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二二)
- 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經(jīng)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3391字
- 2021-09-24 16:05:18
一開始,我們小鎮(zhèn)是把“另外那個人”當做君主一類的人物來歡迎的。而且在那一切里面好像存在什么魔法。我們這一帶的人性格本來就不算開朗。顯然是因為我們地處背斜谷山區(qū),森林峽谷夾在懸崖峭壁之間;氣候多雨、多霧、多冰凍、多雪暴、多酷熱,這幾多也許能對此解釋一二。除此之外,當然還有戰(zhàn)爭,那場什么也沒有改善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使各家各戶的宅門關(guān)得更緊,使每個人的心靈更加封閉,戰(zhàn)爭把宅門和心靈鎖得嚴嚴實實,讓鎖在那里面的東西躲避著陽光。
然而,在最初那段時間,當他光臨小鎮(zhèn)引起的難以置信的驚訝過去之后,“另外那個人”倒并非有意地顯示出一種魅力,甚至連最敵視他的人都被他這種魅力軟化了。所有的人都樂意看見他,兒童、婦女、老人,他自己也高興地順水推舟,向這撥人微笑,也向那撥人微笑;在女士們面前脫帽敬禮,向男士們點頭致意。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如果不是某些人在第一天晚上聽見過他說話,大家都可能把他當成啞巴。
他每次在大街上行走都會引來一幫閑得無聊的笑嘻嘻的小孩跟在他身后,他則送給他們一些小禮物。禮物雖小,孩子們卻把它們當成了寶貝:彩帶、玻璃球、金色繩子、彩紙。那些東西都是從他的各個衣兜里掏出來的,仿佛那些衣兜成年累月都裝滿了那類玩意兒,甚至讓人相信他的行李也裝滿了那些東西。
每當他去佐爾茨內(nèi)爾大爺?shù)鸟R廄里拜訪他的兩匹坐騎時,孩子們便待在門外觀察他,不敢進去,再說,他也沒有邀請孩子們進去。他向他的馬和驢致意,一直叫著它們的名字,而且用您稱呼它們,一邊撫摩,一邊朝它們灰色的雙唇間塞進去一些金黃色的糖塊,糖塊是他從一個絳紫色的小口袋里取出來的。小淘氣們一邊張大嘴巴瞪圓眼睛觀看那情景,一邊猜想他用的是什么語言來琢磨出那些句子,再悄悄說給那兩頭牲畜聽。
說真的,他對他的馬和驢說的話比對我們這些人說的話多得多。施羅斯奉命在每天清晨六點敲他的門,不能進屋,只能把托盤放在他的門前,托盤里放著千篇一律的食品:一塊松甜圓面包——“另外那個人”已經(jīng)向維爾弗勞預付了多日的面包錢——一只生雞蛋,一壺開水和一只碗。
“他總不至于光喝白開水吧!”一天晚上,魯?shù)婪颉に芬亮炙Τ鲞@么一句話,他自己從十二歲開始就只喝“無用的東西”。“另外那個人”喝的是茶,一種很濃的茶,他用過的杯子邊上都留下了大片深褐色的痕跡。我嘗過一次這種茶,當時,他邀請我到他房間里聊一會兒天,并給我看了一些他帶來的書。這種茶在嘴里留下一股皮子和煙的味道,還有腌貨的味道。我從沒有喝過那樣的東西。
至于午餐,他總是下樓去大廳里吃。于是總有一些好奇的人前去觀看,尤其是觀看他用餐的方式,看他如何講究地握著叉子和餐刀,如何高雅地把餐刀插進雞肉或者土豆里。
一開始,施羅斯的確曾絞盡腦汁,試圖從記憶里找出一些與貴客匹配的食譜,但他很快放棄了這種努力,而且是應“另外那個人”的請求放棄的。盡管這位客人身體滾圓,臉頰紅潤,他卻吃得非常少。每次用餐完畢,他的盤子從不見底,里面總留下一半剩菜剩飯。相反,他卻不停地大杯喝水,仿佛口干舌燥一直折磨著他。這現(xiàn)象讓又瘦又長像燈桿一樣的馬庫斯·格拉茨說,幸好他沒有在施陶比河里撒尿,否則施陶比河準定洪水泛濫。
每天晚上,他只吃一份濃湯,外加一點清淡的東西,而且與其說是濃湯,還不如說是原汁清湯。用罷晚餐,他便上樓回到他的房間,上樓前總要向客棧的其他顧客點頭致意。他的窗戶亮到很晚,有些人甚至說,他們曾看見他的窗戶亮了整整一夜。無論如何,大家也免不了會琢磨他究竟在夜里干些什么。
在他借住在小鎮(zhèn)的最初幾天,他每個下午都邁開大步在我們的大街小巷走來走去,很有規(guī)律,就像在畫方格或畫平面圖。沒有一個人真正搞清楚了他究竟在干什么,最好的辦法是長期緊跟著他,但只有小孩子這么做。
從他的穿著打扮看上去,他儼然準備在某個古老的、塵封已久的、充滿過時詞句的寓言故事里扮演一個角色。他走路時腳有點向外擺,左手放在一根漂亮的象牙柄手杖上,右手則緊緊握住他那個黑色小本子,本子在他手指間動來動去,活像一只滑稽的馴養(yǎng)小動物。
有時,他會把一頭牲畜帶出門遛遛,呼吸點新鮮空氣,帶馬或帶驢,從不同時遛馬和驢。他牽著牲畜,不時討好地拍拍它的肚子,朝施陶比河兩岸走去,稍稍接近巴普蒂斯特爾布呂克河的上游,讓它能吃到新鮮肥嫩的青草。他自己則肥胖的臀部貼地坐著,一動不動地看著清亮的流水和旋渦,仿佛從旋渦里會出現(xiàn)什么奇跡。孩子們停在稍微靠后的地方,在較高一些的土坡上。他們都很尊重他保持的沉默,所以沒有孩子朝河水里扔小石頭。
“另外那個人”來到我們小鎮(zhèn)兩個禮拜以后,發(fā)生了第一個事件。我相信那是鎮(zhèn)長一手策劃的,盡管我不能發(fā)誓加以肯定。我從沒有向鎮(zhèn)長提出過這個問題,因為那并不怎么重要。相反,真正重要的,是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本身。那是六月十日晚上。
到那時,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另外那個人”并不光是經(jīng)過我們這里,他正在使自己習慣這個地方,而且顯然準備長期住在我們的家園里。六月十日整個白天都流傳著一個消息,說以鎮(zhèn)長為首的全鎮(zhèn)的人即將歡迎新來的客人,這是大家的職責所在。屆時將有人演講,有音樂,甚至有當?shù)赝猎捊小氨P會”的夜宴,意思是擺一張非常大的桌子,桌子上放著酒杯、酒瓶、各種食品,一般是在一些民間活動的晚上舉行。
黎明時分,“凍舌頭”就忙著搭一種小臺子,但在菜市場旁邊搭起來時,實際上倒像個斷頭臺。在太陽還沒有使天空的黑色消退殆盡時,就從那里傳來了斧頭咚咚的敲擊聲和鋸子的嘎吱聲,把不止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從床上趕了下來。到早上八點,人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十點,大街上的人比趕集的日子還多。到了下午,“凍舌頭”在一條很長的紙橫幅上寫畫完畢,橫幅掛在臺子上方,寫的大字歪歪扭扭,句子的意思是表示歡迎:“Wi sund vroh wen neu kamme”,這個句子是迪奧代姆琢磨出來的,顯得有點怪。這時,兩個流動商販也不知怎么打聽到了消息,正在向他們周圍的人兜售圣牌、老鼠藥、刀子、紗線、歷書、種子、神像和氈帽。我認識他們,因為我曾在去山脊和去森林的路上碰見過他們。這兩人是父子,骯臟得像生了頭癬,頭發(fā)黑得像墨水。大家甚至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都管他們叫“飛毛腿”,因為他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跑很長的距離。老父親向我打招呼。
“誰告訴你們有聯(lián)歡會?”
“風。”
“風?”
“誰會聽風說話,風就告訴誰許多事。”
他一邊卷煙,一邊狡黠地看看我。
“你回到S城啦?”
“沒權(quán),大路一直禁止通行。”
“那你怎么進貨呢?靠風?”
“不,不是風……是黑夜。只要熟悉黑夜,黑夜就是神仙的大氅,穿上大氅就足夠了,可以依靠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大笑起來,露出僅剩的四顆牙齒,牙齒長在他的下頜上,活像長在荒蕪丘陵上的紀念樹。稍遠一點,迪奧代姆正忙著監(jiān)督“凍舌頭”完成橫幅上的大字。他沖我招招手,但我向他提出一直困擾我的那個問題已經(jīng)是后來的事了,當時我們倆并排坐在一起,而且儀式即將舉行:
“是你琢磨出來的?”
“琢磨啥?”
“那個句子。”
“是奧施威爾告訴我的。”
“他告訴你什么啦?”
“告訴我琢磨點什么,琢磨幾個字……”
“怪怪的,你那個句子。為什么不用Deeperschaft寫?”
“奧施威爾不愿意。”
“為什么?”
“我不知道。”
我自己一時半時也不知道。到后來我才有時間進行思考。“另外那個人”是個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他為什么來我們這里。誰也不知道我們講本地土話時他是否聽得懂。寫畫出來的那個句子也許正是謀求解答最后這個問題的一種方式。而且是一種相當幼稚的方式,一種沒有達到目的的方式,因為那天晚上,“另外那個人”來到臺子旁邊時,他看了看橫幅上的標語,他停下腳步,從頭到尾瀏覽了那個句子,然后繼續(xù)往臺子的臺階走去。他是否看懂了那個句子?誰也不知道。他對此沒有說一句話。
迪奧代姆琢磨出來的這個句子有點怪,盡管他也許并非有意為之。句子希望表示,或者不如說可以表示多層意義,因為方言就像一塊柔韌的織物,能將它朝四面八方拉長。
“Wi sund vroh wen neu kamme”可以理解為“一位新來的人到達,我們感到高興”。但也可以理解為“出現(xiàn)新事物,我們感到高興”。這已經(jīng)與前面大相徑庭了。最怪的是,根據(jù)使用“vroh”這個詞的語言環(huán)境,它既有“滿意”、“高興”的意思,也有“小心”、“警惕”的意思,因此,假如偏重于后面這層意思,人們就會感到這句子怪怪的,而且令人憂慮。剎那間誰都不會注意到這點,但這句子后來卻一直回響在我的腦際。那是某種警告,其核心已經(jīng)包含著恐嚇的味道,有如舉起的拳頭,有如輕輕揮舞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