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二〇)
- 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經(jīng)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4242字
- 2021-09-24 16:05:18
今天清晨我醒得很晚。我腦子里好像有許多把斧頭在敲來敲去。我想昨天晚上我實在喝得太多了。那一瓶燒酒幾乎全部喝光。我的嘴干得像火絨,而且再也想不起來我是如何奇跡般找到了回床上睡覺的路。我寫到很晚,我記得當時我的手指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因為寒冷已讓它們僵得發(fā)木了。我還記得打字機鍵盤的故障越來越多。像蕨菜一樣的冰花緊貼玻璃窗展開它們的枝葉,我爛醉如泥,竟以為朝貯藏室圍過來的是一片森林,森林讓貯藏室變得氣悶,讓我同那間小屋一起感到窒息。
我起床以后,費多琳沒有向我提任何問題。她為我準備了一種浸泡出來的熱飲,我又聞到了歐百里香、薄荷、長生草的香味。她只簡單地說:“把這個喝了,你現(xiàn)在的情況,喝了有好處。”我照她的吩咐把茶喝了下去,就跟我小時候一樣。她隨即把一個籃子放在我的面前,籃子是阿爾弗雷德·武茨維勒在我起床之前送來的。籃子里有土豆?jié)鉁⒁粔K黑面包、半條火腿、蘋果和大蔥。但沒有錢。這與平時不一樣,平時會從S城寄來一張匯票,證明行政當局并沒有完全忘記我。在那種情況下,既有錢,也有三四張官方文件,蓋了無數(shù)個官印,簽章,會簽,以證明付了款。但這一次,籃子里只有食品。我不能不把我昨天晚上在鎮(zhèn)長和其他人面前試演的事與這些食品聯(lián)系起來。他們就這樣酬勞我。給我一點報酬。為“報告”。為我已經(jīng)寫過的,尤其,尤其為我沒有寫進去的。
費多琳忙著給小木桶里的波樸切特洗澡。小女兒在桶里拍手,還用小手在熱水里撲打著玩。她哈哈笑著,老嚷嚷:“小魚!小魚!”我把水淋淋的她抱到懷里,緊緊貼在我的心上,我吻著她赤裸的皮膚,皮膚又柔韌又熱乎,這讓她笑得更歡了。艾梅莉亞在我們身后,她站在窗前,眼睛凝望著遠方,凝望著背斜谷白茫茫的土地,嘴里哼著她那支百哼不厭的歌。波樸切特在我懷里掙扎著,我便把她放到地上。她抓一把肥皂泡在手里,然后跑到她媽媽身邊,把肥皂泡朝她扔過去。艾梅莉亞朝小家伙轉過身來,仍舊不停地哼著她的歌。她把她那毫無生氣的視線放在小波樸切特美麗的笑臉上,然后再轉身凝視著那白茫茫的一片。
我感到自己無能為力而且毫無用處。我很想寫一些東西。但誰會讀那些東西?誰?我最好還是把波樸切特和艾梅莉亞抱在懷里,把費多琳背在背上,拿起裝滿糧食、衣服和幾個漂亮紀念品的小包袱,從這里遠走高飛。從頭開始。一切從頭開始。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被承認,昔日內(nèi)澤爾教授曾對我們作如是說。“人就是永遠從頭開始的動物。”內(nèi)澤爾在像平民演說家那樣說出他的警句時喜歡停頓片刻,雙手放在他那大寫字臺上,停頓后總會出現(xiàn)長時間的靜默,我們?nèi)绾翁钛a那段靜默時間,那就各隨其便了。
“人就是永遠從頭開始的動物。”然而,不停地從頭開始做什么?從頭開始他的錯誤,還是重新建造他脆弱的腳手架,那腳手架也許能讓他爬到離天只有二指遠的地方?這一點,內(nèi)澤爾從沒有說過。也許因為他知道,生活本身,我們尚未完全進入的生活本身最終會使我們明白這一點。或許干脆就因為他也不清楚,因為他本人在人生道路上從未有過躊躇,因為他向來只在書本里吸吮奶汁,他已經(jīng)忘掉了真實的世界和在真實世界過往的人們。
昨天晚上,我并沒有邀請施羅斯,但他給我送來熱酒之后便坐到我的對面。我明明感到他想對我說點什么,但我,我對他卻無話可說。我腦子里還裝滿了適才派佩神甫向我述說的一切。再說,我當時想做的事,僅僅是喝一杯熱酒,再感受感受壁爐的火如何使我的身子重新暖和起來。如此而已。我并不尋求別的東西。因為已經(jīng)有好多沒有答案的問題和需要我發(fā)明的大機器的幾百個待拼湊的零件在我腦袋里亂躦亂動了。
“我知道你不太喜歡我,布羅岱克,”施羅斯突然喃喃說道,可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他還坐在我的對面,“不過,你也知道,我并不是最壞的。”
我覺得這客棧老板似乎顯得比平時更肥胖,出汗更多。他搓弄著自己的手指,咬著自己肥厚開裂的嘴唇。
“人家怎么說,我怎么干,就這么簡單。我不想惹麻煩,但這也擋不住我想事……我,我只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沒有你那么聰明,不管你怎么想,興許,我也沒啥太壞的毛病。我不是最壞的。沒錯,‘同根兄弟’占領我們小鎮(zhèn)時,我伺候他們在這里喝過酒。可你讓我當時怎么辦?伺候人喝酒是我的本行。我總不至于拒絕他們喝杯啤酒讓他們把我殺了吧?我對你的遭遇一直感到遺憾,布羅岱克,我向你發(fā)誓,我沒有參與整你的事,你可以相信我……至于那些人對你老婆干的……我的上帝……”
當施羅斯提到艾梅莉亞時,我險些沖他的臉吐吐沫,但他后來說的一席話迅即阻止了我。
“我也很愛我的老婆,這你知道。你興許覺得這很奇怪,因為她不大漂亮,你一定還記得。但自她走了以后,我覺得自己過的是半拉子日子。啥都不重要了。戰(zhàn)爭期間,要是格特還在,興許我就不會伺候‘同根兄弟’喝酒?只要她在,我就感覺有底氣……興許我會沖他們的嘴臉吐吐沫?興許我會拿我切蔥頭的菜刀開他們的膛破他們的肚?再說,她要是還在,興許……興許那‘說悄悄話的人’就死不了,興許我寧愿別人殺我也不讓別人在我屋里殺他……?”
我感覺我的肚子七翹八拱。我有點惡心。熱酒并沒有過去。酒不但沒有讓我暖和,反而讓我的腹部隱隱作痛,仿佛在我的肚子里突然來了一只小動物,試圖用牙齒到處亂咬。我注視著施羅斯,就好像我從沒有見過他似的。仿佛迷霧的一角已被撕開,被撕開的一角漸漸露出了它背后令人意想不到的風景,風景錯落有致,和諧得出奇。與此同時,我也在考慮施羅斯是否在哄騙我。事后對所發(fā)生的事感到后悔,這向來不難理解。后悔不花一個子兒,后悔還能讓人用猛水沖刷雙手,洗刷記憶,使雙手白凈,記憶清新。不過,派佩神甫關于懺悔和下水道問題對我說的那些話畢竟有些道理!所有那些人恐怕都去過教堂,施羅斯也可能并非去那里的最后一個人。再說,我還清楚記得“發(fā)生過的事”那天晚上此人的姿態(tài)和面部表情,他并沒有退避三舍的樣子。他似乎并不想否認在他家里犯下的罪行,不管他事后對我說了些什么。他當時看上去并不是一個被嚇壞了的人,也不是對所發(fā)生的事感到憎惡的人。
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思量。我一向不清楚應該如何考量問題。這一點顯然是集中營對囚犯們的巨大勝利:一部分人死去了,另一部分人像我一樣,雖然逃出了魔掌,卻在心底永遠保留著部分后遺癥。他們此后遇見所有的人都會思忖,那些人的眼光深處是否存在著想追捕、拷打、殺戮的愿望。我們已經(jīng)變成了永恒的獵物,變成了那樣的人,那種人無論做什么,都會把新的一天看做漫長的接受考驗的一天,都會在夜幕降臨的傍晚感到一種特異的寬慰。在我們身上存在一種使失望和不安寧感發(fā)酵的酵素。我相信,到我們死去為止,我們已經(jīng)成了被摧毀的人類的記憶。我們是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
“你興許不知道,我們過去有過一個孩子,”施羅斯繼續(xù)說。“在那段時間費多琳給你寫信時可能沒把這事告訴你。那段時間你離我們很遠,你在讀書。一個孩子,只活了四天四夜。一個男孩,接生婆老保拉·貝克那爾特,愿她安息,老保拉說,那孩子簡直就是個小施羅斯。她當時把孩子從格特的肚子里取出來,那是四月七日。外面,鳥兒嘰嘰喳喳,落葉松的芽大得像李子。她第一次把孩子放到我懷里時,我真以為我抱不住他呢。我害怕把他抱得太緊,怕我這雙大手把孩子悶壞了,又怕讓孩子滑到地上,像水晶似的摔碎了。格特老嘲笑我,他呢,那小家伙,哭得好厲害呀,又伸胳膊又蹬腿。但他一找到格特的奶頭,就使勁吃奶,再不愿停下來,就好像想把奶吸干似的。我讓漢斯·杜達用一段胡桃木給孩子做了一個搖籃,搖籃好漂亮,漢斯本來打算用那段木頭做一個立柜,但我把幾個金幣放到他的工作臺上,我們倆就成交了。”
施羅斯肥大的指甲很臟。隨著他對我講他孩子的故事,他竟不自覺地試著讓指甲互相刮刮干凈,但他沒能把一個個指甲的黑邊刮掉。
“孩子把搖籃占滿了。他用兩只小腳丫子拍打搖籃底兒,使好大的勁,敲出來的聲音真好聽,就像遠處林子里斧頭砍木頭的聲音。格特想管他叫斯特凡,我呢,我更喜歡賴夏特。其實,我們有點措手不及:我和格特一直都以為只可能生個女孩。我們已經(jīng)給那從沒有來過的小女孩起了一個名字,叫麗絲貝特,因為麗絲是我母親的名字,貝特西是格特母親的名字。可是,那個小男子漢一出世,接生婆把他朝天上一舉,我們倒沒名字給他了。就在他活著的短短四天里,我們不停地笑著吵呀吵,格特和我。我說‘賴夏特’,她就回敬我‘斯特凡’。那都成了游戲,游戲末了,準是擁抱和愛撫。所以孩子到死也沒個名字。他死得沒名,自那以后,我一直怨我自己,就好像他是沒名字才死了似的。”
施羅斯停止說話,埋下了頭。他全身都僵住不動,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而我,我嘴里充滿桂皮和丁香的香味,肚子里卻一直有什么東西到處亂咬。
“我夜里睡覺時,有時會夢見他,他朝我伸出手,伸出他那雙小極了的手,然后便走了,走遠了,就像有啥力量牽著他似的,我呢,我沒有名字可叫,我沒有名字叫住他,跟他說話,把他留住。”
施羅斯又把頭抬起來,在說這些話時,他用他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一直瞧進我的眼里。占的地方太多,快漫出來了。簡直快讓我窒息了,那眼睛。他顯然是在等我說話,等我說一句話,一句什么樣的話?我很清楚,鬼魂可能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有時,鬼魂比活人更專心。
“一天早上,我醒來時,啥聲音也沒聽見。格特已經(jīng)不在床上。她正在搖籃跟前。她看著孩子,自己一動不動。我叫她。她啥也沒回答。她甚至沒有朝我轉過頭來。我朝她走過去,嘴里還哼著那兩個名字,斯特凡,賴夏特……格特噔一聲跳起,往我身上撲過來,就像一個發(fā)瘋的野獸,想打我,想撕我的嘴,抓我的臉。搖籃里,我看見了孩子的臉。他兩眼緊閉,皮膚灰黑,像石板巖瓦片。”
我不知道我在施羅斯那里還待了多長時間。我也記不起來他是否曾繼續(xù)跟我談他的孩子,或者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fā)。壁爐里的火已經(jīng)接近熄滅。他沒有再添燃料。火苗已經(jīng)消失,后來,少許火炭也跟著滅掉了。天很冷。我不一會兒便站起身,施羅斯把我送到大門口。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好一會兒,然后向我道謝。他說了兩次謝謝。謝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頭嗡嗡作響,我感覺我的兩鬢像兩面鐃鈸一樣在互相敲打。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我在大聲叫著波樸切特的名字,叫了好多聲:“波樸切特,波樸切特,波樸切特……”有如拋在空中的許多帶響聲的石子兒,將我盡快帶回了家。我禁不住想起施羅斯死去的孩子,想起他對我敘述的有關他的一切,想起他在我們這個世界生活的那些時日。人的一生多么難以理解。一旦被猛推進生命里,他會常常問自己來這里干什么。也許正因為如此,某些比別人聰明些的人,僅僅稍微推開生命的大門,往里邊看一眼,一發(fā)現(xiàn)門背后有些什么,便產(chǎn)生了盡快關上門的愿望。
也許正是他們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