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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九)

我在貯藏室緊里頭面壁而坐。打字機(jī)就擺在我的前面。天很冷。不光是我的手指凍得像石頭,還有我的鼻子。我已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我正在腦子里搜索詞句時一抬視線,看到的竟是墻壁,于是我想到,也許我不應(yīng)該把桌子放在靠墻的地方。墻壁太人格化。它太能引起聯(lián)想。它在跟我談集中營。我在那邊也曾遇見過與我這堵墻壁相同的墻壁。

到達(dá)集中營時,大家無一例外都得去“罐子”里。那是看守們對那個地方的稱呼,一個小小的石頭籠子,長寬都是一米五,在里面誰都不能站直也不能躺下。

他們一邊吼叫一邊用棍棒把我們從列車上趕下來。我們必須奔跑著趕往集中營。三公里的行程,路況極差,還有人吼狗吠伴隨,有時還會遭狗咬。誰摔在地上,結(jié)果他生命的就是棍棒。我們已經(jīng)很虛弱,我們六天沒有吃飯,幾乎沒有喝水。我們?nèi)斫┯策t鈍,腿腳已經(jīng)支撐不住身體。

在我旁邊有一個名叫莫施·克爾瑪?shù)拇髮W(xué)生,他在列車上與我待在同一個車廂。在那六天里,我們倆一直在聊天,而當(dāng)時我們都堆擠在那大金屬鉗子當(dāng)中悶得喘不過氣,金屬鉗子像鼻涕蟲一般在我們看不見的原野上爬行,我們的喉嚨干得像八月末的干草,我們周圍的人群呻吟著,哭泣著。沒有空氣,沒有坐的地方。人群中有老人、年輕姑娘、男人、女人。緊靠我們倆的是一個年輕的媽媽和她只有幾個月的孩子。一個非常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嬰兒。我會終生記住他們。

克爾瑪講的是費(fèi)多琳的語言,費(fèi)多琳把那千年古語存放在我身上,這語言在剎那間突然順暢地從我嘴唇里冒了出來。他博覽群書,還知道許多花卉的學(xué)名——甚至知道長在溪澗間的長春花,在我們那一帶,那是一種神話般的花兒,而他卻一直生活在“首都”,也就是說,離我們很遠(yuǎn)的地方,離山區(qū)非常遠(yuǎn)。他從未去過高山,認(rèn)為那簡直是另一個世界。他手指纖細(xì)有如年輕女人,還有一頭柔滑的金色美發(fā),一張嬌嫩的臉。他穿一件曾經(jīng)洗得很白凈的漂亮亞麻襯衫,襯衫硬胸上繡有螺旋形的花飾,那是一件參加舞會或幽會時穿的襯衫。

我先問他我上學(xué)期間熟悉的“首都”的消息。在那個時期,我們省的人往往越過邊界去那里。哪怕這個城市屬于“同根兄弟”的國家,由于在帝國時期[1],有好幾十年我們那個地區(qū)都是它的一部分[2],所以我們當(dāng)時去那里還有賓至如歸一樣的感覺。克爾瑪對我談到一些咖啡館,大學(xué)生們常去那里喝熱過的酒,吃撒了芝麻的桂皮蛋糕;還談到散步場所埃爾西,埃爾西圍著一片美麗的湖泊,夏天,大家邀請一些年輕姑娘在湖里劃船,冬天則在那里溜冰;他還談到格洛肯施皮爾街的大圖書館和館藏的幾千冊金邊精裝書;還有施蒂普食堂,食堂里那個名叫弗拉格里克的胖胖的女人,她自認(rèn)為是我們的母親,總愛用大勺大勺的濃味蔬菜燉肉塊和紅腸面包片把我們的菜盤盛得滿滿的。然而,每當(dāng)我問及一些我過去熟悉而且喜歡的地方時,大多數(shù)時間克爾瑪都回答我說,他已經(jīng)起碼三年沒有再見過那些地方了,自從他和所有被他們諢稱為“外來人”的人被他們安置在已經(jīng)變成猶太人居住區(qū)的“首都”舊城區(qū)之后,他就再沒有去過那里。

但這塊圍起來的地區(qū)里有一個去處他經(jīng)常光顧,而且對我談了好長時間,這個地方于我是那樣親切,今天再提起它這個事實(shí)本身就讓我心跳加快,就讓我內(nèi)心里禁不住微笑起來:施蒂皮斯皮爾,一個小劇院,它的舞臺很小,只有四排座位。在那里上演的戲劇當(dāng)然是全城最差的,但門票幾乎不花錢,而且在十一月和十二月那些寒冷的日子,小劇院非常暖和溫馨,有如一垛干草。

一天晚上,我跟烏利·雷特結(jié)伴去了小劇院,烏利·雷特是我大學(xué)的同學(xué),樂天隨和,笑起來就停不住,笑聲猶如銅板瀉出的瀑布,他愛上了劇院里一位見習(xí)女演員。這位演員有點(diǎn)胖,淡褐色頭發(fā),在一出沒頭沒尾的滑稽劇里扮演一個不起眼的角色。我正在打盹兒時,一位年輕姑娘在離我兩個座位的地方坐了下來。在那個季節(jié),她身上穿的衣服顯得十分單薄,這充分說明她來這里的原因跟我一樣。她有點(diǎn)發(fā)抖。她多么像一只小鳥,一只虛弱而活潑的山雀!她淡粉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她在微笑。她吹出嘴里的熱氣暖暖她的小手,然后朝我轉(zhuǎn)過身來,注視著我。一支古老的山歌這樣說,愛情前來敲門時,只剩下了門,其余的東西全部消失。我們倆的眼睛就這樣交談了一個多鐘頭,當(dāng)我們像木頭人一樣走出劇院時,只有外面的寒冷能把我們從夢中驚醒過來。些許雪花落到我們的肩上。我壯著膽子詢問她的名字。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我,對我來說,這是最珍貴的禮物。就在那天夜里,我不停地輕輕念著這個名字,念了又念,仿佛這樣重復(fù)呼喚下去就能讓那個黑眼珠的天使魔幻般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呼喚的名字是:“艾梅莉亞,艾梅莉亞,艾梅莉亞……”

克爾瑪和我,我們同時從車廂里走下來。大家一邊跑一邊用雙手護(hù)住自己的頭。看守們嗥叫著。其中有幾個家伙甚至做到了邊笑邊嗥叫。人們聽起來有可能認(rèn)為那是一出大型喜劇,然而,一路上呻吟之聲不斷,血腥味刺鼻。克爾瑪和我都?xì)獯跤酢A靵砦覀冾w粒未沾,也幾乎沒有喝水。我們腿腳發(fā)軟,周身的關(guān)節(jié)都像長了銹。但我們?nèi)匀槐M最大的力量奔跑。而奔跑卻沒完沒了。黎明已開始將它熹微的曙光灑在周圍的草地上,盡管太陽還遲遲沒有在天空出現(xiàn)。我們跑著經(jīng)過一棵很大的橡樹,橡樹歪歪扭扭,部分樹葉已經(jīng)遭雷擊燒毀了。跑過橡樹不久,克爾瑪便停下腳步。戛然停下。

“我不往前跑了,布羅岱克。”

我回答他說,他瘋了,看守馬上就到,他們會朝他撲過來,把他殺掉。

“我不往前跑了。你知道那里的情況,我沒法在那里生活……”他一再這么說。

我試圖抓住他的袖子拖著他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但我無能為力。我加把勁拖他,竟從他的袖子上扯下一塊布留在手上。看守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這里有點(diǎn)情況。他們停止說話,往我們這邊看。

“來,快來!”我懇求他。

克爾瑪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公路的塵土當(dāng)中。他還在重復(fù)說著“我不往前跑了”,說得很輕,很平靜,有如某個人經(jīng)過長久的靜夜思索、考量,最后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現(xiàn)在要做的只不過是大聲說出這個決定。

看守們開始朝我們這邊走,越走越快,而且大聲叫著。

“克爾瑪……”我喃喃說,“克爾瑪……來,我求你了!”

他微笑著看看我。

“你以后要想到我,你將來回到你的家鄉(xiāng),找到溪澗長春花時,你一定要想到大學(xué)生莫施·克爾瑪。另外,你應(yīng)該講述,講述發(fā)生的一切。你要講車廂里的事,也要講今天早上的事,布羅岱克,為了我,你應(yīng)該講,為了所有的人,你應(yīng)該講……”

我的腰上挨了兇狠的一棍,疼得火燒火燎。另一棍打破了我的肩膀。兩個看守來到這里,他們邊嗥叫邊打。克爾瑪閉上眼睛。一個看守推搡著我,吼著命我走。再一棍打破了我的嘴唇。血流到我的嘴里。我又開始奔跑,痛哭著,不是因?yàn)樘郏窍氲娇藸柆斪鞒瞿菢拥倪x擇。嗥叫離我遠(yuǎn)了些。我回頭。只見兩個看守朝大學(xué)生撲了過去。大學(xué)生的身子從右邊朝左邊搖晃著,有如一個被頑皮孩子卸掉了鉸接點(diǎn)和整個結(jié)構(gòu)的可憐的牽線木偶。我甚至以為我在噩夢般的時間濃縮中又回到了那個夜晚,重新體驗(yàn)了那個“清洗之夜”。

我從來沒有在我們山里找到過“溪澗長春花”,但我在一本書里看見過,一本非常珍貴的書:花不太高,花莖很細(xì),深藍(lán)色的花瓣粘連在一起,好像從沒有真心實(shí)意希望開放過。也許今后不會生長這樣的花了。也許大自然決定把它永遠(yuǎn)從花卉目錄里抽去,剝奪人類欣賞它的美麗的權(quán)利,之所以剝奪他們這個權(quán)利,是因?yàn)樗麄儾慌湫蕾p它。

跑完這段路程也就結(jié)束了我的奔跑,面前是集中營的入口:一個鑄鐵制作的大門,做工精湛,有如公園或花園的大門。大門兩邊各有一個崗?fù)ぃ瑣復(fù)て岢甚r艷的綠色和粉紅色,崗?fù)だ锏纳诒镜霉P直。大門上方有一個發(fā)亮的大吊鉤,很像屠宰場的吊鉤,人們用它來懸掛宰過的整牛。一個男人掛在那里擺來擺去,他雙手反剪在背后,脖子上有一根繩子,兩眼大睜著,眼球突出了眼眶,他舌頭很肥厚,腫大,伸在嘴唇外邊。可憐的小伙子,他與我們相似如兄弟,他瘦削的胸前卻掛了一塊木牌,牌子上用那些人的語言——“同根兄弟”的語言,昔日我們方言的復(fù)制品,我們方言的孿生姐妹——寫了這樣一句話:“我一文不值。”他迎風(fēng)動了動。離他不遠(yuǎn),三只烏鴉耐心地等待著,窺伺著它們的美食——他的眼睛。

每天都有一個人像這樣被吊在集中營的入口處。每個人早上一醒來都會想想也許該輪到自己了。看守們把我們從簡陋的房子里趕出來,此前我們都席地堆擠在那里過夜,出來后,他們命我們排成行,于是,我們便在那里等著,就那樣站著,等很長時間,無論刮風(fēng)下雨,一直等到他們從我們當(dāng)中挑選出當(dāng)天的犧牲品。有時,幾秒鐘就決定了。有時,他們拿我們玩骰子打牌賭輸贏。而我們則必須站在他們旁邊等候,排列整齊,一動不動。賭博沒完沒了,到最后,贏家享受特權(quán),進(jìn)行選擇。他來到我們行列里。我們都屏住呼吸。每個人都試圖盡量縮小身子不被他看見。看守卻不慌不忙。最后,他終于在一個囚徒前面站定,用他的棍棒觸觸他,簡單說:“你。”我們這些人,所有其余的人,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會感到一種瘋狂的快樂,一種丑陋的幸福,而這快樂和幸福也只能延續(xù)到翌日,延續(xù)到新的儀式,但它畢竟能容許我們堅(jiān)持,堅(jiān)持下去。

那個“你”便同看守們一起走了。他一直走到大門邊。他們讓他爬到吊鉤處。讓他把昨天被吊死的人解開,然后取下來背在自己背上,挖一個坑把死者埋掉。接著,看守們命他掛上寫著“我一文不值”的木牌,把繩子交給他,讓他爬到梯凳最高處,等待那位“吞噬生靈的女人”到來。

那“吞噬生靈的女人”是集中營營長的妻子。她很年輕,更重要的是,她具有一種毫無人性的美麗,頭發(fā)格外金黃,皮膚格外白皙。她經(jīng)常在集中營內(nèi)散步,我們則奉命絕不能與她的視線相遇,否則格殺勿論。

這個女人從不缺席晨間的吊人活動。她慢慢走來,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凈水、香皂、護(hù)膚霜使她的雙頰格外紅潤,有時她的香味會隨風(fēng)飄到我們這里,一種紫藤的香味,自那以后,我一聞到這種紫藤花香就必定嘔吐,必定哭泣。她穿的衣服很干凈。她的打扮無懈可擊,并且衣著入時,而我們,在她幾米之外,卻衣衫襤褸,破衣無形也無色,渾身跳蚤虱子,光頭垢面,滿頭瘡疥,臭氣熏人,骨瘦如柴。我們屬于與她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她從不只身來到這里。她懷里總抱著自己的孩子,一個裹在漂亮襁褓里的幾個月的嬰兒。她安靜地?fù)u晃著孩子,在孩子耳邊說話,還小聲唱著兒歌,我記得有一首兒歌的歌詞這么說:“世界,光明的世界/人類的手將一切包攬/世界,光明的世界/啊,我的孩子睡得那么香甜。”

孩子一直很安靜。他不哭鬧。有時他會睡過去,于是,她便用非常溫柔的動作讓他醒過來。當(dāng)他終于睜開眼睛,用小胳膊小腿亂舞亂蹬,朝天上打哈欠時,她便動動下巴,向看守們示意,儀式可以開始了。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看守便朝梯凳使勁踢一腳,那“你”的身子往下一滑,立即被繩子接住。那女人注視他幾分鐘,嘴唇邊隨即掠過一抹微笑。她從不放過任何細(xì)節(jié):驚嚇中的哆嗦、喉嚨的響聲、在空中尋找土地的雙腳、腸子排空時發(fā)出的呱呱聲、全身動作最后的凝固、絕對的靜默。于是,她給孩子的額頭一個長長的吻,孩子有時會哭兩聲,顯然不是因?yàn)楹ε拢且驗(yàn)樗I了,要求吸吮她的奶頭,她也就安靜地離開了。三只烏鴉已經(jīng)就位。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天看見的那幾只,它們是那樣相似。看守們互相也很相似,但他們不吃眼睛,他們只吃我們的生命。跟她一樣。跟集中營營長的老婆一樣。她,我們私下里用這個綽號叫她:“吞噬生靈的女人”。

后來,我常常想到這個孩子,她的孩子。他是否像她一樣死掉了?還活著?如果他還活著,他應(yīng)該與我的小波樸切特歲數(shù)相當(dāng)。那小家伙在那些日子里,每天清晨吃他母親乳房里溫?zé)岬娜橹瑫r將幾百個人吊死的場景盡收眼底,他如今情況如何?他在夢里都看見過些什么?他說些什么話?他還能微笑嗎?他有沒有變成瘋子?他是否忘卻了一切,或者在他年輕的腦袋里一再回想那些接近死亡的身體如何抽搐,那些即將窒息的喉嚨如何發(fā)出呻吟,眼淚如何在土灰色的瘦臉上流淌?還有烏鴉刺耳的聒噪?

到達(dá)集中營的頭幾天,在“罐子”里,我不停地同克爾瑪說話,仿佛他還活在我的身邊。所謂“罐子”,其實(shí)就是沒有窗戶的單人黑牢。陽光只能從包了鐵的大門下邊鉆進(jìn)來。我睜開眼,看見的是面對著我的墻壁。我閉上眼,看見的是克爾瑪,在他背后更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得多的地方,是艾梅莉亞,她的肩膀柔弱而單薄,再遠(yuǎn)些的地方是費(fèi)多琳,她微微搖著頭,正在哭泣。

我不知道我在“罐子”里待了多長時間,與我同在的是那三個人的面容和那堵墻。想必時間很長。幾周,也許幾個月。但在那里,在集中營里,日、周、月,這些字眼畢竟毫無意義。時間算不了什么。

時間,它已不復(fù)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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