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roduction
為什么要復興中國神話
神話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很多人會誤認為,神話都是遠古時代的故事,離我們非常遙遠,而且,大部分中國神話故事零碎,情節莫名其妙,讀完之后,完全不知所云。所以大家會疑惑:神話到底有什么價值?作為現代的成年人,有沒有必要以兒童的視野去閱讀神話?進而言之,神話對于現代人的精神生活,究竟有什么樣的重要意義?這些問題,正是本書要一一回答的。
在當代的文化生活里,到處都充滿神話的影子。以好萊塢電影為例,《指環王》《阿凡達》《納尼亞傳奇》《瘋狂動物城》等,所有這些票房爆棚的作品,都是典型的神話故事。中國電影也不示弱,各種版本的《封神演義》《西游記》,還有2017年上映的《妖貓傳》,都屬于神話。可見,當代人的娛樂生活,也要依賴于神話制造的夢幻效應。神話是夢工廠造夢的首選題材,沒有第二。
由于金庸謝世,人們開始重新緬懷武俠小說的黃金歲月。中國武俠小說,是所有的文學類型里唯一由中國人創造的一種敘事類型,并得到全世界的認可。它屬于廣義神話,同時也含有大量狹義神話的元素。比如金庸代表作《天龍八部》,它借用的就是印度教神話的概念。“天龍八部”指的是天界的八個部族,以天和龍最多,所以簡稱天龍八部,后來又被佛教收編,成了護法神。
市面上流行的各類游戲程序,其設計也依賴于神話元素,如《王者榮耀》,風靡國內外,集合了女媧、后羿、雅典娜以及亞瑟王等來自東西方不同神系的神靈和英雄,可以說是全球神譜的大集結。神話是游戲的命根子。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神話復興浪潮呢?那是因為,神話跟我們的現實生活密切相關,它以原型的方式,表達了我們的夢想和欲望。
所謂原型,就是人類原始欲望的某種固化的“心理-敘事-圖像”的表達形態,榮格把欲望稱為“集體無意識”。欲望無所不在,但需要一個明確的傳達樣式,也就是一種擁有固定結構的“故事”。
眾所周知,流行全球的灰姑娘原型,其歷史幾乎跟人類的精神史同樣綿長,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版本,是19世紀的《格林童話》。它講述一個天生麗質的姑娘辛德瑞拉,被惡毒的繼母和兩個壞姐姐欺負,成天干又臟又累的家務活,被壁爐、煙囪里的煙塵弄得灰頭土臉,所以人們稱她“灰姑娘”。有一天,城里的王子舉行舞會,這時候出現了一位仙女,看她可憐,幫她搖身一變,成了高貴的千金小姐,舞會上把那個王子給迷住了,灰姑娘得以擺脫受迫害的家庭困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過上了幸福生活。
這個故事不分國界,經久不衰,世代傳誦。為什么現代人對這種扭轉命運的情節如此入迷呢?如果我們去追溯窮人家孩子改變命運的故事,那它最早的原型又在哪里呢?結果我們從流傳了兩三千年的中國上古神話里,找到了高度相似的故事。
話說古代有一位偉大的國王,他就是舜,他是一位男版的灰姑娘,從小受到后母壬女的迫害,父親瞽叟以及父親跟后母所生的兒子象,也加入這個迫害者的團隊。他們屢次設下陷阱,要取他的性命,但是都給他逃過去了。
后來,舜跑到歷山腳下去耕地,以自己的勤勞、寬容和善良贏得了人們的尊重。當時的國王堯年事已高,想選任一個副手幫助自己管理國家。大家一致推薦了舜,說他是最好、最合適的人選。堯就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娥皇和女英嫁給舜,又讓他執掌國家大事,發現他的確非常優秀,于是在自己退休之后,就把王位讓給了舜。這是古代非常有名的神話故事。
舜的故事和辛德瑞拉的故事,有著基本相同的結構和功能,從神話學的角度看,它們屬于同一個故事原型。這種跨越時空的情節,表達了人類渴望改變命運的集體無意識:我們原來都擁有偉大的基因,只是因為時運不濟,家道中落,淪落為平凡的人,但只要借助某種“魔法”,得到來自某個大人物的信任和賞識,我們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成為地位尊貴的大人物。
無論上古還是現代,人類都有這樣一種期盼改變命運的夢想,所以神話就成了精神療法,它治愈人的精神病痛,引領人前往一個更加光明的生命境界。這就是神話的核心秘密——不可思議的療愈功能。無論日常生活所面對的現實多么殘酷,原型神話都是一種有效的精神療法,它能夠消除焦慮、憂傷和恐懼,鼓舞那些虛弱的靈魂,幫助其度過暫時的生命困境。
中國神話是土生土長的嗎?
神話是一個民族獨特的精神起源。世界上,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民族,它的歷史教科書都是以神話開頭的,因為它包含了民族文化全部的DNA。
中國歷史教科書講述的起點是盤古開天地。大多數民族都有自己的民族推源神話。所謂推源,就是追溯其生命源頭,比如彝族的創世古歌叫作《梅葛》,它以神話的方式講述了人類的起源:大洪水之后,人類都滅亡了,有一對幸存的兄妹,奉天神的旨意結婚,然后妹妹懷孕并生下一只葫蘆,葫蘆被劈開之后,從里面蹦出了漢、彝、苗、藏等九個民族的孩子,這就是所謂的人類起源。
中國神話并不是孤立誕生的,在多數情況下,它是文化交流的產物,也就是所謂全球化的結果。中國歷史上不但有過各區域之間的文化交流,而且還出現過多次全球化或半球化的重大事件。
現在有史可考的第一次全(半)球化運動,是彩陶的全球化。彩陶在西亞被發現,在中國也被發現,而且在馬家窯和齊家文化那里達到了高潮,兩者之間互相交流紋飾、制作技法和器型,彼此影響,由此產生了大量相似之處。
第二次是青銅的全球化,青銅冶煉技術最早也是從西亞開始,然后向全世界傳播,并在中國引發了兩種青銅文明的誕生——商周文明和三星堆文明。
第三次是由中國引發的絲綢全球化,這次全球化也非常早,最早應該在公元前1000年已經實現,因為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已有中國四川的絲綢到達了埃及古城底比斯。
第四次是黑鐵的全球化,我們至今都生活在這場全球化運動的結果中。
回溯歷史的結果告訴我們,所有這些全球化運動,說明中國文明和文化絕不是孤立的。中華民族既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也是它的推動者。中國文明和文化與全世界的文明和文化之間,有著超出想象的密切關系。
有什么可以用來佐證全球化存在的證據呢?當然有,那就是著名的《山海經》,它是一份典型的全球化文獻,向我們提供了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資訊。
《大荒北經》里面描寫道,北方有一位大神叫“燭龍”,他的兩只眼睛一只代表太陽,一只代表月亮,他睜開眼睛就是普天光明,也就是白天,閉上眼睛的時候則天昏地暗,也就是黑夜。
屈原在《天問》里也提到了這點。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里寫了一個注解,他說:“天之西北有幽冥無日之國,有龍銜燭而照之也。”大意就是,天的西北方向,有一個不見天日的、永遠黑暗的國家,有一條龍銜著蠟燭——未必是蠟燭,也可能是火把,總之是銜著一個光體——照亮一個永遠黑暗的國家。
那么這則神話究竟指的是什么呢?細想一下,這應該就是在描述極晝極夜現象。可是,如果古人沒有去過北極,又怎么會知道極晝極夜現象的存在呢?
《大荒西經》里還描寫過一個叫作“壽麻”的國家,有人認為,這個“壽麻”就是索馬里。那里的特點首先是“正立無景”,即人站立的時候是沒有影子的,那是因為接近赤道而發生的太陽直射效應。還有一個特點是“疾呼無響”,人叫喊的時候,因為空氣炎熱和密度太小的緣故,沙漠里的聲音難以傳播,這是一個典型的物理學現象。《山海經》還告誡,“爰有大暑”(那個地方實在太熱了),“不可以往”(千萬不要前往旅行)。
要是沒人去過,怎么會了解這種太陽直射效應,而且掌握了如此關鍵的細節呢?毫無疑問,它不是神話想象的結果,而是傳播的結果。早在《山海經》時代,商人早已經在全球范圍內來來往往,傳播著關于各地風土人情和物產氣候的知識,《山海經》的作者必定是聽說了這些趣聞逸事,才能向我們描繪出古代世界的諸多圖像。
為什么你聽過的神話都不是完整版
下面我要花點時間來回答許多朋友提出的兩個重要問題。第一個問題,為什么中國神話看起來如此弱小無力呢?
讓我們看看其他的古文明提供的神話吧。蘇美爾神話、埃及神話、希臘神話、北歐神話、印度神話,還有瑪雅神話,它們在形態上都比較完善,不僅擁有完整的神系,還有自己的神話史詩,顯示出強大的自我表達能力。
以希臘神話為例,它是一個以奧林匹斯山為都城的眾神體系,里面包括神王宙斯和天后,還有日神、地神、海神、雷神、豐收神、智慧神、愛神、貿易神和酒神,另外還有冥王。并通過盲詩人荷馬的講述產生了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
北歐神話也是這樣,屬于一種多層體系,由巨人、諸神、精靈、侏儒和凡人構成,也產生了自己的史詩《埃達》《薩迦》,都是風格宏大壯麗的神話。
跟它們一比,中國,特別是漢族的上古神話就相形見絀了。它有以下幾個令人不安的特點:
第一,神話多為一些不完整的碎片,例如精衛填海、女媧補天、夸父追日,這些神話敘述非常破碎,而主人公的來歷和去向都不清楚,故事也不完整。
第二,神靈和神靈之間沒有具體關聯,彼此是隔絕的,也不構成一個譜系。比如,精衛和女媧是什么關系?女媧和夸父有關系嗎?我們一無所知。
第三,神的身份,尤其是他的地位,我們是不清楚的。我們根本無從知曉他們是誰,從哪里來,后來又去了哪里。就像女媧,我們知道,她曾經造人和補天,但是她到底是誰?她在神界究竟具有什么地位和職務?又有誰能回答這個問題呢?
第四,有時候,同一個神有很多名字,好像有很多分身似的。風神是一個典型案例,他的名字叫馮夷,但也有不同的寫法,包括把“夷”寫作姨媽的“姨”,由此把他的性別描述成女性。有的神甚至連自己的神格都丟掉了,比如說“儺”,中國現在至少有幾百個縣保留了儺祭的儀式,但這個“儺”到底是什么,沒有人說得清。大家都把“儺”當作一種祭神儀式的名稱,但他們全都弄錯了,因為“儺”就是女媧(水神)的現代別稱。可是換了一個寫法,大家居然都不認識她了。
是什么原因導致漢族神話的破碎混亂呢?只有一種回答——這絕對不是一種先天性的缺陷,而是遭遇了一系列的外部沖擊所致。除了儒家打壓的因素,歷史上還出現過四次文化/神話大毀滅事件。
第一次發生在商周之交的時候。周在滅殷商的同時,把商所創造的宗教文化,包括神話在內,進行了一次相當徹底的摧毀。由于歷史學家的忽略,這次掃蕩只有極少數學者偶爾提及,也沒有更多討論,因為實在缺少直接證據。
第二次是東周各國諸侯對于周文化的毀滅。對這方面的描寫,《孟子》《韓非子》里都有。《孟子》《韓非子》中提到,當時那些諸侯十分害怕有人利用周王朝留下來的精神遺產,包括那些儀軌制度、道德訓誡和宗教神話,來嚇阻他們進行政治變革,于是干脆把那些精神遺產付之一炬,全部燒光。
《孟子》《韓非子》是兩部非常重要的文獻,它們一起作證,支持了這個判斷。孔子既是這場神話大焚毀的受害者——因為他想要遵循的“周禮”里的很多東西都已經被燒掉了;他也是這場“神話大焚毀”的同謀,因為他堅持“不語怪力亂神”的立場,而這種立場從另一側面,阻止了中國神話在這之后的復興。
第三次無疑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焚書坑儒,尤其是焚書,其實出現過兩次。第一次在商鞅變法的時候,商鞅鼓動秦孝公燒毀詩書。第二次的主角是秦始皇。這一次焚書坑儒事情鬧得非常大,在中國歷史上留下千古罵名。
事實上,秦始皇只是把民間的藏書燒掉了,而在國家圖書館里保存了一些“孤本”,以便壟斷那些有價值的知識。即便是私藏起來的書,最后也難逃厄運。當時項羽的大軍攻入咸陽,放火焚燒宮殿群達三個月之久。顯然,國家圖書館里最后的那點典藏文物,包括神話在內,全部被大火燒盡。這就是古代神話的第四次大焚毀。
那么有沒有逃過大焚毀而僥幸存留的神話文獻呢?當然是有的。一個典型例證,就是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楚帛書,里面記載了用漢字書寫的創世神話。它是因為被墓主提前埋進了墳墓,才僥幸逃過大焚毀的命運,而后又因為四個盜墓賊的“好奇”,得以重見天日。但這種例外非常罕見,不足以改寫大焚毀所帶來的惡性結局。
四次大焚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令許多思想家失去了基本的文化資源,于是只能向外邦求援,從印度、波斯這些地區,去尋找神話資源,展開神話的異邦話語租借。
以《莊子》為例,其中出現的二百多條寓言里,有很多來自印度,如“鯤鵬展翅”里面所講的“鯤”,就是摩奴——印度一位神明所飼養的一條大魚,這條大魚最后拯救了人類;還有“鵬”,指的是印度的金翅大鵬鳥。再如,來自《山海經》的成語“巴蛇吞象”,這個典故其實也是來自印度。有一則印度神話說,象神得了一種怪病,痛苦不堪,只有用蛇神心頭的肉做藥引子才能治好。蛇神倒是很慷慨地答應,甘愿從自己心臟上割下一塊肉給自己的好朋友,誰知象神為實現長壽,居然把蛇神的整個心臟全部挖了出來!蛇神很生氣,一怒之下就把象神吞進自己的肚子。這就是著名的“巴蛇吞象”。
第二個問題,中國神話跟中國歷史,這兩者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
首先,神話是歷史的一種曲折表達,也就是說,神話是歷史的一種象征性或隱喻性表達。其次,神話也被歷史進行了世俗化。原先的那些大神,比如說黃帝和炎帝,他們原先的名字叫黃神和炎神。而“帝”最初也是天神的意思,被世俗化之后,成了塵世君王的稱謂。在漢代,皇帝就是世俗最高權力擁有者的名稱。因此,到了漢代,黃帝和炎帝已經被世俗化。
我們發現,在《大戴禮記》的可疑基礎上,司馬遷把這些毫不相干的神,包括伏羲、女媧、顓頊集結起來,用一條虛構的主線,制造出血緣傳承的譜系,稱之為帝王世系表,他們就此形成了父子相承的奇怪關系。這就是中國最古老的族譜。司馬遷敘事的本質,就是把神話變成歷史。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欣然接受了這種改變,他認為這是歷史理性的一種全球性勝利。但在我看來,它實際上是一場文化浩劫。希臘雖然也出現了歷史理性,出現了希羅多德這樣的歷史學家,但是他們的神話被完好地保留下來。
在拜占庭帝國,希臘語不僅是民眾日常用語,而且最終成為文學、教育、神學和法學的官方語言。在帝國的一千多年歲月里,古希臘文獻的整理與研究從未中斷。15世紀拜占庭帝國被奧斯曼帝國征服,大批希臘學者攜帶包括神話在內的古希臘抄本,流亡到意大利半島,為此后的文藝復興和歐洲近代文明崛起,提供了最重要的精神資源。
中國神話的命運截然不同,在儒家的影響下,它在史書撰寫運動中被徹底改造,就連黃帝都由黃神變成了人君和祖先。神話就這樣被歷史所替換,消失在民族的漫長記憶之中。
意大利文藝復興不僅證明了希臘神話的靈魂意義,而且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文化樣本。毫無疑問,要想實現文化復興的理想,必須率先復興神話,并把它視為民族文化最寶貴的根系。
中國神話到底分哪幾個“朝代”?
中國神話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朝代”。
第一代神話,此前已經說過,它具有非常古老的歷史,卻遭到了四次大焚毀,也就是周滅掉殷商,諸侯滅掉周禮,秦始皇焚書坑儒,還有項羽火燒咸陽,結果把中國神話弄得只剩下一些零亂的碎片,猶如神話樹上飄落的樹葉。
先秦到漢代,這個時期產生了第二代神話,它通過移民和商人,從世界其他地區租借了一些神話片段,把它們拼貼起來,再加上一些想象,就構成了一幅本土化的神話拼圖。
《山海經》正是這類拼圖的代表作,外表破碎,描述精簡,像是一些完全沒有展開的故事大綱,為我們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間。長沙子彈庫出土的楚帛書中的起源神話,也是此類拼圖的產物。此外,以司馬遷為代表的史官,努力把神話改寫成歷史,以至于第二代神話的許多部分,是以“歷史”的名義保存下來的。那些著名的神話人物都被寫進了帝王世系表,從那里接受我們的禮贊和緬懷。《史記·五帝本紀》是這方面的范例。它所記載的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和舜,都是上古神話里的神明,在《史記》里卻轉型成為世俗國王。這種神話拼圖運動直到魏晉時代還在繼續,但已經發生了某種質的改變,因為就在這個時期,神話譜系中出現了兩個新成員:第一,從道家思想和神仙方術的結盟中誕生了民間道教;第二,印度佛教開始進入中國。這兩個新事物改變了中國神話史的軌跡,推動了第三代神話的誕生。
所謂第三代神話,主要由三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是道教神話,這個神話體系是第二代神話的延續,但在細節上得到了極大豐富。《搜神記》是這方面的范本,它詳盡描述嫦娥奔月的細節,完成了月亮神話的終極書寫。不僅如此,道教神話還創造出一個陣容極其龐大的神譜,其中的領軍人物是“三清”,也就是道教最高神——元始天尊、靈寶天尊和道德天尊。
第二部分來自印度的佛教神話,其間還雜糅著吠陀神話,后來又添加了觀世音崇拜等,其間涌現了大量佛經神話故事。當然,它也有自己的領軍人物,比如三世佛——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和彌勒佛。
第三部分是從本土自發生長出來的民間信仰,比如北方敬拜的土地公、南方鄉村祭奠的儺神,福建漁民崇拜的媽祖等,同時也帶來了自己的神話傳說。這部分神話,至今還在以民間信仰的方式,存活在民間文化中,成為民間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一種珍貴的活態文化遺產。
以上是中國三代神話演化的基本路線。只要了解這三代神話的發展脈絡,我們就能看清中國神話的歷史格局。
人類文明發育的三原則
眾所周知,神話是文明的文化表達,神話的發生過程,折射文明的基本特征。下面,我要重申文明誕生和發育所依賴的三項基本原則:
第一,無論世界上的哪一種文明都不是在封閉狀態下發生的,它們彼此之間存在著一種文明的“交互原則”。先秦的歷史事實已然證明,開放性跟偉大性之間成正比關系:越是開放的文明就越是偉大;反之,越是閉關自守,就越是孱弱和空虛。任何一種自我閉合的文化體系中都不可能誕生老子和墨子這樣偉大的思想家。
就中國宗教史而言,我們不難發現,佛教在中國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這是由于佛教不斷接受著海外文化的“輸血”,不斷有新的信徒進入,時而是迦葉摩,時而出現了達摩,可謂前赴后繼。不僅如此,也不斷有中國高僧前去西天取經求法,例如著名的法顯和玄奘,他們由此成為世人傳頌的文化英雄。佛教從不諱言這些外部輸血的歷程,并對此備感自豪。
第二是文明的“學習原則”。中華農業文明在鴉片戰爭時受到了第一次重創,后來又在農業精英、土地制度和農業技術等方面繼續遭受致命打擊,因而,我們的農業文明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所謂“改革開放”,就是把國門重新開啟,吸收先進的文明成果。中國制造業在改革開放之初的基本語法,都是學習的語法,而這無疑是由文明的本性所決定的。沒有這場學習運動,中國就無法實現走向現代化的基本目標。
第三是文明的“轉化原則”。模仿并非一件壞事,只要你足夠開放,即便從模仿開始,總有一天會轉向原創,就像先秦時代,中國人曾經吸納過如此多的優秀思想和神話元素,但最后都轉化成了自己的東西。中國人的天賦智慧,有著極強的轉化能力。“五行”最初來自波斯的“五神”,分別叫作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和土神,但鄒衍把它們轉變成五種哲學元素,這是從神學到哲學的重大轉型。
陰陽學說也是如此,它在古文明中早已存在,但在陰陽家手里得到更大的升華,成為解釋宇宙的基本模型。經絡說來自印度,但中國人在“七脈輪說”的基礎上,提出了極富創造性的穴位說。所有這些異域文化原型,都在本土得到了有效的轉化,證明中國人有強大的文化消化能力,它們是在原型基礎上的“二度創造”。外部原創能夠產生強大的激勵效應,從而點燃中國人再創造的文化激情。
當下中國正處在大規模吸納現代文明成果的時期,所有那些先進的“原型”,必定面臨本土轉化和再創造。這就是從“中國制造”進化到“中國創造”的意義所在。歷史總是在制造新的神話,并循環重演它的昔日圖景。
最后需要說明的是,這本《中國神話密碼》試圖向讀者描述中國神話的基本面貌,并矯正此前長期存在的各種謬見,盡管還有大量的細節沒有涉及,而且難免會有諸多疏漏和偏頗。但愿它能為后繼的神話研究者,提供一些必要的啟示。
無論如何,我們已經走在中國神話復興的路上。
中國神話是人類精神共同體的一部分
20世紀80年代以來,分子生物學獲得了突破性進展,它認為,包括中國人在內的現代智人,全部起源于非洲,并且在距今大約5萬年到10萬年間遷移出非洲,取代了亞洲的直立人和歐洲的尼安德特人。智人在中東一帶曾經與尼安德特人相遇,并發生小規模混血和融合,然后才遷往世界各地,以致非洲以外的現代人,都攜有一小部分尼安德特人基因。不僅如此,在其向東遷徙的過程中,智人還在亞洲地區遭遇了丹尼索瓦人,并融入后者的一小部分基因。美國科學家發起、中國科學家參與的“人類基因圖譜”計劃,在2003年完成,進一步證實了“線粒體夏娃”的假說。它表明,所有地球上現代人(智人),都源于一個或幾個非洲母親。
走出非洲,這是一個耗時漫長和規模壯觀的殖民進程。非洲智人在踏上東亞大地時,不僅隨身攜帶自己的工具制造技術,還攜帶著自己的語言、思想和原始信仰。這應該就是最古老的中國神話種子。但對于它的形態,我們已經無從查考。
公元前4500至公元前3500年,非洲神話在蘇美爾地區率先走向成熟,形成新一代“蘇美爾神系”。此后隨著蘇美爾人的貿易、移民和逃亡運動,其技術和神話也在不斷擴散,對前軸心時代的世界各地產生深遠影響。
蘇美爾神系也可以稱為“巴別神系”,可以被視為非洲智人神系的2.0進化版。在《華夏上古神系》一書中,利用上古語音學的現有成果,我發現了“神名音素詞根”,這個詞根位于神的名字的開頭。我據此辨認出了水神(N)、地神(G/K)、日神(S/H)、母神(M)、父神(B/P)等幾十位神祇,描述了這個龐大神系的基本輪廓。
耐人尋味的是,中國的上古神系跟巴別神系是密切對應的,例如,水神女媧的上古擬音以N開頭,地神共工(過去一直被誤認為水神)的上古擬音以G/K開頭,日神舜(過去一直被誤以為是邦國領袖)與羲和的上古擬音以S/H開頭。這個發現表明,中國上古神系就是巴別神系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中國神話是世界神話的一部分。這個發現,將是我們研究中國神話的邏輯起點。
在“神名音素詞根”被發現之前,中國神系是按照神話書名或神話地名來劃分的,例如“山海經神系”和“昆侖神系”等,這種分類無法正確描述神系的內在邏輯結構。相反,對神名詞根的認知,不僅可以幫助我們重新認識那些上古大神,掌握他們的真正屬性、職能和在神系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們在戰國以后的演變,以及與世界神話體系的血緣關聯,從而更合理地建構古代中國神系,以期實現中國神話的現代復興,并為未來撬動文化復興的巨石,提供一個有力的符號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