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及巧克力及傷心故事
- 苗煒
- 2642字
- 2021-09-24 14: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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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棣的生活中充滿了音樂,以至于每一段時光都能有一支樂曲作為標記。起初,他在電臺主持一檔深夜節目,播放古典音樂,也請專家來講講古典音樂。后來電臺規定,靜默五秒就是播出事故,古典音樂有些曲子音量過低,如同靜默,所以劉棣的節目就變成了輕音樂和流行歌曲。他的主持生涯也就分成了古典主義時期和浪漫主義時期。他在浪漫主義早期認識了唐娟,那一天,他的隨身聽里播放的是《弗羅索島的花》。他跟唐娟說,這是個瑞典鋼琴家的專輯,這位鋼琴家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掙了錢就買下北方的弗羅索島,在島上蓋房子,深居簡出。唐娟擺弄著劉棣的隨身聽,說,現在很少有人用這玩意兒聽音樂了。劉棣說,這是個好東西。唐娟說,我知道這是個好東西,淘寶上賣好幾千塊錢呢。唐娟掏出煙盒,白色的中南海點五,拿出一支煙往外走,劉棣看得出來,她那幾步走得有點兒急。外面是北京陰郁的深秋,唐娟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衛衣,外套扔在座位上。窗外落葉紛飛,唐娟點上煙,左臂橫在胸前,托起右臂,右臂貼著身體,右手中指和食指夾著煙,脖子直挺挺的,吸一口煙,右手離開嘴巴,紅色的煙頭驟然一亮,升高的溫度能讓她抵抗瑟瑟秋風。唐娟短發,左側的頭發攏在耳朵后面,眉毛細長,用眉筆畫得更整齊,劉棣看過去,似乎總看不到她的正臉,越是看得仔細,越是看到一張側臉,一張細細的嘴,一條細長的眉毛,那一瞬間,劉棣理解了畢加索和立體主義,唐娟的臉像一個跳動的光斑,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去捕捉。
咖啡館里坐滿了人,劉棣和唐娟共同的朋友,正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部熱映的電影。唐娟回來,她身形瘦小,穿過座椅間的縫隙,那個輕盈的姿態讓整個世界都顯得粗大笨拙,她坐回到劉棣身邊,劉棣湊到她耳邊說:“我想和你睡覺。”他向來直截了當,這一次更加直截了當。唐娟一笑,像是沒有聽見。
過了兩天,唐娟約劉棣去看戲。鼓樓西劇場上演《變形記》,劇中的格里高爾,就是那只甲蟲,由一個日本產的機器人扮演。戲是下午場,演出結束,正是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唐娟說,去我家坐坐吧。劉棣問,你家在哪兒?唐娟說,就在前面不遠,走過去一刻鐘。劉棣有點兒驚訝,你住在胡同里嗎?你一個上海大小姐怎么住在胡同里呢?唐娟說,到北京不就應該住在胡同里嗎?走了兩步,她又說,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浙江人。從鼓樓西劇場走到鼓樓東大街,轉進胡同,唐娟指著一塊牌子說,你看,豆腐池胡同,毛主席故居,當年毛主席到北京讀書的時候,就住在豆腐池胡同。
唐娟領著劉棣走進一個大雜院,院子里加蓋了不少小房,過道只容得下一人經過,到了拐角處,唐娟打開一間小屋,開燈,小屋不足二十平米,左側是隔出來的洗手間和灶臺,右側一面墻,擺著宜家的白色比利書架,層層疊疊摞滿了書,屋子正中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干干凈凈,擺著一個大筆筒,里面插著幾支毛筆,桌子上有一個硯臺,有一盒一得閣墨汁。屋里橫穿著一根鐵絲,上面用夾子夾著兩張宣紙,紙上是端正的楷書。劉棣說,喲,你還會寫毛筆字呢?
唐娟問:“你喝水嗎?我燒點兒水?”劉棣搖頭,兩人站在屋里,找不到落座的地方。唐娟說:“我們上樓去吧。”迎面的墻有一架鐵制的階梯,劉棣彎著腰走上去,看到梯子下面擺著一架雅馬哈電鋼琴:“喲,你還會彈鋼琴呢?”唐娟冷冷地說:“你可真夠討厭的。”上面是搭建出來的一個小閣樓,放著一張床,一張低矮的沙發,鋪著一張羊毛地毯,唐娟坐到床上,劉棣坐到沙發上,面對著一個簡易衣柜,衣柜門是厚厚的白色塑料布。劉棣盯著白塑料布發呆,唐娟脫下外套,脫下毛衣,從下到上翻過頭頂:“來吧,別慎著了。”劉棣笑,站起來脫衣服。唐娟問:“你笑什么?”劉棣說:“別慎著了,你跟哪兒學的北京話?”唐娟繼續脫衣服:“我說得不對嗎?”劉棣脫光了上衣,踩著鞋跟把鞋脫掉:“你說得對,你說得太對了,別慎著了。”
第一聲炮響之后,兩個人躺在床上抽煙,唐娟翻身摸出手機,鼓搗兩下,床腳下一個藍牙音箱,傳出黛安·索爾的歌聲:“甜心啊,如果你不愛我,就不要碰我。”劉棣掐滅了煙:“我的包呢?我放樓下了吧。”他翻身起床,光著屁股下樓,那時他很瘦,好像也能輕松地穿過各種縫隙,他咣咣咣地下樓,再咣咣咣地上來,手里拿著一張CD擋住私處:“我給你買了一張《弗羅索島的花》,我看你挺喜歡的。”
唐娟靠在枕頭上:“我看你那個隨身聽挺好的。”
劉棣愣了一下:“你喜歡嗎?回頭我送給你。”
他上床,被子上的煙灰缸打翻了,兩個人拍打著床鋪。唐娟起身,從衣柜里拿出一件長長的毛衣穿上。劉棣說:“我看你那個鋼琴好久沒動過了吧?”
“怎么?你要讓我表演一下嗎?是不是到了才藝展示的環節?”唐娟笑盈盈地看著床上的劉棣,“你是不是會彈兩下?”
“我彈吉他還能彈兩下,但也就彈兩下。”劉棣說,“我看你才藝不錯,又會寫大字,又會彈鋼琴。琴棋書畫的。你還會什么啊?”
“我還會唱京劇。”
“真的假的?”
“我會唱《沙家浜》里的《智斗》,還會唱《紅燈記》里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大爺您想聽哪一段啊?”唐娟又點了一支煙,坐到沙發上。
劉棣腦子里回想著阿慶嫂和李鐵梅,對他來說,這兩個形象都太陳舊模糊了,跟眼前這個八十斤出頭兒的瘦削姑娘對不上號,“你還學過樣板戲?這都什么時候的事了。”
“我八歲的時候學的,小學畢業就沒再學了。不學樣板戲學什么?學《打漁殺家》?”唐娟吐出一個煙圈,翻滾著向劉棣飄來。
沙發后面有一扇毛玻璃的小窗,窗臺上擺著幾盆多肉植物,劉棣的目光移向窗臺,唐娟站起來,打開窗戶,夜色中,一棵老槐樹巨大的枝杈分割開一片灰色的屋頂,透過光禿禿的樹枝,能看見燈光映射下肅穆的鼓樓。劉棣披著被子起身:“喲,你這里到夏天可舒服了,拿兩瓶啤酒,到屋頂上喝啤酒。冬天是真冷。”
“是啊,我租這個地方的時候是五月份,當時就看上這個窗戶了,天氣暖和了槐樹開花,可香了。”唐娟用煙頭燙窗臺上的多肉植物。這個生長在湖州的姑娘,從小就知道家鄉有一個大書法家叫趙孟,提筆寫字就開始臨《膽巴碑》,她學了幾年京劇,偶爾也會扮上,和兩個男同學一起表演《沙家浜》里的片段,高中畢業之后去上海戲劇學院,念到碩士,在上海工作三年,然后到北京,找了胡同里的一個大雜院住下,兩片電暖器根本抗拒不了寒冬,可她心心念念的是這個小窗戶外夏天的槐樹和肅穆的鼓樓。他見她第一面就提出上床,她也做出回應,順滑流暢。劉棣把她裹到被子里,提槍再戰,這才發現唐娟的小腹上刻著一行字母,像藍黑墨水涂上去的,他用打火機照著——Per aspera ad astra,這是什么意思?唐娟說,這是拉丁文,循此苦旅,以達天際。這真是裝×。劉棣舉著打火機,像苦旅中的行人舉著火炬,唐娟說,快滅了吧,別燒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