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輛手搖車
孫衛
十五歲以前,我沒有自由行走過一步,或者在父母的脊背上,或者在地上爬行,或用雙手抓著腳蹲著行走。
在父母的脊背上,奔波在各家醫院里,給我治病,充滿絕望而又心存不甘;在父母的脊背上,在學校與家之間穿行,父母堅信,只有讀書能讓我將來謀到一口飯吃。我一天天地長大,父母親再也背不動我日漸沉重的身軀,他們的腰已經累得再也站不直了。這一年,我在郊區上了一所農業中學,與一群農家的孩子一起讀書。早上,父親用自行車馱著我到學校去,然后再趕到城里上班,下班后再來接我回家。經常已經是晚上,整個校園空無一人,只剩下我坐在漆黑的校門口,等待著滿身疲憊的父親遲來的身影。如果父親沒空或者病了,便由母親來承擔這任務。患過肝炎的母親瘦弱而沒有力氣,她不會騎自行車,只得向人家借了板車,讓我坐在板車上,一步一步地拉著我到學校去。那是一段遙遠的路,足足要走上一個小時,倘若下了雨雪,遍地都是泥濘,一步一滑,即使是冬天,母親的額上也滿是汗水。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自己行動起來,決不讓父母再受這般的煎熬了。可是,望著自己軟如面條的腿,心底就涼了,這個愿望實在是太奢侈了!
我們全家住在一個學校里,一間茅草屋,還隔開一半,一半住我家,另一半住著另外的一家。父親曾經是這個學校的教師,文革的時候,這個學校一度被解散,父親便到城里的一個學校去工作。可城里沒有房子,我們還得住在這草房里。那幾個靠造反而掌了一些小權的人就看著不順眼,一再要我們滾蛋,滾回老家去。母親說,不是我們要賴在這里,我們沒有地方可去,孩子要治病啊。造反派們看看我,說,反正是治不好了,還治什么?母親聽了這話,氣哭了,反問,如果是你們自己的孩子,你們能這么說嗎?周圍的鄰居看不下去了,說他們連一點階級感情都沒有,他們又不是反革命,憑什么不讓他們住下去?造反派大概也覺得理虧,灰著臉走了。那段時間,為了生存,與這些造反派們的爭吵已經是家常便飯。我們時常感到孤立無助,冷漠像冰冷的空氣一樣圍繞著我們。
學校的一間倉庫里,有幾個靠了邊的人,不是“反革命分子”,就是“老右派”,他們原本都是教師,現在都在干著雜七雜八的活。我總是叫他們老師的,因為我不知道他們有過什么樣的罪行,他們對我也總是笑瞇瞇的,我實在恨不起來。他們與我的父母都熟,每日見了都要問個好,有時見我母親拉著板車,他們就上來幫著推一把,我母親總是惶恐,說謝謝你們,好像怕連累人家。父親有時與他們談天,說你們的結論什么時候能下來呢,他們就苦笑著搖頭,說誰知道呢。父親說,不要急,你們是好人,以后會好的,他們就苦笑,不置可否。那時候,誰又能說得清自己的命運會走向何方呢?
他們看著父母每天背著我出出進進的,就問,不能給他買個車,自己搖著走么?父親說,聽說是有的,不過南京沒有,要到上海去買,而且很貴,要一百多元呢。一百多元對我家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父親每月只掙53.4元工資,母親沒有工作,我們一家四口,老家還有一個奶奶需要父親供養。幾個老師的神色便都凝重了,表情很嚴肅,好像在考慮一件重要的事。
有一天,他們中一個叫張良言的老師找到我父親,說我們想給你兒子做一輛車,他自己搖著走,你們也可以輕松一點啊。父親說,那怎么好意思呢。張老師說,沒關系的,我們反正也是閑著。父親說,也不知那車子的尺寸是怎樣的,我只見過一兩次,如何做呢?幾個老師就和我父親一起進城去,父親帶了他們到一個朋友家去,那家有一個殘疾人,是有一輛手搖車的。我爸他們就拿了卷尺、筆和紙,看那車子的把手是怎樣的,輪子是怎樣的,飛盤是怎樣的,量完以后,他們就有信心了,說這些零件和自行車很像啊,只要找些舊自行車零件就可以拼出來了。父親說,到哪里找那些舊零件去?他們就笑了,我們倉庫里盡是報廢的舊自行車,改一改就可以了。父親說,雖然是報廢的,畢竟是公家的東西啊。他們說,你給領導打一個報告,應該可以批的。我爸就給領導寫了一個報告,說明了原因,要買一些他們的舊零件。領導說要5元錢,父親沒有任何猶豫,堅定地買下了。幾個老師就高高興興地干起來了。他們找了三個還能用的自行車輪子,又找來一堆自來水水管做成扶手,照著量來的尺寸下了料,找來鏈條、飛盤、鋼絲,又把自行車腳踏改成手把,又是切割,又是電焊,竟然把一輛手搖車造出來了。我媽找來一些油漆,把車子油漆一新,天哪,看上去竟是輛嶄新的車呢!
那天,他們把車子送到家來,讓我坐上去,我咧著嘴傻笑,左摸摸,右看看,竟然不知道如何把車搖走。這樣,用雙手,向前一搖,就可以走了。他們笑著說。我搖了一下,車子直向一邊倒過去。這樣用力不對,他們又叫著說。我搖了好一會兒,車輪總算能平穩地向前滾去了。
我興奮地沿著環形的跑道,搖了一圈又一圈,車子輕快地從行人的身邊掠過,從正在慢跑的學生們的身邊經過。鄰家的一個男孩子要騎車與我比比速度,我竟然也沒有輸給他。我搖著,汗水從我臉上滾下來,雙臂搖得又酸又痛,我全然不覺得疲憊,不覺得枯燥。我只知道我會走了,能自如地在這熟悉的土地上飛快地前進了。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靠我自己的力量行進在這跑道上。我的內心被巨大的喜悅充盈了,快樂得無法想象。幾個老師黑黑的臉上掛滿了笑意,我的父母的臉上更是被喜悅的笑容淹沒了。我從他們身邊搖過去,一直向前,一直到天色已黑,我筋疲力盡,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來。
這一年,我十五歲,與同齡的孩子相比,我有點早熟。艱難的生活教會我如何去承受那些冷眼和惡語,除了我的親人和同學,很少有人能夠給我一點溫暖的安慰。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份第一次的溫暖竟然來自當時最為卑賤的人,來自與我們一樣艱難的人。
那一年的下半年,我上了高中,那里離家更遠,但我不再需要父母每日辛苦地接送我了。我搖著車,沿著石子路跳躍著向前跑著,內心也洋洋得意。
幾年以后,我終于從郊區搬到城里去了。我上不了大學,沒有工作,城里是陌生的,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我只能整日坐在家里。煩悶和憂慮煎熬著我的內心,這時候,我就坐上手搖車,在城里的道路上漫無目的地游走,在路上有時會碰到與我一樣的殘疾人,我會主動上前與他攀談。他們與我一樣,也渴望著朋友。于是,我漸漸地有了一些殘疾人朋友,也漸漸地有了一些不殘疾的朋友,手搖車帶著我走東走西,我的生活重又變得開朗而有趣起來。這輛手搖車用了十年,本來就是用廢舊材料做的車已經千瘡百孔,不時地在半道上“趴窩”,不斷地需要修理。我珍惜著這輛車,這輛車記錄著那個年代承受著苦難的人們的一份真摯的關愛和友情,感動著我的靈魂。后來,我有了工作,自己買了一輛手搖車,但我舍不得讓這輛舊車報廢,而是把它送給了我的一位鄰居,一個坐在家里不能行動的老人。老人請了人把車子的前輪去掉,加固了扶手和靠背,加上兩個小輪子,竟然做成了一輛輪椅,老人由他的家人推著出門,可以去曬曬太陽,散散步,它依然發揮著它的余熱,這讓我感到很欣慰。
現在,我有了機動的代步車,開著車在城市的四處奔走,做著自己的工作。但有時我還會搖著手搖車出去走走,在池塘邊坐著看書,到商店去買點東西,或者僅僅是為了鍛煉身體。手搖車雖然比不上機動車的速度,但它安靜、安全而且安逸、悠閑。每年的元旦,南京都會舉行萬人長跑迎接新年,我都會在這一天起個大早,冒著寒風,趕去參加,搖著我的手搖車行進在萬人長跑的隊伍中,體會著與大家融匯在一起的美好感覺,體會著生活帶給我的一點一滴的感動和驚喜。
時間過去近三十年了,我還經常會想起那幾位老師。他們都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做教師,做干部,直到老去。他們沒有要過我們的一聲感謝,他們只是做了他們一生中曾經做過的一件平常的事,他們甚至想不起來曾經幫助我做過一輛手搖車。張良言老師后來還成了殘疾人運動員的教練,1984年,中國殘疾人代表團第一次參加洛杉磯殘奧會,在教練員的隊伍中,我發現了他的名字,那個黑黑的身影。我想,也許他與殘疾人有著某種淵源,從幫助我一個殘疾少年,到幫助更多的殘疾人,他的胸懷也更加寬廣了,更加博大了。于他自己,也許無意,只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于我,卻是一種無言的恩賜,永遠在我的心里留下溫暖的印跡。
【作者簡介】
孫衛,男,1962年生,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會員,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晨界》、《舊事》、《寫給我的孩子》等,作品曾收入多種作品集,獲多種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