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

葉木青

晚餐之后，天色迅速地暗黑。拉合窗幔，柔和的燈光照遍每個角落，房里雖擁窄，卻無處不潔凈。扭開電視，正是鐘愛的新聞聯(lián)播;妻玉蘭忙完家務(wù)，拿起為我鄉(xiāng)下父親織的毛線衣，在我身旁坐下。我泡了一杯濃黑的茶，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合上杯蓋，忽見妻正癡望著我。哦，這茶要是她呷一口，定會喊苦澀，喝濃茶在她看來也是上流的事……我在她心目中永遠受到愛慕、崇敬!

妻玉蘭是鄉(xiāng)下女子，可我從無蔑視她之念。在我看來，她的臉型，身姿也不比城里的貴婦人略輸，只是唯她不那么“風(fēng)流”、外現(xiàn)。她的美深藏在心里，蘊含在時時刻刻的恩愛中。電視節(jié)目完了，我捧起書。妻在身旁細心地編織毛線衣，就像我小時候挑燈夜讀，母親補綴衣裳守在我身旁陪伴那般寧靜，心中盛滿期望。

夜深了，妻困了，她自悄悄去睡。天氣愈冷，我放下書，把凍僵的手伸進妻暖暖的被窩，妻有意或無意地把我冰冷的手枕到她的腰際下，溫?zé)釓乃纳砩蟼鞯轿业氖福鞅槲业闹苌怼Ｎ叶嗝吹叵Ｍ耸赖臅r間永遠停留在這溫馨的一刻……妻睡了，我把溫?zé)崃说氖謴钠薜谋桓C中輕輕抽出，拉拉妻的衣領(lǐng)，幫她掖嚴被褥，妻的細眉歡悅地舒開，響著夢囈聲。此刻，我猛然想寫愛妻。在妻的身旁的案桌邊坐下，拿起筆，往事歷歷在目。

我和妻玉蘭相識在很早以前。我在念中學(xué)時，父親就把我同十三歲的玉蘭約媒。逢年過節(jié)，父親都會把她領(lǐng)到我家團聚。我從鄉(xiāng)里中學(xué)放假趕回家，總看到她在不聲不響地做母親的幫手，比我那兩位妹妹還勤快。一個外姓的女孩大模大樣地在我家，且想到那件別扭的事。一天，我見她一個人在房間里疊衣服，就進去對她說:“你來干什么呢?我看你都討厭!”良久，她才靜下氣說:“你鬧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自己要來。”她眼眶溢滿了淚水。我喉間頓時梗塞，覺得她很可憐，以后再也不去罵她了……一晃幾年過去，我考取了省農(nóng)學(xué)院，去上學(xué)報名的那天早晨，全家到停車場送行。

玉蘭為我拎著厚重的被褥，我有點感動。“玉蘭，你過來一下。”她順從地跟我來，我說:“玉蘭，我這一去以后事就難說，你的事自己做主就是了。”我接過她手中的棉被，棄開她往前走。我回過頭，見她淚光閃閃。今時的玉蘭已不再天真，看我壯志未酬的樣子，她好像很失落、很委屈，但那神情一點也不怨誰。我一時很憐憫她。她也是和我一樣聰慧的人，她也應(yīng)同我一樣。可是由于她家兄妹多而貧困，父母思想又封建，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輟學(xué)了。她那種委屈的形象在我腦里印象很深。

我又一回畢業(yè)，走完了我學(xué)生的里程。現(xiàn)在比我的憧憬相差一截，我被分配到自己的鄉(xiāng)里工作，這使我和玉蘭有了結(jié)合的機緣。然而當(dāng)初我還是縣人事局長千金的意中人。我們在學(xué)校就戀著。畢業(yè)分配后，她從縣里趕來帶著我向她的父母提出意愿時，我才感到隔閡、難堪。她的家人對我都是冷漠的面孔;當(dāng)他們家來了客人，看到千金和我緊挨著坐在一塊時，他們的臉上便顯出厭惡的神情。總之，是惱我卑微的身份給他們家?guī)砹吮拔ⅰ：髞泶蠹s是女友的固執(zhí)，她權(quán)勢雙具的父親認為我既然要當(dāng)他家的女婿，就不該低微，盤算著把我調(diào)到縣城里。但我的心已很傷感。當(dāng)千金向我說這消息時，我興趣寡然。倒憶起了故鄉(xiāng)中很聽我話的玉蘭。我下決心向千金說:“我不想以我卑賤的身份給你家?guī)肀百v的成份;也不想給你的父親制造麻煩……我們沒有結(jié)合的環(huán)境。”

“沒有環(huán)境，是你清高的原故。自從你見到我家的人，你就一直不高興，你是不是恨我們?”我搖了搖頭，想起玉蘭的樣子，對人無怨，只恨那世故或其他。千金離開了，我很惆悵，畢竟是同她真愛了一段日子。我第一次向領(lǐng)導(dǎo)請假，回到我很少光顧的家鄉(xiāng)。因為年齡大了，又有工作能獨立生活，父母不像我小時候那么遇事強迫。玉蘭大概受了他們的指使，時不時地到我房里來靜悄悄地整書、掃地、疊被……看她那嫻靜的樣子，我心情很舒暢。我叫她坐下，便把我和局長“千金”的事全講給她聽。爾后，我問:“你長得這么漂亮，有沒有人對你有好感?”她喃喃地說:“兩家父母都把我和你的事對人說了，誰還會找我。”“你恨我嗎?”她搖搖頭:“怎么會?你又不壞。”她的臉上泛起了兩朵紅暈，見我盯著她，忙低下頭……

婚后，我回到單位。妻玉蘭每隔三四天會來探望我。她早上乘車出來，把我換下的衣物清洗完，把地板拖干凈;晚上趕車回去前，還把我晚飯的菜煮好，燉在鍋里。半年后，同事都了解了我的情況，要妻玉蘭到單位食堂蒸飯。他們看到玉蘭吃苦耐勞，做這事很合適。從此，玉蘭開始內(nèi)外操勞。我雖然是生于農(nóng)民家中，但從八歲起就只顧讀書，養(yǎng)成地道的“少爺公子”作風(fēng)。什么家務(wù)都不會做，也不會管，買米買菜等等全由妻承擔(dān)。拿到工資、獎金，我像推卸一份責(zé)任急著交給妻把握，輕松得很。

家里有妻玉蘭操勞，我在工作中手腳放開，專心專意。一切的上進方式都莫過于兢兢業(yè)業(yè)的勞動。我被評為“先進”，又將榮膺副局長職位唯待下達文件，所長把政審報告和一份大印已蓋齊的晉升申報表莊重交給我填報……每晚在妻的陪伴下，我寫出的柔情蜜意的文章深受地區(qū)《人口·家庭》刊物贊賞，最近又封了我個通訊員，要我去采訪離我路程較近的縣人事局局長夫婦。材料上說，他倆也是一對傳奇式恩愛夫婦。人事局長消息靈通，幾次掛電話到單位說歡迎我恭候我。我很舒暢，也很愜意——與他家千金分手不足二年，他就開始恭請我上他家做客了……

寫完了此稿，手腳感到異常冰冷，扯下披衣溜進被窩，把凍僵的手腳往妻暖融融的身上揣，妻被凍醒了，沒有怨氣，卻愛惜地說:“這么遲才睡呀!”我感激涕零般投進妻溫暖的懷中。

【作者簡介】

葉木青，男，1971年生，中國殘疾人作家聯(lián)誼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歌詞集《相思總比寂寞好》，小說《獨臂余成》，作詞歌曲《科技特派員進村來》、《漢族的干阿爸》等，其作品屢屢在全國或各省市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