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50]_并序

大歷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州別駕元持宅，[51]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52]壯其蔚跂，[53]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遍_元三載，余尚童稚，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54]瀏漓頓挫，[55]獨出冠時。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內人，洎外供奉舞女，[56]曉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57]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況余白首；今茲弟子，亦匪盛顏。既辨其由來，知波瀾莫二。[58]撫事慷慨，[59]聊為《劍器行》。[60]往者吳人張旭，[61]善草書書帖，數嘗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豪蕩感激，[62]即公孫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63]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64]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65]

絳唇珠袖兩寂寞，[66]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67]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68]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洞昏王室。[69]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馀姿映寒日。[70]

金粟堆南木已拱，[71]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72]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73]

【解析】

詩的長序詳細交代了寫詩緣起，抒發了盛顏白首的人生感慨。詩歌對《序》的內容有復述回應，但重點轉為對國家命運的感傷。詩的前八句，回憶自己童稚時觀看公孫大娘舞《劍器》的情景，“觀者”和“天地”兩個視角，一實一虛，互相映襯，又連用四個精妙比喻，活現了公孫大娘出神入化的技藝。中間六句是過渡，完成“感時撫事增惋傷”的轉折。接下來八句，回顧“安史之亂”以來國家經歷的巨大變化，所謂“昏王室”即國家蒙受了空前的災難?！蚌奶潦遣菔捝币痪溆謱⑺季w拉回眼前，用結尾四句抒寫自己當時的意緒情懷，“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在無盡的悲涼中結束詠唱。這首詩具有“史詩”性的思想價值，藝術造詣也極高，如寫《劍器》舞的四個比喻，承接“天地為之久低昂”的想象，橫空而起，出人意表，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

[1] 錄事：官名，即錄事參軍，為州郡佐吏。曹將軍：曹霸，善畫馬。

[2] 國初：指唐朝開國之初。已來：以來。江都王：指唐太宗的侄子李緒。

[3] 真乘黃：真的神馬。乘黃，傳說中的神馬。

[4] 貌：作動詞，描繪之意。先帝：指唐玄宗李隆基。照夜白：玄宗的馬名。龍池：在唐宮南內（興慶宮），南薰殿北。

[5] 婕妤（jié yú捷余）：宮中女官的名稱。

[6] 輕紈細綺：精美的絲織品。

[7] 拳毛：唐太宗駿馬名。郭家：郭子儀。獅子花：代宗駿馬名。

[8] 縞素：白色畫絹。

[9] 蹴踏：踩踏。長楸間：大道上。森成列：言馬匹極多。

[10] 顧視清高：形容昂首的神情。

[11] 支遁：東晉名僧，本姓關，字道林。愛養馬。

[12] 新豐宮：指華清宮。翠華：皇帝儀仗中用翠羽裝飾的旗幟。

[13] 騰驤：跳躍，奔馳。磊落：眾多的樣子。筋骨：指筋骨挺硬。

[14] 獻寶朝河宗：據載周穆王西行至陽紆之山，河伯來朝獻寶，穆王不久便死了。此指玄宗死去。

[15] 金粟堆：玄宗的陵墓。在今陜西蒲城金粟山上。龍媒：指良馬。

[16] 丹青：繪畫用的材料，后用為繪畫的代稱。引：樂府詩體的一種。

[17] 魏武：魏武帝的省稱，即曹操。為庶為清門：謂曹霸曾為庶民，出身寒素。

[18] 英雄割據：曹操平定中原，與蜀吳三足鼎立。

[19] 衛夫人：名鑠，王羲之曾在她門下學習書法。王右軍：指王羲之。曾任右軍將軍。

[20] 南薰殿：長安南內興慶宮的內殿。

[21] 凌煙功臣：指凌煙閣上的功臣畫像。開生面：又有了新面目、新形象。

[22] 進賢冠：文官戴的帽子。

[23] 褒公：褒國公段志玄。鄂公：鄂國公尉遲敬德。颯爽：英武飛動的樣子。

[24] 天馬：一作“御馬”。玉花驄：駿馬名。

[25] 赤墀：宮殿的紅色臺階。迥：遠。閶闔：神話中的天門，此指宮門。

[26] 意匠：指構思。

[27] 玉花：指畫中的玉花驄。榻：指坐具。屹相向：即屹立相對。

[28] 至尊：指皇帝。圉人：養馬的人。太仆：掌管皇帝車馬的官。惆悵：此謂驚訝贊嘆。

[29] 韓幹：唐代畫家，善畫馬。入室：得到真傳。窮殊相：能窮盡各種形態。

[30] 驊騮：駿馬名。

[31] 寫真：畫像。

[32] 干戈：指戰亂。貌：描摹。

[33] 坎（kǎn lǎn砍覽）：窮困失意。

[34] 諫議：官名，即諫議大夫。

[35] 美人：指韓注。古人常以美人比君子。濯足：洗腳。八荒：八方荒遠之地。

[36] 鴻飛冥冥：指賢人遠去。

[37] 玉京：道教稱元始天尊所居之處為玉京。群帝：指眾天神。翳：遮蔽。此處為騎乘之意。

[38] 瀟湘：二水名，在今湖南零陵境合流。

[39] 星宮之君：指仙人。羽人：穿羽衣的仙人，即飛仙。

[40] 赤松子：古代仙人名。韓張良：張良為漢韓人，傳說曾從赤松子游。

[41] 帷幄未改：言韓注運籌帷幄之謀仍起作用。

[42] 南極：指老人星。傳說天下太平此星才出現。

[43] 玉堂：指朝廷。

[44] 孔明廟：在夔州，今四川奉節?？拢簶渲?。

[45] 霜皮溜雨：指古柏樹皮經霜經雨而變得蒼老。黛色：青黑色。

[46] 先主：指劉備。蜀之開國君主。武侯：諸葛亮曾封武鄉侯。宮：深閉之宮。指武侯祠廟。

[47] 崔嵬：高大的樣子。窈窕：幽深、深遠的樣子。戶牖：指孔明廟門窗。

[48] 落落：獨立出群的樣子。

[49] 不露文章：言古柏不以花葉之美自炫。

[50] 公孫大娘：唐玄宗時的舞蹈家。弟子：指李十二娘。劍器：唐代流行的武舞。

[51] 別駕：官名，州刺史的輔佐。

[52] 臨潁：唐縣名，故址在今河南臨潁西北。

[53] 蔚跂：豪放雄渾的樣子。

[54] 郾城：唐縣名，今屬河南。

[55] 瀏漓頓挫：舞姿活潑而又起伏不定。

[56] 洎：及，到。外供奉：居住于宮外的藝人。

[57] 圣文神武皇帝：唐玄宗的尊號。

[58] 波瀾莫二：一脈相承，師徒舞技相仿。

[59] 慷慨：激昂感嘆。

[60] 聊：姑且。

[61] 張旭：當時著名書法家。

[62] 感激：受到鼓舞，情緒奮發。

[63] 色沮喪：臉色為之一變。

[64] ：光芒閃爍的樣子。羿：傳說他射下九個太陽。見《淮南子·本經訓》。群帝：指天神。驂龍：駕龍。

[65] 來：指劍舞開場。清光：平靜的波光。

[66] 絳唇珠袖：指公孫大娘的容顏和舞姿。寂寞：謂公孫大娘亡后，其容貌舞姿皆消逝。

[67] 白帝：指夔州。

[68] 初第一：本是第一。

[69] 洞：形容浩大無際。

[70] 女樂：指擅長樂舞的女子。馀姿：指李十二娘猶存開元盛世的歌舞風貌。寒日：冬日。此詩作于十月。

[71] 金粟堆：在今陜西蒲城，唐玄宗的陵墓在此。拱：合抱。

[72] 玳筵：華盛的宴席。一作“玳弦”。

[73] 老夫：杜甫自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