過的肥豬或嚇得大叫準備挨屠刀的肥豬運到周邊的村鎮、市場和屠宰場。那是安排得井井有條的穿梭行動,連戰爭都沒能打亂它的節奏。戰爭時期也需要吃嘛。某些人無論如何都需要吃肉。

戰爭開始時,驚愕得發呆的平靜延續了三個月,在這段時間,人人都將視線轉向東邊,人人都側著耳朵傾聽是否有皮靴的嗒嗒聲,那靴聲是尚未看見的“同根兄弟”的足底一定會發出來的——大伙就這么叫那些來這里散布死亡和灰燼的人,那些人曾讓我變成畜生,那些人與我們有相似之處,我很熟悉那些人,因為我曾經在他們的首都學習了兩年,我們也曾與他們當中的某些人有過交往,因為他們經常來我們這里趕集或做生意,他們的語言與我們的語言近似,我們不難聽懂他們的話。就在這驚愕得發呆的三個月平靜之后,邊境哨所被掃蕩一空,有如孩子一口氣吹走了紙花。但即使是那一刻,奧施威爾也沒有絲毫憂慮的跡象:他繼續養他的豬,繼續賣他的豬,繼續吃他的豬肉。他的大門仍然光潔如初。那道大門沒有被涂上任何淫穢下流的污跡。那些以征服者的姿態走在我們大街上的人畢竟對他的兩個兒子愚蠢的死亡有些責任,然而,他卻毫無情緒地把最肥的豬賣給他們以換取那些人一把一把從腰包里掏出來的銀幣,那些銀幣顯然是他們在某些地方的搶劫所得。

在奧施威爾介紹給我看的第一個圍欄里,幾十只才出生幾周的小豬正在新鮮的草上玩耍。它們互相追逐著,碰撞著,用吻鼻向對方表示生氣,卻快活地小聲叫著。奧施威爾向它們扔去三鏟谷物。它們連忙朝食物狂奔過去。

在下一個圍欄里,出生八個月的豬走來走去,互相不信任地推推搡搡。我能感到它們之間存在著奇怪的、看不出動機的暴力和攻擊性,而表面上卻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認同和解釋這種暴力和攻擊性。它們已經是膘肥體大的畜生了,雙耳下垂,嘴顯得又兇狠又愚蠢。嗆人的臭味格外刺鼻。它們在草上打滾,干草卻已被糞便弄得很臟。豬叫聲震得木圍欄格格作響,刺激著人的太陽穴。我很想趕快走出去。

再遠一點,成年豬在最后一個圍欄里打瞌睡。肥大。渾身發白。伸開身子活像一條小船。全都側臥著。全都躺在黑黑的污泥里,污泥厚得像廢糖蜜,它們躺在其中張著嘴直喘粗氣。有的灰心喪氣,懶洋洋地看著我們,另一些則刨著身下的泥土。它們看上去真像巨人變成的牲畜,像一些被判了令人觳觫的變形罪的創造物。

“生命的各個時期,”奧施威爾喃喃說道,到這時我幾乎已忘記了他的存在,他的話音把我嚇了一跳,他接著說,“你也看見了,一開始是天真無邪,接下去是愚蠢的惱恨,然后在這里,是明智……”他停了片刻之后,又用拖長的低聲繼續說,“但是,布羅岱克,有時候,大家不相信明智這東西。在你面前的都是些野獸。真正的野獸,步態像陸地鯨類動物的野獸,沒有心肝沒有思想的野獸。也沒有記憶。它們最重要的東西無非是它們的肚子,它們的肚子,它們時時刻刻就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能填飽它們的肚子。”

他停下來,帶著謎一樣的微笑看看我,那微笑在他滿是粗糙皺紋的臉上顯得特別突出。他的小胡子還粘著一些面包屑,他的雙唇還因肥肉留下的油脂而有點發亮。

“它們可能吃掉它們的親兄弟,吃掉它們的親骨肉,這些都不會妨礙它們,它們不作任何區分。它們嚼碎,它們吞咽,它們拉屎,而且無休無止地重復這么干。它們從不感到滿足。在它們眼里什么都香,因為它們什么都吃,布羅岱克,它們從不思考為什么。什么都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它們身后不留任何東西,不留任何痕跡,任何證據。什么都不留。而且它們從不動腦子,布羅岱克,它們就這樣。它們不知道什么叫悔恨。它們活著。它們不知道什么是過去。你不認為還是它們有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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