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菊
史光柱
時間的長河漂白記憶,那些風景似的往事煙飛浪淘,逐漸淡去,而一些并不起眼的人和事卻浮上心頭,意外清晰。
她——小黑菊,十一二歲,半新不舊的藍布衣,掉了一個扣子。她扔下手中的短竹蒿,轉身跳下高高的瓜棚,驚起幾只山鳥。山鳥在空中盤旋,她的眼光在空中盤旋。飛鳥兜著弧線落向某棵樹木,她的眼光也落在某棵樹木上。也許鳥翅畫出的弧線,取代不了孩子們快樂的玩耍。她彎腰撿起打落在地上的、淡紅淡紅的李子,手上擦著李子上的泥,眼睛羨慕地望著遠處跳繩娃兒們的嬉戲。娃兒們抬頭看她,她低下頭;娃兒們專顧嬉戲,她抬眼看著。似乎只有站在遠處,她的脖頸才會輕松地撐起腦袋。娃兒們也有意無意回避著她,路上遇到也只是小心地瞅她幾眼,那是她的臉上貼有標記,一張湊近會招惹麻煩的、無形的標簽。
這張標簽,是她阿爹給的,貼標簽的卻是別人。她爹好吃,吃光啦,賭;賭光啦,騙;騙不到,偷。實在偷不到,撿堆碎卵石放在油鍋里煎炒,油炒的石子,端上桌,灌口酒,夾起一粒卵石舔舔油,放在一邊。這粒舔完、舔下粒,舔凈油的石子,堆在一起,下頓接著炒,接著舔。石子常未舔完,手中的筷子已變成菊媽的頭發,聽著阿媽的慘叫聲,小黑菊不愿阿媽受辱,輟學在家干起農活。借油賒米次數多了,阿媽無臉求人,她替阿媽接過別人的臉色。
我比她大不了兩歲,雖沒歧視她的存在,但也老大的看不起。跟她說話最多的一次,是她偷我家的蕎絲。蕎絲,蕎面所做,煮熟冷卻成塊,勒成條狀,筷子粗細,擺在竹席上晾曬而成。我藏在高高的草垛后,看守晾曬的蕎絲,見她東張西望走來,立即像貓一樣警覺著。她來到竹席旁,喚了幾聲,以為蕎絲無人看管,抓起一把扭身便走。我從天而降:“賊偷蕎絲啦,打毛賊?!彼龔埢适Т耄绺嵫虬惆罄堑酿埶??!胺拍?,這不是給自己身邊留個賊嗎?休想!”“求求你,我阿爹病久了,想吃油炸蕎絲,別人家不借?!薄安唤枘惚阃蛋?。走,找你阿媽去?!钡剿尭罢摾恚豢稀K侵h笆樁,手中的蕎絲灑落在地上,我勒令她撿起。當大滴大滴淚水,從她臉上無聲滾落,我害怕了:“哭啥,我又沒打你?!币苍S,羔羊的淚水也存在穿透一切的力量。我拾起灑落在地上的蕎絲,塞進她手,怕一把不夠,又從竹席上給賊抓了一把。“以后別再偷了?!币贿B數日,她遠遠躲著我。本想跟她說,我沒把她的丑,告訴別人,急著返校,就未跟她說。
再見小黑菊,是在縣城汽車站。學校放假,我打算回家,未到站臺,忽聽有人叫我“二蛋哥”,這種地方,誰會叫我乳名。我順聲而尋,小黑菊鉆出人縫,見到我,二蛋哥、二蛋哥,叫個沒完?!笆裁炊?、二蛋的,城里要叫學名?!痹馕依溲?,她頓時像根曬蔫的黃瓜。上了車,她說她到城里,是陪她爹治病。她爹得了肝腹水,想住院治療,花費沒帶夠,醫院不收,她回家找叔叔大爺湊錢。小小年紀,承擔著與年齡不相稱的重擔。我心里漫起一絲同情,掰了一節我買的、我娘念叨了兩年沒吃上的麻花給她?!坝屠K,給我的?”她詫異地望著我。“你不是沒吃飯嗎?”“這太貴了,還是給你阿媽留著吧。”“叫吃就吃,別那么多廢話。”她捧著麻花不知如何處理,憋了一陣,還是問到:“二蛋哥,我能把你給的油繩捎給我阿媽吃嗎?”忽然一個聲音打斷小黑菊:“無票乘車是違規行為,你懂不懂規矩?你閨女給沒給你車費,我不知道,我只知我的工作是收錢賣票,沒票下車,至于你的錢是車站丟的,還是上廁所丟的,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我扭頭去瞧,見售票員正朝一個婆婆嚷。老婆婆很邋遢,提著竹籃。她哆哆嗦嗦將手伸進籃子,取出兩個雞蛋,湊到售票員跟前,期盼拿蛋換票,遭到嚴辭拒絕。她轉向旅客,車上有人想買,不過,價錢減半。售票員見老人掏不出錢,讓司機停車。老人沒站穩,絆到別人的行李,險些摔倒。她只顧保護籃里的東西,手上的雞蛋被撞。蛋碎了,老人的指望破滅,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又聽售票員指責老人弄臟車子,小黑菊看在眼里,問老人到站需要多少錢?“五毛?!毙『诰粘烈髦?。我沒想到她會幫助老人,她自己回村還不知能不能湊齊她爹的醫療費,她自不量力,充起大頭。她摸了摸衣兜,兜里只有兩毛錢,這兩毛,還是她沒吃午飯省下的。掏就掏吧,反正不是我掏,我冷漠地將臉轉向窗外?!岸案?、二蛋哥?!蔽铱粗L景,裝作沒聽見。她扒了扒我的肩膀,“二蛋哥,你那里有沒有三毛?”我打心眼里不愿理她,但她已張口,我不能在同學面前栽面?!芭?,錢呀,嗯,我想想。老太太的錢不用墊,她已出了?!蔽冶槐茻o奈,站起身,拿撞碎的雞蛋說事。有同學聲援,我一呼百應,把司機和售票員說得臉紅脖漲,只好同意破蛋抵票。這件事后,我一直疑惑,一個連蕎絲都偷的賊,怎么會在自己急需錢的時候,毫不吝惜地把錢給別人。也許在老人眼里,她是善女,是懂事,是雪中送炭;而在我眼里,她卻是毛賊、傻妞,是倒霉蛋和說不清。
寒假回家,我從縣城買了幾張年畫。這個季節,沒有多少農活可干,大人們忙于走親串戚,小孩們炒做著迎春的喜悅,沉靜的山村,被娃兒們攪得熱氣騰騰。小黑菊蹲在水池邊洗菜,看見我,菜扔進盆中,迎上來:“二蛋哥,你放假啦,你手中拿的是什么?讓我瞧瞧。”她搶過年畫,一張張抖開,“喲,羞死人啦,這女的穿這么點衣服,也不怕凍病。這魚傻大傻大的,尾巴還翹著,像真的一樣。”“廢話,不真能上畫嗎?”我不耐煩地哼哼鼻子??赐戤?,她的眼神暗淡下來。“二蛋哥,求你件事。”我以為她借東西借慣了,想找我借物,心里不痛快,鼻縫里哼出:“啥事?”“快過年了,我想讓我爹回家吃口年飯,怕他認錯門,想有對黃紙祭聯貼在門上?!睆堎N祭聯,招魂進家,怎么她也信這個?我無心嘲笑她什么,她還是個孩子,我只是想“她爹活著沒給她帶來幸福,死了大半年,怎么還念著她爹吃上熱乎乎的飯菜?”我無法理解她的心境,猜想,她一定很想她爹。那幾天,她惦記著心里的爹回家團圓,有空便纏著我。
祭聯寫好,她抱著一個紙包,出現在我家門前。上次偷蕎絲,她記著償還。我忙著用竹棵撣掃屋塵,聽說還蕎絲,我沒在意?!罢l讓你還的,我讓你還了嗎?”讓她拿走,她站著沒動。本來她想曬了新的,多還一些,現在來不及了,她得跟她媽走?!白?,到哪兒去?”“遠村?!薄斑h村是什么地方?”“陳莊。”到陳莊干啥?沒聽說她家那兒有親戚。我扭過臉來,這才注意到小黑菊。她情緒委頓,身上的藍布衣,皺巴巴的。見我看她,她垂下頭?!皼]事你到那兒干啥?”“我……是阿媽……”她吞吞吐吐,滿臉漲紅。原來是她媽想帶著她改嫁,對方是個喪偶的獸醫。她爹治病欠了錢,她媽無力償還,想通過改嫁還清債務。這是好事,有啥難為情的,她一個小丫頭片子,何必在意這些事情?!翱墒恰话俣嗬锫贰院蟆薄耙院笤趺戳?,不就是那點路程,搭完車子,走山路,一天也就到了?!标P鍵不在這兒,而是有人替你家還債。這樣一來,你不僅不用再做童工,干農活,還能回學校上學,多好的美事。我說美事,她說是賣人,她媽自愿賣給別人,還要搭上她?!斑@怎么是賣自己,而是你媽帶你去尋好日子?!薄耙?,她去,我不走。人走了,家空了,現有的一切都沒了!”年齡不大,還什么都惦記。就她家的那個一切,也值得掛在嘴邊。別說破鍋、爛柜值不了幾個錢。就連整個生活都鼠吃蟲咬,爛糟糟的,誰在乎這種掛著蟲吊的日子。我不在乎,她在乎。這是家,再不值錢,也是她家。不像到別人家,吃的、住的受人氣。哦,她是擔心到繼父那兒,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斑@怎么會,人家是醫生,家境不會太差,不會在意誰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她聲音哽咽:“那我也不去?!薄安蝗ヒ驳糜袀€說頭,沒說頭,你憑啥不去?”我這樣一說,她將蕎絲送進屋,躲到墻角抹眼淚去了。
次日,我從她家的門前過。見到我,她還是低下頭。我問她想好沒有,她說她想求她大伯,將她留下。此后幾日,她家的木屋斷斷續續傳出她的哭聲。我想:她一定因頂嘴,受她媽責罰了吧?聽著她稚嫩的悲傷,我很想幫她,但又覺得無濟于事。我雖改變不了她的處境,但也不能見她孤立無助,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我跑到供銷社,買了點東西,筆和本,供她以后上學用,手絹包的糖,讓她路上吃。她走了,一步一回頭地走了,沒誰挽留,沒誰相送,消失在青煙繚繞的山道。
從那以后,小黑菊一直沒回過村,有關她的情況,也只是從旁人那兒,只言片語聽過一些。后來,我參軍在前線負了傷,也不知她從哪兒打聽到的消息,專程跑到我家,死活要了地址,趕了幾百里路,前來看我。可惜我因傷情惡化,中途轉院,未能見面。多年后,我回老家探親,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忽聽不遠處有人叫哥,起初我以為是叫別人。等了一會兒,叫哥的人離我越來越近,我聽到哭泣和急促的腳步聲?!罢l,怎么了?”“哥,你怎么弄成這樣了?我是菊。”“菊”,我腦子里快速地搜尋著記憶,難道是她?小黑菊。我深感意外:“怎么是你呀?!彼е?,抑制不住地悲泣。跟她家人處熟了,這才聽她丈夫說:“這些年,她總是念叨你,常聽她對孩子說:你是孩子的舅,是她現在唯一的親人。跟你相處,你沒嫌棄她、排斥她,你是第一個讓她抬起頭活著的人。沒有你,可能她一輩子拔不直腰?!甭犃诉@些,我心里酸酸的。其實我沒幫她做過什么,如有,那也只是幾分鼓勵,幾分同情與包容。
【作者簡介】
史光柱,男,1964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殘疾人作家聯誼會副會長;1985年開始創作。至今在國內外發表詩歌、散文500余篇,獲全國性文學獎17次,主要作品有《我戀》、《藏地魂天》等6部詩歌、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