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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雨之中,狄公手舉一塊油布遮住頭頂,快步朝前走去。此時將近晚飯時候,街中空空蕩蕩,不見一人。想起修百長,狄公不禁苦笑一下。此人未免太過圓滑,那一番關于外路惡人惹是生非的說辭純屬無稽之談,對于賬房被殺一案似又興趣無多,為何要讓自己匿名逗留在此地,想必另有緣故,而且定是非同小可,否則不會費此周折造出一個梁大夫的假身份來。修某人不但十分精明,且又目光敏銳——盡管自己穿著隨意,仍是被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狄公忽然止住腳步,渾似忘記了身在雨中。碼頭上那位百長看去身形清瘦,修百長卻是粗壯敦實,當時自己只瞥了一眼,況且那人的臉面還被項巾遮去一半。狄公緊皺濃眉,回想起方才劉副官引路迅速從側門上樓,因此沒人看見過自己進出修百長的官署,如今不但孤身一人在這陌生之地,且又懷揣一份假造的官文,心里忽然有種不祥之感,似乎不久便會遭遇麻煩,隨即又聳聳肩頭。若是真有什么陰謀詭計,想必很快便會知曉。

前方柱廊的檐下,一盞紅燈籠正左右搖晃,上書“漁王客棧”四字。街對面果然有一盞更大的燈籠,上書“九云客棧”。狄公猶豫片刻,還是選了前一家,抖一抖濕淋淋的油布,走入空穴似的大廳,里面點著一支高大的黃銅燭臺照亮,影子投在墻壁上,看去頗為古怪。

柜臺后的一名年輕伙計說道:“這位先生,所有大房皆已客滿,不過二樓還有一間舒適的小客房。”

“就要這間。”狄公說罷,一邊用大夫梁牟的身份填寫登記簿冊,一邊又道,“在上樓之前,我想先去沐浴更衣。等你指給我浴房在何處后,再派人去碼頭跑一趟,從鐵匠鋪里把我的鞍袋取來。”寫罷后推回簿冊,摸一摸衣袖,取出那把算盤:“方才在兵營中登記時,官長叫我順便前來歸還。貴店賬房的尸身被人從河里撈起時,這算盤正是他隨身所攜之物。”

伙計謝過狄公,將算盤放入抽斗中,冷笑一聲說道:“掌柜在碼頭看見戴民的尸首,還以為這就是他那一包二十兩銀子哩。老吝嗇鬼活該有此報應!”說罷扭頭一瞥,只見一面高大的槅扇屏風背后,一名男子正伏在書案上:“小人這就帶你過去,大夫!”

浴房設在客棧后方,更衣室內空無一人,卻堆著不少衣袍,從竹門后方傳來聒噪之聲,可知有人正在洗浴。狄公脫掉靴子,將寶劍、葫蘆和淋濕的方帽悉數放在架上,又從袖中取出裝有銀錢的錦囊與官文,扣在帽子底下,然后脫去身上所有衣物,打開拉門。

在大浴池前方,兩名男子正在比劃拳腳,口中大叫大嚷,擺出花架子逗引對方上前,皆為面貌粗鄙的彪形大漢,似是地痞無賴之流。一見有人進來,二人立時住口收聲,惡狠狠瞧了狄公一眼。

“接著打,不過把你們的臭嘴閉上!”有人冷冷命道。

發話者是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坐在池邊一張矮榻上,背后站著浴房伙計,正用力按摩他肥厚的雙肩。兩條大漢重又操練起來。狄公蹲在黑磚地上,舀了幾桶熱水澆濕全身,隨后坐在榻上,等那伙計過來幫忙搓洗。

旁邊的男子彬彬有禮地問道:“這位先生從哪里來?”

“從京城而來。敝人姓梁,是個大夫。”在客棧中,浴房乃是眾人唯一碰面寒暄之處,若是不客氣應答的話,未免有失禮數。

男子打量一下狄公健壯的臂膀與前胸:“大夫一看就醫術高明,這渾身上下便是一塊活招牌!在下名喚郎六,家住南方,那兩個鄉巴佬是帶來的隨從。我本是……嘶!”此時伙計正拿冷水澆下,郎六不禁深吸一口氣:“我本是販售絲綢的,在這里消遣幾日,沒想到會遇上如此糟糕的天氣!”

伙計為狄公搓澡時,二人又接著議論了幾句南方的天氣,然后狄公走入池中,伸展腿腳躺在熱水里。

郎六揩干全身,對兩條大漢命道:“該走了!”那二人連忙擦擦身上,俯首帖耳地跟在后面,一徑走回更衣室。

狄公心想郎六看去倒不像是修百長所說的大魔頭,甚至稱得起儀表堂堂,面貌端正,態度高傲,蓄著一綹山羊胡,富商大賈時常也會帶保鏢出行。此時全身浸入熱水中,狄公只覺僵硬的四肢漸漸松弛,不過腹中漸覺饑餓,于是站起身來,命伙計替自己擦干。

兩只鞍袋已放在更衣室的角落處。狄公打開頭一只,想取出一件干凈的長袍,忽然猛吃一驚。這鞍袋向來由馬榮照管,總是拾掇得整整齊齊,如今里面的衣物卻疊得十分潦草。狄公迅速打開另一只,只見睡袍、氈鞋和備用帽子全在里頭,也明顯被人翻動過,又趕緊查看架上的帽子,發覺錦囊中雖然分文未缺,新官文卻沾濕了一角。

“那郎六真是個好奇之人,抑或只是小心謹慎而已。”狄公喃喃說罷,穿起一件干凈的白布中衣,又套上一件深灰色長袖衣袍,乏力的腳掌踩在氈鞋里,感覺十分輕軟舒適,脫下的濕衣臟靴全留給伙計去清理,隨后戴上一頂黑紗方帽,拿起寶劍和葫蘆,重又走回大廳。

伙計引路上樓,行至一間客房內。地方雖不甚大,卻十分整潔,桌上點著蠟燭照亮。伙計答應很快便會送晚飯來。狄公推開窗戶,外面已風停雨歇,一輪明月灑下清輝,濕漉漉的屋頂看去閃閃發亮。客棧后院卻是冷冷清清,正中央有一片枯樹與茂密的灌木,后墻處建有一幢低矮的倉房,通向狹窄小巷的后門半開半掩。庭院右邊是馬廄,狄公看在眼里,心想明日應叫馬夫將自己的坐騎從鐵匠鋪里牽回來。左邊傳來嘈雜的叫嚷聲,兼以碗碟叮當作響,顯見得正是灶房。庭院一角還有雞籠,釘得粗糙簡陋,或許是哪個精明廚子的喜好。

忽聽有人叩門,狄公轉頭一看,不禁頗為驚喜。只見一個窈窕女子走入,將盛有晚飯的托盤送到桌上,身著藍布長裙,腰系大紅絲絳,兩端的流蘇垂曳及地。狄公和藹說道:“我在碼頭上見過姑娘。你本不該前去,那景象實在慘不忍睹。”

女子羞澀地望了狄公一眼,一雙大眼明亮有神:“這位客官,是掌柜帶我去的。軍中百長說過,要正式認尸的話,須得有兩名親屬。”

“原來如此。我看姑娘不像個侍女。”

“回客官,小女子乃是魏掌柜的遠房侄女。半年前,父母雙雙故去,叔叔就帶我來到這里,幫忙料理家務。今日賬房出了意外,店里的姑娘們都忙著議論此事,因此……”

女子用左手托起右袖,為狄公倒了一杯茶水,姿態嫻雅大方。借著燭光,狄公看得更為分明,只覺這女子不僅容貌美麗,還別有一種微妙難言的動人風韻,于是在桌旁坐下,隨口說道:“樓下的老式浴房看去甚好。我還遇到另一位客人,自稱姓郎。他在這里想是住了不少日子?”

“也就半月左右,不過他是常客,其中也自有緣故。郎掌柜在鎮里開了一家綢莊,非常闊綽,每次最少也要帶八名隨從同來,住在樓下最上等的廂房內。”女子口中說著,將碗碟一一挪到桌上。

狄公執箸在手,又道:“在碼頭圍觀時,我聽見魏掌柜說那倒霉的賬房偷了他二十兩紋銀。”

女子輕蔑地回道:“沒準那些銀子只是我叔叔臆想出來的罷了!他滿心指望著官府會如數償還哩!戴民可不會偷東西,向來淳樸厚道、性情開朗,為何那些劫匪如此狠毒,非要將他折磨成那副模樣?他并沒多少錢。”

“怕是為了泄憤也未可知。顯見得賊人看他是個賬房,以為定會帶著一大筆銀子。你想必對他知之甚深?”

“正是,我們常常一起去河里釣魚。他在此地土生土長,對河邊的一木一石都了如指掌。”

“姑娘是不是……與他過從甚密?”

女子微微一笑,搖頭說道:“只因我劃槳劃得好,戴民才愿意帶我同行,否則根本不會理睬,因為他的全副心思都在……”說到此處,忽然住口不語,輕咬櫻唇,又聳聳肩頭,“既然他人已不在了,說出來想也無妨。他對我那嬸嬸一往情深。”

“你嬸嬸?想來年歲應比戴民大過不少?”

“可能要大上十歲。不過他二人全無曖昧,戴民只是遠遠地愛慕她!而嬸嬸卻渾不在意戴民。客官或許已經聽說,她跟別人私奔了。”

“你可知道那人是誰?”

女子連連搖頭:“嬸嬸將這段私情瞞得緊騰騰,我做夢也沒想到她竟會生出外心來。聽叔叔說她與人勾搭、離家而去,我簡直沒法相信。嬸嬸從來都是又文靜又和氣……比我那叔叔要好得多!”說罷迅速打量了狄公一眼,又微微笑道:“與客官說話,真是叫人舒心!沒準兒因為你是個大夫。”

狄公聽見這最末一句,竟有些莫名著惱,心中想起一事,又問道:“既然戴民十分愛慕你嬸嬸,她與人私奔,想必令戴民很是沮喪吧?”

女子理理云鬢,沉思說道:“不,他一點兒不難過。要是想一想,就會覺得此事好生古怪。”

狄公揚起兩道濃眉:“當真如此?比起短暫的露水情緣來,那些歷時頗長、純是存于心中的戀慕,對一個男子的影響會更為深重。”

“絕不會錯。有一次,我看見他在一旁算賬,還不停哼唱著小曲哩。”

狄公夾起幾片腌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魏太太顯然騙過了這小姑娘,戴民正是她的相好。在戴民隨身所攜的地圖中,有一條用朱筆標出的通往十里村的路線,魏太太獨自一人先行,約定戴民過上十天半月后再來會合,不料卻在途中死于非命,如今那女人定是仍在十里村空自等待。此事務必要報與修百長知曉,再轉告鄰縣縣令,人人都以為戴民是被劫匪所殺,或許實情更為復雜。“哦,你方才說些什么?”

“我問大夫來這里,是不是為了給誰看病。”

“非也,只是為了休息幾日,預備出門釣魚。想來姑娘會告訴我有哪些好去處。”

“還不止于此哩!我可以親自劃船送你過去。今天非得在店里幫忙,不過明日一早就沒事了。”

“多謝美意,且看明日天氣如何。敢問姑娘芳名?”

“回客官話,小女子名叫采薇。”

“好好,采薇,你還得做事,我不便繼續打擾,多謝了!”

狄公津津有味地吃罷晚飯,又慢飲了一杯濃茶,靠坐在椅背上,只覺得身心俱泰。樓下有人在撥弄月琴,隱約傳來輕快的樂聲,更顯出客棧里其他地方格外幽靜。狄公凝神傾聽半晌,似是有些耳熟,待琴聲終止時,方才坐直起來。

如今可以斷定,疑心修百長有所圖謀,必是由于自己長途跋涉、穿林而過后頗覺疲累。為何他一定不會對外人如何看待本地情勢抱有興趣?至于刻意造出假身份,則是因為辦理機密事務者常愛在這些細處用心思。這下總算是豁然開朗了!狄公想到此處,不禁微微一笑,起身離座,踱至條幾前,打開裝有筆墨紙硯的漆匣,選了一張上好的紅紙,又折成幾段、撕作六條,提筆蘸墨寫下六張大字名帖,署名自然全是“大夫梁牟”,寫好后悉數納入袖中,拿起寶劍和葫蘆,出門順階而下,意欲外出走走。

闊大的廳堂內,魏掌柜立在柜臺后方,正與一名伙計小聲嘀咕,一見狄公,疾步上前躬身一揖,啞聲說道:“這位大夫,在下魏誠,乃是敝店掌柜。剛有一人前來送信,卻不肯道出自家名姓,我讓他在外面等候,方才正想派伙計上樓去告知大夫。”

狄公聽罷,不覺肚內暗笑,心想這定是修百長派來的信使,又見自家皮靴就放在門旁的一堆鞋子當中,于是上前換過,走出門去。只見一個高大男子抱臂倚柱而立,身著黑色外褂與闊腿褲,上衣與圓帽皆鑲有紅邊。

“敝人正是大夫梁牟,不知有何貴干?”

“有人生了重病,正等著大夫去瞧瞧。轎子就停在那邊。”

狄公心想修百長捎來的消息必定十分機密,便跟隨那人走到轎前。大轎停在離街面稍遠處,四面皆用黑布遮住,六名轎夫原本靠墻蹲在地上,此時霍然立起,穿戴亦是一式鑲紅黑衣。狄公掀開轎簾,與里面的一個年輕女子正對上臉,不禁呆立在地。只見她身披一襲黑斗篷,頭戴兜帽,一張俏臉看去蒼白高傲。

“在下……在下可不會醫治婦人病,”狄公囁嚅說道,“姑娘還是另請……”

“大夫先坐進來,我自會解釋。”女子說罷朝里一挪,騰出空位來。狄公剛在窄凳上坐定,門簾便被人從外面掩上。轎夫們抬起轎杠擔在肩上,快步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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