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離歌響起。年輕人都在忙著畢業聚會和打包行李。四年、六年、七八年……無論在大學校園里呆了多長時間,總有說再見的一天。學生和老師謝別,同學和同學再見,戀人和戀人分手……綠蔭下,校園里隨處可見依依惜別的場景。
大學的告別是最傷感的。這不是告別校園那么簡單,這是在同青春告別,在同純真告別。所有袒護你的、容忍你的,都不會再陪伴你了。從今往后,你將面臨一條未知的道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那是一條滿是荊棘、偶爾才露陽光的泥濘道路。從今往后,你所受的教育將由社會這所大學教授——那會是一種以成長為學費的殘酷教育。
賽玲娜和程鳴已經在未名湖畔坐很久了。對面的石舫上有星點火光,隱約還能聽到歌聲,又是哪個班級的告別聚會。
程鳴問:“為什么把照片都刪了?”。
“我不知道你還會看。”
“你借我手機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昨晚我翻照片才發現之前給你拍的那些都沒了。小玲,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賽玲娜的真名叫孫筱玲。只有在學校和家里她才會用真名,而在實習過的那些大公司,大多數人都只知道她叫賽玲娜(Selina)。
賽玲娜,三個音節,你無法在任何一個音節上加重讀音,正如你對這個名字的主人一樣無法說出重的話來。無法強求她什么,連小心翼翼的觸碰都會覺得是冒犯。這個名字的英文念起來,就像一股短促的小風,從齒間瞬時流走。這是一個嬌弱、惹人憐愛的名字,像古老莊園里隱匿在窗簾后的身影,帶著一種自憫自憐的高貴氣質。很適合孫筱玲的名字,很適合她把真正的自己隱藏其后的一個名字。
賽玲娜平靜地說:“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了還來找我?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了,我們不可能的了。你都要去美國了,忘了我好嗎?”
“你也可以去啊!我是為了你才接受哥倫比亞大學[5]的錄取通知書的!我為了你,拒了哈佛,拒了斯坦福!可你怎么能出爾反爾呢?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紐約的嗎?”
“程鳴,你是成年人了,那是你自己的決定。況且那是五年前的話了,現在什么都變了。你有你的光輝前程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們注定就不是一路人。”賽玲娜的語氣中有一種平靜的殘忍。
“好!好!那就算我一廂情愿!可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悲觀?總是這么著急劃清界限?你說過一輩子都要依賴我、離不開我,難道以前那些‘我愛你’都是假的嗎?”
賽玲娜看著他,眼里有微光閃動。她似乎有話要說,可囁嚅了半天,開口卻還是:“你走吧。”
“好!我也受夠了!你不要忘了你抑郁的時候是誰陪你扛過來的!你也不要忘了你緊緊抓著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就如你所愿,我走!”
兩人背對背的身影越來越遠。賽玲娜眼看快走到34A樓宿舍樓下時,不經意地一瞥,卻看到程鳴遠遠地跟在她身后。她鼻子一酸,停下了腳步。
昏黃的路燈下,駐足著三三兩兩的學生,或依偎著,或竊竊私語著。程鳴慢吞吞地走了過來,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消瘦得可憐。他抬頭看了一眼宿舍樓,他曾經無數次在樓下等候過賽玲娜。
“你知道34A樓為什么叫‘公主樓’嗎?”程鳴說。
賽玲娜不語,只是看著樓上一片透光的窗戶。
程鳴自顧自地說:“據說這里曾經住著一個很漂亮的學姐。可大學四年,她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畢業那天,有好幾個男生到這樓下跟她表白。可她都拒絕了,驕傲得跟個公主一樣。誰都不知道她心里真正喜歡的到底是誰。”
賽玲娜轉過臉來說:“也許她誰都不喜歡,也許她只喜歡自己。”
程鳴一臉無望,再也抑制不住眼淚。他狠狠抱了一下賽玲娜,扭頭就走了。
賽玲娜在路燈下站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媽,我快回來了……”
天橋下,周紅梅守在水果攤邊上,不時用花灑往水果上噴些水。經年累月的艱辛與隱忍都壓進了她薄薄的臉皮里。汽車卷起的煙塵、夏日難逃的熱浪、透濕衣衫的汗水都變成了舊塑料袋里零碎的收入。她一遍遍地清點、一次次把各色面額的票子分門別類碼好,佝僂又認真的動作背后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支撐著——支撐著她忍受命運長久以來的不公。
忽然,小商販們騷動了起來,手腳麻利地迅速收拾東西。周紅梅趕緊騎上三輪車,拼命蹬了起來,各種水果噼里啪啦掉了一路。她蹬死了三輪車,眼看就要被飛奔而來的城管追上了。
突然,她腳下輕松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王曉菁正推著她的車跑。
“右拐!右拐!走小路!”王曉菁大喊道,一邊把提子等車上最貴的水果蓋好。
周紅梅和王曉菁躲進了一個居民小區。王曉菁扒在墻邊,眼看著城管們吹著哨子去追大路上的小販,這才回頭沖周紅梅一笑說:“媽,沒事了!”
夕陽西下,王曉菁推著三輪車和母親周紅梅一起走回家。周圍的環境從光鮮熱鬧漸漸變得破敗臟亂起來,就連梧桐樹蔭也變得稀疏了。所有的色彩都降低了飽和度,只留下生存和掙扎的本來面貌。
她們正走向寧海市城南的一處城中村——何家村。外面的世界正在日新月異地變化著。不遠處,簇新的樓群如利齒,不斷向前推進,啃咬著城市的邊緣。可何家村卻像被時間忘卻,長久沒有變化。唯有墻上刷著的“拆”字昭示著它可能的結局。
空氣中揮散著酸腐的味道,一聞就是貧窮的樣子。王曉菁的家正是在這里。她曾在一個中產家庭里成長到十六歲,然而命運的變化如同海浪,一浪一浪將她和母親排擠到了城市的邊緣上。
母女倆在蛛網一樣的道路里穿行,走到了城中村的最深處。她們把三輪車停在了一棟老舊樓房前,就把一箱箱水果往家里搬。
說是家,其實不過就是一間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家里塞得滿滿當當,到處堆著周紅梅舍不得丟掉的舊雜物。當夕陽的余暉撤走最后一點光亮時,母女二人終于搬進了全部水果,這時家里幾乎都下不去腳了。
王曉菁環視一周說:“媽,等過段時間不住這了。”
“不住這住哪?一個月才五百塊。要不是你何叔,哪能有這么便宜的地方住?”周紅梅收拾著東西說。
王曉菁卻按住了母親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周紅梅的手上有車把磨出的老繭,有菠蘿割出的傷口,還有嵌進指甲縫中的污泥。她低頭看著母親的手,認真地說:“等我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換個大一點的地方去。”
“你省著點花。我住這都習慣了。”
“可我不忍心你住這種地方,都四年了……”
“只要你好就行了。媽一直覺得……覺得挺對不起你的。唉,要不是家里這些事,房子都賣了,你也不至于受這么多苦,為個獎學金連想上的北大也上不成……你爸也一定覺得挺對不起你的。”
“這關我爸什么事?”王曉菁一下焦躁了起來,放開了周紅梅的手。
“我去做飯了。”周紅梅走了兩步,扭頭說,“去看看你爸吧。”
一塊布簾子將地下室隔成了簡陋的兩間房,外面擺著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就算客廳,里面有張1.5米的床就是臥室了。王曉菁去到臥室,站在了五斗櫥前。
五斗櫥上放著一個香爐,里面盛滿了香灰。香爐后面放著一尊瓷觀音像。觀音的頭頂上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黑白素描。香爐前有一層薄薄的香灰。王曉菁拱起手把灰掃進手心,便久久地站立在那里,凝視著那幅素描。
在王曉菁的記憶中,她曾經很怕父親王河山。王河山是一個嚴肅寡言的男人。作為一家生產企業的質檢主任,王河山一直以質檢產品的嚴苛標準對待她。王曉菁成績拔尖,多才多藝,在畫畫方面很有天賦,但父親總能在她身上挑出毛病來。她甚至覺得自己一直是在為贏得父親的歡心而活的。
王河山對女兒的管教簡單粗暴。對于一個生產車間走出來的人來說,最佳的衡量指標就是分數。于是王曉菁的學生時代就像是一把刻度明確的標尺,被大大小小的分數仔細衡量著。九十分以下,王曉菁就要做好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的準備。九十分以上,王河山會板著臉細問一個個錯誤。即使考了滿分,王河山也會說下次你還能保證考那么高嗎?
她覺得父親對她太挑剔了,簡直就不像親生的,有時連忘了鎖門也能被罵上個半天。她不服氣,開始反駁王河山在飯桌上的話,在外人面前也絲毫不給他面子。她常常和學藝術的學生混跡在一起,或是藏在美術教室里畫畫不去上課。她靠小聰明把老師家長耍得團團轉,喜歡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只要是父親不懂的領域,她都會去看一看,然后找機會在他面前高談闊論一番。
不交流的父親加上叛逆期的女兒,很快就演變成了長期對抗。
最不堪回首的一次,就是高一時王曉菁想去上美術班,需要一千塊錢。可王河山堅決反對,更不要說給她錢了。父女倆連著一周多天天吵架。當時王曉菁的成績也有所下滑,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一天。
說是離家出走,其實她只是跑到樓頂去,坐在天臺上待了一天。她看著父母到處找她,在院子里喊她名字嗓子都喊破了。周紅梅甚至為此和王河山吵架,還把自行車砸在他身上,這讓王曉菁看著還挺解氣。她居然沉得住氣,硬是撐到了一天才回家。
可是一回去她就被罰在飯桌前跪了一個晚上,直到半夜周紅梅來叫她:“起來吧,你爸同意你睡覺了。”
王曉菁賭氣不起來,即使她膝蓋都快碎了。
周紅梅去扶王曉菁的胳膊:“快起來吧!一會別你爸又不同意了。”
王曉菁一甩手說:“我再多跪會兒,多跪一會兒還能多漲幾分呢!”
“哎呀,我好不容易說動你爸讓你回去睡覺。你又在這耍什么脾氣?”
“我愛去哪去哪,學是我上,又不是他上!”
“你快別說了,讓你爸聽到了。”
王曉菁提高了八度音,大聲說:“我就是一個工具!就是他拿去炫耀的工具!從來不在家輔導我學習,就知道工作!考不好就只會罵!他要是成績好,有本事別只在車間混啊!”
王河山沖了出來,還沒等王曉菁反應過來,她臉上就結結實實地落了一巴掌。
王曉菁被打懵了,這還是王河山第一次動手打自己。她從地上爬起來,倔強地捂著半邊臉,恨恨地盯著王河山。王河山臉色黑沉,吼道:“好的畫家都是死了的那些!你要想去學畫畫,除非我死了!”
“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爸!”王曉菁知道這句話喊出來的效果,可她還是要說。語言有時候比任何武器都管用,尤其是對待自己最親的人時。
王河山又揚起了手,王曉菁倔強地仰著臉也不躲閃。可最終王河山還是放下了手,摔門走了。
那晚王曉菁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發了高燒。醒來后她只看到了周紅梅在照顧她,而王河山卻不在身邊,又是去加班了。
這高一的一巴掌一直被王曉菁記著,她更叛逆了。少女突然沒來由地和全世界作對,有精力、有行動力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她簡直是在肆無忌憚地任性著。
王曉菁偶爾也會停下來想想為什么要和父親作對。但是她發現父親無可奈何的氣憤和越來越說不過她的窘態會讓自己有一種快感,她也就不再糾結叛逆的意義了。
孩子都要和父母作對的。叛逆期就好像是我們成長必不可少的環節之一。誰沒有年少傻逼的時候呢?但神奇的是王曉菁并沒有耽誤成績。因為成績也是可以向父親炫耀、甚至可以令他啞口無言的工具。她沒有意識到,炫耀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獲得認可。她錯以為叛逆是通往掙脫父親控制的自由之路。
因此上學時的每一項重大抉擇,她都站在了王河山的對立面上。高一分文理科,她非要學文科,背著王河山偷改了分科志愿,結果最后還是王河山去學校找班主任硬給她改了回來。等分班時王曉菁才發現,可為時已晚。她想將來報藝術院校,可王河山卻把她的畫筆顏料都扔了,連零花錢都停了。從那時起,王曉菁就不僅僅是叛逆了,她甚至開始恨起了王河山,希望早日能逃離這個牢籠般的家庭。
這么一想,王曉菁覺得似乎和父親在一起的好日子也沒有過幾天。回憶起來的都是她的任性、父親的沉默而已。
王曉菁把手中的香灰倒進垃圾桶,一偏頭看到床頭放著一個信封。她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四個字:您的一生。
她沒有打開信封。不看她都知道,這一定是母親又去什么地方求神拜佛得來的解釋。人的一生,要是真能靠算幾個卦、抽幾支簽就能解釋得了,那也太容易了。
王曉菁掀開簾子出來,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心里便涌動起一陣波濤。母親是自己最大的軟肋,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最記掛的。在外的堅強倔強,到了周紅梅這里都變成了無奈和軟弱。
責任。責任。責任。
她心里就只有這兩個字了。
飯后,周紅梅收拾雜物,用繩子把一摞摞的紙扎成捆。王曉菁把一幾疊陳舊的畫紙抱過來,也扎成了捆。周紅梅看了一眼說:“那些不著急賣。”
可王曉菁還是往周紅梅那推了推。周紅梅抽出了一張靜物寫生說:“你看這畫得多好,怎么舍得扔?”
“好什么?丑得要死!”王曉菁干脆在畫上畫了兩個大黑叉。
她突然注意到周紅梅扎捆的廢物,叫了起來:“媽,你這是干嘛?”她把其中幾摞搶到懷中,“你不會又想扔了吧?”
“你都找到工作了,還留著這些廢紙干嘛?”
“那也是我的心血啊,這上面有我多少筆記啊!”
王曉菁手中拿著的是過去六年來她節衣縮食買來的《羅申月刊》。《羅申月刊》上介紹了大部分羅申所做的著名項目和羅申關于戰略的觀點經驗。每年十二本,六年下來她一共積攢了七十一本。
還有一本厚厚的小說《平凡的世界》,也翻得毛邊都起來了。
周紅梅搶過一本月刊問:“你是不是……還想著去這破公司?”
“沒有啊。”
“那干嘛不扔掉?”
“……”王曉菁沉默了一下說,“我能找到百度市場專員的工作也是靠看這些案例分析才得到的,對我以后的工作也有幫助。你要是看著不順眼,我帶走好了。”
“你真斷了念頭了?”
“真的!媽,我理解你的顧慮,我都理解。你要相信我。”
“菁菁,”周紅梅口氣軟了下來,說,“媽也是為你好。我什么都不求,我就求你能平平安安就好,算媽求你了!”
王曉菁看著母親,心中不是滋味。她保證道:“媽,你放心,我連羅申的門都不會踏入一步的!”
上海的人民廣場不僅僅是座公園,也是出了名的相親場所。幾百個焦慮的父母聚集在這里,把兒女的信息展示出來,像菜市場的商販一樣,挑剔著彼此的貨物。
雨傘成了這里不可或缺的道具。一把把撐開的傘面上貼著A4紙打印出來的個人介紹。往來的人們以挑剔的眼光在這些雨傘上逡巡著,偶爾的一停留,便引來急切的詢問。
陳家英拿著一把雨傘,繞了幾圈。對這里大多數人她很不屑一顧。自家的囡囡,清華畢業、年薪三十多萬,二十三歲的年齡也更具優勢。這么稀缺的一朵鮮花,怎好和那些牛糞擺在一起?
更何況女兒迄今為止都沒談過戀愛。現在這樣單純的姑娘上哪去找?陳家英遂把這一條也寫在了A4紙上,然后氣定神閑地坐在了海歸圈的旁邊。
一雙高跟鞋停在了陳家英面前,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傘上的紙便被扯下來。
“哎!儂這要做啥?”陳家英起身要去搶。
蘇琪抬高了手,捏著紙細看。
“儂居然拿吾的照片也擺出來了?這P得娘都不認得了吧?還寫的啥身材苗條,皮膚白皙?”蘇琪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母親,反問道,“這是吾伐?”
“有啥不對的啦?吾覺著儂蠻瘦的呀!”
“還要求對方內環有房無貸,年薪五十萬?儂這是明碼標價地要賣特吾伐?”
“儂工資三十多萬,要求男方五十萬,不過分吧?”
“吾不知道自己值這么多銅佃……”蘇琪又往下看,“居然還寫吾從未有過戀愛經歷?媽,虧儂覺得這是好事?人家還以為吾是老處女一個嘞!”
“儂勿要亂說!”陳家英紅了臉,又馬上反應過來問,“儂該不會……不是了伐?哎呀!算了,回家說!回家說!”
蘇琪翻了個白眼說:“儂真沒必要到這個地方來伐?我有那么著急伐?”
“儂不急吾急呀。儂看隔壁老張家的囡囡一畢業就結婚了,現在都懷上了。儂尋了個好工作,接下來不就是該談個男朋友了嗎?”
“然后就是結婚生孩子是嗎?”
“對啊,有什么不對額啦?小姑娘嘛,這不都是該做的事嗎?”
“媽,吾讀了個清華,不是為了結婚生孩子的!儂趕緊跟吾回屋里去吧。吾還要面孔呢!”蘇琪伸手就去拉陳家英。
“儂以為清華畢業的就了不起啦?”陳家英一甩手,尖利的嗓音都能刺破傘面,“吾幫儂講,在這里清華畢業的還是缺點呢!儂要面孔?儂連個男朋友都沒有,讓你娘的面孔往哪擱?儂讀書那么厲害,怎么就沒本事往家領一個?”
“乖乖隆地咚,這怪吾嗎?是誰讓吾大學時不能談戀愛、要專心學習的?然后儂就指望一個男朋友天上落下來伐?”
“所以吾到這來啦!儂放不下架子,那就只好吾來做啦!”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好伐?儂指望在這能釣到一個金龜婿,還不如指望世界和平!”
“吾講不過你。儂讀了個好書,了不起了?敢開始說你娘了?儂幫儂爸一個樣子,你們蘇家人都那么自私!就想著自己快活。儂爸什么都不管!吾這么多年把儂養大了容易嗎?吾有錯嗎?”陳家英開始喋喋不休地控訴。
蘇琪一下軟了下來。眼看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只拋下一句:“反正吾是不會去相親的!”
揉成一團的A4紙被扔在了陳家英面前。蘇琪氣沖沖地離開了。陳家英從地上撿起紙,抹抹平,貼在了傘面上,又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
一位老先生走了過來,安慰她說:“妹子,你也別生氣了,孩子們嘛,還沒長大呢。”頓了一下,他又試探道,“你女兒挺厲害的哦,長得也挺有福氣。要不要和我家兒子見一見?”說著便遞上了一張紙。
陳家英瞥了一眼,鼻孔里都在冒氣,說:“什么野雞學校也敢說是海歸?拎不清!”
這天王曉菁賣完一車車厘子,早早就收工回家。路過一座熱鬧的購物中心時,她把著三輪車停在馬路對面遠遠地看著,看了好一會。
那里曾經是她長大的地方。
她把三輪車一鎖,過了馬路。在購物中心的H&M店里轉了轉,把價簽掏出來看了又放回去了好幾次。最后她什么都沒買,回家路過批發市場時才買了兩套西裝和幾件襯衫。
雖然是廉價西裝,她還是小心地鋪在了三輪車的板子上。襯衫則掛在了車龍頭上,一晃一晃的。
街上的小賣部里,老舊的電視開著。梁奶奶蹲在地上,骨瘦嶙峋的雙手浸在盆里,在給孫子張小虎洗腳。張小虎二十多歲了,過度肥胖的身軀陷在藤椅里,沖著電視傻笑,涎水就掛在下巴上。一旁的柜臺后,張小虎的妹妹張小美百無聊賴地翻著一本時尚雜志,涂著鮮紅指甲油的雙腳翹在柜臺上。王曉菁房東何叔的兒子何多也在,正倚在柜臺上,竭力用瘦弱的身軀凹出造型,對張小美說著蹩腳的笑話。
“曉菁姐!”看到王曉菁推車回來,張小美跑了出來,“你是從上海回來的嗎?”
“我還沒去呢,剛畢業回來。”王曉菁說。
“哎喲回來啦,混出名堂來了?上班了?奧菲斯麗娣(Office lady,白領女郎)哦!”何多湊了過來,酸酸地說,一開口就是土了吧唧的寧海話。
“你呢?高中混畢業了嗎?”王曉菁直戳何多的痛處。
“你煩我呢?我也掙錢哎,你看我這個。”何多亮了亮手腕上的勞力士說,“不像你,大學生哎,掙錢買白菜哎。”
他又一腳踹在三輪車上說:“這吊車那么多年也不換一輛啊?換輛奔馳去哎!”
王曉菁踹開何多的腿,護著三輪車,這還是從周紅梅的舊自行車改造而來的,是她們家少有的“固定資產”。她說:“你操好自己的心吧。”說著便彈了彈何多的手表說,“你這塊表假的吧?面都不平,深圳賣的都比你這做工好。”
何多一縮手說:“你懂個屁!這綠水鬼哦,唯一不能仿的表哦!猜你也沒見過!”
“真表戴你身上也像假的,何況A貨了?想追小美,也不掂量下自己?就你這一撮黃毛、小身子板,小美能看上你?”
“喲!神逼神屌的!大學生甩幾把甩啊!你等著,我這就找人下你個膀子!”
“你就別嘴賤了!”張小美一把推開何多,一直推到了街上,“你要敢動曉菁姐,我跟你沒完!你先回家把你的毛捋順了吧!別在這丟人現眼了!”
趕走了何多,張小美笑嘻嘻地過來拉起了王曉菁的手說:“曉菁姐,別理他,他就這副二五郎當樣。”
“我回去了。”
“哎,姐姐,你先別走!我能跟你去上海嗎?我做夢都想去哎!”
“那奶奶和你哥怎么辦?”
張小美回頭看了一眼梁奶奶和張小虎說:“老的也就這樣了。傻的那個嘛,誰生的誰養嘍,我爸媽定期給他們寄錢哎。”
張小美堅信她會化妝的本事一定能在上海的美容院里找份工作,哀求王曉菁幫她介紹個門路。王曉菁雖然答應了下來,但依舊擔憂地說:“這個事你還是得跟你爸媽商量一下。他們兩個人在深圳打工,起碼得有一個人回來照顧家里吧?”
“沒問題!沒問題!我這就跟他們去說,他們肯定會支持的!我在這快悶死了,都要發霉了!”張小美頓了一下,說,“我真羨慕你,沒人攔得住你。”
王曉菁苦笑了一下:“我倒寧愿有人攔著。”
晚上,王曉菁坐在昏暗的燈下,清點今日的收入。她發現了一張百元假鈔,默默收進了自己的錢包里,又拿出一張真的放回了塑料袋里。
做完賬,王曉菁又打開另一個記滿了名字和數字的本子勾畫了起來。本子上,“何權貴”和“800000”的字樣被紅圈圈了起來。
王曉菁爬到床上,把頭埋在母親懷中。母女倆不說話,就這樣依偎著。床頭的收音機里正在播著廣播電臺的音樂節目。在這個粗糲的世界里,此刻是唯一的溫柔。
周紅梅想起了什么,從枕頭下摸出了一枚玉觀音掛墜,戴在了王曉菁的脖子上。
“我從寺里求的。”周紅梅說,“你呀,性格硬邦邦的,我怕你到外面得罪人。這個要貼身戴著,連戴七天觀音就會保佑你了。”
王曉菁摩挲著這枚做工粗糙的玉觀音,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悲哀,母親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經歷了那么多,卻依舊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上。而她卻從來不相信神佛。
然而王曉菁還是把玉觀音放進了睡衣里。她很快睡著了,卻睡得并不踏實,做起了常做的夢:
夏日的梧桐樹蔭下,王曉菁推開紗窗門,一個西裝筆挺的年輕人站在門口,低下頭來,好看地笑著。她好奇地打量著他,側身讓他進了屋……
清晨,粢飯糕的香氣混合著豆漿的清甜彌散在街巷中。人對氣味的記憶真實而又深刻,以至于當王曉菁醒來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仍然身處于十年前的家中。那時候父親應該已經在餐桌旁喝著豆漿看著報紙。而母親則把她最喜歡的粢飯糕放在了桌上,一邊注意聆聽天氣廣播。
可是當一只蜘蛛從她的回憶中爬過,一直爬到頭頂天花板中央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今天是入職的第一天。她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床被折騰得嘎吱作響。
“別動彈了!蟲子一樣,咕嘰咕嘰的……”下鋪的人狠狠拍了一下王曉菁的床板。
她老實了,開始盯著這十五平米見方的天花板發呆。她現在每天一睜眼就在想怎樣才能通過試用期留在羅申。留不下來,一切都白扯。
不過她很快又釋然了。畢竟不是誰都有這么好的運氣,能搶到每天只要十塊錢的大學宿舍床位。
上班第一天,賽玲娜穿了一件無袖黑白條紋連衣裙,一雙紅色平底鞋,背著個黑色大包,輕巧地走在一條綠蔭環繞的小路上。周邊低矮的洋房若隱若現。她從陸家嘴有名的高檔小區紅璽公館里走出,路過保安室時還塞給保安一盒中華煙。
從紅璽公館到環球商業中心步行不過十五分鐘。到了公司樓下,賽玲娜先去洗手間換上一雙高跟鞋,等到出現在羅申門口時,就成了一個曲線玲瓏、步態自信的金領麗人,完全不似剛畢業的大學生。
而蘇琪則是一大早繞著世紀公園跑完一圈后,回到家洗了個澡才出門的。她時間掐得分秒不差,跑步一小時,洗澡二十分鐘,吃完陳家英做的早餐十分鐘,打車到公司半小時。從早上六點起床,到達羅申剛好八點鐘。這種嚴格高效的時間管理已經持續了十幾年,無疑成了某種自信的來源。每天、每月、每年,她在日歷上標注的待辦事項,就如高速路上一塊塊指示牌,串起了一條方向明確的路徑,通往羅申,也通向未來。
王曉菁穿著批發市場買的西裝,扎著清爽樸實的馬尾辮穿行在弄堂里。秋天的清晨有一層輕薄的霧氣從城市的四面八方上升起。弄堂里很多家的窗戶上伸出了晾衣桿子,上面曬著衣服被子,像五顏六色的旗幟在霧氣里招搖。
王曉菁腳踩在弄堂并不平坦的地面上,抬頭望向遠方,環球商業中心的大樓突兀地聳立在那里,連同眾多摩天大樓一起,形成了一座科幻般的冰冷島嶼,飄蕩在霧氣上空。
多么遙不可及的地方。
當王曉菁走出弄堂、走進西裝革履的人流中時,她就來到了那座飄蕩在城市上空的島嶼中了。
八點半,所有人都在大會議室里坐下了。陳雨思進來按了幾個墻上的按鈕,頭頂的天窗擋板徐徐收起,陽光傾瀉進了整個會議室。藍天展現在眾人頭頂上,觸手可及。
侯捷喃喃道:“太屌了!就像圣光一樣!”
蘇琪嘲笑他說:“不就是普通的陽光么。”
陳雨思說:“不,羅申的陽光就是更亮一點,因為我們離天更近。”
王曉菁抬頭望天,這陽光太過耀眼,刺得人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
從今天起,他們要經歷三天的入職培訓。大家都對第一天上班充滿了新鮮感,嘰嘰喳喳地聊著天。
似乎只有王曉菁注意到趙陽沒來。她心中曾有的慶幸現在也變成了憐憫。趙陽也許在簡歷上沒有說實話,可他們在座的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敢說在面試中沒有一點點投機取巧嗎?背自我介紹、背面試答案、問面試題目……不擇手段的競爭其實在進入職場之前就開始了。趙陽是運氣不好的第一個犧牲品而已。誰又會是下一個呢?
王曉菁的憐憫只持續了短短幾秒,因為羅銳恒和王鳴飛走了進來。她坐直了身子,認真地看著羅銳恒。不是所有人都被羅銳恒面試過,因此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他的冷酷嚴厲。這群九零后出生的年輕人,對于權威沒那么忌憚。即使羅銳恒已經站在桌子前方了,還有幾個人在自顧自地聊天。
“希望六個月之后,你們還能像今天這么愉快。”
羅銳恒冷冷的聲音瞬間澆滅了聊天的熱情。這時候,王曉菁分明看見羅銳恒的嘴角有那么一點點得意的上挑。
“你們很得意嗎?進了羅申,就覺得了不起了是吧?我知道你們以前都一帆風順。但是現在,羅申就是你們失敗的開始!在這里,什么學校、背景、出身……都他媽不管用!你們在天上飄夠了,現在都給我滾回到地上來!在我眼里,你們他媽的比猴子好不了多少!所以少廢話,多學、多做!”
羅銳恒的聲音并不大,甚至不能算激烈。只是語速很快,像一個釘子一個釘子地快速敲進人的腦殼里,從頭到尾都有一種把人看成草履蟲般的鄙夷感。
王曉菁甚至覺得那是一種嫉妒的憤怒。他好像見不得他們這些年輕人擁有過于輕松的人生。
大家一動都不敢動。對于這些曾經被家長老師捧在手心里的花朵,一句粗口都堪稱是巨大的恐嚇。
就在此刻,羅銳恒瞟了一眼王曉菁。王曉菁坦然地注視他,沒有退縮。
羅銳恒似乎很享受眼下這種緊張恐懼的氣氛,接著“恐嚇”道:“你們想端牢這個飯碗,這周的培訓就給我好好上!拿出你們當年準備高考的態度來!所有的內容只教一遍。等上了項目,別跟我說這個不會、那個不會!不會就滾蛋!聽到沒有?”
“聽到了。”大家奄奄一息。
最后,羅銳恒像是為了裝裝場面,居然笑了笑,說:“歡迎加入羅申。”他撂下一言難盡的一瞥就走了。從進門到出門,不過短短三分鐘。
候捷嘀咕了一句:“我想他的意思是:歡迎來到地獄。”
這一句玩笑令大家終于從溺水的狀態里回過神來。
“啪”的一聲,只見王鳴飛雙手猛地拍在了會議桌上,俯下身來撐在那里,虎視眈眈地環視了一圈。
又是鴉雀無聲。
“怎么沒有掌聲?”王鳴飛嚴肅地問。
所有人都笑了,啪啪地開始鼓掌。
“這就對了啊,以后長官訓話都要這樣!”王鳴飛說,“我叫王鳴飛,是羅申的項目經理,以后就是你們這屆的‘班主任’了。什么叫班主任?就是以后你們有事,都有我罩著!對項目不滿意啦、對老板有顧慮啦、想調動到別處啦……想談心啦,都可以找我。”
“班主任,我缺房子!”侯捷叫道。
“房子沒有,缺媳婦兒我可以幫你。”王鳴飛說。
蘇琪也喊道:“那男朋友呢?”
“這個難點。”王鳴飛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你看你們都啥覺悟?工作第一!工作第一好嘛!工作好了,不就啥都有了嗎?”
王鳴飛那小頭、大肚子,長得跟羊角面包一樣的身材,讓人看了就覺得好笑。他也沒什么架子,和羅銳恒一比天上地下,馬上就獲得了這幫年輕人的好感。
“言歸正傳,剛才羅總也說了,羅申的試用期是六個月,表現不好沒商量,出門左拐下電梯。”王鳴飛又安撫道,“不過也不用太緊張。你們都知道羅申的表現評估是五分制,達到三分就可以留下來。”
“三分好拿嗎?”徐芳琳問。
“五分好拿嗎?”許嘉峰問。
蘇琪瞥了一眼看上去挺憨厚的許嘉峰,這人竟問了她想問的問題。
王鳴飛說:“三分大多數都能拿到。五分嘛,很罕見。你要是能拿到,我請你客。”
“哥們要啥自行車呀?給我們留點活路吧!”侯捷拍著許嘉峰的肩膀嬉笑說。
王鳴飛又簡單介紹一下這三天的安排,半小時就過去了。菲利普剛好踩著九點進來了。他負責講下一個部分:咨詢是什么。
“你們都說說,你們覺得咨詢是什么。”菲利普慢悠悠地問道。
“這人是誰呀?”徐芳琳悄聲問蘇琪。
“合伙人,管消費行業的項目,據說比羅銳恒nice(和善)多了。”蘇琪說。
“蘇琪,”菲利普一下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話這么多,不如你先說吧。”
蘇琪徑直走到白板前,刷刷寫了三個英文單詞:identify(明確),analyze(分析),solve(解決)。她說:“咨詢就是一個為企業客戶明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服務行業。”
“嗯,不錯。”菲利普笑了。有勇氣,又言簡意賅,不愧是他第一眼挑中的新人。
賽玲娜發言了:“我覺得咨詢是為客戶規劃長期戰略的工作。”
“很好,‘戰略’,這是個關鍵詞。還有嗎?”菲利普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挨個掃過,“王曉菁,是叫這個名字吧?你覺得呢?”
“咨詢是企業的醫生!”王曉菁簡短地說,“還有,那個字讀‘菁’。”
“哦好,王曉菁,你這個概括有意思啊,你說說。”菲利普說。
“客戶就跟病人一樣,企業出了問題才會想起找咨詢公司。我們的職責是‘望聞問切’,調查清楚問題,找到病因,再對癥下藥。這一切不都跟醫生一樣嗎?醫生救死扶傷,咨詢顧問則是拯救企業,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高尚的職業。”如果沒有對咨詢行業長期的積累,是很難形成這么深的理解的。
菲利普滿意地說:“很好,你們說的已經很全了。咨詢是一個為企業客戶制定長期戰略的工作。戰略包括市場進入、應對競爭、成本優化、組織變革等等。為客戶提供可以落地的解決方案、為客戶創造價值是最終目標,也是咨詢的‘true value(真正價值)’所在。記住,‘true value(真正價值)’不僅是羅申的宗旨,也是今后指導你們工作的最重要的思想。雖然你們現在都只是分析師,但是要學會用CEO的思維去思考……”
午休時,王曉菁在辦公室里閑逛。大多數員工都在開放區域工作,每個人有一張L型辦公桌。項目經理以上才會有獨立的辦公室。不過辦公室的玻璃都是半透明的,顯示羅申追求平等開放的管理方式。
廚房、休息室、淋浴間……羅申的設施也很人性化,甚至還有一間圖書室,里面放滿了羅申出版的各種書籍刊物。王曉菁溜達進去,仔細找了起來。
一個看上去像圖書管理員的瘦小男人推著推車進來了,開始擺書。他大概對工作不太滿意,一臉不高興。在他費力地試圖把一本書放在書架最高處時,王曉菁幫他插了上去。
“這沒什么好看的。”管理員說,“你在找什么?”
“有2011年12月那期的《羅申月刊》嗎?”
管理員雙眼望天,認真地想著。王曉菁有點激動,感覺那本書馬上就會從天而降。結果他卻一攤手說:“你找不到的,沒有了,消失了,不見了。連我都沒看過這期。”
王曉菁失望地沉默了。
“你還是第一個來找的。”管理員打量了她一下問,“你新來的?”
“嗯,初級分析師。我叫王曉菁。”
“難怪,原來是A1[6]啊。只有新來的才喜歡自找麻煩。”
“那老員工呢?”
管理員翻了翻白眼說:“老的都喜歡給別人找麻煩。”
下午的培訓是數據搜集方法。講師一進門王曉菁就樂了,原來正是那個喪氣的圖書管理員。
“我叫艾瑞斯,是羅申IS[7]的頭,今后你們做項目少不了和我打交道。今天我來講下如何查詢數據。好好聽,以后不要什么數據都來煩我。”
IS是后臺支持部門,不太重要也就不太受重視。蘇琪毫無顧忌地和賽玲娜、徐芳琳嘲笑了一下艾瑞斯的娘娘腔,就開始聊眼霜的牌子來了。很快大家就都沒什么耐心了,紛紛走神聊天。
只有王曉菁全神貫注地在做筆記。艾瑞斯提到了RKC(羅申知識中心),王曉菁心里一顫,馬上打開RKC網站搜尋了起來。她的手輕輕微顫,電腦屏幕上赫然顯示著一個文檔的大標題:嘉華重生——從嘉華電子項目看本土企業的股權優化改革。
大標題的下方還有一行小字:此文刊登于2011年12月期的《羅申月刊》,作者:菲利普·羅,陳浩然。
王曉菁看了幾遍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原來自己搞錯了試圖接近的目標!
她點了標題后的“下載”。頁面開始加載,心跳也停止了,世界也靜止了。
屏幕中央突然出現了一個提示:請確保您有下載此文檔的權限。
王曉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提示。艾瑞斯講課的聲音在她的耳中成了忙音。
下課后大家都收拾東西走人了,王曉菁來到了艾瑞斯的座位上,問道:“RKC有些文檔需要下載權限,怎么才能搞到呢?”
“級別啊!等你做到合伙人,你想看啥就看啥。”艾瑞斯又問,“看來某些人的好奇心不小啊。你看的是哪篇?”
“沒什么,我就是隨便點了點。”
王曉菁回到座位上,陷在椅子里,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后她打開LinkedIn[8],搜索起菲利浦的簡介。
“瑪氏、嘉吉、百勝……”
原來菲利普跳過那么多次槽,干過的都是消費品和糧油行業的大公司。這意味著他深諳大企業的生存之道,搞人、搞關系估計是一把好手。
“和謙咨詢?”王曉菁看到菲利普在加入羅申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一家本土咨詢公司,之后便以合伙人身份直接加入羅申。這說明他是空降兵,估計給羅申帶來了不少本土客戶。
王曉菁推算著菲利普的性格,覺得此人應該是一個圓滑世故的人,相比羅銳恒這種根正苗紅在羅申成長起來的,他可能hard skill(硬技術)沒那么強,但客戶關系應該處理得不錯。
王曉菁在RKC(羅申知識中心)上搜索了所有和菲利普相關的項目,把能下載的都下載了。她又在百度上搜索了一番,把他的新聞也都研究了一遍。辛苦了一個晚上,她覺得差不多對他了如指掌了。
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十一點了。王曉菁背上公司發的電腦包,從一排寬大的落地窗前走過。窗外是十里洋場的繁華景象,卻與她無關。她低頭思索的身影從光亮璀璨的玻璃窗上掠過,形單影只。
“怎么還沒走?”
王曉菁一抬頭就看到羅銳恒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拿著一杯威士忌。
“羅總好,我剛消化完今天的培訓資料。”王曉菁嘴上敷衍著,腳下也沒有停步,想著盡快抽身。
羅銳恒嗯了一下,轉身面對窗外又喝起酒來。
王曉菁有點奇怪,羅銳恒身為合伙人,怎么天天比下屬走得都晚?不過她心里頓時也輕松了,今后用不著關注羅銳恒了,想想還真是一件愉悅的事。
還有不少人沒走,都擠在更舒服一點的會議室里加班。有的人把音響開著放音樂,有的人把自己埋沒在一大堆零食里,還有的都快癱到桌子下面去了,都在苦中作樂。王曉菁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狀態。
開放工位上空空蕩蕩的,角落里只有一個腦袋露著,艾瑞斯也還沒走。他手里夾著煙,正坐在一堆復雜的數據表格前吞云吐霧。王曉菁不由地看了一眼他頭頂上的煙霧報警器。
“放心,不會澆水的。壞了。”艾瑞斯說。
“不用找物業嗎?”
“我弄壞的。”艾瑞斯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圈。
“怎么還沒走?”
不知道戳到了艾瑞斯的哪根神經,他抱怨起來:“因為我手下都是笨蛋!擦屁股的事只能我來干!全公司都指著我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數據。他們甚至想知道亞當斯的薪水、菲利普的身高和羅銳恒的女朋友數量。我要是有這么大本事,我也去開一家咨詢公司了。我們這活就是吃力不討好……”
王曉菁瞄了一眼他的屏幕,原來是一堆電子零配件的報價。她問:“手機的BOM?[9]”
“你居然知道BOM?”
“嗯,你是在查手機的制造成本嗎?這個可不好查,都是各廠商的機密。”
“是!啊!我已經搜了兩小時了,什么都沒找到。你別耽誤我時間了,我今晚還不知道要干到幾點呢!”
“哦,本來以為還能幫得上忙呢。”王曉菁作勢要走,被艾瑞斯一把拉住包帶拽了回去。
她微微一笑,在艾瑞斯的電腦上下載了一個特殊瀏覽器,登錄了一個叫“蝦條”的地下論壇。很快就找到了一篇帖子講解各主要手機廠商的BOM,數據翔實。
“這……這是‘暗網’的網站?我的天!你怎么會知道?”
“你先告訴我是不是你要的數據?”
“是的!是的!你該不會在深圳華強北干過吧?”
“如果你指的是半夜劃小船去公海上拿手機零配件的貨,嗯,那我是干過。”
“這你都干過?圈內人啊!有山寨手機的BOM嗎?”
“山寨手機在14年之后幾乎就絕跡了。”
“難怪我找不到。但是老的數據也行啊,團隊只是要參考一下成本的變化。”
“要找也不是沒有。”王曉菁又在電腦上擺弄了幾下,顯示給了艾瑞斯看。就在艾瑞斯急不可耐地要拿過電腦時,她卻一下把屏幕合上了,說:“我要你幫我個忙。”
“呵呵,我就知道沒那么容易。”
“公司里除了合伙人,你是不是也有權限下載所有RKC(羅申知識中心)的文件?”王曉菁把一張手機截圖給他看,“我想找這篇。”
艾瑞斯腳一蹬,座椅滑開了兩米遠。他審視著王曉菁:“你查這個干嘛?”
王曉菁俏皮地笑了笑,說:“我就是好奇而已,這不是一個挺出名的案例嗎?不行就算了。不過,也許有一個小忙你可以幫得了,你知道菲利普將要帶很忙項目嗎?”
艾瑞斯翻了個白眼說:“你不會感興趣的,一個又苦又累又臟,又有‘味道’的項目。”
王曉菁卻滿意地點點頭,又把電腦屏幕打開說:“看看就好了。你就當不知道這個網站,數據來源也別注明這個,我可不想找麻煩。”
培訓最后一日是和負責項目安排的合伙人林姿綺談話。大家最關心的恐怕還是自己的第一個項目是什么。賽玲娜是第一個被叫走的,她一走大家就聊開了。
“老天保佑我一定要上個好項目。菲利普、亞當斯都行,千萬別是羅總的。”蘇琪念念叨叨地說。
“羅總怎么不好了?”徐芳琳問。
“羅總對下面人很兇的,他手上死了不知多少個初級分析師了!”
“死了?”
“就是被打個兩分、一分什么的,直接掃地出門了。據說他從做咨詢顧問開始,跟著他的分析師至少有一半都滾蛋啦!不像菲利普就很好人。”
聽蘇琪這么一說,大家各自祈禱了起來。
“我猜,能搞定客戶的就不用搞下面人,搞不定客戶的才要搞死下面人。”侯捷說。
“侯捷,你說你那么聰明干嘛?”
“嗷!”侯捷慘叫一聲,他后腦勺被彈了個“毛栗子”,王鳴飛就站在他身后。
“你們在這瞎議論啥呢?”王鳴飛問。
“班主任,那我們說的對不對呀?”蘇琪倒是理直氣壯。
“呵呵,議論老板是大忌!你說我能告訴你嗎?”王鳴飛晃悠了一圈說,“行了,我就是過來看看你們有沒有事。”
“沒事,你可以走啦!”侯捷推他出去了。
可侯捷回來一屁股坐下就說:“看來剛才說的八九不離十。唉,我們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合伙人手里,尤其還有那六個月試用期。我們沒得選,新員工還是聽天由命吧。”侯捷又問許嘉峰,“老許,你想跟誰做?”
許嘉峰想了下說:“我嗎?我覺得跟誰都挺好的。曉菁呢?”
王曉菁顯得有些木訥,慢慢地說:“我還不太了解這些老板,我都行。”
這當然不是真話,她了解得不比蘇琪少。在沒有見到林姿綺之前時,她就在琢磨著這位上海辦公室唯一的女合伙人了。羅申和其他眾多行業一樣,走到金字塔尖的女性少之又少。想象一下,從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中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合伙人來,在引人注目的同時,是不是也會引人質疑?
一個臺灣人,對大陸市場能有多了解?
一個女人,能和客戶喝酒猜拳泡溫泉嗎?
一個漂亮女人,到這個位子,靠的是不是能力以外的“能力”?
姿態好看,同時也要忍辱負重。林姿綺在羅申中國,想必不容易。
王曉菁想到以上種種,對林姿綺多了一份崇敬之情。在她踏進林姿綺的辦公室時就顯得有點誠惶誠恐。
林姿綺說:“王曉菁,第一次見面,請讓我自我介紹一下……”
王曉菁脫口而出說這不是第一次。她將了解到的關于林姿綺的點點滴滴都說了出來,包括林姿綺是臺灣人、從斯坦福畢業、咨詢方向是電信領域……這不僅是王曉菁的習慣,在和重要人士談話前都會先了解一下對方的背景,更因為很奇怪的是,對于羅申眾多人她都無甚好感,卻單單對林姿綺莫名親近。
她最后總結道:“……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像您這樣的咨詢專家。”
職場上,直白的喜歡和厭惡都很難聽到。林姿綺莞爾一笑:“受寵若驚。不過抱歉今天時間不夠多了,我很快跟你說一下,公司給你安排了一位合伙人作導師……是羅銳恒。”
王曉菁心中皺眉,面上卻順從地應承下來。看來想要擺脫掉這個不對付的羅銳恒還真不容易。
林姿綺又問:“對公司、對職業發展,你還有什么別的想法?”
“就一個,我能上菲利普的項目嗎?”
林姿綺很爽快就答應了,爽快地令王曉菁驚訝。她本來還準備了一套說辭,沒想到卻沒派上用場。
半夜兩點鐘,賽玲娜把滿是某醫藥公司資料的電腦屏幕合上了。她熱了杯牛奶,端到窗臺前喝起來。窗外,馬路對面是紅璽公館閃爍的霓虹燈。
今天和林姿綺的談話決定了未來幾年她在羅申的路徑。事實上,路徑是她選的。她告訴林姿綺,自己想選擇高科技和醫療行業作為主攻方向。
林姿綺有點意外,說賽玲娜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和她明確提出行業選擇的初級分析師。要知道在咨詢這個行業,做到項目經理級別都不會定行業方向的。公司的目的是把分析師們培養成橫跨各個行業的通才。
賽玲娜的說辭合情合理,甚至稱得上深思熟慮。她說:“這兩個都是朝陽行業,如果未來我要進入實業,這兩個行業的發展都會不錯。而且它們都很復雜,進入門檻也高。如果能弄清楚這兩個行業,那做其他行業的項目都是小菜一碟了。”
林姿綺說:“你知道這兩個行業都是羅銳恒的領域嗎?那你就要跟著羅總干了,可得做好吃苦的準備。”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希望剛進來能把基礎打打牢。”
“賽玲娜,現在我明白為什么亞當斯一再強調要留住你。的確很有想法,職業發展規劃很有遠見。”
“做咨詢不就是要有遠見嗎?”賽玲娜笑道,“我其實沒有想好將來要做什么。只是覺得應該好好鉆研兩個行業成為專家,這樣無論將來選擇去實業、還是投資,抑或是留在咨詢,路才能走得更長遠、更踏實。”
咨詢的人員流動率超過30%。羅申一直是采取嚴進寬出的措施。挑選人才時嚴格,但在對待人才未來選擇時寬容。所以在羅申,哪怕剛入職的員工都可以很坦誠地和任何人討論職業發展道路。
“當然,我希望能在羅申呆下去,只要我沒讓公司失望,我希望能和羅申一直走下去。”賽玲娜溫柔的話語里不失堅定的決心。
她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縱使自己有著豐富的實習經驗,成績單也是無可挑剔,她依舊花了大量時間去琢磨即將開始的第一個項目。和普通人一樣,此時的她已經沒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資本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也許是稀缺的,但在這個平均相貌高于五分的行業里,并不會顯得過于出眾。而且,如果她依靠臉蛋去獲得某些捷徑,長此以往一定會飽受非議。這是她那敏感高傲的自尊心無法接受的。
她在思念著往昔。她想念每天從那座建于二十世紀初的公館別墅里走出來,梧桐樹的樹蔭遮蔽了陽光,大片的陰影像墨一樣流淌至車前。有人為她撐傘、有人為她打開車門、有人為她把書包放到車上。汽車從古典莊嚴的大門前駛過,那里是她父親工作的地方。大門口總是有很多人。她透過車窗看到焦慮的人群,那里面還有與她同齡的女孩。她沒有想過,也不關心他們為什么在那里。她單純的世界里只有浪漫的二十世紀初和無邊無際的梧桐樹蔭。而這種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在她擁有一切時是令人艷羨的品質,在她失去一切時卻成了折磨她的舊疾。
她曾經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任何資源。昂貴的衣服首飾,沒來由的現金零花錢,出入華府,與位高權重的人們交往——那些人恰恰還會對這個年輕女孩報以平等的善意。可這一切幾年前就隨著一場意外煙消云散了。
現在,她要和其他人一樣努力。這是她必須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這時手機響了,是一個001開頭的號碼。賽玲娜看著來電提醒,猶豫了好一會才接了起來。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但是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電話是程鳴打來的,他已經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習了。他自顧自地說了很多在紐約的見聞,抱怨了一下課程的繁重和要讀的書單,又說了下煩惱是否要搬到學校宿舍去住,現在租的地方……
“……竟然還有跳蚤,我一覺醒來全身都起紅點。真不敢相信紐約居然有跳蚤,你能相信嗎?”
“程鳴……”賽玲娜試圖打斷他,可程鳴似乎沒聽見,依舊絮叨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你記得我們高二時去紐約玩,那時候住在四季酒店嗎?我還去那看了看,當然沒住進去,只是在大堂里坐了一會。他們翻新了,看上去寬敞了一些。我記得那時候你還嘲笑紐約的酒店大堂怎么那么小。”
“程鳴,你聽我說……”
“……哦對了,我還去了高盛的總部,就在曼哈頓,在哈德遜河邊上。我真進去了,前臺問我找誰,我說找你,我報了你的名字,他們查了一下,說沒有你這個人……”
“程鳴!我們已經分手了!”
程鳴沉默了一下,說:“小玲,所以你的確沒來紐約,你的確還在羅申中國工作。我本來以為會有驚喜,以為你來紐約工作了。結果你真沒來,你是真的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賽玲娜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不答話,他也說不下去。兩人捧著電話,隔著千萬里遠,隔著白天黑夜,只有沉默是唯一的語言。
“小玲,我很想你。我們別分手了行不行,我兩年就讀完書了,讀完書我就回來找你。我陪著你經歷了那么多,這兩年我們一定能熬過去的。”
“程鳴,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的,你見我什么時候做出了決定又反悔過?你也知道只是你自己跨不過去心里這道坎而已。我們現在分手還能成為朋友,若是勉強復合,以后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程鳴嘆息又抽泣,反復良久,最終問道:“你愛我嗎?你還愛我嗎?”
“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回不去的,對不起。”
程鳴還試圖挽回,他說了很多,混著哭泣,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大白天的醉意,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賽玲娜終于忍不住了,說了句“我有男朋友了”,就掛斷了電話。
她在床邊坐了一會,然后起身打開衣櫥,挑了幾件連衣裙出來,挨個試了一番。在這個逼仄的小屋中,華麗的舊服是唯一能帶來溫暖的東西。她對著穿衣鏡中的自己側身又垂首,但她也不知道在找尋什么,又在留戀什么。