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少數民族史學史(上冊)
- 汪受寬主編
- 4725字
- 2021-09-18 16:06:40
第四章 匈奴族史學
第一節 匈奴族歷史和歷史敘述
一、匈奴族歷史
匈奴族是中國北方一支古老的游牧民族,發祥于今內蒙古河套和大青山地區,過著逐水草而遷徙的生活。王國維認為匈奴就是夏代的葷粥,商代的鬼方、昆夷,西周的獫狁,春秋以后稱作戎狄、胡。[67]實際上,匈奴族是眾多北方游牧民族經過長期的雜居、征戰、融合,最后才形成的新的民族共同體。
春秋末期匈奴逐漸活躍,戰國時期勢力強盛起來,并經常侵擾秦、趙、燕北邊。戰國末期的頭曼單于統一了漠南諸部落,建立了以游牧經濟為主的國家政權。匈奴政權不斷與中原王朝發生沖突,成為華夏各族在北方的勁敵。冒頓單于(前209—前174年在位)和老上單于(約前174—前160年在位)時,匈奴勢力不斷發展,控制區東至遼河,西越蔥嶺,北抵貝加爾湖,南達長城。漢高祖七年(前200),匈奴騎兵圍漢高祖劉邦于白登山(今山西大同東北),迫使漢朝實行和親,且歲奉貢獻,并開關市與之貿易。漢武帝時國力強盛,曾多次發動對匈奴的戰爭。此后,匈奴勢力漸衰。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四年(48),匈奴日逐王比被南邊八部擁立為南單于,歸附東漢,匈奴分裂為南北二部。西晉,南匈奴人入居內地,成為逐鹿中原的“五胡”之一,東晉南北朝時期,先后建立了漢、前趙、北涼、大夏四個政權。隋唐時期,匈奴族逐漸融合于漢族及其他北方地區少數民族,退出了歷史活動的舞臺。北匈奴屢為東漢和南匈奴所敗,不斷向西遷移,一度建立起強大的國家,引發了整個歐洲民族的大遷徙運動,導致了羅馬帝國的崩潰。
匈奴族在游牧文明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先驅作用,它最早在中國北方草原上豎起了游牧民族政權的旗幟,匈奴的歷史和文化對中國和世界歷史曾產生過重要影響。
二、匈奴族歷史意識及其表現
匈奴族應該有悠久而獨具特色的歷史意識和史學思想,但是由于資料有限,長期以來關于這方面的研究一直闕如。以下根據散見的史料試圖對匈奴族史學的狀況加以梳理。
(一)祭祀祖先活動中表現出的歷史意識
《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匈奴人“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蹛林,校課人畜計”[68]。可以認為,匈奴人每年的三次集會中,祭祀都占據著主導的地位,祭祀的對象是祖先、天地和鬼神。
祭祀祖先,是匈奴人歷史觀念的重要體現。匈奴人非常重視對祖先的安葬,葬禮隆重,隨葬品極為豐富。“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喪服。”[69]貴族還有著殉葬的風俗。“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70]匈奴人對祖墳非常重視,漢昭帝時,烏桓為了報復匈奴打敗自己的怨仇,派兵挖掉了單于的冢墓,“匈奴大怒,乃東擊破烏桓”。[71]匈奴人的這種傳統,在以后的發展中得到了很好的繼承。西漢金日之曾孫金日當“為父、祖父立廟”[72]。劉曜稱帝建前趙,立刻“繕宗廟、社稷、南北郊”[73]。祭祀活動的禱辭,都是對祖先功烈的記頌。匈奴人的這種記頌,年年代代口耳相傳,對歷代單于及其事跡有了較明確的記憶。從《史記·匈奴列傳》對頭曼以來諸單于事跡的記述,可知匈奴人的口述歷史是準確有序的。祖宗崇拜反映了匈奴人重視自身歷史傳承、追思民族發展歷程的觀念。
(二)巖畫所反映的匈奴歷史
巖畫是鐫刻在巖石或巖壁上的圖畫。從史前時代起,先民就開始刻鑿巖畫,用以表現自己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可以說,巖畫是人類文明歷史的藝術圖解,是民間創作而流傳下來的史詩。在匈奴活動地區發現的大量巖畫,反映了匈奴族的歷史發展與歷史意識。
在陰山、賀蘭山、烏蘭察布、錫林郭勒等匈奴人活動過的主要地區,考古工作者發現了大量的弓箭、狩獵、動物巖畫。著名巖畫學家蓋山林認為這些巖畫,特別是在內蒙古地區發現的巖畫體現了斯基泰—匈奴風格。巖畫中大量出現的獨獵、雙人獵、三人獵、眾獵、圍獵等畫面,應該是當時包括匈奴族在內的游牧民族獲取獵物的生動寫照。一些巖畫的動物紋飾,與后來的鄂爾多斯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的風格有傳承關系,也與匈奴墓中出土的青銅動物牌飾的紋飾相一致,例如動物疊壓紋飾、猛虎噬獸紋飾,都是蒙古草原地帶特有的藝術風格,是匈奴藝術的特征之一,反映了匈奴人的狩獵、游牧生活。
在陰山、賀蘭山巖畫中,有許多天體巖畫的題材,在日月星辰的形象與符號中,以太陽及太陽神的巖畫圖形最為突出。蓋山林指出:“到了青銅時代,出現了大量的形形色色的太陽神巖畫。盡管太陽神巖畫的形象千差萬別,然而其主體結構不變,其形象是人面+太陽的射線=太陽神,是人的物化(太陽化)和物的人化(太陽的人化)的結果。”[74]匈奴族在發展過程中,有崇拜太陽及其他天體的記載。匈奴單于在給漢族皇帝的信中強調:“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很顯然,單于把自己的身份放在了天地、太陽兒子的位置上。單于每天對日月進行敬拜,“單于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在舉行重大活動時,也要占卜星月,“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75]在遠古時期,人類幻想通過巫(用跳舞形式以降神者)來溝通天上人間和鬼神世界的關系,通過施展巫術來控制自然力。在匈奴人的精神生活中,巫術占據著重要位置。史書中多處記載了匈奴的巫—胡巫的活動。漢貳師將軍李廣利投降匈奴后,丁靈王衛律嫉妒貳師得寵,就串通胡巫假借已死的先單于的名義說:“胡故時祠兵,常言得貳師以社,今何故不用?”匈奴人聽信了巫師的話,“遂屠貳師以祠”[76]。在軍事行動中,匈奴人也使用巫術。《漢書·西域傳》載,匈奴聞漢軍將來,使巫埋羊牛于諸道及水上以詛漢軍。在匈奴活動區的許多巖畫中,都有大量巫師和巫師作法的形象,這些巫師有的“雙臂曲肘上舉,伸展五指,屈膝下蹲,下系尾飾,有些巫師手執法器,居于動物群之中”[77]。對于巖畫年代的準確斷定,目前仍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我們不能完全肯定到底哪些巖畫是匈奴人留下的作品,但陰山、賀蘭山等北方游牧民族活動的地區保存下來的大量巖畫,應該是包括匈奴在內的歷代游牧民族生產、生活及精神狀態的記述和寫照。
(三)匈奴民歌與英雄史詩
作為一個古老而歷史悠久的游牧民族,匈奴肯定產生過自己的口傳史學和史詩,但由于文獻缺載,我們尚無法具體了解這種史詩的傳承情況及內容。而碩果僅存的一首匈奴民歌,卻記述了匈奴族發展過程中一段心酸的歷史。
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驃騎將軍霍去病兩次率兵奔襲河西走廊,大敗匈奴,奪取了匈奴的優良牧場焉支山和祁連山,繳獲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史記正義》引《西河故事》云:“匈奴失祁連、焉支二山,乃歌曰:‘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其憫惜乃如此。”《史記索隱》引《西河舊事》云:“(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百里,有松柏五木,美水草,冬溫夏涼,宜畜牧。”[78]《太平御覽》卷五十引《涼州記》載:“焉支山,在西(河)郡界,東西百余里,南北二十里,有松柏五木,其水草茂美,宜畜牧,與祁連同,一[名]刪丹山。”[79]可以看出,這兩座山及其周圍地區水草茂美,冬溫夏涼,是極為理想的天然牧場。失掉這兩座山,匈奴人的畜牧業生產遭受到嚴重打擊,自然令匈奴人傷心痛惜。
盡管匈奴人沒有其他的民歌流傳下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匈奴人對民族歷史中的重大事件,往往通過歌謠的方式來加以傳唱記述。漢武帝時期,奪取了匈奴的河南地,到了近百年后的漢元帝時期,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80]這種哭,是一種“長歌當哭”之“哭”,很可能是匈奴人用一種哀怨的民歌,記述了痛失陰山河南地的歷史,追憶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美好時光。陰山民歌是匈奴人的史詩,強化了匈奴人的歷史記憶,所以才使得上百年來,匈奴人每當途經這片土地,自然吟唱起這首民歌,感傷痛心不已。
與其他古老民族一樣,匈奴族當有自己的英雄史詩與敘事歌曲。北匈奴在東漢皇朝和南匈奴的聯合進攻下,被迫向西遷移。后來匈奴人的后裔又強大起來,在東歐多瑙河平原上建立起匈奴帝國。在阿提拉任國王時,匈奴帝國達到了鼎盛時期。韋爾斯(H. G. Wells)在其所著《世界史綱》中記載,阿提拉在為各國來貢使臣舉行宴會時,“遵守雅利安人及蒙古人在所舉辦宴會中的原始舊習,飲酒極多。詩人吟詠詩歌于阿提拉之前,以頌祝阿提拉之神武與勝利。廳中肅靜異常,來賓凝神恭聽。雄赳赳武士,豪氣時流露于眉目間,狀若不能復耐。老者泫然泣下,以不能再執干戈、爭榮于沙場表示失望。斯可謂訓練軍事道德之演講”。[81]這種“詩歌”,是“訓練軍事道德之演講”,能夠激發起武士的斗志,因此它不可能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而應該是歌頌古代為民族發展做出貢獻的武士的英雄史詩。
(四)匈奴文字與記事
歷史著述的載體是文字。匈奴族是否有本民族的文字,在學術界一直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史記·匈奴列傳》言其“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82]。《后漢書·南匈奴傳》記載:“呼衍氏為左,蘭氏、須卜氏為右,主斷獄聽訟,當決輕重,口白單于,無文書簿領焉。”[83] 二者似乎明確說明,漢朝至南北朝時的漢族學者都認為匈奴族沒有自己的文字。
匈奴人的記事方式采用的是結繩記事和刻木(骨)記事的原始方法。《鹽鐵論》言匈奴“故雖無禮義之書,刻骨卷木,百官有以相記,而君臣上下有以相使”[84]。明確說明匈奴人是通過“刻骨卷木”的方式來記述事務和上下溝通的。《漢書》記載:“自烏孫以西至安息,近匈奴。匈奴嘗困月氏,故匈奴使持單于一信到國,國傳送食,不敢留苦。”[85]這里的“信”,當是一種信物,很可能就是“刻木(骨)為信”。結繩和契刻是許多民族在早期發展階段都曾采用的記事方式,它在一定范圍內具有備忘、信約和憑證作用,是文字發明前的記事方式。與文字記事相比,這種記述方式的局限性是顯而易見的。
在史書中,也多有匈奴單于與漢族皇帝文書往來的記述。“孝惠、高后時,冒頓寖驕,乃為書,使使遺高后曰:‘孤僨之君,生于沮澤之中,長于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愿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無。’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噲、季布等,議斬其使者,發兵而擊之。”[86]漢文帝前元四年(前176),單于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于敬問皇帝無恙。”也是在漢文帝時期,宦官中行說被強令隨漢朝公主陪嫁到匈奴,中行說到匈奴后,幫助匈奴單于與漢朝對立。“中行說令單于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倨傲其辭。”[87]東漢光武帝時期,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比,在歸附漢朝之前,“密遣漢人郭衡奉匈奴地圖,二十三年,詣西河太守求內附”[88]。這說明匈奴人不僅使用文字,而且還繪有地圖。
匈奴人使用的很可能是漢文文字。陳直《漢書新證》中指出:“單于既用印封,則必用文字,以‘匈奴相邦’玉印證之,當為摹仿中國之文字,《漢書》謂匈奴無文書,指無獨立之國書而言,不是并中國之文字而不用也。”[89]另外一條史料似乎也說明匈奴使用漢字來記事和撰寫公文,“(建昭)四年春正月,以誅郅支單于告祠郊廟,赦天下。群臣上壽置酒,以其圖書示后宮貴人”。注引服虔曰:“討郅支之圖書也。”[90]元帝給后宮傳看的,很可能是討伐郅支單于繳獲的圖書。既然此圖書漢朝的“后宮貴人”可以傳看,其書就極有可能是用漢字撰寫的。從出土文物來看,匈奴上自單于下及各級官吏的印章都使用漢字。如各地收藏的“漢匈奴惡適姑夕且渠”、“漢匈奴破虜長”、“漢匈奴晉適尸逐王”、“漢匈奴姑涂黑臺耆”、“漢匈奴伊酒莫當百”。[91]內蒙古鄂爾多斯東勝采集的許多匈奴官印也是用漢字鑄刻成的,如“漢匈奴栗借溫愚鞮印”、“匈奴呼律居訾”、“漢匈奴胡盧訾尸逐印”、“休屠長印”、“休屠胡佰長印”、“匈奴相邦玉璽”、“右賢王印”、“俎居侯印”、“四角胡王印”等等。[92]匈奴人使用的漢字,應該系投誠或擄略去的漢人所教或所代為書寫。漢朝宦官中行說到匈奴后,“于是說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記課其人眾畜物”[93]。指的就是教授單于手下的匈奴族官員用漢字進行文書書寫,以統計和記錄“人眾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